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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王飛虎還想去追。預讓道:「讓他走吧!」
  王飛虎道:「大哥,這傢伙言詞閃爍,他雖然是趙侯的劍術老師,但他絕不會是趙侯派來的。」
  預讓道:「我知道。襄子不會做這種卑鄙事的。」
  「那就應該問問他的身份。」
  「有什麼好問的呢?他不是韓侯的細作,就是魏侯的間諜,派來興風作浪的。」
  「可是他這樣子又能起什麼作用呢?」
  「他是刺激我一下,要我去刺殺襄子。」
  「大哥不是已經跟趙侯相約一戰了嗎?他為何等不及呢?不加挑拔,這一戰也是無可避免。」
  「不行。若是正式決鬥,我不見得能勝過襄子,但我若暗中行刺,殺死襄子的可能性較大。」
  「這更沒道理了。趙侯現在在大營中,許多軍隊護衛著,大哥若是此刻去行刺,被殺的可能才大。」
  「那更好,我若是在決鬥之前死於趙營。河東對襄子定會感到十分的忿恨。暴亂立生,這正是他們希望的事。」
  「小弟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目前我們雖然佔了人數的優勢,但是趙侯若有意外,趙國大軍立至,河東地區將死無孑遺了。」
  「就算不起暴亂,河東對襄子的印象也會十分惡劣,他們再稍加遊說,很可能把河東拉到他們一邊去了。」
  王飛虎肅然動容,臉上浮起一片莊敬之色,他對預讓一直是非常尊敬,不過只是為了另外一些原因。
  像預讓的精湛劍技,俠烈豪情,以及守義不易的精神等等,還有就是預讓對他的提拔。
  因為預讓離開范邑,投向河東時,他是追隨著預讓一起來的。
  因為預讓的緣故,王飛虎同樣受到了智伯的禮遇,但是幾乎每個人都以為王飛虎的謀略是優於預讓的,只不過彼時智伯帳下的謀士太多,故而不太現出王飛虎的能力,只能擔任預讓的副手而已。
  文姜在戰敗後整頓河東的殘局,王飛虎才有了一抒所長的機會。他頭腦冷靜,見事透澈,幾次談話後,使襄子也十分激賞,面許他以將軍職領河東的。
  可是他聽了預讓的分析後,才瞭解到為什麼智伯與襄子何以會如此器重預讓了。論胸中丘壑,預讓也遠在王飛虎之上。
  神勇無匹,謀略過人,武技精湛,學識淵博,這是上上之選的將才,最難得的是忠義無雙,沒有野心,無論哪一個君主,都捨不得放過這樣一個人才。
  三軍易得,一將難求,這是每一個君主共同的感慨,將才不是難得,而是將悍則驕,功高震主,兵權大了之後,君王就難以駕馭了。
  預讓之為世所重,不是他的劍,而是他的人。
  又頓了一頓後,王飛虎才道:「大哥,聽們的談話似乎涉及到一個女人,懷了身孕?」
  預讓道:「不錯,他說的是小桃。」
  「小桃,怎麼會扯到小桃身上去了呢?」
  「他說小桃已經落入他的手中作為人質。」
  「那怎麼可能?小桃是由小弟秘密著人送走,躲到一極為隱秘的地方。」
  「這倒非常可能的。他們既是存心要算計我,自然會注意我身邊的一切事故和人的,你送走小桃的行動雖然秘密,瞞不過有心的人。」
  「小桃是昨天晚上送走的,那時大哥尚未出手行刺,連河東地的人都不如道大哥的真實身份,他們由何得知呢?這一定是他唬人的。」
  預讓道:「他們是有心人,可能早就在注意我了。我相信小桃已陷入他們的手中,因為有兩點有力的證據:第一是他拿了小桃頭上的髮釵,那是我送小桃的,她整天都帶的,東西在姚開山手上,證明人也在他手中了。其實是小桃已有身孕的事,這是昨天鬧事後才聽她自己說的,外表上看不出一點徵象,但姚開山已經知道了。」
  王飛虎沮喪的道:「這該是不會錯了。而且我派去招呼小桃的兩名弟兄也一定遭了毒手了,否則他們一定會趕回來通報求救了。唉!大哥,你明明已經知道小桃落入他們手中,為什麼還要放他走呢?」
  預讓苦笑道:「不放他走又能如何呢?小桃現在在什麼地方,他們不會知道的。」
  「但那個姚開山多少能提供一點線索。」
  預讓道:「我聽人叫他統領,可知他必是主其事的頭領之一,應該是能知道不少的事。」
  「對呀!把他生擒下來也作為人質,到時候跟他們談條件,交換人質,他們也會答應的。」
  預讓笑道:「我考慮過這個問題,但這件事做起來並不容易,姚開山本人的劍技相當高明。」
  「他能強得過大哥嗎?」
  預讓道:「這很難說,他訓練的一批流星劍手就差點要了我的命,如果力拼的話,我不一定能勝過他,何況他還不是一個人,他在林中還埋伏了一批弓弩手以為接應。」
  王飛虎道:「那怕什麼!小弟只要施放一個信號,立刻就有大批的人馬湧進來。」
  「我知道要把他們全部截下是沒問題的,但是我們總不免會有損失,這卻是我不願意的,哪怕是一條人命的損失,都會使我良心增加極大的負擔。對於河東的父老,我已經是萬分愧咎了,絕不能要他們再為我受到更多的折損。」
  王飛虎歎道:「但是已經有兩條性命損失了。」
  「那是已經形成的事實,無以補救,但總不能再有增加了,何況那兩個人還不一定會損失,說不定只是被俘而已,還有機會放回來,若是我們殺死了姚開山,對方可能因報復而殺死他們。」
  王飛虎沮喪的道:「難道就這麼算了?」
  「是的,算了。小桃一定要如何,那是她的命,反正我是不會再為她操心了。」
  王飛虎想了一下道:「不行,大哥,小桃是大嫂交代下來,要兄弟妥為照料的,她出了事,小弟無以對大嫂,我一定要救她回來,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
  預讓神色一厲道:「不許!這是我的決定,任何人都不准再管這件事了。剛才我對姚開山說得很明白,我的妻子是文姜,此外沒有一個人值得我關心。姚開山做錯了一件事,他不該來挾制小桃的,若是控制文姜在手,我倒是只有低頭了。」
  王飛虎忍不住道:「大哥,小桃已有了身孕,那是你的骨肉。」
  「我知道。但這孩子不是我預期要生的,文姜本來早就可以為我生個孩子的,但是為了怕使我有所牽累,她服用了藥物而使自己不孕,想到她為我所作的犧牲,我也不該跟別的女人有孩子。」
  「大哥,話不是這麼說。大嫂後來始終以未能善盡所責,替你生育一兒半女為憾,知道小桃有孕後,她高興極了,再三囑咐我妥為照料,所以我一定要找他回來。大哥,這件事你可以不管,因為大嫂知道你不可能管,根本就沒打算要你管,但小弟卻責無旁貸。」
  預讓歎道:「飛虎,他們挾制小桃的目的只是為了來要挾我,如果我表示得根本不在乎,他們還會繼續挾制她嗎?過幾天自然會放掉她的,你又何必去費心呢?」
  這倒是很有道理,如果預讓對小桃莫不關心,對方自然不會再在這件事情上做文章了。
  頓了一頓後,王飛虎才又問道:「大哥,如此說來,你對小桃的安危,還是關心的了?」
  預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是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那是個可憐的女人,她永遠不知如何去表達她的感情。唉!在世上找一個像文姜這樣的女人太難了。」
  拿小桃來跟文姜比,那自然差多了,但是小桃畢竟是預讓的女人,而且還懷著他的孩子。
  王飛虎問起預讓的關心,得到這麼一句話,實在令他感到納悶。
  假如是別人,王飛虎不會感到奇怪,任何人受到這種刺激後都可能有點失常而語無倫次的。
  但預讓不會,他的神經比鋼鐵還堅強,世上已沒有一件事能擾動他的心靈了。
  而且他更不是一個愛說廢話的人,他一向就沉靜少言,言必有物,有時過於簡捷,要人經過猜測後才能明白,他的談吐中充滿了智慧。
  那麼,這番話也不是毫無意義的絮談了,一定是有所指,但又指的是什麼呢?王飛虎不知道,也不敢問,對小桃與預讓的生活情形,他知道得不多。
  預讓沉默了片刻道:「飛虎,把文姜的墓地辟在智伯的附近,後人在祭掃智伯夫婦時,也可以順便祭祀她一下,她是當得起的。」
  王飛虎道:「是的,河東百姓對大嫂十分尊敬,這一點絕無疑問。他們所營的塋地是在智伯墓東邊,佔地頗廣,內開雙穴,那另一個是為……」他頓住不說。
  預讓卻笑道:「是為我準備的?」
  王飛虎乾笑了一聲道:「大哥,這只是河東百姓們的敬意,他們只是預備著而已,並沒有咒大哥速死之意。」
  預讓笑道:「你別辯解了,這並沒有什麼,從我仗劍行俠江湖之日開始,就早已把生死看得很開,所以我知道這一次決戰之後,也必死無疑。」
  王飛虎道:「不,大家都相信大哥必可獲勝。」
  預讓笑道:「我必敗被殺,那自不在話下,我即使得勝殺死了趙侯,我也想死。」
  「那怎麼會呢?」
  「殺死諸侯,罪當滅族,這是律法規定。我是平民,就必須要受律法拘束,只有死了,才可以免了許多牽扯,我若活著,麻煩可大了。」
  「河東百姓都願以生命來支持大哥。」
  「胡鬧,律法頒自天子朝廷,河東百姓豈能與天子作對!再說,趙國的百姓們也會忿然不平的,只有我一死才能少了許多麻煩。」
  王飛虎道:「這是趙侯自己允許的決鬥,大哥不致獲罪的。」
  預讓道:「趙侯允許我決鬥,只是給我一個公平殺死他的機會,無權赦免我的罪,這個你們都明白,你們替我計劃好了預備墓穴,也是知道我即將不久於人世了。」
  「不!不,他們絕沒有這個意思,只是為了夫婦同穴,他們才多造了-個……」
  預讓笑笑道:「不管他們是什麼意思,反正我也不會用到那個墓穴,因此,你替我謝謝他們的好意。」
  王飛虎怔住了道:「大哥,您不用?」
  「是的,我自知必死,但是卻不能葬在那裡。」
  「為什麼?難道您不願跟大嫂同穴?」
  「這怎麼會呢?縱使是一對怨偶,一死亦當恨消,何況我與文姜十分恩愛,死能同穴,是我最大願望,但是我不能,因為我不配。」
  「大哥怎麼這麼說呢?」
  「我的確不配。我感到對河東父老虧欠太多,無顏接受他們的祭掃,他們今日的困苦,多半是我引起的。」
  「這更怪不到大哥了。」
  「乍看起來是怪不到我,戰爭是智伯發動的,若不是我阻攔,他恐怕早就發動了。他如早發動,結果也將失敗,但不會敗得這麼慘,這麼澈底,最多是折損幾個人而已,不會使河東地方元氣大傷。看到那些老弱婦孺,我的心中充滿了歉意。」
  王飛虎不作聲了,他心中同樣的也有歉意,因為他也幫著練兵的,為了充實戰力,擴充兵員,幾乎動用了河東的每個壯丁,以致於今天的河東,只剩下有限的幾個男丁。
  預讓歎了口氣:「我知道沒人怪我,但是我自己不能原諒自己,若是將我葬在那兒,我會死不瞑目的。」
  「大哥這麼說,小弟自會將大哥的意思轉告,叫他們把另一座空穴取消,只是大嫂在泉下就要寂寞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她倒不會寂寞,前天死的那個大桃可陪她共葬,那也是非常可敬的女子,而且她也可以算是為了智伯而死,夠資格享受河東的香火。」
  王飛虎倒是不懂了,道:「大哥要把她與大嫂葬在一起?」
  「是的!她從晉城隨我來此,就是為了助我刺殺趙侯,為了掩護我的身份。她竟以身殉,算來是我負欠她太多,我只有將她厚葬了。」
  對大桃以身殉的事,王飛虎倒是很清楚的,他頓了一頓才道:「大哥,大桃是位義烈的俠女,河東會對她十分禮敬的,但是跟大嫂葬在一起不太適合,尤其是墓碑上要落大哥的姓氏。」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就落我的姓氏了。大桃之所以願意隨我來此,多半是為了我這個人,在她生前,我不便答應她什麼,死後唯有這樣報答她一下了。」
  預讓既如此交代了,王飛虎也不能違抗,只有恭謹的答應,然後又道:「大哥還有什麼吩咐?」
  預讓苦笑道:「只有最後一樁了,就是文姜,本來我還想多陪陪她,哪知上蒼竟連這最後的片刻也不讓我多聚,我就提前交給你了。」他把文姜經輕的放在地上。
  王飛虎忙道:「大哥,此地雖毀,但小弟那兒的營房還很清靜,大哥可以帶了大嫂去靜守一天的。」
  「不必了,還有一天,我要把劍法再溫一下,把劍也磨一下,好接受後天的戰鬥。」
  他向前走了幾步,忽而又轉身道:「兄弟,對你派去送小桃的兩個人,我非常抱歉,希望他們還活著。若是他們有了什麼不幸,對他們的家屬,就必有以報。至於小桃,我實在沒法子說什麼,她只是個女人。」
  王飛虎忠道:「大哥,你別這麼說,兄弟對未能盡到保護之責,已感萬分不安,小弟一定要找到她的。」
  預讓歎了一口氣道:「你不必派人找了,我會利用這一天時間找找看,找不到,日後總希望你能看在我的份上,多原諒她一點。唉!可憐的女人。」
  說完他終於走了,王飛虎著實納悶了一陣,他實在不明白預讓的話是什麼意思。
  小桃是在自己的保護下被人擄劫去的,應該是自己愧對預讓才是,為什麼他反過來向自己道歉?
  這是為了什麼呢?
  王飛虎苦苦的敲著腦袋,最後他無可奈何的朝著地上的文姜一拱手道:「大嫂,兄弟實在太笨,想不出這件事的究竟,你能給我一點指示嗎?」
  文姜已經死了,當然不可能給他指示,他只是養成了請示的習慣而已。自然文姜嫁到范邑,王飛虎是范中行的總管,就一直接受指示,而後文姜改嫁了預讓,投向河東,王飛虎跟過來,關係雖已改變了,但王飛虎仍然是事事請示,因為文姜絕世才慧,每次給他的指示,都是最正確而簡捷的。
  有文姜在,他就不必去傷腦筋。
  這次文薑是無法給他口頭上的回答了,但是在冥冥中,那位才女的英魂似乎並沒有離去,一陣輕風拂過,吹起了文姜的衣袖,露出了雪白的手腕。
  手腕壓著的地方,有一塊黑黑的痕跡,那是血跡,鮮血干後的痕跡。
  這是大桃的血跡,文姜曾經指著這塊血跡而指責小桃,斥責她不該為了一己之私,把預讓的秘密洩漏了,引來趙營侍衛以及兵士詢問,逼得大桃以身相殉才能掩飾那件事……
  看到了血跡,王飛虎突然想起了文姜的話,心頭靈光一閃,莫非這一次小桃被抓,又是她自己洩的密?否則這是在河東的地面上,他派遣的又是兩名河東的勇土,藏身的地方在他們自己的村莊,消息嚴加封鎖,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但小桃如若自己洩密,則又另作別論了。
  小桃是不肯離開的,文姜曉以大義,最後拿出大婦的身份來,命她離去,她才無奈上道,派兩個人保護她,一半也是監視她的意思。
  因此,小桃為了脫身,勾結別人也是很可能的。她若是遇上了姚開山那批人,則更為得計了。
  因為,她的被擄是假的,根本是她自願的。那枝金簪很平常,市面上可以買得到,用的女子也很多,並不足代表什麼。只有小桃才會知道它的另一種價值,拔給姚開山作為信物,證實自己被俘。再者,就是小桃有身孕,在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來,姚開山也無由得知,除非小桃自己說出。
  一念通、百念通,預讓的話也就容易明白了。
  他要大家原諒她的自私與無知,所以才說她是個可憐女人。
  她不惜一切,一再的破壞預讓的計劃,只是想保有自己的男人的性命,這也無可厚非,更不能以大義相責,因為她本來就不是個明大義的女子。
  在晉城,她幫助預讓行刺自己的國君,只因為她愛預讓。後來她在酒店中故意賣弄風情,引誘趙營的士兵去調戲她,激發預讓鬧事殺人,也為了她怕失去預讓。
  但是她不知道這麼做會更失去預讓了。尤其是這一次,預讓行刺失敗,襄子卻答應一次公開的決鬥,預讓可以從容的攜劍赴會,在毫無阻攔下去殺死襄子,沒有人能阻攔得了。
  小桃她又要做些什麼呢?
  王飛虎實在不明白,他感到很沮喪,凡是跟預讓有關的人和事,他都無法明白。
  預讓本人不必說了,文姜、大桃、小桃甚至於連趙侯襄子在內,做的事都讓人猜不著摸不透。
  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又令人肅然起敬,連小桃的背叛都不例外。
  因為她至少是勇敢的,為爭取自己的幸福,她敢做敢當,不像其他一般的女人那樣,既不會思想又沒有勇氣,除了倚靠男人外,只有逆來順受,接受命運的安排。而小桃,她敢反抗命運,創造命運。
  只不過,她用錯了手段,不,她只是愛錯了男人,她愛的對象若不是預讓,她會很幸福的。
  王飛虎想到這兒,更欽佩預讓起來,預讓幾乎一開始就知道小桃的劫擄是假的。正如文姜在冥冥中能給他暗示一樣,他們都不是人,他們是神。
  王飛虎虔敬的彎下腰,雙手托起了文姜的遺體,他是用小臂架著文姜,雙手平伸,低著頭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那是一種很
  費力的姿態,才走出十幾步,他的手臂已經疼痛了,但是他咬牙忍著。
  他既不敢把文姜放下來休息一下,也不敢把文姜舉得靠自己的身體近一點以減輕重量,就這麼一步步挨著走去。
  預讓向前走著,沒一定的目的,但又不是毫無目標,因為他走得很認真,很仔細,很謹慎,似乎在找尋什麼。忽然,他有所發現了,驀然欺身搶近一株大樹,騰身上拔,躲入樹葉的深處。
  然後,他從樹葉中急穿出來,像一枝箭般的射向了第一株大樹背後,劍刃挾逼人的寒光!
  兩聲叮噹,兩聲驚呼,預讓執劍挺立,他面前的腳下,坐著兩個黑衣的漢子,手執半截長劍,狼狽不堪。
  他們的頭上本來有黑布紮住了頭髮的,可是此刻禿著頂,包頭的黑布連同濃密的頭髮都被削得飛向一邊。
  預讓一劍之威煞是驚人,不但削斷了他們手中的長劍,也削掉了他們頂上的頭髮。
  其中一個漢子道:「預大俠,我們是趙侯屬下的侍衛。」
  「我知道,要不是我及時認出了你,這一劍就不會削髮以代了。你們為什麼要鬼鬼祟祟的在這裡?」
  那漢子道:「我們是奉了君侯之命,在此等候大俠,那知差點挨了大俠一劍。」
  「在此地等我?那你們看見了我,為什麼要躲?」
  「預大俠,你看出了我們,我們可沒有看出是你呀?老遠上見黑忽忽的一條人影,我們不想被別人看見,所以才躲了起來。」
  預讓冷笑道:「那你們總該看到我上樹了吧?那時你們也該認出是我了,為什麼不出聲打招呼,而且還手執兵刃,做出要攻擊的樣子。」
  「預大俠,我們雖然認出你了,可是你突然竄身上樹,我們以為你另有發現,正準備幫你攔截住對方……」
  預讓冷笑道:「我上樹就是為了要攻你們。」
  「什麼?我們可沒有在那棵樹上。」
  「不錯,但你們見我上了那棵樹,心裡鬆懈下去,還以為我沒發現你們。而後我突然出擊。」
  兩個漢子都不自然的抖了一抖,他們這才意識到自己先前是多麼的驚險。
  若不是預讓及時的認出了他們,這時必已人頭落地了,而且他們是在全力戒備的情形下出手的,卻被預讓一劍削斷了兵刃。
  不但如此,預讓劍上的強勁還把他們震得跌坐在地,這證明他們與預讓的技藝相差太多了。原本他們為了自己的同伴們在預讓手下受挫,死傷頗眾,感到很不服氣,更為了趙侯襄子對預讓的禮遇而嫉妒。他們故意藏身樹後,是想突出伏擊,殺死預讓的,此刻只剩了相覷無語發呆的份了。
  預讓早巳明白他們的心意,輕輕一歎道:「二位!預某給你們提出一個保證:我決不會投到趙侯門下來影響你們的地位,你們也不必視預某為敵人。」
  兩人更慚愧了。其中一人道:「預大俠,我們也知道你是一代人傑,不會對這份嗟來之食有興趣的。」
  「那倒不然,預某也是智伯的門客,與二位一樣。」
  「差太多了。智伯對大俠之恭敬,絕非一般門客的待遇。你就是到了趙侯這兒,也一定比我們受重視得多。我們先前是有點不服氣,可是剛才領教了大俠的劍技之後,才知道大俠是當得起這份尊敬的。」
  預讓只有付之一聲苦笑道:「二位在趙侯那兒得意嗎?」
  「趙侯對待劍客還算不錯。但是他本身的劍技超凡,比我們哪一個都強,根本用不著我們去保護他,所以也不會太重視我們,只是能夠贍養妻子家小溫飽而已。」
  預讓道:「二位也許不相信,我非常羨慕你們。」
  「什麼?你會羨慕我們?」
  「是的,你們可以安安穩穩的生活,妻兒衣食無缺,日子過得雖平凡,很快樂,但是我呢?我的妻子在今日仰藥自盡,剛才差一點連遺體都被人火焚,我享有盛名,卻不足以保妻子,這都是受虛名之累。」
  一人道:「預大俠,你是自己太固執,若是你肯接受君侯的聘請,富貴立至!」
  預讓搖搖頭道:「不行的,趙侯之所以器重我,正因為我是一名劍士,保有了劍格。如果我變節又事趙侯,則劍格蕩然無存,只是一名刺客殺手而已,他也不會再對我客氣了。趙侯自己技擊無敵,他看中我的不是劍技。」
  這兩名劍客相顧茫然,莫知所以,他們聽不懂預讓的話,因為他們並不是以劍格的表現而受知用。
  預讓也懶得再說下去了,改換話題道:「趙侯先前說過要遣幾位姚開山的門下前來,二位想必就是了。」
  二人同時點頭,然後一人說道:「是的,我們都跟他學過劍,不能算是他的弟子。這老兒太勢利,我們是用錢向他買技藝的,他授徒以三個月為一季,入門先繳足一季的贄敬,他才開始教授,以後也是按季計算,哪一季不繳,他就不再教我們了。」
  預讓笑道:「他也要養家吃飯過日子的。」
  「可是他太勢利了,我們只學了兩年,到了第九季上恰好因為蝗災,田中禾麥欠收,我們向他懇求,請他暫緩一下,等季末新麥收成了再補交贄敬,他硬是不答應,把我們趕了出來。他的劍法要分十年才能學得小成,我們只學了兩年,僅得一點皮毛而已,所以也不算他的門下。」
  「剛才他是否已經過去了?」
  「是的,我們已有同伴跟下去了,他帶了八九個人,由東方匆匆過去。」
  「那八九個人是否都是二位同門?」
  「不是。我們已經不算是他的門下了。不過那些人我們都不認識,後來幾年,他極少在晉城,所以近年來跟著他的人,都沒有趙國的子弟了。」
  「好吧!我想麻煩二位指點一下他的去向。」
  「他是往東邊去的,不過我們指點也沒有用,他若是在前面一換方向,就找不到了。君侯命令我們在此等候,帶領大俠去追蹤的,前程有我們的同伴跟著,但只有我們才能連續詢問。」
  預讓淡淡地道:「有勞了。」
  兩個人在前引路,他們的長劍已斷,只有拿半截劍,一直向前行去。走的是一條小徑,蜿蜒曲折,而且逐漸通向山中。預讓心中略動,那批人早已藏身山中,難怪突如其來,事前毫無跡象了。
  走了一陣後,又到了一處岔路口,那兩人仔細地找了一下,才找到留在路旁的記號,折向西行,如是再三曲折而行,忽而折向大路,然後又拐入小徑,可見姚開山這一批人頗有心計,他們所行的路程迂迥,不易為人跟蹤,而襄子派遣出去追蹤的人也是高手,居然能一直追蹤到這麼遠而不被發覺。
  天色漸曙,眼看著遠處一片濃林,有三條岔路,記號沒有了,地上有幾滴鮮血,以及一片凌亂打鬥的痕跡。
  預讓略一判斷說:「這兒在不久之前,剛經一陣殺伐,八成是跟蹤者被人發現而被殺了。」
  一名劍士道:「不可能呀!那兩人的劍技尚佳,行動敏捷,小心謹慎,於理不可能被人發現。」
  預讓微微一笑,折入一邊的草叢中,拖出了一具屍體道:「這人是你們的夥伴嗎?」
  那人仔細地看了一下:「不是。」
  「哦?不是的?那是他們把對方的人殺死了,假如是如此的話,他們該留下標誌才對。」
  「這倒也是,他們怎麼會不留記號呢?」
  預讓想了一下道:「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被對方發現擄劫而去,這個則是被他們在打鬥中殺死的人。」
  「一定是這樣。不過這樣一來,追蹤就斷了線了。」
  預讓又把屍體仔細地看了一下才道:「斷不了。據我的想法,對方的巢穴就在附近,多半是在前面的林子裡。」
  那劍手誠懇地道:「預大俠,我們相信你的判斷絕不會錯,只是請教一下,你所以如此判斷的根據好嗎?」
  「姚開山所帶的人都穿著黑色勁裝,而此人是穿尋常衣著,可知不是由姚開山帶著,而是在此留守的,可知他們的巢穴必在離此不遠的地方,所以才有邏守之舉。」
  他們對預讓的尊敬又增加了一分,並且開始瞭解到一個成名的劍客,不僅是要劍技高人一等,還需要其他的條件配合,這都是他們望塵莫及的。
  現在變成預讓在前領路了,利用長草掩護,匍匐向前推進。行出約有三十多丈,接近密林邊緣,預讓在草叢中居然又找到了一具屍體,也是新死不久,屍體尚未僵硬,喉間的創口仍在冒著血水。
  那兩名劍土看了一下道:「這個也不是我們的同伴。」
  預讓道:「我看也不大像。這人也是派在外面守衛的,被人突然殺死,下手的人劍法極快,一劍穿喉,死者連呼救都沒有。」
  「這一定是我們的同伴下的手。」一人興奮地道。
  但預讓搖搖頭:「我沒見過貴同伴,但可以肯定不是他們。下手的人是個絕頂高手!」
  「我們那兩個同伴劍法都很精熟!」
  「相信他們再高也不會比二位高出很多,但是這個下手的人劍技沉穩凝辣,高出二位一大截。」
  「頂大俠,你怎麼知道殺人者武藝的高低呢?」
  「由死者的傷口判斷,正面突然發劍,一劍穿喉,而被殺死的也是高手,這必須要絕頂高手才能做到。」
  那劍手又虛心地討教:「死者武功深淺又何由得知?」
  「看手掌。他的掌心及指節都有老繭,那是長時間握劍的關係,另外,從他的肌肉、骨節上也可以瞭解。那就只能體會,不易言喻了。」
  那劍手已經感到獲益匪淺,因此獻慇勤地道:「預大俠,我們的同伴的確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但是若被殺,顯然是有人下手,莫非是你的朋友?」
  預讓落寞地搖搖頭:「不可能,我沒有朋友。」
  「沒有朋友?預大俠,別開玩笑了。你是天下聞名公譽為第一的名劍客,相識滿天下。」
  「相認滿天下卻未必是朋友,一個劍手只有敵人沒有朋友,尤其是不可能有另一劍手朋友。」
  在劍手的圈子其實是非常寂寞的,兩個劍手之間,只有高下之分,而沒有感情。他們也許會互相尊敬,互相推崇,但是不免一戰,所以不可能結成朋友。
  三個人都默然了。
  預讓沉思了片刻又道:「照此人的造詣看,只有一人有可。」
  「那一個?預大俠,你認為是那一個?」
  「貴上,趙侯襄子。」
  「什麼?會是我們的君侯?這不太可能吧?他是一國之君,千金之體,怎麼會來冒險呢?」
  預讓歎了口氣,他心中已認定是襄子了,但是這兩個劍士不會相信的,他們顯然地對襄子不瞭解。
  襄子雖實為國君,也是一個劍士。一個俠者,天性之中,就稟賦著一種俠客的氣質,他會以千金之體來冒這種危險,追求這種刺激。
  而且,襄子也向他保證過,擄劫小桃為人質絕不是他的手下所為,但姚開山曾是他的老師,姚開山的行為他難辭其責,何況姚開山又假借襄子的名義,他更應該負責到底,救回人質。從現在起,就以救人為第一要務,決鬥的事,不妨暫緩一下。
  預讓則表示,小桃失蹤沒有什麼影響。
  襄子說對他有影響。他若敗了倒也罷了,如若得勝,一定會有人以為他是主謀,用這件事來打擊預讓的鬥志。他對這一項決鬥非常重視,不論勝負,都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平的進行,因此,不能有一點影響雙方的原因存在。
  這是一個劍手對劍道的尊敬,要求一次完美無缺的的、公平的比鬥,預讓是個重劍道尊嚴的人,所以他無法拒絕襄子的要求,同時也與襄子約定好,由預讓回來放走姚開山,由襄子派人潛行跟蹤,通知預讓。
  當時並沒有說要襄子參加。在一般人的想法,他是一國之君,也不會參與這種事的。這應該是他門下侍衛們的事。
  現在看起來,他也偷偷地搶前一步跟到了,而且還是一個人單獨前來。
  為了自己的事,襄子竟是如此熱心,這使預讓很感劫。但也只是感動而已,預讓不會改變自己的心意。
  繼續向前潛行過去,進入了密林,有一條羊腸小徑,那是樵子們提柴走出來的路,路不太明顯,可見這條路很少有人行走。河東地廣人稀,野草蘆葦漫野遍地,居民們以此為炊,已經足敷使用了,很少有人入山樵柴,因此,這一片林木才會如此之密。
  又潛進了里許,終於可以看見有幾間木屋,散落在林間,這倒是個極端隱密的地方。
  預讓在接近屋子的地方,看到了第三具屍體。這仍然是個穿著尋常衣服的漢子,也是一劍穿喉,死得很快,只不過這漢子死了沒多久,屍體是溫的。
  這說明了下手的人剛過去不久,但是預讓一聲長歎道:「趙侯究竟經驗太欠缺,入了對方的陷阱。」
  「預大俠,你確定是君侯嗎?」
  「我現在可以確定了。若是其他江湖上的高手,早就可以看出這是個陷阱,不會深入了。」
  「這怎麼會是個陷阱呢?」
  「姚開山帶了大批的人回來,還有幾個受傷的,這會兒也是剛回來不久,-定是亂哄哄的,怎麼會如此安靜呢?這分明是他們有所待,埋伏在附近了。」
  「那怎麼辦呢?」一名劍士焦急地問道。
  「沒關係,」預讓道:「等一下,先瞧瞧好了。屋子裡很靜,證明侵入者雖已入陷阱,但是埋伏的人也還沒行動。」
  「那我們正好趁機前去支援,萬一是君侯……」
  「不能莽撞。趙侯如果只有一人,孤軍深入,對方一定不會太重視,會設法加以生擒,如果我們衝了過去,對方一看事急,不顧一切,就會以傷人為主了。」
  他壓住了兩名劍手,靜靜地埋伏在數丈外等待君侯。
  沒多久,果然看見一個人執著劍,拉小桃由門裡悄悄地出來,不是襄子又是誰來?
  一名劍士興奮地道:「果然是君侯,他沒有中埋伏。」
  預讓輕歎:「別急,這就來了。屋子裡地方小,人多不見得有用,一劍在手,可御萬敵,他們在等他出來。」。
  果然,襄子拉著小桃才走了五六步,旁邊的樹上一陣哈哈大笑,姚開山率著十幾個黑衣武士從枝葉間跳了下來,原來他們是隱身到樹上去了。
  襄子倒是很鎮定,長劍橫胸,保護著自己與身後的小桃,沉著地道:「姚先生,寡人對你一向很尊敬,想不到你對寡人如此。」
  姚開山笑道:「你對老夫只是客氣,卻不夠優遇,老夫要的不是恭敬,而是實權。」
  襄子歎道:「姚先生,你是替韓侯效力的吧?」
  「韓侯是個沒用的活寶,大權俱操以五叔韓傀之手,老夫現為韓相門客。」
  襄子道:「也不過僅是客卿而已。」
  「客卿也分很多等級,老夫這個客卿以權限而言,比公卿還要大呢。率領卿甲武士,掌全國生殺之權。」
  「韓相傀太跋扈了,遲早必將罹禍,這且不去說了,先生在那兒的工作雖然有權,只是一時而已。韓傀什麼時候解除先生的職務,先生還不兩手空空?」
  「老夫又豈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這些金甲武士俱是老夫弟子親信,與老夫同進退!」
  襄子歎了口氣道:「姚先生,你的劍技雖尚有可觀,但是其他方面的才具卻實在不足以借重,否則孤家早就前來敦請出山,何致於要為韓相所用?」
  「住口!君侯,你不重視老夫,韓相卻能見信,今天老夫就叫你見識一下老夫的手段!」
  趙襄子表現出了王者的尊嚴,雖是身入重圍,面對頑敵,但依舊十分從容地道:「姚先生,你已經抓去了我的兩名部屬,他們一路上都留下了記號,我派人去通知預讓,等他來到,你就很不妙了。因此,我勸你在沒鑄成大錯之前快些住手,我相信可以勸說他不追究你的行為。」
  姚開山哈哈大笑道:「君侯,你知道老夫這次率眾前來的目的是什麼?」
  趙襄子道:「韓傀奸詐貪鄙,不講信義,他派遣你們前來,絕不會有什麼好事,一定是在打河東的主意。」
  姚開山道:「這次君侯可猜錯了。老夫此次來的目的,不在河東,而在君侯。」
  「哦?在我的身上?」
  「是的,相爺的指示是生擒最好,死者亦佳,而在河東行事,較為方便。河東百姓對君侯心中仍存恨意,一定會樂意見到我們成事的。」
  趙襄子道:「這次我只帶了一千人馬前來,即便我死了,趙國也根本不受影響。」
  「這個韓相知道,但他認為趙國沒有了君侯,就不會有多大的作為了,慢慢蠶食鯨吞,遲早必在掌握之中。」
  襄子微笑道:「他的算盤打得太如意了。我雖死了,武有悍將,文有謀臣,世子雖然年幼,但有良甫為佐,他們會繼續把趙國治理得很好,我在出來之前,即已考慮到此行可能會有危險,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姚開山笑道:「那些事與老夫無關,老夫的任務只是把你不論死活,帶到韓國去。」
  「那你為什麼不見行動,反而找上了預讓呢?」
  姚開山笑道:「老夫來到之後,知道預讓也要對你下手,樂得由他來替老夫出力了。」
  「既是如此,你更該悄悄地在一邊等著,看我們決鬥,幹嘛要插上一手呢?」
  姚開山道:「老夫看得很明白。預讓雖有行刺之心,卻不夠堅決。可能是你放過他一次,他在下手時,心中總是有點猶豫,往往會放過最好的時機。」
  襄子點頭道:「你看得倒很仔細,預讓是條光明磊落的漢子,他即使要殺死我,也必定會在光天化日下進行,不會使弄陰謀鬼計的。」
  姚開山忍不住道:「這傢伙太固執,他的劍術雖佳,但是畢竟只得一個人,以一人一劍之力,殺死你已是不易,更何況他的殺機不濃,決心不定,成功機會更少,老夫只好在一旁為他加把力,他只要能堅決意志,待機一擊,必有得手之望。」
  襄子道:「是的,預讓在胸中充滿殺機時,天下無人能阻擋他,昨天我手下十幾個侍衛,都在他神劍一發之下,或死或傷,當者立踣。」
  姚開山道:「可是他在面對君侯時完全施展不出那股凌厲的氣勢。這倒不是他不盡心,而是他胸中殺機不盛,此人為劍中之天才,他的成就也是得之天賦,所以老夫只要激起他胸中的殺機……」
  趙襄子一歎道:「姚先生,你既然對預讓的觀察加此透澈,怎麼會做這種傻事?你把預讓的妻子擄來就能使他俯首聽命嗎?」
  姚開山道:「這一點老夫自承察事未明,不過現在倒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君侯居然會孤身深入,實在是老夫的運氣太好了。」
  趙襄子道:「姚先生,我向你學劍是早些年的事,這幾年來,我在劍術上又加以鑽研,已非前時可語!」
  姚開山高興地笑道:「老夫很清楚,老夫從韓相府中率來一批戰士,原也是準備衝入大營狙殺君侯的,他們個個都有萬夫不當之勇,現在君侯孤身入圍,還能走得了嗎?君侯也不想,老夫若非要引你入陷阱,又豈會那麼容易讓你摸了進來?」
  「你並沒有放我進來,我殺了兩名邏者才得潛入!」
  「君侯,要是預讓潛進來還差不多,你根本就沒一點江湖經驗,怎麼能瞞得過我們呢?
  那兩個人是故意讓你殺死的。」
  「胡說!他們都是很有根底的武士,而且人沒有心甘情願被殺的。」
  「君侯,你是摸到附近才暴起出劍的,他們也都是站著不動受劍的,你的劍術再高,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殺死兩名高手吧!老夫早已制住了他們的穴道……」
  「沒有的事,他們都還能行動。」
  「當然要能行動,否則就不像了,老夫只是制住了他們大肩的經脈,使他們在拔劍時略一遲頓而已。老夫對君侯的技藝頗為清楚,只要有此一頓,君侯已可殺死他們而有餘了,這樣才能造成君侯長驅直入……」
  趙襄子歎道:「姚先生,你的心計不能謂之不工,設想也不為不周,孤家十分佩服。」
  「現在佩服已經遲了。最令老夫不服氣的,就是你對預讓的禮遇,聽說你曾答應他,只要他肯歸順,任何條件都在所不惜。」
  「不錯,預讓不愧為國士,劍技、義烈、豪情俠氣,天下無人能及,只可惜的是國士無雙,孤家雖許以如此優遇的條件,還是不能打動他。」
  姚開山道:「他只是一名殺手而已,老夫這樣的人才,君侯居然坐視埋沒,所以老夫要君侯後悔一下。」
  襄子歎息道:「姚先生,孤家門下像你這樣的人才太多了,隨便都能抓出一大把來,所缺者唯預讓那樣的國士。唉!國士無雙,無雙國士。」
  他連連地歎息,使得姚開山怒不可抑,厲聲道:「圍上去,擒下這匹夫!」
  兩名黑衣武士挺劍向前。
  襄子揮劍迎敵,五六個照面後,已經刺倒一人,擊退一人,不由得笑道:「姚先生,你率來的這些死士也不過如此。」
  姚開山冷笑道:「你才碰上兩個最差勁的,厲害的在後面呢,再上去兩個!」
  這兩名劍手高得多了,襄子全力迎戰,五十多回合後,才勉強傷得一人,立刻又補上了一個。
  姚開山得意地大笑道:「君侯,你認命吧!老夫一共帶了八名死士,那是專為對付你的,現在只用了一半,還有一半在等著你呢,您還是束手就擒吧!」
  趙襄子朗聲道:「笑話,孤家寧死也不會成為俘虜。」
  他的怒氣一發,劍技也凌厲起來,刷刷聲中,居然將兩名死士都腰斬斷首。
  姚開山道:「一起上,別再顧慮生擒了,死的也行,今天不能放過他!」
  三名沒動手的劍士都拔劍上前搏戰。他們似乎比先前幾個都高,而且因為不必生擒,手下可以不留分寸,出手也凌厲多了。
  襄子頓時陷入了危境。
  他只能專心地求自保,再也無力展開反擊了,他急急地回頭向小桃道:「預娘子,我擋住他們,你正好趁這個機會離去,通知我的部屬來幫助我。」
  小桃道:「這兒離大營還很遠,怕來不及。」
  「他們已經出來了,正循著記號追蹤下來,預先生恐怕也快找來了,你若是見到他,也請他速來援手。」
  小桃果然答應著向前奔去,姚開山忽現身前攔住道:「老夫眼看著即將得手,可不能功敗垂成。小娘子,你別跑,乖乖的給我留下,老夫不會傷害你,等老夫殺了趙侯之後,一定放你安然離去。」
  小桃拾起一支劍朝前刺去。
  姚開山揮劍格開,而且還把她震倒在地,怒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夫說好的,你不理,可怪不得老夫了。」
  舉劍朝她的心口刺下。
  襄子見狀大驚,忙格開了三名劍士,趕上一劍格開叫道:「姚開山,你怎麼對女子下手?」
  姚開山冷笑道:「只要對老夫有利,老夫對任何人都能下手。快點,別等到預讓真的來了。」
  後面那句話是對那三名劍手說的,他們又一哄而上,拉開方位,再度展開攻擊,而姚開山的劍則專攻坐在地上的小桃,小桃只有就地滾開。
  襄子很苦,他面對三名高手已經十分吃力,可是他還要不時分心去為小桃解圍,他身上已受了幾劍,尚幸身披軟甲,沒有受傷,可是局勢已經很危險了。
  小桃一路滾過來,忽然伸手抱住了襄子的一條腿,使他無法行動,三名劍士以及姚開山的一支劍都刺向了他的咽喉。
  襄子自分必死,閉目受劍,忽而斜空中一道寒光掠到,叮噹數聲,首先將四支劍彈開,跟著一劍下劈,小桃痛叫一聲,一手齊腕而斷。
  來人是預讓。他仗劍鼓目怒立,有如天神。
  姚開山等人駭然退後兩步。襄子還不知道預讓斬斷了小桃的手,欣然地道:「預先生,幸好你及時來到,我幸不辱命,將尊眷搶救了出來。」
  預讓臉無表情地道:「多謝君侯,不過太不值得了。」
  「哪裡!哪裡!應該的。啊!預娘子,你怎麼了,姚開山,你簡直該死,怎麼能傷了預娘子?」
  「這可是預大俠自己下的手,與老夫無關。」
  聽說是預讓自己下的手,趙襄子倒是怔住了,他只知道自己在危急中為預讓所救,而後又看見了小桃斷手,總以為是姚開山或是他手下所為,是以才說了那句話,否則他就不開口了。
  匆促中他記得小桃抱住了他的腿,使他的行動艱難,那不足為奇,一個女人在危急時,這是必然的反應,但沒有想到預讓竟因此砍她的手了。
  襄子感到很困惑,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倒是預讓自己冷漠地道:「人已找到了,有勞君侯親出救護,預讓至感不安,尊從已來迎駕,請君侯快點回去吧,免得大營中的人又不放心。」
  「沒關係,我出來的時候,營中並不知道,他們都以為我還在休息,不敢來打擾我的。」
  「君侯也應該早點回駕,此地窮山僻野,不可久留!」
  襄子傲然道:「我不怕,手中有劍,我什麼也不怕,再說我還有兩名屬下被困他們手中,我要救回來。」
  預讓道:「只要他們還活著,預某負責救出他們。」
  襄子道:「不必!我自己在此,自然由我來救。姚開山,那兩個人呢?」
  姚開山道:「在後面綁著。」
  預讓道:「去把人放了,然後帶著手下的這批人滾,即刻離開河東!」
  姚開山頗出意外地:「大俠肯放我們離開?」
  預讓淡淡地道:「是的。我想你已受了教訓,我不需要再對你施什麼懲罰了。」
  姚開山看看周圍,這時襄子的兩名侍衛也仗劍趕到,保護在襄子左右。
  襄子道:「不必管我,去到後面找人去,我們有兩個人在那兒。」
  兩名侍衛應著往後行去,姚開山歎了一聲道:「我叫他們送出來吧,你們自己去未必救得了。」高聲向後招呼道:「把人質押出來!」
  有兩名漢子推著兩個劍士在樹中走出來,都是雙臂反縛,漢子手中執著短刃,想是看守人質的。
  姚開山道:「解開束縛,放他們離開。」
  兩名漢子用短刀割斷了皮索,鬆開了俘虜。兩名劍士愕然地走過來,見了襄子,既感動又慚愧,雙雙過來見禮。一人說道:「君侯,小人等太慚愧了,無能被擄,反而要君侯前來營救。」
  襄子笑笑道:「別太自責了,你們能一路留下記號,跟到地頭才被發現,已經很不錯了,對方人數比你們多出幾倍,打不過自然不能怪你們。」
  劍士再度行禮:「多謝君侯不罪,更多謝君侯搭救。」
  襄子道:「你們已經盡了力,何罪之有?至於營救你們,則要謝謝預先生,若非他及時施援,連我也沒命了,姚開山帶來的這批人還真不錯。」
  二人立刻向預讓叩謝。
  預讓倒是很不好意思,連忙道:「不敢當,該是預某向各位道謝才對,因為各位是為了預某的事才涉險的。」
  襄子忙道:「預先生,這不是你的事,姚開山詭稱是我的僚屬前來冒犯……」
  預讓道:「我並沒有相信。」
  「先生縱然不相信,也未能完全無疑,因為姚開山是晉城人士,而且教過我的劍術,我為求清白,也應該向先生作個交代的,尤其是他們擄劫了尊夫人……」
  預讓輕歎道:「君侯,預讓鄭重聲明一聲:小桃不是預讓的妻子,預讓的妻子就是服毒而死的文姜……」
  小桃斷腕之後,一直呆坐在地上,這時跳了起來道:「預讓你怎麼可以不認我?」
  預讓淡淡地道:「我沒有不認你,卻無法認你是我的妻子,你在跟我的時候,已經知道我有一位名正言順的妻子了,我對你說得明明自白,從沒有騙過你,是你自己願意跟著我的。」
  小桃咬著牙道:「那我算是什麼呢?」
  「我的女人,我的家眷,怎麼說都可以。」
  「哼!既然你承認我是你的家眷,那就好說了。我問你,姚開山來通知你,說我已落入他們的手中,你居然表現得毫不在乎,有沒有這回事?」
  「有的。我的確說過,我不會答應他的任何威脅做任何的事。」
  「你也不承認我是你的妻子?」
  「是的!剛才我當著你的面也公開地聲明了。你只是我的女人,不是我的妻子。」
  「你對我的被俘毫不關心。」
  「我當然關心的。假如你是真的被俘了,我自然不計一切的來救你。」
  小桃臉色一變道:「什麼?我難道不是真被俘了?」
  預讓歎道:「小桃。別狡辯了,你已明白,就像剛才,你拖了君侯的腳,使他不能行動以便讓別人殺死他,你這樣做慚不慚愧?你知道他以千金之體,甘冒危險,是來救你的,而你居然恩將仇報!」
  小桃的臉色一陣激變道:「所以你才要砍我的手?」
  預讓道:「我砍你的手不是為了懲戒你,而是為了使君侯脫開束縛,便於行動,當然也是為防止你乘機行刺,你在袖中藏刃的把戲我很清楚。」
  襄子也呆住了,他沒想到小桃居然也會行刺他。小桃淒苦地道:「預讓,我這是在幫助你,你自己不是也
  要刺殺趙侯的嗎?」
  「不錯,那是我對智伯的承諾,所以我一定要貫澈,但你卻沒有這個必要。」
  「怎麼沒有?你是我的丈夫,一個女人為了保全他的丈夫而努力,難道不應該嗎?」
  預讓歎了口氣:「小桃!我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使你明白。你是個很聰明的女人,怎麼會變蠢了呢?」
  「我一點都不蠢。我知道,若是讓你跟趙侯決鬥,無論勝負,你都不會再活下去了。你成功了是死,失敗了也是死,只有讓趙侯死在別人手中,你才能活下去。」
  襄子愕然道:「預先生,若是我在決鬥時死於你的手中,你怎麼也要死呢?」
  預讓沒有回答。還是小桃代他答道:「他欠你的情無以為報,只有一死以謝。」
  襄子搖搖頭,無話可說。
  預讓也歎了口氣,轉臉朝姚開山道:「你可以走了。」
  姚開山仍在遲疑。
  預讓道:「難道你還不死心?你該明白,此刻你已全無機會了。」
  姚開山歎道:「老朽知道,可是老朽從韓相府中帶了那麼多的人出來,只剩下這幾個人,一事無成回去,如何能向韓相交代呢?」
  預讓笑道:「這是閣下自己的事情了。若是你不死心,盡可再作嘗試。但你若要刺殺趙侯,最好是換個地方,換個時間。」
  姚開山問道:「為什麼?」
  「因為趙侯明日與我有約。」
  「你約你的,與老夫何干?」
  「本來是不相干的,但是你侵入了我的地方,放火燒去了我的草堂,而且又冒犯了我,所以我就要管了。」
  姚開山道:「預讓,你究竟算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若你想到趙國去謀求富貴,你這樣巴結趙侯還有話說,但你卻只要殺死趙侯,為何不讓我們也插一手呢?」
  預讓道:「姚開山,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但是我知道我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這能使你明白了嗎?」
  姚開山道:「老夫仍然不明白。」
  襄子道:「姚先生,你永遠不會明白的,因為你只懂得劍,卻不是一名劍士,你沒有劍士那種淡泊的操守,磊落的胸懷,以及守義不阿的精神。我可以大略的告訴你,預先生的所行所為,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姚開山道:「什麼叫真正的男子漢呢?」
  襄子了一下道:「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艱危不能易,貧賤不能移,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了。」
  姚開山顯然還不明白,但是他也不想多問,而且看看預讓堅決的態度,似乎沒有回頭的可能。今天要想刺殺襄子是沒有機會了,因此他招來了幾個下屬道:「我們走吧!」
  預讓道:「姚開山,你給我聽好,自即刻起,你趕快走,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河東,否則你會後悔的。」
  姚開山站住了腳,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想想後又啟步而行。
  預讓道:「別不相信,回頭我通知王飛虎,特別注意你的行蹤,你如敢再留在河東,勢必將寸步難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