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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預讓站在那兒,雙目凝視著上方,似乎想從碧雲中得到些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問:
  「君侯怎知是預讓?」
  襄子笑道:「沒有任何理由,我只是認出了你!」
  「預讓形貌聲音俱已非昔,河東的故老都認不出預讓了,君侯何以能一眼認出我呢?」
  襄子想想道:「因為你手中執著劍。」
  這個答案很少有人懂,但是預讓卻能充分地明白。
  一個高明的劍手執劍時,本身必然具有一種獨特的氣勢與表徵,雖然不一定能以言語表喻,但是另一個劍手看見了,立刻就能知道是誰。
  正如人們去形容一個熟人,若是光憑言語,除非那人有著特別異常的特徵,否則往往會發現,至少有上百個完全不像的人可以符合敘述。
  但是,若將那人放於百個外形輪廓相似的人中間,卻一眼可以找出要找的熟人。
  由此可見,人的外表,並不是識別的重要因素,而劍客與劍客之間,又有著他們獨特的特徵,雙方只要交一次手,就能牢記不忘,也許在路上對面相逢,他們不會認識,但只要一拔劍,那怕已過了數十年,雙方的外形都改變了,他們仍能相互認出來。
  默然片刻後,襄子道:「你這次又失敗了。」
  預讓沒開口。
  襄子再道:「這次你的劍比上次見面時凝穩多了,尤其是能將殺氣完全收斂,一直到快要刺中我時,我都未能察覺,可知你的劍藝進境太多了。」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我的劍是有了些進展,但是並沒有君侯所估計的那麼高。」
  襄子道:「不然。以前,我以為身與劍合已是天下無敵的境界,可是經過上次一度遭逢之後,我發覺你的劍技比我高上一個境界,所以再度去深造了一段時間,結果到了心與劍合,意與劍合的境界。」
  預讓道:「我可以體會到。剛才君侯所發一劍,在刺中我之後,居然能撤收回去,收發由心,人世間應是無敵了。」
  「但是我不如你,你已經到了劍在物外的境界,把人與劍分開了。」
  預讓笑道:「塵世之人,很難到那個境界的。」
  「哦!為什麼呢?」
  預讓想一想道:「因為我們都太重視劍,時刻都要抓在手中,人與劍分不開又怎能劍在物外?」
  「不錯,可見你出手之初,無形無蹤,我反擊你時,鋒刃及體,你都能孰若無睹,分明已到了那種境界。」
  預讓道:「沒有,我還沒有到,這一輩子都無望可及了。因為我放不下劍。」
  襄子道:「那你怎能發劍於無徵?」
  「那是因為我胸中本無殺機。」
  「本無殺機,是說你不想殺死我?」
  「是的,你我既無宿怨,也沒有仇恨,更沒有利害,沒有任何力量促使我非殺不可。」
  襄子道:「是啊!預讓,我實在不明白,你現在刺殺我,實在沒有道理,智伯已故,爭端已經不存在了,他又沒有嗣子,而我與智伯之間,也只是權位之爭,別無宿怨,一死百了,你為什麼要刺殺我呢?」
  預讓道:「只因為我答應過智伯。」
  「那也是從前的事,此一時,彼一時,智伯泉下若能語,他必然不會再要求你如此做的。」
  「我知道,君侯對河東父老及智伯夫婦已仁至義盡,換了個人,不會有此等胸襟。」
  「那你為什麼還要殺我呢?」
  預讓想了一下又重複那句話:「我答應過智伯。」
  同樣的答案,意義不一樣了。第一次是他解釋動機,第二次,卻是表示他的決心。
  襄子也明白了,長歎一聲道:「預讓,今天若是我走在右邊時,必難逃過那一劍。」
  預讓道:「是的。我發現胸中殺機時,出手凌厲,確已能至無堅不摧的境界。」
  襄子臉色凝重地道:「今天我能逃過這一劍卻完全是運氣。」
  預讓苦笑道:「只有這麼說了。」
  「你不會更改你的心意了?」
  「我若活著,只有這一件事可做。」
  襄子道:「而我不能一直靠運氣。」
  預讓點點頭道:「是的,世事或有巧合,但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同一情形。」
  「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則我只有殺了你。」
  「看來是必須如此。」
  「我尊敬你是個烈士,不讓你死在那些侍衛們的劍下。」
  預讓道:「君侯準備要我怎麼死?」
  「我要親自殺死你。」
  「多謝君侯。預讓敬候劍下成全。」
  襄子道:「當然你也可以反擊,可以抵抗,可以閃躲逃避,我也要給你一個殺死我的機會。劍手相搏,應該是公平的,我的人決不會上前幫忙。」
  預讓笑道:「在我說來,倒是一樣的。我若刻意求死,誰殺我都行,我若存心拚命一搏,除了君侯那支劍,別人要殺死我還不容易。」
  王琮在旁聽了多少有些刺耳,厲聲道:「預讓,你雖是聞名天下的劍客,但是我們的人多。」
  預讓道:「王琮,這不是在晉城,你別仗著人多,此地我的人更多。」
  「我知道你在河東傳授了不少的弟子。」
  「他們不是我的弟子,只是跟我學過技擊之術而已。」
  王琮道:「他們敢上前幫你的忙嗎?」
  預讓道:「如果需要,我一聲召喚,他們會立刻拔劍相向。」
  「假如他們那麼做,結果就很悲慘了。」
  預讓厲聲道:「王琮,你別以威脅的口氣在此地說話,河東的子弟是不會向威脅低頭的。我之所以不要人幫助,並不是怕你們人多勢眾,而是因為無此必要。」
  王琮還要開口,襄子已經斥止道:「王琮,退下去,不准再開口!」
  王琮似乎不服氣。
  襄子道:「你如果真要出頭,就單獨出去向預讓挑戰。」
  王琮道:「君侯!屬下的劍技不如預讓,單獨挑戰,必死無疑,但是屬下不必如此的。」
  襄子歎道:「王琮,你倒像是富貴人,根本不該做劍客的,你把生死看得太重了。」
  王琮道:「卑職雖然學劍,但不是為做一名劍客。卑職家中人口眾多,食指浩繁,卑職本就是為了利祿而來從事的,卑職重視生命,也是重視職守,卑職的職分是保護君侯,所以卑職不敢逞強冒險,炫能好鬥。」
  他的話說得很老實,襄子倒是無以為斥了,只得向預讓道:「預讓,我心敬你是個劍客,故而以劍客的身份來向你挑戰,這對你夠優待了吧?」
  他為了要在河東百姓面前表現他的仁慈慷慨與英雄氣概,所以才提出了這個條件。他知道這是最容易取得好感的,因為河東民風尚武驃悍,最重英雄。
  這果然為他贏來了很多的尊敬。
  預讓一言不發,微微將劍抬起,作了個備戰的姿勢。雖是隨隨便便的一站,卻已有萬夫莫敵之威。
  襄子十分高興,一個劍道的高手最怕的是寂寞,能有一個技藝相當的對手來一戰,這是最夠刺激的事。
  襄子拋去了劍鞘,把身上不必要的東西都丟開了,然後才道:「我自從學劍以來,始終沒有真正地測試過自己的能力,今天該是個機會了。」
  這是一個劍手共同的願望,他們一直希望知道自己的技藝到了什麼程度,遇上旗鼓相當的對手,總有一較高低的衝動。趙襄子以諸侯之尊,單身與一個平民決鬥,也是基於這種衝動。
  兩個人沒有再說話,對峙著繞了兩圈,那是為了觀察,看看對方是否在哪一處有空隙。
  雙方瞭解到對手的造詣已是無瑕可蹈,無懈可擊,他們就不再浪費精神等待了,他們知道要擊敗對方,只有自己製造機會了,因此,他們又不約而同的發出了招式。
  雙劍以極快的速度一擦而過,沒有交觸,因為他們都知道對方已能充分地化解自己的攻招,不必徒勞無功了。
  兩個人不斷地移動著,交錯進行著換招。
  但是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們的兵刃也沒有接觸過。每個人都是招式用足後,發出的招式很穩,立刻就收劍撤招。兩人都是同時發招的,但是一劍出手,發現對方都已能測知招式,加以防備了。
  上乘的劍手,斗的是技,不以力勝,五十招後,雙方的態度越來越嚴肅,越來越恭敬。
  因為,他們都為對方的劍藝吸引住了。而四周圍觀的人都比他們還緊張,這是一場罕見的高手對劍,每個人都知道好,但是說不出好在那裡。
  又是五十招過去,雙方都有點疲倦,也見了汗,但決鬥仍是沒有結果,這兩人的劍技路子完全不同,但他們的造詣極深,殊途同歸,所以很難分勝負了。
  忽而,預讓大喝一聲,奮力橫出一劍,貼住了襄子的長劍,把他震退了幾步,然後身形上躍,劍光直掃而下,這與他先前躍過馬匹突擊的招式完全一樣。
  襄子卻不像預讓那樣狼狽了,他長劍在手,已經有了準備,只手握住劍柄,斜指向天,準備接下他這天驚地撼的一擊。
  他知道這是預讓全力的一擊,躲、避、退,都不能脫出劍氣的範圍,只有拚命一博了。
  但是預讓卻沒有直落下來,在空中,他的身形巧妙的一翻,居然轉了一個方向,落向一邊去,跟著劍光翻舞,耀眼生輝,那是劍氣發揮到極致的緣故。
  襄子不知道預讓在玩什麼把戲,他已經把全力傾注劍上,等待預讓一拼的,預讓變了方向,但是他凝聚的劍勢卻到了非發不可的程度,再也無法控制了。
  固然,他可以使劍招立發,不過那太危險了,勁力用盡,新力未生,是防備最弱之際,也就是所說的空門。
  預讓在空中轉換方向,大概就是誘發他勁力空發而乘其虛,這份心思實在巧妙。
  但襄子不是輕易上當的人,他的勁力雖然控制不了,但絕不會空發,他雙腿一點,身隨劍勢,攻向了預讓的背後。招式並不巧妙,巧妙的也是心思,攻敵之必救,這樣一來,預讓有再好的精招也必須停止下來,解救背後的危機了。這是襄子臨時的變招,也虧得他多年的造詣,才能在匆促間爭回先手。
  劍尖直刺向前,預讓像是完全沒有發覺,一任對方的劍刺過來。
  襄子莫名其所以,因為預讓的長劍舉起下落又不似毫無知覺,只是預讓劍落前方,襄子卻在他的背後,這個人究竟在搞什麼玩意兒呢?
  劍尖刺進預讓的背後,又從前胸穿出,預讓以乎毫無感覺,彷彿刺中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泥塑木雕的偶像。
  襄子駭然地拔出了劍,而預讓也轉過了身子,他胸前被劍刺穿的地方開始大量的冒血,預讓的身子也發出了輕微的顫抖,證明他受傷很重。
  可是,他剛才明明已經取得了先手,襄子只是無可奈何下力求扳平而已,那一劍輕易可以招架住的。
  預讓不招架,聽任劍刃刺中。
  他是不知道嗎?不可能。以預讓的造詣,劍氣到他身前半丈處,必有知覺,來得及回身格開的。難道是預讓存心求死,故讓襄子刺上一劍嗎?那也不可能,因為預識到現在仍是全身殺氣,而且一個劍手在決鬥時,絕不會束手待斃的。
  那預讓到底是為了什麼?
  襄子終於找到了答案了。在預讓的腳下橫著一件割碎的錦袍,那是襄子的。本是穿在他的身上,為了要鬥劍,他脫了下來,隨手放在一邊,此刻已預讓斬成了幾片。
  襄子忍不住問道:「剛才你是在斬我的袍子?」
  預讓沒有回答。
  襄子道:「這件袍子雖然與我的衣同為黃色,但是我當著你的面脫下來放在地上的,難道你看花了眼,錯當是我了?」
  黃乃帝王之色,本來只有天子才能衣黃,但由於君權日衰,諸侯們也越禮穿著了。
  不過在廣場上的人中,也只有襄子一個人御黃袍,一時不察倒也可能的。
  預讓淡淡地道:「我若是連衣服與人都無法辨明,也不可能活到今天了。」
  這也是。他是劍客,也是遊俠,終日在搏鬥中,敏銳的觀察,正確的判斷,都是必備的條件。
  如若預讓會犯這個錯誤,錯把一件衣服當成人,他決不會享譽至今,被稱為天下第一劍客了。
  劍客是不能犯錯的,一點小小的錯誤判斷,往往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襄子想想道:「那麼你是有心去斬我的衣袍的?」
  「是的,碎袍代首,以酬故主。」
  「什麼?你把衣袍當作是我?」
  「在此地只有君侯一人衣黃,那件黃袍也是君侯身上脫下來的,我想多少也可以向故主作個交代了。」
  襄子怔了半天才道:「我就在你對面,你殺了我豈不是更好?」
  預讓苦笑道:「我殺不了君侯。」
  襄子道:「那倒不盡然,我們的劍藝相當,但是我發覺你的劍式比我兇猛,那是你博擊的經驗比我多,再繼續下去,落敗的必然是我。」
  預讓又搖頭道:「今天不可能,我的耐戰力不夠。」
  「那怎麼會呢?你一直都在湖海中磨練,我卻日居深宮,為政事而忙碌,你的耐戰力,絕對優於我。」
  「我說的是今天,我從昨夜起運氣縮骨,蜷在橋洞中,那是很耗力的,且我又先受了傷,流了不少的血,體力大受影響。」
  襄子想了一下道:「不過我也相當的累,你看我出的汗不比你少,再拖下去,我可能比你先倒下來。」
  預讓道:「我自己知道,平常,我可以力戰千招而不見汗,今天才戰了百招,就已經汗流浹背,因此我明白自己不能再拖下去。」
  「那你可以等以後再來找我決戰。你不必躲著行刺,可以公然地來找我。」
  預讓苦笑道:「你會再接受我的挑戰嗎?」
  「會的,我一定會的,預讓你知道我絕對會接受的。今天這一戰,是我平生最吃力的一次,但也是我最高興的一次。因此,我決不會拒絕你再次來挑戰。」
  「我相信,君侯是一位劍士,會有這份器度,但君侯身邊的人呢?他們不會讓我來的。」
  襄子道:「這個,我可以向你保證,任何人都不准傷害你,只要你是來找我比劍,絕沒有人攔阻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公開地來,預先訂好日期,我也能作個準備。」
  「不必想到以後了,今天我就過不了。」
  「今天你雖然受了傷,但並不重,胸前一劍對穿,我出手時很有分寸,並沒有傷及心肝,不會送命的。」
  預讓怔住了道:「聽君侯的意思,似乎仍然不想殺死我,準備放我一次活命?」
  趙襄子笑道:「是的。孤王有此信心,你終有一天會為我所用,成為我的座上客!」
  預讓斬金截鐵地道:「君侯,預讓告訴過你,現在不妨再重複一次,這絕無可能!」
  襄子惆悵地道:「為什麼?還是那個理由?」
  「是的。預讓僅得一命,已經許給智伯了,再無餘力可報君侯,只能心感君侯的感情。」
  襄子道:「你兩次謀刺我未果,等於是你已經死了兩次了,也可以說是加倍地報答過智伯了,現在你的這條命是我的,為我效力是應該的!預讓,你說對嗎?」
  預讓不說話。
  襄子又道:「當著河東的父老,你不妨問問他們,看誰能夠責怨你。」
  預讓卻飛快地道:「不必問人家,預讓的所作所為,只是為盡自己的心,不是做給人看的,因此我的一切也不必求諸他人的諒解。」
  「那更妙,預讓,你是個講理的人,總不能否認你已經欠我兩次命了?」
  預讓搖頭道:「不!只有一次,就是在晉城的那一次,而且我所欠的,也只是君侯不殺之情,可不是命,預讓只有一條命,已經交給智伯了。」
  「那條命早已不存在了。」
  「君侯!預讓的看法卻不是這樣的,人只能活一次,也只能死一次,沒死就是活著,只要有一口氣在,我就是預讓,凡是預讓該做的事,仍然要做下去。」
  襄子正要開口駁斥他的話,預讓又開口道:「一個劍士之所以可貴,就在於他對劍道尊嚴的遵守。劍士把心交給一個人時,就是一個永恆的許諾,一息尚存,永世勿諼。假如我苟延殘喘再事君侯,就失去-個劍士的資格。君侯會要這樣一個人?」
  趙襄子毫不考慮地道:「要!我的看法與你不同。我認為你仍然是一個偉大的劍土。」
  預讓歎了口氣,「很抱歉,君侯,預讓卻不會改變自己去做那樣的人。」
  「預讓。大丈夫當恩怨分明,我兩次不殺你,這份情又將如何報答呢?」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欠債也有先後輕重,在我酬報完智伯之後,若有餘力,也定然有以還君侯。」
  襄子也想了一下道:「你報答智伯的唯一方法就是刺殺我了?」
  「是的,這是智伯活著對我所提的最後一個要求。也許,他如活著,會改變這個要求,但是他沒有機會再作改變,我也只好貫徹始終了。」
  「如果你殺了我,又如何能報答我呢?」
  預讓笑道:「那時我若有命在,君侯還有什麼未了心願,我必為完成,但我只是一名劍客,那些事也只限於劍客能做的範圍之內。」
  襄子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覺,長歎了一聲道:「預讓,你一直在激使著我此刻殺了你。」
  「預讓並無此意,只是告訴君侯,我的決心而已。」
  襄子舉起了劍。他對說服預讓投降已經放棄,他知道這個漢子是永遠無法為己所用了。
  預讓也執劍而立,作決鬥的姿勢,可是他眼中已經沒有了殺機,有的只是一片茫然。
  襄子又歎了一口氣,他知道預讓此刻只是在求死,自己攻擊過去,他不會認真反擊的,最多只是敷衍,然後死在自己的劍下。
  一個劍手是不該死於床榻,最理想的歸宿,就是手中執劍,死於決鬥之中,敵手的劍下。
  預讓正在追求他的歸宿,這一剎那間,襄子真有著成全他的願望,可是走到預讓面前時,襄子又放下了劍。
  他無法對預讓出劍,因為他自己也是個劍士,一個劍士不會殺死一個毫無鬥志的對手。
  因此,他沉思片刻,收劍回身道:「預讓,此時此刻不宜決鬥,你還有一件重要的工作要做。」
  「什麼事情?」
  「把智伯的頭骨歸葬。你最夠資格做這件事。老實說,我今天之所以把智伯的頭骨歸還,主要還是為了你。」
  預讓道:「謝謝君侯!」
  襄子把自己的長劍交給了捧著內貯智伯骨頭盒子的那名內侍,把那口金盒接了過來,交給預讓道:「我本想親手把它放到智伯的墓穴中去的,但我想智伯一定更希望由你來做這件事。」
  預讓接了過來,再度稱謝道:「歸還智伯骸骨,是我的妻子文姜的囑咐,也是她自許要完成的責任,請君侯允准把這份工作讓給她來做。」
  襄子忙道:「當然可以,尊夫人在哪裡?」
  「在對岸佇候。」
  「請過來,請過來,我也很想見一見這位巾幗女傑。」
  文姜一身縞素,從橋上施施然地過來了。雖是脂粉不施,但是天生那股動人情致,依然使人為之目眩。
  不過,她眩目之處,不是她的美麗,而是她那種睥睨當世,目空一切的神態與氣概。
  她雖然曾是范邑城主的夫人,但此刻只是一個平民的妻子,她身著布衣,卻具有王侯般高貴的氣質。橋上站立執戈守衛的軍士,文姜經他們面前時,他們都不期然地肅立致禮。
  連襄子也親至橋頭,拱手相迎。
  文姜倒是很知禮數,連忙襝衽屈膝致禮道:「民婦文姜參見君侯!」
  「不敢當,不敢當,敝人見禮。」
  文姜一笑道:「君侯,這不敢當,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文姜一個布衣民女,當不起的。」
  襄子誠懇地道:「夫人謙虛了,三晉之地,誰人不知夫人的才名,又有誰敢把夫人當作一個民女看待,誰見了你,不是尊稱一聲夫人了。」
  文姜笑笑道:「那只是河東父老們過份的抬愛,實際上,賤妾的確是一名布衣婦人而已!」
  趙襄子笑道:「敝人相信夫人不會在乎這些庸俗富貴的,正如尊夫一樣,我用盡了方法,在人間富貴上,我已開出了最高的條件,仍然未能使他改變心意。」
  文姜道:「拙夫只是一名劍客而已,但君侯擊劍之技並不遜於拙夫,君侯並不需要他這個人。」
  「我不是為他劍術而用他,我是尊敬他忠義無雙,仰慕他的義烈,夫人能為我勸勸他嗎?」
  文姜輕歎道:「君侯!拙夫如果能接受你的條件,他就不值得你如此器重了!」
  襄子怔了一怔才道:「是的!夫人說得不錯。唉!國士無雙,預讓若能易志,就不是預讓了。」
  他頹然地回身,在前面走著。王琮立刻帶了兩名侍衛過來,貼在他的背後。襄子回頭道:「你們下去,這會兒不需要你們。」
  王琮道:「君侯,那預讓的劍尚在手中。」
  「我知道。他是一名劍士,劍是他的生命,必須時時在手。劍士之劍,雖死不離。」
  王琮急了道:「君侯的劍卻不在身邊了。」
  「我不是劍土,沒有帶劍的必要。」
  「可是預讓是刺客,曾經兩次謀刺君侯。」
  「我知道,他沒有放棄他的企圖,還會再行刺的。」
  「君侯以背相向,不是太危險了?」
  「原來你們擔心的是這個,預讓兩次行刺,你們也沒有擋住他,他既要動手,你們擋在中間又有什麼用?」
  王琮慚愧地道:「卑職等劍技雖遜,卻有為君侯效死之心,拼卻此命,也可以擋他一下。」
  襄子微微一笑道:「可是你們若想謀刺我,豈不更方便了,本來我只是背對一支劍,現在要背對三支劍了。」
  王琮大急道:「君侯!卑職等一直對你忠心耿耿,怎會萌此大逆不道之心?
  襄子道:「我知道你們不會,但我知道預讓更不會在我的背後下手。他如若能做出這種事,就不會拒絕我的邀請了。他如存心想暗算我,就會假意地答應我,在我的身邊,他可以選擇一個更好的下手機會。」
  王琮還要開口,襄子道:「下去吧,我說過了,這裡用不到你們。」
  襄子平時對下屬們發號施令,都是重複再次為止,因此王琮等人不敢再說,應聲退了下去。
  襄子繼續向前走著,他的神態十分莊嚴,但不是戒備,因為他已行近墓穴,他是為死者的敬意而端肅。
  預讓若是在此刻下手,的確是個大好的機會,每個人都為襄子捏了把汗。
  尤其是河東的父老們,內心更是充滿了矛盾,他們尊敬預讓,視之若神明。
  對預讓為報故主而一再行刺,他們是十分尊敬的。但此刻,他們怕預讓會動手。那倒不是他們已將忠心易到襄子身上,雖然他們已消除了對襄子的仇恨,但他們心目中依然是擁護智伯的。只是,他們也為襄子的豪情所折,希望能看見預讓成功,但不是此時,不是此地。
  預讓是他們的神,神不會做卑鄙的事。預讓也沒有使大家失望。
  襄子一直來到墓前,贊禮生一一唱禮、上香、獻牢、斟酒,行禮完畢。預讓的劍一直抱在手中,劍尖垂地,卻沒有一點行動。
  大家都吁了一口氣,既覺得安慰,也有點惆悵。
  輪到預讓夫婦與河東的父老致祭了。襄子謙遜地退在一邊觀禮。
  文姜打開了金盒,捧出了智伯的頭骨,上面用黏土以及油漆所塑的臉貌仍長栩栩如生,而且因為在金盒中放了很久,水氣蘊積,竟凝在眼珠上,彷彿是兩滴眼淚。
  這兩滴水珠帶給預讓的震動,是無以比擬的,他忍不住捧起了頭骨,跪在墓前,痛呼一聲:「伯公……」
  這一聲有如野狼中箭的哀嗥,悲淒中帶著激忿,絕望中帶著無可奈何。
  頓時,引起了一片哭聲,河東的父老子弟們也忍不住他們心中的悲哀。
  只有文姜十分冷靜地接過了預讓手中的頭骨,拭去了眼上的水珠,平靜地道:「伯公,你的百姓並沒有背棄你,預讓與我也沒有負你的托付,現在一切都已過去,你們夫婦也可以安息了。」
  把頭骨放進了墓穴,吩咐道:「封墓。」
  沉重的石棺蓋封上了,一鍬鍬的土堆上,把智伯夫婦永遠與塵世隔絕了。
  文姜這才朝飲聲暗泣的預讓道:「夫君,把眼淚擦乾,抬起頭來,男兒有淚不輕灑,你有什麼好傷心的。」
  預讓震了一震,抬頭擦乾了眼淚道:「是的,娘子。」
  文姜點了一下頭道:「這才像個樣子,現在我們來說兩句體己話。」
  大家都怔住了,此時此地,眾目睽暌,她居然要跟預讓說體己話,預讓也為之愕然。
  文姜又笑了一下道:「我知道這時候不該說這些的,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別的時間了。」
  預讓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是的!我知道,文姜,我沒有別的話說,我只能說一句話:我這一生中,最得意之事,就是娶到一個美麗的妻子。」
  文姜也笑道:「我也一樣,我嫁了一個很值得驕傲的丈夫。」
  「不!文姜,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也沒有什麼可使你驕傲的。浪跡終生,一事無成,甚至於最後也沒有完成伯公之所托。」
  文姜道:「別這麼說,你已盡了力,我們受伯公知遇雖隆,但是我們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為報,在這世界上,我們對得起每一個人了。本來我還有一點遺憾,沒有為你生下一兒半女,對你家的祖先……」
  「那倒沒什麼,我在未娶你之前,已經選擇了劍客這一行業,劍客本來就不應有後的,因為劍客結仇怨太多,留給後人的只有仇恨與不幸,倒不如無後的好。」
  「那是你的想法,身為人婦,我卻不能忽視了我的責任,幸好我為你找了個小桃,她有了身孕,而且我已經著人把她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了。」
  預讓拱了拱手:「謝謝你,文姜,我已經忘了這回事了,多虧你記得。」
  「我知道你一心一意都放在今天大舉上,不會留心這些事的,所以我替你安排了。」
  「文姜,自從我們結婚以後,一切都是你安排得十分周全,我沒有再為自己操過半點心,因此,我要再謝謝你。」
  「我也要謝謝你,夫君。你使我這一生十分豐富,多姿多采,若不是你,我還伴著范中行那個傖夫,庸庸碌碌地混日子。」
  「文姜,你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一定不會庸碌一生的,若不是我,你也會另創一番局面,現在的一切並不怎樣,我只感到十分慚愧。」
  「夫君,自家夫妻,你還客氣些什麼?我已十分滿意了。夫君,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個無敵英雄,因此我很自私,我要離開你了。」
  預讓道:「好的,你多保重。」
  文姜嫣然一笑道:「夫君,若還有下輩子,我仍願意嫁給你,你是個好丈夫!」
  預讓笑了一笑道:「我希望下一輩子我能變得好一點,使我能配得上你,這一生,我總覺得你太委屈。」
  文姜笑了一笑,然後她美麗的身子慢慢地倒了下來。預讓站在對面,看看她倒下去,也沒有伸手去扶。
  當他們夫婦在娓娓相談的時候,四周寂然無聲,雖然他們所說的都是一些兒女之私。但聽在別人耳中,竟然是無比的莊嚴,誰都不敢出一口氣,唯恐打擾了他們。
  直等文姜倒地時,大家才震動了。襄子上前一步,本想去扶她的,但又自覺不妥,忙對身旁的侍女道:「快把預夫人扶起來,看看她怎麼了?」
  預讓淡淡地道:「沒有怎麼,她只是去了。」
  「什麼,她去了?這怎麼可能呢?不久之前,她還好好的在說話,怎麼一下子就去得這麼快?」
  「她服下了劇毒。」
  「什麼時候服的?」
  「她吩咐為伯公封墓的時候,我看見她含下了一顆藥丸,那必然是她早就準備好的鶴頂紅。」
  襄子大為震驚地道:「你看見她服毒也不阻止她?」
  「鶴頂紅入口穿腸,我發現時她已放進了口中,阻止已來不及了。她已存了必死之心,阻止又有什麼用呢?」
  「怎麼會沒用?只要你立刻發覺,我自有靈藥,能使她把毒藥吐出來,凝住毒性,保住性命的。公侯之家,為了防備別人下毒,身邊隨時都帶有解毒靈藥。」
  望著即將嚥氣,已失知覺的文姜,預讓的嘴角竟然泛起了一絲苦澀的微笑:「君侯,還是救不活她的。在沒有吞服那些毒藥之前,她已經死了。」
  襄子不禁一怔,惑然地問道:「預讓,這是怎麼說?」
  「這就是說她的心早已死了。」
  「為什麼呢?我實在不瞭解你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求死呢?你們都還年輕,還有著很長的歲月。」
  「但是,我們已經沒有了活下去的樂趣,沒有了活下去的目的,活得像行屍走肉,還有什麼意義呢?」
  「世上有很多人,活得都不快樂,生活比你們困苦十倍,他們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但他們活得很有勁,拼了老命,努力地活下去。」
  預讓抬起了頭,驕傲地道:「是的,大多數的人都是那樣渾渾噩噩地活著,我們夫婦卻不是那樣的人。」
  襄子終於懂了,這夫婦倆不是平凡的人,他們有著超人的思想,也有超人的行徑。
  歎了口氣,襄子感慨地道:「成為一個超越平常的人,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有些人死得很早,卻是真正的活過,有些人很老還沒有死,卻也不能說是活著。」
  襄子默然片刻後,才對文姜拱拱手,表示了他的敬意,也表示哀悼之意,然後又向前走著。
  他不再說什麼,而且也沒有話說了,在預讓夫婦面前,他忽然發自己很渺小,王侯之尊,人間富貴,在這兒變得很庸俗,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他才走出幾步,預讓忽然又拔出了劍,使得每個人很緊張,以為預讓又將出手了。
  王琮等侍衛們立刻又圍了上去,但是襄子十分的從容,連頭都沒回,斥責道:「退下,沒有規矩,預夫人的遺體在此,你們怎可無禮!」
  王琮道:「君侯,預讓的劍已出鞘。」
  「又如何?難道他會在我的背後下手嗎?」
  「這……看他的情形似乎有這個意思。」
  「胡說!他要是這樣的人,寡人早已死了。預讓若是會在背後行刺、世上也不會有預讓了。」
  這話很玄,很少有人聽得懂。
  但預讓是完全明白的,預讓要是一名卑劣的刺客,早就在第一次刺殺成功了,不可能拖到今天。
  不過預讓若是行止卑劣,襄子也不會容忍他活著一再冒犯了。
  只有兩個互相尊敬的敵人,才能互相容忍。
  襄子在這些地方所表現的氣魄以及對預讓的信任,的確是令人心折的。
  預讓的眼眶潤濕了,文姜在他的眼前服藥自盡,目睹著愛妻死去,他還能笑出來,此刻他卻有著想流淚的衝動,但是那眼淚卻沒有流下。
  他忍住了,而且他已壓下自己激動的心情,高聲叫道:「君侯,預讓要出手了!」
  預讓訝然地止步道:「你又要殺我了!」
  「是的,我說過,這是我此生唯一能做的事,一息尚存,我都會不停地去嘗試。」
  襄子道:「今天你已試過一次了!」
  「除非我倒下或是君候倒下,這件事都不會終止。」
  「這個我知道,我也答應過你了,你隨時都可以公開地找我挑戰、決鬥,我絕不拒絕,但不是在今天。」
  「既然隨時都可以,為何今天不行呢?」
  「因為我希望能在公平的情況下一較劍技的高低,今天的情況對你太不利了,你已累了好幾天,體力不足,剛才又受了傷,流過不少的血,而且夫人適又去世,甫遭喪痛,一切都大受影響……」
  預讓道:「君侯!我是以刺客身份來行刺,不是以劍客的身份來挑戰,今天是最後一個機會,過了今日,我再也沒有機會了,所以我必須在今天來做。」
  襄子道:「我答應過,你隨時都可以來的,為什麼你不休息一下,養足精神來一戰呢?」
  預讓道:「君侯,我說過了,我是刺客,不是劍客。」
  「改天不行嗎?今天你的條件太不利了。」
  預讓不再多作解釋,只是道:「君侯,我過來了。」
  他提著劍,一步步的走近去,他的全身又充滿了那股殺氣,因為他這一次是公開叫陣而後才行動的,絲毫不掩飾他的殺機,因此,他慢慢走近時,那股敏銳的殺氣居然能泛溢在四周,刺激得人很不舒服,
  王琮等人本已退了下去,見狀忙又上來,執劍攔住喝道:「預讓,你太不知進退了,君侯寬厚,一而再地饒你不死,你竟纏上了,三次饒命的恩德,你都不知感激,這還配稱為一個劍客嗎?」
  預讓靜地道:「剛才預某已然說過,我是刺客,不是劍客。預某若是自認為劍客,此刻縱不拔劍自刎,也斷然不至於立刻又向君侯拔劍,但刺客無此拘束。」
  王琮喝道:「不管你是什麼,今天都該死了。你一再冒犯君侯,視我等如無物,實在太欺侮人,你以為我們無可奈何你了是不是?」
  趙襄子看看預讓滿臉的殺機,不禁有點愕然,他不知道預讓何以會突然變得如此猙獰的。
  看看臥地的文姜,他忽地明白了。
  預讓的殺機是因為文姜之死而激起的。
  她早巳看出預讓雖以刺殺襄子為此生唯一未竟之舉,但是卻提不起殺機,所以劍勢不夠凌厲。
  否則在先前橋頭,預讓不必騰越馬身發劍了,像第一次在晉城的宮中,預讓一劍破壁而入,將興兒橫摔,劍勢何等凌厲!剛才,他如果仍然有此威勢,則一劍洞穿馬腹,仍然能將襄子砍殺斬首的。
  因為他的殺機不濃,才會貽誤先機,功敗垂成,自己反而受了傷,也使襄子低估了他的劍術。
  現在,可能是因為文姜之死,使得他心中充滿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激怒之情,因而也助長了他的劍底之威。
  這股威勢在他尚未出手之際,已經予人一種脅迫之感。
  因此,預讓尚未靠近,襄子卻已連退了幾步,急聲呼道:「劍來!劍來!」
  他的劍已交給從人,而且就在他的旁邊,伸手可及,他一招呼,侍人立即半跪雙手獻劍,他手握劍柄,嗆然一聲,長劍出鞘。王琮等人見他已執劍在手,知道他的脾氣,不待吩咐便退至一旁。
  可是襄子此時不知怎的,忽有一種恐懼之感,下意識地又退了兩步,大聲道:「預讓,你若是以劍士的身份向我挑戰,我自然接受,而且待你以劍士之禮,若你自居為行刺的刺客,我也要把你當刺客了。」
  預讓沉聲道:「君侯,預讓早已失去劍士的資格了。」
  襄子竟然不敢接觸他的目光,連忙道:「王琮,這是你們的責任了!」
  退下去的王琮又率了兩名侍衛迎上來,攔住預讓,預讓大喝一聲:「走開!逆我者亡!」
  聲若霹靂,威勢無匹,王琮等三名劍手竟為他這-喝喪魄,劍器都握不緊了,鏗鏘聲中,三枝長劍被他擊得脫手飛出,人也震得向後跌開了去。
  預讓凜若天神,仗劍而前,王琮等人就在他的腳下,若要殺死他們,只有舉手之勞,但預讓似乎沒有看見他們,注意力全放在襄子身上。
  又有兩名侍衛挺身相阻,他們仍然被預讓一劍格得人仰器飛,那一枝劍在預讓手中,竟像是一股狂飆,飛沙走石,當者披靡。
  襄子不住地後退,預讓不住地逼進,那些侍衛們也不住地分批插進來攔截,有時是兩個人,有時是三個人,但他們都沒有能擋住預出手一劍之威。
  追隨襄子前來的侍衛劍客將近二十名左右,這些人也都是襄子的劍道高手,可是他們二三聯手,都只能在預讓劍下作一招之敵。
  一擊之下,莫不劍折人頹,這種威勢不但使劍客們喪膽,也使襄子失色。過去與預讓對手,他都佔了上風,使他對自己的劍技信心大增,以為已是天下無敵的高手了,可是今天看到預讓大發神威,他才知道自己跟預讓有一大截的差距,而且是永遠無法企及的差距。
  因為預讓此刻所表現的不僅是技,還包括了天賦的神勇以及運劍的熟練,每一次有人相阻時,他推出一劍,直逼中宮,使對手必須橫劍自救,即使預讓的劍勢並沒有對準人,對手飽受威脅之餘,不自而然地橫劍自保,而劍器相觸之際,預讓的劍也一定敲在對方劍上最弱之處。
  劍握在手,勁力從手掌傳到劍上,使器與人結為一體,是以兩者之間,必須有一個相連的關節,那也是勁力最弱之處,高明的劍手,已經將這一個關連的部位,縮減到幾乎沒有,因此才能達到身與劍合的境界。
  若能再進一步,達到意與劍合,心到劍至,那就是全無間隙了,但是這種境界很高,極少有人能達到。
  襄子自己估量一下,約莫已到第二層身與劍合的境界,他看預讓可能跟他差不多。
  可是今天他才瞭解到,預讓的劍技實在比自己高明得多,而以往幾次交手,自己只是幸運而已。
  第一次在宮中是倒霉的興兒首觸其鋒,而自己是趁他殺氣已洩,殺機未聚的當兒出手,才僥倖制止了預讓。至於不久之前,預讓藏身橋下,突起發難,一來是馬匹阻路,擋住了預讓的威勢,最重要的則是預讓心中全無殺機,使他提不起勁來攻擊。
  現在,襄子才知道一個人在拚死時的勇氣有多可怕,更知道一個高明的江湖劍客的劍法,也不是他這種出身於貴族宮廷之中的劍法所能比擬的。
  預讓此刻所表現的,完全是一種完美的殺人的技巧,他的出手十分美妙,看來驚險萬分。
  他從不保護自己,他的招式中完全是攻擊性的,而且他的動作百分之九十是屬於被動。
  攻擊應該是掌握百分之百的主動才對,預讓的劍招既是以攻擊為主,何以又大部份為被動呢?
  這話聽來很矛盾,只有目擊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玄奇之處。預讓的出手之所以看來被動,是由於他很少先去攻擊人,都是由對方發出了攻勢後,他再施以反擊。這是非防禦性的反擊,因為他的反擊太快,對方根本無法撤回劍招自保。大家只有硬幹了。
  乍看之下,這似乎是兩敗俱傷,與敵偕亡的打法,但實際卻又不然,到了最後關頭,預讓的劍招比對方快上一剎那,傷了對方而使得對方的殺手自動地化解了。
  襄子的侍衛們一個個地擁上來,又一個個地倒下去,或退下去,而預讓自己卻屹立而無損。
  那些對手們的技藝雖有高低,但是在預讓面前沒有什麼兩樣,每個人都是一經接觸就負傷敗退了。
  預讓採用的是最經濟、省力有效的戰法,沒有虛耗他的體力,輕而易舉地就解決了對方。
  二十幾名侍衛已先後敗退或倒下,只剩王琮及一名劍士,作第四度的衝刺。
  他們跟預讓是第四度交接,以前三次,第一次預讓震脫他們手中的長劍,他們拾起了兵刃再來,在預讓手中二度交接時,受了點輕傷,第三度時受傷較重,不足以致命,所以他們鼓足勇氣,又作第四度的衝刺。
  其實他們心中明白,這一次也純屬多餘,他們的技藝與預讓相去太遠,上去也是必敗無疑,只是職責所在,不能不如此。
  雖然他們受傷不重,但是受傷的部位全是致命的要害,他們之所以不死,完全是預讓劍下留情所致。
  預讓若是存心要他們死,他們早就身首異處了。
  預讓不僅是對他們兩個人如此,對別人也是一樣,地上躺了一大堆人,沒有一個死亡。
  那些人都是因為受傷而失去了行動的能力,都不會馬上死,若是經過適當的調理,還都可以活命。
  當然,那些人可以勉強起來再作一戰的,但是沒有一個人起得來了。
  他們也和王琮差不多,是第二次或第三次受傷倒地了,他們自然也明白預讓劍下留情,面對著這樣一個對手,他們還能有什麼別的方法呢?
  再爬起來,只是多受一次更重的傷而已,打是絕對打不過的,又何必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再說,他們畢竟也是薄有名氣的武師,羞惡之心,比一般人強烈,預讓等於已經三番兩次饒恕他們的性命,說什麼也不好意思上去拚命了。
  何況,他們只是受了襄子的重金相聘去護衛,對預讓本人並沒有深仇大恨,犯不著捨命相拼。
  預讓長劍一翻,又巧妙地擊在王琮與一名侍衛的臉頰上,把兩人都打得飛跌出去,由於用的是劍身,每人臉頰上都添了一條兩指多寬的血痕,而打擊的力量使他們震昏過去,所以沒有再爬起來。
  他們合刺出的劍勢卻因為身形方向的改變而告無功,本來他們是刺向預讓兩邊的胸膛,此刻卻從他的兩臂外緣擦過去,只不過割破了一點衣服。
  差不多全是如此,預讓只以一點無關緊要的輕傷或是些微之差避過了對方的險著,再給予對方一些較重的傷害,這絕不是僥倖,而是一種極其準確的判斷。
  王琮他們受的傷也不重,不是幸運,像剛才那一劍,預讓若是以劍刃削過,每個人的腦袋都要飛掉一半,絕無活命的可能。
  那名侍衛是真的被震昏,但王琮在倒地時仍是十分清醒,只是他不想再爬起來,裝著昏了過去。
  預讓把最後兩名衛士擊倒後,不看他們-眼,執劍向襄子走去。
  襄子微呈怯意,又退了幾步。他身邊還有-些執戈的兵土們要上前來圍殺預讓,在這同時,王飛虎手下那些河東的勇士們也向前逼近,毫無疑問,他們是來幫助預讓的。
  「住手!都退下去!」
  這是預讓叫出來的。
  河東的勇士們聞聲止步,但趙國的兵士們卻只頓了一頓,他們不是預讓的下屬。為了保護他們的君侯,自然不會聽預讓的了。
  預讓朝襄子執劍為禮道:「君侯!不要讓他們上來送死,君侯也明白,他們擋不住我的。」
  襄子的確明白,這些軍士們是無法與一名劍客相抗,尤其預讓是公認為天下第一的劍士。
  當然,罄自己所有的千名健卒,前仆後繼,一波波地擁上來,還是可以阻止預讓的,但到那時,河東的勇士們也不會坐視,一定會擁上來,他們雖不到千人,卻是經過預讓精心教導的,個個能以一當十,自己這千名健卒將片甲無回,自己恐怕仍將為預讓所殺,而後,晉城無主,趙國必將落入韓魏等強鄰之手。
  襄子挺了挺胸,勇敢地站了出來道:「你們都退下。」
  一國之君,畢竟有他的威嚴,他的話就是命令,沒有人敢違背,那些兵士們退了下去。
  襄子又看看滿地橫七豎八倒臥的士卒,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預讓,好劍法,這些人雖然不如你,但也都是一時之選,我想他們聯手起來,應該可以擋住你的,卻想不到這麼快就把他們都擊倒了。」
  預讓道:「僥倖而已,我抱必死之心,敢於送險一拼而已,若非時機異於尋常,我也不敢如此冒險,要對付他們就沒有如此輕鬆了。」
  「不然,我看勝得很輕鬆,每次都快一步。」
  預讓笑道:「但是這種戰鬥卻不足為法,每一次我都在行險,若有一分的差錯,我就要倒下去了,而且不會像他們如此簡單,我若倒下,就起不來了。」
  襄子道:「我看得出,你對他們劍下留情,他們沒這麼客氣,都想要你的命。」
  「所以我說不足為法,若非不得已,我決不會採用這種戰法,那實在太冒險了,若有一次失算,我就要伏屍當場了。」
  「你為什麼要行險呢?」
  「因為我知道君侯是一位極高明的對手,而我的目標又是放在君侯身上,必須保留大部份的體力來與君侯一搏,不能損耗在他們身上,因此只好以最快的方法解決他們。」
  「只是這個原因?」
  「是的!只是這個原因。」
  「假如只是這個原因,就太沒道理了,如果一有失手,豈不是跟我交手的機會都沒有了?」
  「是的。但我必須如此。因為我唯有採取這個方法,才能以相當的精力與君侯一搏。如果我以力戰的方法把他們慢慢地擊退,現在早已精疲力竭,連君侯一劍都接不住,更別說刺君侯了。」
  「現在你認為有足夠的把握殺死我了?」
  「我沒這麼想,刺殺君侯是我答應智伯的,我當盡我之力去做,成敗可以不計,重要的是,我是否盡心。我有十分之力,只用了九分,是我的不忠,但我若有十分的把握,也盡了十分的力量,卻因為其他的原故失敗了,我毫不慚愧。」
  襄子搖搖頭歎道:「我實在不明白你。」
  預讓道:「我並不要別人明白,只要墓中的智伯明白我的心意就夠了。」
  襄子想想又道:「預讓,你既是為了要省力速戰,才採取以險取勝的方法,又何必要手下留情,饒恕他們的性命呢?他們都是第二次或第三次被你擊倒,你若是在第一次就殺了他們,豈不省事得多了麼?」
  預讓笑了。道:「任何人都會以為我是劍下留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故意示惠,是不得不耳。我若是想殺死他們,自己也早已身死多時了。」
  「你不是劍下留情?」
  「絕對不是。我所以不殺他們,只是為了爭取時間,我取的都是要害,落劍極輕,一沾即收,若再慢一瞬,我自己就無法逃過他們的殺手了。」
  襄子是個嗜劍若命的人,聽預讓說出的這番道理又是前所未聞,不禁興趣大增,竟忘記兩人立將進行生死的搏戰,抱劍問道:「預讓,你能說詳細一點嗎?」
  預讓微微點點頭道:「他們攻出的都是殺手,幾乎也是極難化解的險招,我必須花很大的力氣才能擋得住。若是一對一,我自然可以從容應付,不必逞險。但是我要面對二十幾個人,而且都是此中好手,若是一一應付,我最多只能勝過三五人,即將筋疲力盡了。時機迫促,不容我久戰,唯有用險一途,因此我的招式都是在對方將招式用足,無法改換的時機才發出,而且要在他最弱的空門中遞進去,才能有效而不致徒耗體力。」
  襄子點頭道:「好心思,好方法,若是早點出手,對方知道了危險而撤回兵器自救,就會拉長戰鬥時間了,只是,-定能找到對方的弱點嗎?」
  「這……很難說,要以客人的修為而定。那些空隙有時只是眨眼間顯現,能否在這剎那間發招,在於各人的修為,所以這並不是對方的缺點,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可攻擊這些空門的。」
  「是的,我懂了,劍術到了某一個境界,已經不受劍招的限制了,任何一種劍法在他眼中都是破綻百出,信手一揮,都能克敵致勝了。」
  「是的,君侯對劍道浸淫日深,故有此種體會。」
  趙襄子搖搖頭沮喪地道:「我還沒有這種體會。我的劍技還停留在思索精招的程度,比你信手揮出均為妙著,渾樸自然,還要差上一截。」
  預讓道:「君侯能說出渾樸自然這句話,離此境已經不遠了,所謂返樸歸真,就是這個意思。」
  趙襄子想後搖頭道:「很難,我也許永遠都到不了這個境界,除非我放下本身的事務,四處流浪,找那些成名的劍客們,一一去拜訪比鬥。」
  劍技之精在於勤,那只要苦練不懈即可,而劍技之成在於廣,那必須與各種名家高手接觸,在體驗中累積而來。這種交手決鬥,自然要付出極大代價,必須每次都獲勝,一次失敗,經則殘肢傷體,重則喪生,所以一個劍客的成長,不僅過程十分艱苦,而且充滿了血腥。
  像預讓此刻所說的體會,不知是多少血肉艱險之所累積,別人未到此一境界,根本說不出來,到了此一境界,也不肯輕易告訴人,因為這是劍技的一種突破。
  但預讓卻侃侃而談,毫無保留,使得每一個聽到的人都如癡如迷,連那些在預讓劍下受傷的人都是一樣。他們以自己的體受,來瞭解預讓的理論,感受特別深刻,這在他們以後的劍技上,有很大的助益。
  趙襄子出神地道:「先生不愧為劍中之神,短短數語,道盡劍技中的妙機,襄子受益良多。不知還有什麼可以教我的?」
  「有。我說的這個方法,雖能制敵於機先,但也是置本身於懸崖之邊。最重要的就是把握勒韁止步的時機。」
  「這時機將如何取決?」
  「這必須由自己的經驗與判斷來決定。發招太早,則攻敵無功,發招太遲了,則無以自保,僅能達到與敵偕亡的目的。最佳的時機是在把握那一剎那,創敵而全身而退。因為我是後發而先至,先手一直在我手中,主動之勢也掌握在我,但進退之機,則操之於勢。」
  高手對決,所爭的也是那一剎那的先機,道理很簡單,但運用極難,襄子是立刻就懂了,點點頭道:「換言之,先生每次都予敵輕創,都是時機所限,只能達到那個程度,稍遲一步,對本身就有危險了。」
  「對我是如此,那是由於我對時機把握還不準確,或是發劍的速度不夠快。照理,最好是一招克敵,我出手慢了一點,才僅能成輕傷口,若我的劍再深進一點,雖然能致對方於死地,但劍刃將為對方血肉所吸凝,或身形為對方遲凝。那些吸引也許很小,阻礙的時間也短得不易覺察,但往往卻是生死一隙,像我身上受的這些輕傷,便是火候控制不足之故。」
  襄子又沉了片刻才道:「多謝先生賜教,我大致是明白了。但是,先生,你把這些告訴了我,對你可是不利,尤其是你要刺殺我,勢必增加更多的困難。」
  預讓的臉上卻泛起了一片笑意,道:「君侯,我刺你的原因不為私仇,我既不以仇人視君侯,就不必保留什麼了,這是我練劍多年的一點心得,我也希望能留在這世上,使我這一生有點價值。」
  「先生好豁達的心胸。」襄子的語氣十分恭敬,從他向預讓求教問劍之後,他已改口稱先生而執弟子之禮。
  預讓茫然輕歎:「知己、愛侶已一一先我而去,回首前塵,一無所成,也一無所有,我又何必吝於一點點的心得呢?」
  這是一種哲人的感慨,也是預讓心中的感受,別人既無法體會,也無從瞭解,但襄子從預讓的眼中,看到了他的茫然,他的無奈以及他的思索。
  預讓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這一死本非必然,而預讓也做得很勉強,先前那股凜然的殺氣,此刻已然無存,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虛。
  襄子本來是懷著很大的恐懼的。
  他知道預讓刺殺自己的決心尚未中止,必須再一次實行,雖然,他不想跟預讓糾纏下去,但並不畏懼。
  他對自己的劍技十分自信,預讓只是他一個心折的對手,他相信自己仍能應付。
  他答應前來致祭,親自送返智伯的骨頭,一則是為安撫河東的人心,再則也是討好預讓,取悅預讓,贏得預讓的感激,最後能為自己所用。
  若得預讓來歸,利益太大了。
  他在戰陣上所向無敵。
  他所教的士卒能以一當十。
  他能使天下的人才來歸。
  來到河東,襄子預期會見到預讓的,心中早有了準備,所以預讓由橋下出來,他並不奇怪,而且暗自心喜。
  那時他信心十足。輕而易舉地制服了預讓,而且又做了一連串大力慷慨的行動。
  他想預讓遲早會受感動的,而他的存在,並不足以威脅到自己的安全。
  那知祭祀過後,文姜服藥,使得預讓突然地振作了起來,也發揮了他精湛無匹的劍技,使襄子明白自己與預讓的技藝,仍然差了一大截。
  幸好,預讓是個光明磊落的丈夫,恩怨分明的俠義豪傑。他若是一個處心積慮的刺客,自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這時襄子才有了恐懼,才不敢應戰,而叫王琮他們去對付了。
  襄子可以用所有的一切來交換預讓的心許,但是不能交出自己的生命。
  王琮等人在預讓劍下紛紛披靡,不但沒擋住預讓,甚至於連損耗他體力目的也沒有達到,預讓解決他們太輕鬆了。
  襄子卻知道躲不過了,這是在河東,自己並沒有佔人數上的優勢,只有拚力一戰了。
  但襄子意外地發現,預讓的殺氣與鬥志又已消沉下去,而且比以前更頹喪了。
  剛從預讓處學來的一番劍術心得,襄子躍躍欲試,很想把那些理論求證一番。
  用從預讓那兒學來的劍技去對付預讓,而且兩人又是在作生死之決鬥,這不是跟自己生命過不去嗎?
  任何人都難免會這樣想,唯獨襄子不然,他知道只有從預讓那兒,才可以得到最確切的指點。
  預讓不是一個卑鄙的人,既然說出了他的心得,就不會吝於指點,萬一自己有錯誤的地方,他會指出改進的。
  預讓也是一個不忘恩的人,自己又一次寬恕了他的性命,他一定會設法報答的,因此,自己在交手時有疏失,預讓不會用這個機會來殺死自己。
  這是對人性瞭解的打賭,賭注是自己的生命,但襄子卻敢賭。事實上也不容他推拒,因為預讓毫無改變心意的意思,執劍站在對面。
  「預先生,我們必須一戰嗎?」襄子心中已經失去了比鬥的興趣,那是預讓的頹廢引起的,一個沒有鬥志的對手,也是最乏味的對手。襄子知道自己可以很容易殺死對方,卻無法從交手中得到什麼了,而他不想殺死預讓。
  預讓的回答是空洞的,但十分堅定:「是的,君侯。預讓斗膽冒犯請求一死,而且此戰預讓志在刺殺君侯,故而也請君侯別再猶豫。我劍招一發,即將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襄子沉著地道:「預先生,我知道你要殺我之心是不會改變了,但是我想提一個請求。」
  預讓倒是很客氣:「君侯言重了,請君侯諭示。」
  襄子道:「將這一戰延後一兩日,使我能將身後之事略作安排,庶幾能以平和之心情,與先生作生死之一搏。」
  這是個很合情合理的要求,趙襄子乃一國之君,他身後之事千頭萬緒,若不預作安排,勢必要呈亂狀。
  襄子的年歲尚壯,正是奮發有為之際,所以未立遺囑,他要求能把一些身後事預作安排,這也是很合理的。
  可是他最後的話中,是要求得-個公平的機會以求-搏而已,這使得預讓猶豫了。
  他不想答應,但也不知如何拒絕,因為他忽然瞭解,襄子之所以要求延後一戰,僅是為了預讓自己。
  他從昨夜開始就蜷縮在橋洞中,幾乎一夜未能休息,體力必然大受折扣。他的妻子在不久前飲鴆自殺,屍體還在一邊,這時侯他的心情的確紊亂,這些都是影響鬥志的。襄子要給他一個從容準備休息的機會。
  襄子道:「你放心,我絕不會逃避的,而且我也不走,我就住在我部屬所駐的軍營中,兩天之後的凌晨日出之際,我在這兒等你,就是我一個人,不帶任何的同伴,能信得過我嗎?」
  預讓沒有回答,他的思緒極亂,依然不知要如何才能回答。
  襄子道:「你如不信,我請河東的父老為我擔保。」
  這是更大膽的一個請求了。
  河東的父老都是他的仇家,而襄子居然要請仇家來替他作保證。不是太荒誕無稽嗎?
  一個人要求取信於人時,提出另一個人作為擔保,那個被提出的人,必然地位崇高,極受尊敬,可以信賴的人,如此,擔保才有力量,而擔保人也必高於被保的人。襄子以一國之主的身份,居然要請河東的父老為之擔保,可見他對河東父老的尊敬了。
  因此,在旁圍觀的河東父老們一個個都感動萬分,商量一陣後,推出了一個代表,出來向預讓一揖道:「預先生,小老兒等願為趙侯作保。」
  預讓只有苦笑了。
  那老人又道:「趙侯如若移師而返,我們是無力阻止他的,但我們相信他不是這種人,所以敢為他作擔保。他若失信走了,我們十五個老頭子就集體自裁。」
  預讓苦笑一聲道:「老丈不必如此,各位都如此信任他,我還有什麼不能的?」
  那個老人長歎了一聲道:「預先生,我們並非忘了智伯恩德,在我們的心目中,智伯永遠是我們河東的領主,因此,你要刺殺趙侯以報智伯,我們是絕對贊同的,只不過趙侯這次是來向智伯致祭的,我們不能對一個致唁的遠客失禮,至少不能在典禮上動手。智伯生前是個英雄,我們相信他也會同意延期的。」
  這些老人們都對預讓有絕對的信心,他們認為動手之下,死的必定是襄子,所以他們像是在為襄子請命,請求預讓寬限一下時間,讓襄子去交代一下後事。
  預讓還能說什麼呢?他不能告訴這些老人,說他已經在襄子手下,兩次被饒恕了性命。
  襄子放過了他兩次,因此,他對襄子實在提不起殺機,而一個劍士在決鬥提不起殺機與鬥志,他就是在送死,尤其是面對另一個高明的劍手,可以說絕無悻理。
  預讓就是存心在求死,他只是不想自殺而企求能死在決鬥之際,劍鋒之下。
  襄子要求延期,是為了他,好讓他能在充分的休息後,培養好決鬥的情緒,再作一戰。
  他實沒想到,這是延長了預讓的痛苦。
  當預讓與王琮等人決鬥時,襄子曾經為預讓犀利的劍法而感到一陣懍懼。
  但襄子經過一陣觀察研究後,對預讓的劍路多少已有了個瞭解,尤其他本身也是個極其高明的劍手,由瞭解而進到渴求一試的慾望消除了他的恐懼。
  就在他戰志激提,準備一試之際,他卻看到了預讓的倦怠與失望之神色,也看出了預讓鬥志的消沉。
  他感到很失望,其實他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因為這是除掉預讓最好的機會。
  誰都以為預讓的存生是他的威脅,唯獨他自己很清楚,預讓實在不想殺死自己,正如自己不想殺死預讓一樣。
  他請求延期,是為了預讓好。現在預讓是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壓力強迫著來行刺,他希望能多一點時間,讓這種壓力減輕,或許會改變預讓的心意。
  這麼做自然也要冒相當大的險,預讓此刻正是萬念俱灰,心力交瘁之時,所以生趣全無,經過兩天的休息後,或許他又鬥志充沛了呢?
  但襄子不但願意冒這個險,而且還表示希望能在那種情況下轟轟烈烈的一戰。
  這是一個劍士的胸襟,也是一種劍士間的瞭解,襄子雖然沒說出來,他相信預讓必能瞭解。
  預讓看著襄子,目中泛起了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長久後他才收劍一拱手道:「君侯,後天的凌晨?」
  「是的。後天凌晨,我在這裡等候,這兩天我就住在大營之中,你知道我不會逃走的。」
  預讓點了頭:「我還是住在那間酒店中。」
  「好!我們住得很近就更好了,我若有什麼動靜,你立刻就會知道。」
  預讓道:「我住在酒店中,因為我一直都住在那兒,那是我在此地的家,並沒有其他的作用。」
  襄子笑了一笑道:「我這話也不是說給你聽的,這裡有很多你的朋友故舊,他們不像你這麼信任我。」
  預讓道:「此地雖為河東,但是要對君侯不利的只有我一個人。」
  襄子道:「我知道。我在這裡是做客的,我會謹守客人的本分,而且我也會約束我的屬下,不去打擾你。」
  兩個人都很客氣,完全看不出有一點要拚命的意思。
  預讓又是一揖道:「君侯請上馬先行吧!」
  襄子道:「不,還是先生帶了尊夫人先請吧。先者為大,對尊夫人,我不想說一句哀唁的話,只有萬分敬意。」
  「謝謝君侯,既是如此,預讓就告罪了。」
  他彎腰抱起文姜的遺體。這個美麗又可敬女人,雖然生命已經離開了軀殼,但她仍然是那麼美麗、莊嚴,臉上帶著一絲滿足的微笑。
  她在塵世間享受過尊榮富貴,也得到了愛情,她活得有聲有色,死時壯烈淒艷,似乎她所追求的都已經得到,因此她沒有半點遺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