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桃花新傳 > 第二十四章 >

第二十四章

  如果要她跟一個陌生的男人同床裸眠,她想自己會死掉的。
  雖然,她是秦淮名妓,不會像那些半開門的土娼一樣,付了錢就能上床。
  要想成為入幕之賓,必須要經過一段時間,化足了銀子慢慢地來,吊上對方的胃口才行。
  但是,真要有那樣一個客人,她又將如何呢?
  也有些有財有勢的豪客,一擲千金,要姑娘們立薦枕席的這種客人,又多半是得罪不起,無法推辭的。
  「那又該怎麼辦呢?」
  想到這兒,她害怕起來,於是她推著一邊的朝宗,口中輕喚道:「相公!相公!你醒醒。」
  朝宗醒來了,張眼看見玉潔晶瑩的香君,惜憐之心立生,一把緊緊地抱住她。香君並沒有推拒,卻問了一句,最令人難以想像的話道:「相公,你到底還有多少銀子呢?」
  朝宗被她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問得莫名其妙,思索了一下才道:「你問這個是做什麼呢?」
  「你先告訴我再說。」
  「我手頭上能用的銀子約摸還有二百多兩吧,另外還有一百兩,是準備到寧南侯那兒去的路費,不過這並不是非留不可的,若有急用,可以先用了,我到走的時候,再去找人借一借也行的。」
  「那倒不必了,能夠不向人借最好,就把你的二百兩,加上我這兒還有一百多兩的私蓄我們一起交給娘,作為一個月的花銷,你把客棧退了,住到這兒來,我們廝守一個月,你看好不好。」
  朝宗笑道:「那當然好呀,只是錢太少了,貞娘肯答應嗎?」
  香君道:「我想她一定會答應的,娘不是個小氣的人,再說一個月後你走了,我再好好地孝敬她好了。」
  朝宗道:「只是我整天窩在這兒卻不行,還有些人,我還要出去跟他們見見面的。」
  「誰說要你整天窩在這兒的,你有事當然可以出去,晚上回來住,若是有朋友,也可以邀來吃頓飯什麼的,我自己下廚弄菜招待他們,把這兒當作你的家,在這一個月內,我不出堂差,不接待別的客人,完全屬於你一個人的,我也想過一個月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你說好不好。」
  「好,太好了,只怕一個月後,我捨不得離開了。」
  香君正色道:「相公,別說這種話,溫柔鄉是英雄塚,我不想要你把志氣消磨在兒女私情裡。」
  朝宗不禁又有點慚愧,強顏一笑道:「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就算我真捨不得走,又能不走嗎?」
  香君低頭道:「相公,我很慚愧對你提出這個過份的要求,但這是我唯一能為你盡的心力了,我交出我自己來侍候你一個月,也使我自己過一個月人樣的生活,以後你就是永遠不再回來,我這一生也算有了著落了。」
  「香君你怎麼這樣想,難到你不信任我。」
  香君道:「我沒有不信任你,而且我也會永遠等著你,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再跟第二個人了,你來接我,我固然是感謝上天垂佑,萬一你不來,我也能活下去的,等到我能夠贖身脫籍後,我會找一個廟堂住下來,燒香、禮佛,清清靜靜地活下去。」
  朝宗忍不住抓住她的手道:「香君,我一定會來接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香君道:「我當然相信,我不是說過了嗎,我這一輩子都會在等著你的,但是我希望你別把這件事太迫切地放在心裡,你到寧南侯那兒,戎馬倥傯,輾轉征戰,不一定能那麼自由的,再者,男兒志在四方,一個男人應該以國家為先,事業為上,你更應該專心忙你的去的嘛!」
  朝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只覺得這個小女人實在太偉大了,她思想太開朗豁達了,自己雖然是個男人,卻實在比不上她。
  香君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低聲道:「所以,我才要求你給我這一個月,在你走後,我只要回憶起這一個月的日子,就會感到異常踏實,再苦,我也能熬下去了。」
  朝宗一把抱緊了她,吻著她的臉,喃喃地道:「香君,我的好香君,你太好了,這麼好的一個伴侶,叫我怎麼捨得撒下你呢,香君,跟貞娘說去,她如果同意,我們別住這兒了,咱們搬到一個地方去,過一個月遠離塵世,隔絕人間的生活去。」
  「有那樣的地方嗎?」
  「有的,記得我送給你的定情扇嗎?那是我的一個朋友的外室的陪嫁,她有兩把,央我題了一首詩,送了我一柄,那個女得是很有才華的,人也很賢慧,他們兩口子在棲霞山住了一所大別莊,空屋子很多,我們去借住,他們一定很歡迎的。」
  香君也興奮地道:「要是有這麼好的地方,我跟娘說去,一定要她答應。」
  朝宗道:「把銀子帶了去,好說話一點,雖然我知道貞娘不是個視錢如命的人,但是她在當著這個家,總是希望手頭多抓幾個現錢的好。」
  他打開了自己衣兜裡的錢包,取出了兩張銀票,面額都是一百兩的,交給香君道:「我這兒還有一百兩,若是要上人家那兒去,倒是不能給她了,因為我們出去住,多少也要化幾個的。」
  「不必,我想一定夠了,因為我這兒還有一百多兩呢!湊起來也算不少了。」
  她起身披好衣服,然後拿了鑰匙去開箱子拿銀子,口中道:「相公,你別以為我娘是個死要錢的人,她是沒辦法,雖然她自己也在做著,但是畢竟不如從前了,再加上她也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幾個老相好,都是空心大佬倌,像陳定生公子。」
  「定生雖是世家公子,但是已經沒落了,生活雖還過得去,手頭可沒以前寬裕了。」
  「娘說陳相公以前在她身上花過不少錢,不能因為現在拮据一點就怠慢人家了,所以每有了好東西,總是著人去請他來吃,陳相公在這兒的時候,她更是推托所有的應酬,一心地侍候著。」
  「這個我們都知道,陳定生還經常開我的玩笑,說我是他的女婿呢!」
  香君紅了臉道:「以他跟娘的交情,而我本是娘的女兒,這倒也說得過去。只是你要矮一輩下去了。」
  侯朝宗道:「矮一輩倒也沒什麼,我叫他一聲老丈人,卻得了個花朵樣的老婆,這不算吃虧,可恨的是昨天他居然不來喝我們的喜酒。」
  香君忽然道:「是啊,陳相公,還有吳相公他們,本來都說好要來賀喜熱鬧一下的,怎麼都沒來呢?」
  朝宗微怔道:「他們告訴你說要來的?」
  「不錯,大前天我還見到了他們,娘說了我們的事,大家都很高興,當場就向我賀喜,而且說要來鬧房,出幾個新點子整整我們的,不知為什麼都沒有來。」
  朝宗先還以為是大家怨他不該在這時候狎妓揮霍的,可是現在一聽,又似乎不像了,不由得奇怪地道:「這幾個傢伙到底是為什麼呢,難道是怪我跟龍友來往得太勤嗎?那也不算什麼呀,楊龍友原是熟人。」
  香君正好拿了銀子出來詫然道:「相公,你說什麼,怎麼又扯了楊大老爺呢?」
  「我是說吳次尾跟定生他們,昨天我來之前,還碰到了他們,一個個都怪怪的,對我好冷淡,後來定生又過來叫我跟楊龍友別太接近,我想他們不來喝酒,可能跟楊龍友很有關係的。」
  「不會吧,他們也都認識楊大爺,在一起玩的時間更是不少,他們又不是娘兒們,會這麼小心眼兒嗎?」
  「他們是真怪我不該跟楊龍友借錢。」
  「什麼!相公!你向楊大老爺借錢。」
  「是的,這次梳攏的花費是他代我暫墊的,要不我一時那裡籌得出五百兩來。」
  香君道:「相公,事情不對勁,楊大老爺那有這些餘錢替你墊上呢?他雖然做過一任縣令,也有著一門闊親戚,可是錢在他老婆手裡抓著,他又是個好好先生,手頭散漫慣了,經常鬧虧空,有時還問我娘借個三五十兩去應急呢!他怎麼會有這麼多錢來借給你呢?那是不可能的。」
  「錢是他一個有錢朋友的,他說那個朋友最重斯文,知道是我要用,不但一口答應了,而且還叫我別放在心上,等有錢再還他。」
  「相公,你認識他這個朋友嗎?」
  「不認識,也沒見過面。」
  「總有個姓名吧,是誰呢?」
  「他沒說,我也沒問,一切都是龍友經手的,他說叫我不必去管他。」
  香君急了道:「相公,你也是的,五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那有這麼好事,平白給你用了。」
  「不是平白給我用,是借給我,將來要還的。」
  「那也只是一句話,未立字據,未定期限,甚至於你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就會借給你五百兩銀子?」
  「是真的,錢都已經交給你娘了。」
  「我知道錢已經拿來了,一點都不假,我只是對這件事感到不解,就算是慕名之交,想要對你表示一下攀交之意,昨天也該來道個喜,再說楊大老爺只是個退職的縣令,那來這種闊朋友,他來往的熟人我差不多全清楚,除了一個阮大鬍子,誰也沒這麼大的手筆來借給你的。」
  侯朝宗突然一震道:「阮大鬍子跟他很熟?」
  「原來倒不熟,只是認得而已,可是阮大鬍子跟他的大舅子鳳陽總督馬士英走得很勤,馬士英有什麼跑腿的事總是找他這個妹夫,兩個人就此接近了,最近阮大鬍子被復社攻得厲害,想托人疏通一下,除了他之外,還找了好些人,別人都沒開口,他試了一兩次,都碰了釘子,而且還弄得大家都很不諒解他。」
  侯朝宗嚇得一身冷汗,連忙披衣坐起道:「不行,我得去找楊龍友問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香君道:「楊老爺昨天也沒回去,他在娘的房裡歇下了,你也不必去找他,他會來的,他是大媒人,今天總會過來瞧瞧,等我謝媒呢!對了!相公,你該封個幾兩銀子喜包給他,你們雖是朋友,這是規矩,圖個吉利,我給你準備紅封套去。」
  朝宗道:「不必了,如果回頭他來了,我問清楚,是他在坑我,我要給他幾個嘴巴呢,還要給他銀子?」
  香君見他的臉色鐵青,十分生氣地道:「相公,怎麼了,你想起了什麼事了,這麼個氣法。」
  朝宗一歎道:「我想他可能坑了我一下,拿阮大-的銀子借給了我。」
  「啊!楊大老爺會是這種人嗎?」
  「非常可能,你聽見他昨天夜裡的話了嗎,已經在為阮大-說話了,看我的口風不對,才沒說下去,難怪昨天吳次尾他們不理我,原來他們以為我拿了閹黨兒子的銀子,這個傢伙太可惡了!」
  香君想想昨夜楊龍友的言詞,不禁也變了色道:「相公,你也是的,怎麼不問問清楚呢?」
  朝宗一歎道:「你不知道,他先來找我,說是你娘要他來找我,要我作個交代。」
  「這倒不假,是娘央了他來的,因為你又不上我家的門,我又是死心眼兒守定了你,娘只有請他代問一聲。」
  「他的話說得很厲害,何況我對你原本有心,於是我托他探探你娘的口氣,他第二天回答我說,你娘討價五百兩。」
  「我知道娘要得太高了一點。」
  「不高,以你的身價,再加幾倍也不高,問題在我身邊沒這麼多,他說可以代我墊,而且沒等我同意,已經把錢交給你娘了。」
  「那有這種事情的,他太不應該了。」
  朝宗歎了口氣道:「當時我沒在意,只要不要我立刻還錢就行了,再也沒想到別的地方去,再說我只不過是一個窮秀才罷了,無官無職,有什麼好給人坑的呢,他又如此熱心,我還能拒絕?」
  「相公,你該往深處想想的,他跟你非親非故的,又無深交,居然就自行作主,替你代墊了五百兩銀子,假如你不認帳,這筆銀子又怎麼辦?」
  「那會怕我不認帳,他已經算定我非認不可。」
  說著把龍友來找他的情形說了,香君道:「他胡說,娘只托他說一聲,可沒那樣子說過。」
  朝宗道:「我想這倒不至於,有些話除非是你娘開口,別人還編不出來的,而且你娘沒有逼我,只叫我表示一下,我只要搖搖頭,她一樣可以找到別人來梳攏的,但是我能叫她這麼做嗎?」
  香君歉然地道:「相公,真對不起,是我害了你的。」
  「這不關你的事,是我太糊塗,所以你一定要把龍友找來弄弄清楚。」
  香君不敢耽誤,略略梳妝了一下就想出門,那知道龍友已經在外面敲門了,喊道:「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小侯、香君,你們這兩口子真會享福,什麼時候了,你們還不起來,莫非是想賴了我的謝媒禮不成。」
  香君去開了門,楊龍友一臉笑進了門,還想說兩句打趣的話,但是見到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詫然道:「怎麼了,洞房花燭,小兩口子就吵嘴了?」
  香君拉開一張椅子道:「楊老爺,您請坐,侯相公有事情要找您,正要叫我去請您呢!
  您卻自己來了。」
  楊龍友咳了一聲道:「好!好!我是有點事情來跟方域談談的,連早點都還沒用。」
  香君道:「楊老爺,你別想把我支開去,把話說完了,再慢慢侍候您不遲,這兒街上百物齊全,想吃什麼,叫個人去買就行了,什麼都現成的,要是沒胃口,買回來也是白糟蹋錢。」
  龍友還是沒體會到她話中的譏誚之意,笑笑道:「怎麼沒胃口呢,我胃品好得很哩!那兒的話。」
  「楊老爺!只怕不風得,也許你回頭半點胃品都沒有了,因為相公跟您談的是不痛快的事。」
  「我們兩人沒什麼不痛快的地方。」
  龍友忙擠眼色道:「香君,你雖是新娘子,可也是女主人呀,清早客來,連茶都沒一杯的。」
  香君作色道:「楊老爺,你別把我支開,這五百兩銀子是為了我化的,我也有權利聽的,侯相公要問的只有一句話,你替他墊的那五百兩銀子,到底是不是阮大鬍子那個奸黨的呢。」
  楊龍友慍然道:「香君,你怎麼可以這樣子稱呼人。」
  「我叫他奸黨有什麼不對,周老爺的留都防亂公揭上指名道姓地這樣稱呼他,阮大鬍子當年為魏忠賢做爪牙,迫害忠良更是事實。」
  楊龍友道:「他做了些什麼事,自然會有國法去治裁他的,用不著你來亂扣他的帽子呢。」
  香君還要開口,朝宗道:「龍友,你說句老實話,那五百兩銀子,到底是誰的。」
  「你問這個幹嗎?又不要你急著還。」
  朝宗沉下臉道:「龍友,你別打馬虎眼了,快說,是不是阮大-的?」
  楊龍友被逼急了才道:「銀子雖是他的,但是你不必急著還,他是存心交你這個朋友的。」
  香君臉色大變道:「果然是他的,楊大人,你跟侯公也是朋友,怎麼能幫著阮大鬍子做下圈套來陷害侯相公呢!」
  楊龍友被香君當面指責,心裡一點慚愧變成了惱怒,一拍桌子道:「香君!你這叫什麼話,我怎麼是做圈套陷害方域呢,我是看你一片癡心,成全你們。」
  「謝謝您的好心,我就是當八輩子婊子,也當不起您的這番成全。」
  楊龍友拔腳要走,侯朝宗卻攔住他道:「龍友,你把話說清楚,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楊龍友道:「什麼意思?我是吃飽了撐著,沒事找事阮大-最近閉門思過,頗有愧意,想叫大家原諒他的過去,找上了我的舅老爺,瑤草(馬士英的號),因為我跟大家熟,又轉托了我,我想這又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事,那知道一開口,就碰了個大釘子。」
  侯朝宗道:「根本你就不必擔下來,阮大-的名字在南京已經臭得像泡狗屎,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反而用手去抓,這不是自己找的嗎?」
  楊龍友一歎道:「我也知道這事不容易,可是一來是我舅老爺的情面難卻,二來我看阮大-也確實有悔意,他跟我談過幾次,都很誠懇,像你的事,他知道了後,什麼話都不說,立刻拿了五百兩銀子給我。」
  「你不是說這是一個朋友托你買東西的銀子,你先幫我墊上的嗎?」
  楊龍友臉上一紅道:「那只是我借口如此說說,不過他的確是存心巴結你,他說你跟香君是才子佳人,他只想成就一對佳話,略盡棉薄,卻不想居功,所以只叫我經手,連他的名字都不必提起。」
  香君冷笑道:「他會有這麼好心。」
  「這是真的,你可以問問方域,這五百兩銀子,我並沒有要他立字據,他根本可以不認帳。」
  朝宗道:「我是那種人嗎?」
  「老弟你認了也好,否認也好,我只是說明了阮大-的意思,他對你別無所求,只希望你方便時,替他在人前解說一下,不方便就算了,不必勉強,他姓阮的是忠是奸,日後自有人知。」
  朝宗道:「他果真別無所求?」
  「老弟,我自己已經碰了釘子,總不成還來托你下水不成,這筆銀子你欠著,有了就還給他,沒有也別放在心上,他不在乎這點錢,也不指望你還,你能幫上忙就幫,幫不上也別勉強,只要你別湊在那些人一起罵他就行了,我想你這個總做得到的。」
  朝宗歎了口氣道:「龍友,你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因此我相信你的話,你是被人利用了。」
  「啊!我被人利用了?」
  「是的,否則你現在早已躲得遠遠的,不敢來見我了,我問你,阮大-當真是對我無所求嗎?」
  「沒有,我已經承認了銀子是他的,還有什麼別的不能承認的,他如對你有什麼過分的要求,我也不敢對你答應了,要是做不到,豈不坑了我自己。」
  「你已經把自己給坑上了,阮大-絕沒有這麼好心的他若沒有別的要求,就是想藉機會坑我一下。」
  「坑你一下,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他現在正受著復社的攻擊,現在他可有理由反擊了你們復社不是講究重氣節、知廉恥嗎?你們罵我姓阮的是貪官,可是你們復社的人卻拿了我的銀子在秦淮河逛窖子……」
  楊龍友道:「這不至於吧!他這麼做對他有什麼好處呢?又怎麼對我交代呢?」
  朝宗道:「我想他已經把消息傳出去了,所以昨天吳次尾陳定生他們才不理我,龍友!
  你這一次真坑我不淺,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呢。」
  正說之間,小廝送了封信來,卻是鄭妥娘寫給香君的,香君接手看後,交給楊龍友,冷笑道:「楊老爺,你看去,這是你做的好事。」
  楊龍友接過看了後,臉色一陣大變,因為妥娘在信上一則道喜,一則報告消息。
  不幸而言中,因為朝宗為香君梳櫳事,大家都知道了,阮大-趁機會在斯文圈子裡放出了空氣,說復社的領袖侯朝宗拿了他五百兩銀子去嫖窯子,所謂重氣節的人,也只不過如此而已。
  這些話他已經不止在一個人面前講起,不過相信的人還不多,他還提出了楊龍友,說是楊龍友經手,可以作證明的……妥娘的信上說她相信朝宗必不致如此無恥,而楊龍友也是斯文中人,也不會無聊的去幫阮大鬍子算計朝宗,恐怕是受了利用,要是真用了他的銀子,趕快湊了還給他,她自己那兒有百兩私蓄,可以拿過來。
  這封信看得楊龍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恨恨地一槌桌子道:「這個混帳鬍子,實在太可惡了,我這就找他算帳去。」
  香君見他氣得黃焦了瞼,胸口不住地起伏,知道他是真不知情,絕非串好了來做手腳的,倒是不再恨他了,連忙道:「楊老爺,您先消消氣,就是要去,也得把銀子帶了去,才說得了話,拿不出銀子,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了。」
  楊龍友一呆道:「是啊!朝宗,這回我實在該死,居然把那個當成了人看,才會上這個當的,連帶把你也坑了一下,這五百兩銀子,應該是我拿出來才是。」
  朝宗忙道:「怎麼能要你出呢!」
  「是我急於求功,你還沒點頭,我先把錢給了,才促成了這件事。」
  「我不點頭,你仍然可以把銀子要回來,事情非辦不可,自然是不能怪你,現在我們得把錢還出來,我身邊有兩百多兩,你是否能幫我湊一點。」
  楊龍友歎了口氣道:「老弟,實不相瞞,我的幾個錢,全是內人手裡抓著了,而阮大-跟我舅家走得很勤,若是說拿錢來代你還阮大鬍子,恐怕她不會鬆手,二三十兩,我還可以在別處挪一下,多了就沒辦法了。」
  想想又道:「你可以找到陳定生、吳次尾、黃太衝他們,大家湊一湊,說明內情,他們一定會幫忙的。」
  侯朝宗道:「我開了口,他們必然會幫忙,別說是五百兩,五千兩也湊得出,可是我不能去找他們。」
  「為什麼,你跟他們私交極深。」
  朝宗一歎道:「最糟的是我躲了兩天,原是為了怕麻煩,現在倒變成我拿了阮大鬍子的錢,不敢見他們了,等到我被阮大-出賣了,才去找他們,這個人我丟不起,因此我不想去找他們。」
  「怎麼會呢?他們深知你為人的。」
  朝宗道:「他們在留都防亂公揭裡對阮大-攻擊極力,我不以為然,我認為朝廷已經降旨論處,我們讀書人就該尊重王法,不可以私下又論處誰,我說這話是站在道理上,並沒有偏袒誰。」
  「是啊,我也因為這個才答應了阮大-,因為你是唯一替他辯解過的人,那知這個傢伙竟來上這一手,真是狼心狗肺,不識好歹。」
  朝宗道:「我只是就事論事,倒不要他領情,而且在我私心之下,也不值其人,要我說好話是辦不到的。」
  楊龍友道:「我也告訴過他了,他在一般人心目中實在太壞,一時難以改變的,要他慢慢地來,盡量多做些讓大家看得起的事,改變一下別人的印象。」
  香君冷冷地道:「你就叫他借銀子給侯相公。」
  楊龍友呼冤道:「那裡的事,他找我那天,剛好是你要我幫忙寫條子叫你出來,好去看朝宗,給他知道了,是他自己提議要促成你們一下,還叫我別對任何一個人說,我想這是一件好事,等過一陣子,大家對他的印象略略轉變時,再說出來,也讓人知道他並沒有大家所想的那麼壞。」
  香君冷笑道:「狗改不了吃屎,他那種料能做得出好事嗎?楊老爺,你實在太老實了,才會信他的話。」
  龍友是又愧又怒,無可奈何地道:「我也不說什麼了,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的,因此我只有用事實來證明了,我去找阮大鬍子去。」
  香君道:「現在找他還有什麼用,你沒瞧鄭姐的信嗎?他已經把事情喧了出去。」
  龍友道:「喧出去也沒關係,朝宗不是從他手上直接把錢接過來的,一切都還是我經手,我說沒那回事,他怎麼說都沒用,只是……」
  他困難地嚥了口液,朝宗知道了他的意思,連忙道:「錢當然要還給他,只是目前只得三百多兩,一兩天內,我一定湊齊了送上府去。」
  香君道:「這種事自然越快越好,那能拖過一兩天,那時他恐怕已經吵得天下皆知了。」
  照阮大-的為人,這是很可能的事,可是一時之間要湊出一百多兩銀子,的確不容易,尤其是朝宗生具傲性,為這種事要他出去向人告幫求借,他實在開不了口,楊龍友一跺腳道:
  「我去想辦法,必要時就算是我欠他的好了,總不能叫他捏住了小辮兒。」
  香君這時倒不再恨楊龍友了,她也相信龍友是受了利用,拉住了他道:「楊老爺,怎麼能要你受累,你先坐一下,我去去就來。」
  她把楊龍友按在椅子上坐下,告罪離開下樓去,沒多久,她就帶個小丫頭,送了茶跟早點上來,侍候著兩個人喝茶用早點,像個能幹的主婦一般。
  只是兩個大男人卻食不知味,都在想著,如何去湊足那一百多兩銀子,尤其是朝宗更為耽憂,因為他把錢都化光了,生活立刻就會發生問題,雖不至於餓飯,但是以自己此刻的地位,到處打秋風總不是滋味。
  就算是上左良玉軍中去謀個出身吧,盤費總不能少,找人開口借,相信不會有問題,可是在秦淮河畔,大大地豪華了一下,就去找人借貸,這個臉實在拉不下來,難怪要使他發愁了。
  香君慇勤地挾了個小湯包,喂到他口邊道:「相公,這蟹黃包是五鳳居的老廚師親手做的,他以前還在京裡當過御廚呢!手藝很高,很難嘗得到的。」
  朝宗雖然接過來吃了,卻也沒心情,自然不知道好在那裡了,香君笑道:「相公,楊老爺,看你們兩個人,愁面相對,像是天塌下來似的。」
  楊龍友一歎道:「香君,你不知道,我心裡多著急,這是我自己多事,識人不明,卻又連累了方域,我真恨死了自己,說起來,五百兩銀子並不算回事,再多的數目也難不倒我,但目前我是個退職之身,家裡的錢又被那個母老虎抓住了,平常的用度,都是我替人畫兩筆字畫,得些潤筆,每次二十三十,說起來不算少,可也沒存下來。」
  香君笑道:「您算了半天帳,最後還不是沒錢嗎?」
  龍友苦笑道:「倒也不是,我是說給點時間,我倒也能籌出來,以往我有急用,都是向貞娘先借了,慢慢再還的……對了,先問你娘借一下。」
  朝宗忙道:「不,這怎麼可以,也不像話。」
  龍友想想也覺得不妥,因為朝宗的錢是化在香君身上,美其名為梳櫳,說穿了就是纏頭之資,那可是現給現付,沒有欠帳的。
  香君一笑道:「若是要相公去借,那的確不太好,若是我去借,就沒什麼關係了。」
  朝宗道:「不行,也不能由你去借。」
  「為什麼,這跟你沒關係,是我向娘借的。」
  龍友道:「你娘肯嗎?」
  「娘為什麼不肯,你真以為她是那麼小氣的人嗎?」
  龍友道:「這倒不是,不過她在銀錢上比較頂真,我跟她借錢,她還得叫我寫借據,打手印、覓中保人。」
  「這本來就是應該的手續,難倒你向別人借錢,就能不辦這些手續了嗎?」
  龍友一歎道:「我也不是說不該如此,可是叫方域寫這張字據,他是說什麼也不會答應的。」
  朝宗的確不肯,因為他是金陵名士,世家公子,又是青年士子所尊祟的復社領袖,在一般人心目中,他的身份又比楊龍友這個削職縣令要高。
  替香君梳攏,文士風流,衛道之士雖然頗不以為然,但一般人卻不會太在乎,金陵六朝金粉地,人們的道德標準已可接受這件事。
  但是問婊子借錢,就是等而下之了,楊龍友跟貞娘多年的交情,猶自可說,朝宗卻無論如何都拉不下這個臉來的。
  可是香君卻嘻的一笑道:「又不是侯相公借,她打的什麼收據,我們娘兒倆之間,還要收據嗎?」
  說著掏出一疊銀票,每張一百兩,恰好是五百兩,她把銀票交給楊龍友道:「這還是你拿來的票子,原封不動地還給阮大鬍子去,他該沒處說嘴了。」
  龍友道:「你娘還沒用掉?」
  「沒有,我們這兒買東西,定酒席向來都是三節算帳的,錢是化了,但不必要立刻就付的。」
  「貞娘肯還給你,倒真不容易。」
  「哼!你以為娘是那種沒情沒義的人嗎,她聽了內情後,直口罵你糊塗呢!把錢立刻還我了。」
  龍友連忙道:「不怪我,我是受了利用。」
  「娘說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也做過幾年的官,居然連好人壞人都分不出來,她此刻忙,等一下還要來拔光你的鬍子呢!」
  楊龍友一縮脖子道:「這位姑奶奶我惹不起,她說拔是真拔的,我得趕緊溜。」
  他抹抹嘴唇站起來道:「阮大-今天在石巢園排他的燕子箋,準備要請南平王爺來看戲,我趁這時把錢還給他去,正好堵住他的嘴。」
  他急急地走了,侯朝宗也舒了口氣道:「總算了了一樁心事,香君,沒想到你娘肯幫這個大忙的。」
  香君幽幽一歎道:「娘不是個小氣的人,可也不是個大方的人,為了我,她已經花費不少了,再要她拿五百兩出來,不是要她的命嗎?」
  「那她怎麼肯把銀票給你的。」
  「我去把事情一說,她雖是把楊龍友罵了一頓,卻不主張還錢給大鬍子,她說阮大鬍子的錢既是自己拿出來的,樂得花了他的,算是他的一番孝敬,既不必領他的情,也不必替他說好話。」
  「那是什麼話。」
  香君一歎道:「其實對付阮大鬍子那個狗頭,娘的辦法還真不錯,他的錢是刮自民脂民膏,搾他幾個出來也是大快人心的事,這份孝心照領,該罵他時照罵。」
  「這就是無賴了,柳麻子那樣的人可以做,我卻不能做,因為我是世家子弟,我父親雖不在朝,他的門生故舊都還在朝中身居要津,我不能墮了家風。」
  香君點點頭道:「我曉得,我把關係對娘說了,而且再三懇求,我把那副頭面退了去,折回二百兩來,再加上我跟妥娘姐姐的私蓄合計有三百兩。」
  「原來是這樣子把銀票要回來的,可是你不必把頭面退去的,我有二百多兩。」
  「不能動你那筆錢,那是你留作路費的。」
  「路費要不了許多,而且我也留下了,蘇老爹替我把一座玉器賣了百兩銀子,我那兒還有一點東西,都是人家送的,我走得時候用不著了,都可以賣了。」
  「那幹嘛?別人送你的,也是一份人情,更是一個紀念,你怎麼可以變賣了呢?世家公子若是混到賣東西抵用急,那就是沒落了,有許多已經敗落的大家子弟,寧可挨餓受凍,也不肯把家裡一些值錢的古玩賣掉,因為那是他們尊嚴的表徵。」
  朝宗一歎道:「這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倒不贊同這種行為。」
  「假如光為了面子,倒是大可不必,可是我聽一位老先生談到這件事,他說保留一點先人光榮的遺跡,用以激勵後世子孫,意義就重大了,這可以堅定人的志向、激勵操守崗位的。」
  朝宗有點臉紅道:「我並不想賣,而是沒有用,送給蘇老爹的,是他作主替我賣了,我侯朝宗再不濟,也不至於典賣渡日呀。不過那些東西是我自己的,我到軍中去,帶著也不便。」
  「過去的就算了,剩下的你若放心,可以存放在我這兒,千萬別再動典賣的念頭了,若是讓原來送你的看見了,又作何看法呢?」
  朝宗倒是沒話可說了,頓了一頓才道:「可是把你的頭面退回去又怎麼行,誰都知道那是我送給你的。」
  香君一笑道:「這可不是嫁妝,只是做做樣子,在舊院裡,客人們送給姑娘們的首飾都是充充場面而已,客人一走,那些東西又送回去了,金店裡照九折收回。當然也有不退的,可是退了也沒有人會笑話。」
  「這總是不好,那不又等於要你娘貼錢了嗎?」
  「你放心,娘的算盤打得精,平白不肯叫人賺了一成去的,她會收起來,將來再給我的。」
  「這更不好了,她豈非吃虧更多。」
  「這是我們母女之間的事,我也說得很明白,請她放心,她對我好,我會有一份回報的,請她把眼光放遠看,我不是那種沒心肝的人。」
  朝宗知道香君所說的回報是什麼意思,不由臉上一陣臊熱,低下了頭。
  香君拉著他的手,高興地道:「娘一聽說你要到寧南侯那兒去謀個出身,也很高興,她說流賊日益猖獗,科舉也停了,在南京混不出個出息來的,京裡那邊更亂,一些大官們都把財產悄悄地往外運,倒是在行伍中有個出頭,將來只要你來接我,她絕無問題。」
  「哦!她對你贖身的事作何表示?」
  香君的眼圈有點紅道:「娘自己沒個親人,就我這個買來的女兒,她還爭什麼,有錢給她幾個,沒錢就把人帶走,只要我能過好日子,她什麼都不計較。」
  朝宗倒是深感愕然,貞娘這番話是他難以想像的,香君又道:「娘說你若是現在能把我接了去都行。」
  朝宗一震道:「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娘從來也不跟我說假話,她自己這輩子已經耽誤了,卻不想我也跟她一樣。」
  「那她為什麼還要為你落籍呢?」
  「那是以前,年頭兒還算太平,大局不會有什麼變動,她要弄幾個錢養老過下半輩子,可是最近流賊越鬧越凶,有不少外地的財主,流落到南京來,居然淪為乞丐的,使她看開了有錢也未必能保得住安逸,不知道什麼時候,流賊一來,愈是有錢的人愈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