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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這是讀書人最活躍的一個時代,也是知識份子真正能發揮他們影響力的時候。
  造成清流與民意受到重視,最重大的一個原因就是朝廷的時局動盪不安,流寇越鬧越凶,越剿越多,那是一個很巧妙的惡性循環。
  為了要剿匪,就必須要起動大批的軍隊,籌措大筆的軍費,因而就必須要增加百姓的稅捐。
  練兵要錢,加征練餉,遼東御清要錢,又征遼餉,這一重又一重的餉,使得原本窮苦不堪的百姓更窮了。
  只要加上一點點的天災人禍,他們就無法生活下去,老弱的活活餓死,少壯的一半被征去當兵,或是被拉去作軍夫,還有一半,則流落逃亡,逼得沒辦法,鋌而走險淪為盜賊,由小股合成為大股,終於又成為一股新的流寇。
  這中間當然還有人為的因素,皇帝昏庸無能,權臣把持朝政,將帥跋扈驕橫,官吏貪墨,這些因素加在一起,終於使得天下大亂。
  南京的日子過得安寧,其他的地方卻像是一鍋沸騰的水。
  終於,一個石破天驚的傳來,使得紙醉金迷的南京為之醒覺了。
  米脂地方的流寇大頭目由山西破居庸關,直迫京師,由於那些京中大員的昏蒙,以及昧於軍務,賊兵的先鋒部隊已經到了平則門,離京師竟不過十幾里地,朝廷居然還不知道消息。
  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太監曹化淳開了彰儀門,放進賊兵,思宗崇禎在煤山自縊。
  結束了這個二百七十七年的王朝。
  好在思宗在京師陷落的前一天,已經把幾個王子都送了出去。
  潞王朱常芳、福王朱由崧先後避亂到了淮安。
  京師雖然陷賊,但國脈猶存,江南仍然在大明將帥的掌握中,這幾十萬的雄兵,仍然可以一戰,作匡復的準備。
  只是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最重要的就是擁立新君,在淮安的王儲有兩位,到底擁誰好呢。
  在南京的官員以及將帥們都在捉摸著,復社的士子們也都熱烈地參與了商討,這時候,他們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為揚州的督帥史可法以及寧南侯左良玉都是復社的支持者,而他們手中所掌的兵力幾乎佔了一半。
  史可法是東林元老左光斗的得意門生,也可以說是後期的東林之秀,復社等於是東林後身,他的支持自不在話下。
  而左良玉完全是侯朝宗的關係,因為他是朝宗的父親侯恂一手提拔起來的,他本人是個老粗,卻很敬重讀書人,朝宗在南京,他還派人來拜訪過。
  有了這兩重關係,商討擁立,自然少不了復社,沒有他們的支持,等於也沒有史、左二人的支持了。
  他們也許不足以全權代表史可法與左良玉,卻對兩個人有絕對的影響力。
  當然,復社中人,也絕對少不了侯朝宗,他不但是復社的領袖,而且還有著左帥的關係。
  聚會的是一些讀書人,大家申述了意見後,都一致支持擁立朱常芳,因為他果敢有為,頗具賢明,相信由他來立國之後,必有一番作為,振衰起蔽,重新一統天下的。
  這裡面沒有私人的牽慮,完全是公平的抉擇,朝宗為此更是興奮,擁立潞王后,他相信以自己在南京的表現以及在復社中的聲望,也必然會得到重用。
  雖然他沒有功名,但這是國家非常時期,科舉已停,用人唯才,不必照已編的擢拔程序的。
  不僅他一個人興奮,復社中的人也很興奮,他們的情形跟朝宗差不多,雖無衣冠,卻同樣的關心國事,而且以清流的輿論之力,對朝政多少也盡了些力量。
  現在,他們不再是空喊口號,可以實地為國家做事了,有幾位東林的元老,已在朝中做過官的,也提出了這個要求,希望他們這些年輕的才俊,能為國事多盡點力,甚至已經草擬保舉推薦的奏章,也請那些人擔任些職務。
  新君即位後,朝事要立刻展開,這些準備工作,自然要先做好的。
  推舉的名單出自公議,相信新君也一定會接受的。
  這個圈子自然是阮大-打不進來的。
  但是這批人也不甘寂寞的,尤其是阮大-,思宗之死,是他一個大好的機會,他知道在崇禎心目中,自己是永無復起之望了。
  侯朝宗的一篇文章,把他打擊到永劫不復之境,他只是祈禱著一個奇跡的出現。
  奇跡終於出現了,他自然欣喜若狂了,可是他也發現到自己的處境太惡劣。
  商討擁立的會議開始了,卻沒有他的份,他已經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了,只有自己想辦法,所以他忙著往雞鵝巷裡的馬公館跑。
  鳳陽總督馬士英也是個重要人物了,只是不夠非常重要而已,他手中有兵,但是不夠多,再加上他的口碑也不太好,所以他的心裡也不太踏實。
  這個時候他也召了一批人在商議著,他所邀集的是實力派的,多半是各地的兵鎮以及他們的私人代表。
  這些人的名聲也不見得好,但是因為手上有兵,所以一時無人奈何他們。
  像總兵高傑、劉良佐、黃得功、劉澤清等,每個人手頭的實力一兩萬、三五萬不等,都受著兵部姜日廣及史可法的節制。
  這些人所求的是自保,朝廷在北京,他們天高皇帝遠,鞭長莫及,盡可以逍遙自在一點,現在眼看著朝廷要在南京另開新局,直接影響到他們了。
  所以他們很緊張,紛紛在為著自己的未來而耽慮。
  阮大-一到,大家都很高興,因為這是一個鬼才,有著一肚子的鬼點子,正好要他出個主意。
  馬士英首先道:「圓海,你來的正好,我們正在為著未來而感到傷腦筋,你來出個主意。」
  「擁立的大計商定了沒有?」
  「商定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可商的,福王是個花花公子,除了吃喝玩樂之外,什麼都不懂,跟潞王一比,簡直不可以道理計。」
  「這倒也是,但不知諸公計將何出。」
  「我們就是在這兒商量,初步的決定是我們先搶先一步,派兵把潞王接到南京來,擁他上台,爭取第一功,讓他知道是我們把他擁出來的,讓他對我們客氣點。」
  「這行嗎?」
  「這是我們唯一能搶先的事,因為我們的兵最近,其他方面,我們實在也沒什麼可做的了。」
  阮大-道:「潞王很精明,對大局也很明白,諸公搶先一步,未必能爭到好處,他知道實力大勢大部份還在史左二帥之手,你們不迎,他們也會迎的。」
  「這也是沒辦法,我們加起來,只有人家一半實力,那是無法跟他們爭的。」
  「新閣成立,文途由東林包辦了,武途則是姜日廣、史可法居首,諸公恐怕會很不方便的。」
  「是啊!但是大勢如此,又有什麼辦法呢?所以我們想互相結盟,將來我們這個圈子裡的人,不讓他們動一個,不管是那一個在受到壓力時,其他的人一定要全體合力支持,這樣一來,我們實力雖不如,但也可以收到舉足輕重之功。」
  劉良佐說:「我們還準備藉著迎立新君這個機會,把我們這個同盟的意思暗示給潞王知道,這樣子他將來就會慎重考慮了。」
  阮大-笑道:「諸公的設想很好,只是都在挨打的上面著眼。」
  「我們的力量不夠打人,只有想法子少挨打了。」
  「不!諸公還可以做得更好一點的,為什麼不想法子控制大局呢?」
  「控制得了嗎?那可不是說說就行了的。」
  「有辦法的,諸公只要敢做就行了,擁立潞王,大局沒諸公的分,但是立了福王,情況就不一樣了。」
  「別開玩笑了,朱由崧怎麼行呢?」
  「為什麼不行,他也是神宗的孫子,是朱家的嫡裔,大明正統。」
  「不是指這個,他比潞王差得太多。」
  「正因為差得太多,才可以見諸公之功,而且他登基之後,只有公等才是支持他的人,他自然會感激諸公,豈不是大權在握了嗎?」
  馬士英搖頭道:「這怎麼行呢?我們擁立了,他們不贊成還是沒用的。」
  阮大-一笑道:「國無二君,天無二日,只要造成了事實後,其他人難道還能把福王推下來,另外再立一個不成!這必須要把握到兩個字,一個是快,一個是秘,事先不走漏風聲,等到大家跪叩朝見之後,即使發現不對,大禮已畢,也只好認了。」
  馬土英不禁心動,阮大-道:「當然還必須要再做一點其他的工作,比如說搬出幾個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出來勸勸他們以大局為重,不可鬧意氣等等,姜日廣跟史可法都是書獃子,他們會接受的。」
  「找誰呢,誰肯為這種事開口,而又能使他們信服聽從的呢?」
  「有個現成的人選,錢牧齋老兒,他是東林的前輩,但是本人又好名利,只要許他一個大大的好處,他會出頭的。」
  「那是個老糊塗,他的話有人聽嗎?」
  「一定會聽的,他東林前輩的身份很管用,何況他有一個很正當的理由,因為我們所擁的人是皇帝宗裔,又不是胡亂拉一個出來,他以春秋大義相責,誰也沒話說,再要有人反對,就說他是包藏異心。」
  馬士英一拍桌子道:「行!我們就這麼辦,反正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果在南京設立朝廷,換了那些個橛老頭兒當權,本來也沒有我們混的了。」
  阮大-一笑道:「老公台放心,由晚生來策畫,絕不會有錯的,暫時一定要弄好兩個人,一個是史可法,一個是姜日廣,這兩個人不搗蛋,大事底定一半了。」
  劉良佐道:「還有一個人比較難弄,寧南侯左良玉,這傢伙軟硬不吃,手底下的實力又強。」
  阮大-道:「左良玉是難弄一點,好在他的人不在南京,等我們把局面弄定了,再請新君再封他個國公,相信也能堵住他的嘴了。」
  馬士英道:「只要史可法跟姜日廣點個頭,左良玉也就沒戲唱了,圓海,這件事情上你可要多辛苦一點。」
  阮大-的黑胖臉上堆滿了笑道:「這個晚生應該效力的,國家多事,正是吾輩報國之時。」
  這是一句極為慷慨激昂的話,可是他說完了之後,卻又眨眨眼睛,那就別有含義了,而且其中含義極深,只有在座的一批人才聽得懂,因此他們一個個相視片刻,然後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陣大笑,使得南明群魔亂舞的序幕拉開了。
  這些人的動作迅速而保密,各率著一支精兵,北上迎接新君。
  大家都以為他迎的是潞王,以為他們要藉此機會向新君討好,有人想跟去湊熱鬧,也有人不屑為伍,但是沒有人阻撓他們的行動。
  誰都知道潞王精明有為,任憑他們用足了工夫,也不會對他們感激的,大家都等著看一個內新局面的開創而寄予莫大的希望。
  京師雖淪陷,大部分的國土仍然在朝廷的保護下,只要有一個開明賢良的皇帝,光復神州、一統華夏的遠景指日可待,所以大家都比以前更有信心,全國上下都在興奮地期盼中的。
  馬士英統率著各路的人馬,終於接來了皇帝,當馬士英秘密入覲的時候,連福王自己都不相信。
  他本是個糊糊塗塗的人,也沒有登基的打算,但是他並不反對當皇帝,因為當上了皇帝後,他更可以從心所欲,痛痛快快地玩了。
  以前做王子的時候,他最感興趣的就是玩,他的福王邸中,飼鷹馴犬、鬥雞、鬧蛐蛐,各式各種,人才都有就是沒有一個正經治國的。
  這次愴惶逃出來,那些寶貝一樣都沒帶出來,他感到非常惋惜,剛好馬士英及阮大-也都是大玩家,尤其是阮大-,他在庫司坊的石巢園中居閒,手頭有著貪刮來的大把銀子,卻又無所事事。
  所以就在那些消遣的東西上下功夫,加上他的人腦筋好,捨得化錢,許多玩意兒到了他的手中總有一點新花樣。
  靠著這番巧心思,他著實拉攏了不少權貴,這也是他在南京的人緣雖已臭到人人喊打,卻也能安然居住下去的原因。
  像建安王朱統類,也是個大玩家,對阮大-十分支持信賴,崇禎在位時,明知他已經上蘸永不錄用,竟然甘冒大不韙替他上表奏請起復,可見阮大-在這些花花公子們面前確實有一套。
  所以福王一見到阮大-之流,立刻如獲至寶,越談越知己了,倒把大事給撇開了。
  好在這批人所要求他的僅是他這個明室宗裔的身份,以便順利的捧出一個傀儡朝廷而已。
  並不需要他來參與國家大事。
  因此,迎君的事非常順利,福王是恨不得早一腳到南京,好重新回到他犬馬聲色的生活裡。
  甲申年五月初一,福王謁孝陵祭祖,而後就設朝拜相,皇帝一直在馬士英等人的保護中,由於潞王也被他們秘密地軟禁保護起來,所以沒有一個人知道所擁立的是那個糊塗不更事的活寶。
  三跪九叩的覲見大典行過後,最重要的就是聆聽宣示詔書了,大家才知道所擁立的竟是福王朱由崧。
  阮大-到底還留了一手,不敢叫福王直接改元稱尊,只是擁立他監國暫攝王位而已。
  這是一個預謀,卻很管用,封住了許多反對者的嘴,因為祟禎已經立了太子,城破之前,太子出去,這時下落不明,那才是大明正統的繼承者。
  監國攝政,只是臨時的代理者,只要是皇親,誰都有資格。
  接下去將是發表政要名單了,那是大家關心的事,這當然是事先擬好的。
  先行發表的重要人員,其後由他們去物色所屬的幹員,由皇帝任用。
  到底,馬士英他們也不敢一手遮天,即使大權獨攬,但仍然要顧及一下眾議,所以閣部放了史可法,兵部放了姜日廣,馬士英自己居於副閣。
  這也是阮大-的袖內乾坤。
  雖然監國的朝廷是在金陵一手造成,但是要統轄的國土仍有半壁江山,必須要幾個重頭人物,深孚眾望,才能壓得住。
  福王已經不是能讓大家滿意的皇帝了,如果馬士英再掛相的話,勢非天下大亂不可。
  閣部拜了史可法,大家都沒話說,兵部放了姜日廣,這位老將軍以正直忠貞而為天下重,這是誰都無可非議的人選。
  馬士英自己只居副手的地位,協同史可法組閣,在口碑上,他表示擁立福王,絕非是為己張本,仍是以國事為重。
  私底下,他跟一些舉足輕重的人作了一次不公開的談話,尤為懇切。
  那是為了說明如何棄潞王而立福王的道理。
  他說他也明白潞王比福王能幹多了,但是處此非常之際,必須要有非常的方法。
  能幹的國君雖可有作為,但是一人之才智有限,他未必能每件事都做對,他更舉例先帝思宗之誤而失天下。
  所以他擁立較為糊塗的福王,他自己沒主見,可以接受重臣們的意見,使大權放於閣部。
  閣部不稱職,可以更換,監國之君不稱職,卻是換不掉的,他擁立福王,完全是為了大局,絕無私心。
  這番話,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尤其是他推舉史可法組閣主政,更顯得他的胸襟無私了。
  實際上史可法還要督師,還要操持軍務,忙得不可開交,那兒有精神來理政,還不一切都由他這位副閣部大人一手包辦了。
  六部中,禮部尚書放了錢牧齋,這是他一心夢想的官兒,也是酬勞他四下關照的辛勞,當然也是要借用他那點東林遺志的身份。
  新君登政後的人事從表面上看來是差強人意的,於是南京城裡又充滿了一片喜氣,似乎更有希望了。
  但事實上卻不然,因為新閣的人員中一半兒尚可,一半兒太糟,尚可的原想憑著忠心做事,太糟的卻是事事礙手礙腳,好官兒盡其在我,不知道互為聲氣,那批壞蛋們卻是朋黨相援,串通一氣。
  相形之下,自然鬥不過他們,更糟的是福王根本不明是非,由著馬士英那些人把持著呢。
  最厲害的一個角色是阮大-,他原是頂熱中的一個人,福王對他也言聽計從了,他要想起來做官現在是沒問題了。
  可是他很聰明,知道新朝廷中,還有幾個討厭的傢伙在,他復出尚未其時,所以他不急著要出來,只是躲在幕後策劃。
  第一件事就是要想法子,把這些老厭物一個個地擠開,才可以由得他們從心所欲。
  要擠開這些人中,第一個受注意的自然是史可法,而且史可法手上有兵,也不可能罷黜他的,唯一的辦法是把他弄開去。
  那倒不是難事,因為馬士英的黨翼中有的是驕兵悍將,御兵不足,禍國則有餘,他們對爭奪勢力範圍,打擊自己人特別感興趣。
  阮大-私人下去勸說劉澤清,說史可法在南京,揚州六軍無主,正好可以奪過來,只要把他的兵權解了,此公就神氣不起來了。
  劉澤清是個糊塗蛋,居然聽信了,藉著史可法反對他們回鎮晉封侯爵的事端,兵犯揚州,史可法聞訊,匆匆地趕赴揚州坐鎮,接下來的情勢也更為險惡了。
  李自成攻下了京師,也沒能享幾天福。
  因為他擄了山海關總兵吳三桂的愛姬陳圓圓,使吳三桂大為震怒,先前李自成抓了吳三桂老父脅降,吳三桂根本不為所動,裝作不聞不問,直到陳圓圓被李自成挾持入後庭的消息傳到,他才下令三軍縞素發兵,說是要為先帝復仇。
  只是他的那些兵守山海關還可以,討李自成還不足,幾陣接觸把他給打退了回來。
  不過這件事已經使人心振奮,各地紛起義師,都請求加入支援,連南京這邊也都在準備配合反攻了。
  但是吳三桂卻太心急了,他等不及各方面的配合行動,居然擅自作主,向關外的滿州人借兵,取道山海關直逼北京。
  滿州人這時已在關外建國號清,由皇太極的兒子福臨即位,定元為順治,年紀還小,由皇叔多爾袞監國攝政,多爾袞本人是個野心勃勃的政客,也是個雄心勃勃的軍人,怎麼會放過這難得的機會呢?
  在吳三桂的先鋒引導下,滿清的騎兵直入中原,李自成的烏合之眾不堪一擊,倉惶而竄,但京師卻入了滿清的掌握。
  吳三桂找回陳圓圓,但是滿清卻沒有退回去,他們借口追擊李自成,揮兵東進,而且還從關外,源源開進援軍來,吳三桂沒有力量反對,他明白打敗流寇,完全是滿州人的力量,滿州人要是一退,李自成立刻就會捲土重來,他仍將無以為敵。
  清兵痛擊流寇,在陝西爭持不下,史可法在揚州也不敢輕離,清兵雖還沒有進犯揚州,但是他們卻佔領了李自成竊據的地方,虎視眈眈。
  這些局面的險惡對南京的影響卻不大,而且還是為之暗暗竊喜,因為這樣一來,史可法就不可能回來了。
  入閣拜相的四名東閣大學士中,高弘圖、姜日廣雖是耿耿忠心,但是他們卻沒有實力,不足以壓住馬士英,唯一能制住馬士英的史可法督師揚州,既要防賊,又要防清,更還要防自己人,忙得他無暇內顧。
  他要是個重權爭利的,以大軍為後盾,硬是開到南京來,大權一把抓,局勢或許可以改觀。
  但他卻是個謹守人臣本分,一心都在中興的忠貞臣子,所以他不會做那種事,卻由得那批小人在朝裡耀武揚威,毀了一個剛建立起來的朝廷,也毀了民心的寄望,對功過而言,實在是很難說的。
  侯朝宗在新君初臨的時候,原也抱過一陣子希望的,尤其是看到閣臣中頗有幾位東林前輩,這些人若是想用人,他侯朝宗是絕不會被冷落的。
  可是等下去,次要的閣員也陸續發表了,仍然沒他的分,他的心已涼了,尤其是看到那些發表的官員中,沒幾個是有作為的,甚至於還有一些不學無術之徒,使他對大局也灰心了。
  這些人都是化了銀子從馬士英那兒鑽門路,就混到四五品的前程,官似乎變得不值錢了。
  但是說一官易求,卻也不盡然,楊龍友是馬士英的妹夫,他也幹過一任知縣,本身也頗有文名,馬士英若是真心提拔他,給他一分像樣的差事,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但那個貴州佬卻在這個地方做起文章了,講什麼內舉要避嫌,發表了一個六品禮部主事。
  冷衙門中的瘟官,使得楊龍友氣白了鬍子,還不敢拒絕抱怨,因為他自己知道那位大舅子是什麼角色,狠起心來是六親不認的。
  復社的士子們先前還緘默了一段時間,但是到了後來,看他們鬧得太不像話,又開始批評了。
  但是,現在卻沒有以前那麼自由了,馬士英大權在握,是不會對這批人客氣的。
  有好幾個人已經為了出言不慎、惑亂人心等理由被抓了起來,費了好大的力量,甚至於還是由高弘圖、姜日廣兩位東閣大學土據理力爭才力保出來,但是很明顯的,復社的勢力已在消退中。
  很多敏感的人,已經不敢再親近他們了。
  寧南侯左良玉雖然被加封為一等候,但是他不滿足,尤其是聽說高傑、劉良佐、黃得功等四鎮也有晉爵之議,更是光火,居然發了一道檄文,說是要移師金陵來清君側。
  這個消息使得金陵的人為之大大的震動,也使得那些宵小們膽顫心驚,連馬士英也緊張起來了,史可法不在南京,誰也抗阻不了左良玉的部隊。
  那些顧命老臣雖然也認為左良玉清君側之舉有必要,但是卻不主張左良玉於此時移師,因為左帥在拒守武昌,是一大屏藩,與史可法在揚州上下相望,把清兵擋在北邊,若是上游防務一虛,清兵趁機南渡,則南京定受威脅了。
  馬士英又一改前貌,重新找到他的妹夫楊龍友,卑詞厚禮來找到了侯朝宗,請他寫封信去阻止左良玉的輕動,以大局為重,不要鬧意氣。
  一面止息了回鎮晉爵之議,一面還答應晉封左良玉為國公……。
  朝宗本來不肯多管這個事的,但是想了一下,若是左良玉真的那麼幹了起來,佔便宜的是滿州,鬧得同歸於盡,大家沒好處,因此也答應了。
  他不但用自己父親的名義寫了一封信給左良玉,同時還答應自己親自跑一趟,面說左侯不要輕舉妄動。
  那也是出於復社諸友的請求,他們也看出了馬士英當勢後,復社同仁的危機,目前似乎只有左良玉有力量能制住馬士英,大家想到一定要有個人在左侯那兒,南京方面若是有什麼風吹草動,從左侯那邊施加壓力,比什麼都有效。
  如要說動左侯支持一件事,自然是以侯朝宗的影響力最大,於是大家一致請求他跑一趟。
  侯朝宗自己也覺得在南京已混不出個名堂了,倒不如在軍中去耽一陣子,只要有兩次戰役,左侯在奏報功勳時帶上一筆,請求朝廷委職,那是有求必准的。
  他在大家的祝福中走了,香君跟妥娘是含著眼淚送他上路的,離情甚淒,他們都捨不得他走,但是朝宗此去是為了天下安危,她們也為他驕傲。
  香君更是寄望殷殷,希望他這一去,能好好的有一番作為,闖個前程出來,他使他們有個美好的未來。
  朝宗去後一個月,有封信來,說他已經到了左侯軍中,也打消了左侯移師之意,他被任派在軍中署理文書,是左侯的親信幕僚。
  這封信使大家安心下來,但是妥娘也看出了其中不妥的地方。
  姐兒倆在私下談話時,妥娘說出了她的看法道:「小妹子,我不是要澆你的冷水,侯相公在左侯軍中,恐怕並沒有他預想中那麼得意。」
  「這……不見得吧,左侯對他父親侯老先生一直是非常尊敬,對他也很器重的。」
  「這是不錯的,那是做個樣子,讓人知道左侯是個不忘本的人,以博賢聲,左良玉是老粗出身,卻又喜功,所以才有這些要名之舉。」
  「可是左侯不是聽了他的勸告,止兵不動了嗎?」
  「那也是情勢所然,左侯只是做個姿態,叫著唬唬人而已,那裡會真的動兵,他看看情勢不佳,國內的人反對居多,自然就不敢輕動了,何況馬士英等人合起來的兵力並不比他弱,打起來也不見得穩操勝算,算算並不划得來。」
  「鄭姐,你怎麼看得出侯相公不太得意呢?」
  「因為他只是在幕中處理文書,雖是左侯親信,卻只是私人的班底,那是跟主官同進同退的,沒什麼前程。」
  香君對這些官方人事並無所知,聽了鄭妥娘的解釋後,不禁眉頭深鎖,想了一下道:
  「左大帥這侯爵是世襲的,他手下所領的又是子弟兵,別人奪不掉的,就是做他的私人幕僚也不錯的。」
  「假如只是混個溫飽,自然沒問題,其外他就沒什麼了,掌理文書,又不跟外間直接接觸,想藉戰爭發橫財都沒機會。」
  「侯相公可不是那樣的人。」
  「我知道,他不是個重視金錢的人,也不會去發那種昧心財,可是他的那份工作,既無富貴,又無前程,他那樣一個才高志大的人,怎麼能安下來呢?」
  香君怔住了,妥娘歎口氣又道:「再者,我聽見湘楚來的人說,左帥年歲漸高,長時期的雄踞一方,漸漸地變得頑固跋扈,他的兒子左夢庚野心既大,卻又庸弱無才,這父子倆的前途很不樂觀。」
  香君笑道:「這倒沒什麼,能幹的人未必就有福氣,像不久前登基監國的福王,不就是因糊塗而得福嗎?」
  鄭妥娘神色一莊道:「香君,以後這種話可不能亂說了,現在不比從前了,馬士英當權,阮大鬍子很可能就在短期內復起,據說還是起用以前的原職,做光祿寺正卿,大家很擔心會再來一次大捕東林黨事件,現在連吳相公他們都小心說話了。」
  香君也變了臉色道:「怎麼這些牛鬼神蛇都一個個地爬了起來。」
  妥娘長歎無語,香君也感到意興索然,兩人默然良久,妥娘才道:「小心點吧,日子越來越難過了,但還是有希望的,只要史閣部在揚州把軍事整頓出一個頭緒來,再度回來監政,這些人就會消聲匿影了。」
  妥娘的話可沒有說對。
  史可法在揚州的軍事並不順利,清軍扼江窺望,很明顯的,已經不把討流寇做為他們的主要目標,他們的主力源源進關,以進掠中原為主了。
  高傑、劉良佐等四處兵鎮又不受節制,把這位志矢中興的大臣氣得咯血。
  他顧念大局,不能把兵力移去鎮壓他們,只有期望著馬士英能夠勸說他們多加支持中興。
  馬士英陽奉陰違的答應了,卻藉這個機會大事攬權,朝中的事大小一把抓,一面把異己慢慢排擠掉,引進了他的私人,姜日廣跟高弘圖雖然也拜了東閣大學士,高踞中樞,卻沒有一點實權。
  前些日子,馬士英還跟他們磋商一下,後來乾脆不理不睬,凡是都自己做主,知會福王一聲,就作成定局了。
  旨意是皇帝下的,姜高二人縱然反對,也不能逆君,但誰都知道福王自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糊塗蟲,差不多全是馬士英在操縱,阮大-在暗中提調策劃。
  就這樣過了一年,前線戰士日益吃緊,史閣部被牽牢了,更無法分身,清軍已經直接向明軍發動了攻勢。
  但是在南京擁立的一批大臣,卻在更進一步的爭權,他們捧出了福王監國,覺得還不過癮,因為有幾位親王都逃到別的地方,他們也有資格監國的,如唐王、桂王等,都找到了支持的將領。
  他們必須要搶先一步,以鞏固自己的地位。
  終於,福王在南京宣佈正式登基,取消監國,改元為弘光,是弘光元年。
  姜日廣、高弘圖憤而求去,告病休致,弘光帝假意挽留了一番後予以照準。
  朝中只有一個馬士英了,他也成了名符其實的閣相了,沒有了阻力,阮大-也就由幕後跳出來公開亮相,重新起用為光祿寺正卿。
  他在魏忠賢當權時,就是在這個職位上以打擊東林最為賣力,現在東林黨人,只剩下一些元老,不復有作為了。
  他自然而然地把箭頭指向了東林的後身復社。大力地捕拿復社中人。
  吳次尾、陳定生、黃太沖都在名單上,還好他們已經先得到了治息,或躲或逃。
  南京城裡成了小丑跳梁的世界。
  秦淮河卻沒有因而冷落,少了那些名士才子們捧場,卻增加了一批新貴,既有錢又有勢,澈夜笙歌不歇,點綴了畸形的昇華。
  鄭妥娘她們的日子,反而好過了。
  像鄭妥娘、李貞娘、卞玉京、寇白門以及李香君等名妓,自然是更加地忙碌了。
  所謂好,只是指她們的收入,而她們的內心,卻更為痛苦了,尤其是香君與妥娘。
  妥娘不敢再瘋了,因為沒有了復社的支持,她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喝酒罵座,卻還要去應酬那些她瞧不順眼的人,內心之不痛快可想像而知,她只有拚命地灌酒,逢宴必醉,醉得昏天黑地,由著人擺佈去。
  香君已經由朝宗梳攏過,不再是清倌人了,她身在樂籍,就無法拒絕客人的召喚,何況那些客人也都是有頭有臉的新貴,不容許她們推拒。
  朝宗好久都沒消息來,想得到的是他在左良玉軍中並不得意,他是個要面子的人,不得志當然沒消息,兩個女的都諒解了他。
  可是阮大-卻沒有忘記,這小伙子曾經整過他一次。
  使他栽了個大觔斗,侯朝宗在左良玉軍中,他無可奈何,寧南侯跟馬士英等人始終不睦,也不可能會把朝宗捆了送到南京來,阮大-卻有了新的點子。
  他把報復的對象移到了香君頭上。
  復社在南京得勢時,她也經常指名道姓地罵過他阮大鬍子的,這時該給他點顏色瞧瞧了剛好有個機會,右僉左都御史,督運漕糧,兼淮揚巡撫田仰晉京叩賀新君改元。
  這是馬士英的重要支持者,馬士英一直想好好地籠絡他,卻沒什麼法子。
  這老兒管的是漕運軍糧,又兼一方巡撫,有的是黑心銀子,雖然他不會嫌錢多,但是送錢給他卻不會太感興趣。
  阮大-眼珠一轉,摸著大鬍子笑道:「瑤老,田撫好色,素有寡人之疾,倒不如在這方面滿足他。」
  馬士英點頭道:「好是好,只是此公素有季常之癖,他的老婆又悍又妒,就是送個人給他,他也無法消受。」
  「正是如此,才可以使他滿心感激,相爺只要請聖上降旨,憐他無後,賜一名美妾給他,他的老婆就無理由反對了。」
  「好辦法,好辦法,我這就進宮去,叫皇帝撥個宮女給他。」
  「瑤老,大內雖是新選了不少宮女,但都是由地方上化辦的,那有什麼絕色的,連稍微像個樣子的都被經手人留了下來,田老兒有錢有勢,眼界頗高,別說是宮女了,就是把妃子撥一名給他,也不會當他的意。」
  「這倒也是,我看了幾名新選的妃子,圓海!還不如你石巢園的那些侍女呢!」
  阮大-笑道:「天上神仙府,人間丞相家,瑤老府上的燒火丫頭都是人間絕色,卑職又豈敢比擬的。」
  馬士英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才道:「看來只有在我家裡挑一個給他了。」
  「不妥!不妥,御賜必須由宮中出名,瑤老府上挑出去的人自然是沒話說了,可是皇帝看見了未免會吃味兒,要怪相爺把好的都弄到自己的家裡來了,這位主兒在別的事上馬虎,這方面卻是很認真的。」
  「不錯!不錯!那怎麼辦呢,化錢買一個?」
  「臨時去買來不及了,田老兒明天就要走,只有在現成的人裡去找。」
  「現成的人,這上那兒去找?」
  「金陵六朝金粉地,秦淮歌舞夜不休,相爺還怕找不到一個美女嗎?」
  「從舊院的婊子裡去找?這不太好吧,田老兒若是知道了,會說我們瞧不起他。」
  「那當然要找一個絕色佳人,又年輕、又標緻,田老兒一見就會當寶,還會計較出身嗎?」
  「圓海,你心中想必早已有了底子了,乾脆由你辦了吧!」
  「卑職心中有個底子,但是那個人卻有令親龍友兄護花,上次甄選宮女,就硬叫他把名字給劃了去。」
  「你說的是李香君,那是侯朝宗的知心人。」
  「侯朝宗又怎麼樣呢,難道相爺還會怕他,這傢伙雖在左良玉那兒,但是老左並沒有把他看得多重,總不成老左還會為此而再來一次清君側吧?」
  馬士英一笑道:「圓海,我知道你是存心在報復,要給侯朝宗一個難堪。」
  「卑職的私心總是瞞不過相爺的,但香君實當其選。」
  馬士英一笑道:「好吧,你盡量去辦,我到宮裡叫皇帝下旨意去,龍友那兒不必再管他。」
  「最好求到旨意,直接頒到香君那兒去,一乘轎子,隨同旨意一起抬到老田那兒去。」
  「那不行,這要進宮去謝恩的。」
  「相爺,我看免了這一套吧,老田也知道那個皇帝有多少可敬處,倒是謝謝相爺才對,卑職怕人到了宮裡,皇帝看見了會自己留下來,捨不得給老田了,那個李香君號稱小香扇墜兒,可的確是個人見人愛的俏佳人。」
  馬士英大笑道:「就這麼說吧,你給老田打個招呼,叫他以後別忘記我老夫這個大媒人。」
  「卑職這就去辦了,田仰那兒,卑職自然會好好地跟他說,要他永遠記住相爺的大德的。」
  馬士英連連點頭道:「把老田抓在手裡,左良玉、史可法都得乖乖的聽我的了,否則在漕運上弄點手腳,把糧食遲運到幾天,會活活地餓死他們的。」
  他興沖沖地進宮去找弘光帝下旨賜姬去了,阮大-也懷著復仇的快感,去算計好香君了。
  可憐的香君卻不知道信息,還在媚香樓上,拿著侯朝宗送給她的那柄招扇,默默地垂淚相思。
  忽然,李貞娘進來了,臉上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乾笑,後面還跟著兩名官差。
  「乖女兒,恭喜你了,這下子你可熬出頭了。」
  「啊!是不是侯相公派人來接我了。」
  她跳了起來,這是她日夜等待切盼的一件事。
  那個差頭陶六兒笑著道:「侯朝宗也在社黨上有名,正要抓他呢,他還敢到南京來。」
  香君一翻眼道:「侯相公又沒犯法,憑什麼要抓人?」
  「香姑娘,你可別跟我們談這個,我們只管受上命吩咐,上頭要我們抓復社的人,我們只管抓,抓了往衙門裡送,他犯不犯法,犯的是什麼法,也自然有上官去審判,我們可管不了這一段。」
  香君冷笑這:「我也是復社的,你把我抓去好了。」
  李貞娘忙道:「丫頭,你胡說些什麼,這種事也能往身上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