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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朝宗覺得不太妙,這下子來的人多了,每個人調謔問訊一番,還有幾個是家鄉同裡的士子,他們都是家中道了寇患,手頭拮据,前一陣子還找他借貸過。
  當時,因為自己手上也不松裕,每人借了五兩銀子,對方雖然不夠,卻也未便嫌少,相互感慨了一陣而去。
  他若是知道了自己為秦淮河一個婊子梳攏而拿出了五百兩銀子,這就很難對人解釋的了。
  自己與香君的感情以及不得不如此的苦衷,卻是不足為外人知道的,想想只有躲一躲的好。
  恰好記起有個文友,在棲霞山上置了一所別業,每年秋天都在那兒賞楓讀書,曾經一再力邀自己前往一遊,乾脆利用這個機會去躲一天吧!
  於是叫店家代為租賃了一頭健驢,帶了些碎銀,一逕往鄉下去了。
  走了一個下午,近晚時才到,那個文友見他到來十分高興,殺雞宰鴨款待他,非常慇勤。
  那是一個土財主,著實有點銀財,但是書卻沒有讀通,四十多歲了,還是一領青矜,連個秀才都沒撈到。
  好在他很會安慰自己,說是命中富貴不能雙全,上天既然給了他這份用不完的錢財,已經夠寬厚了,若再貪心不足,妄在求貴,必將招致天怒。
  為了附庸風雅,他在棲霞山上置了這所別業。而且還買了一個沒落的士人家女兒,闢為外室,安置在這所紅葉山莊中。
  那個女孩兒長得倒還清秀,肚子裡的文字卻也勉強可以,對朝宗的文名卻是十分景仰的,聽說他認得朝宗,吵著要良人請來一求教益。
  那位土財主雖是向朝宗表示過這個意思,但也知道希望根渺茫,卻不想朝宗果真翩然而至,怎不喜出望外。
  兩口子招待之慇勤是不必說了,倒使朝宗感到很不安,那位如夫人芳名倩如,為了表示她的書香後人身份,使得朝宗能看得起她一點,特地把自己陪嫁帶過來的一些破字畫古董拿出來請朝宗品鑒。
  她說這是先人數世相遺,其中頗有些古物,但是她的父親卻寧可貧病而死也不肯賣掉一幅。
  朝宗自然是表示了一番崇敬之意,檢視了一下那些寶貝,卻只有苦笑,所謂古董,只不過是些宋瓷元陶,年代是有了,但是古董店裡俯拾即是,根本不值錢,字畫倒有幾幅名家的東西。
  但也是本朝的人,如唐伯虎、文徽明等等,知名度是夠了,卻不是根有名的幾幀,何況看看那些紙質印色,到底是不是真品還有問題。
  因此要他開口評定,他倒是十分為難,倩如倒很知趣,笑著道:「侯相公,沒關係,你儘管說好了,我不會怎麼樣的,我只想知道一下這些字畫的真偽。」
  朝宗想了一下才道:「嫂夫人,那我就直說了。這些名家雖都已作古,但究竟是本朝的人物,若是再過個兩三百年,必成真品。」
  那位財主卻不明白了道:「候公於,唐伯虎的畫跟文徵明的字,在現時已經很值錢了的。」
  朝宗只有苦笑道:「吾兄尚未明白,這一字一畫,筆力、氣勢都根夠了,可以直追古人,但是用的紙卻是近數十年的產品,再者用的印泥太艷,一看就知道不出十年,所以要再過兩百年,才成真品。」
  「喔!你說這些作品是臨摹的。」
  「依照小弟的評斷是如此,不過這些臨摹的人手法極高明,已可亂真了,只是他沒注意到用紙和印泥。」
  倩如的眼淚掉了下來,哽聲道:「若是先父聽見了侯公子的話,一定會多活兩年,實不相瞞,這都是先父所臨摹的,他一生貧苦,字跟畫都不錯,看見了這兩個人的字畫後,十分激賞,每天就埋頭苦練,揣摩這兩個人的筆意氣勢,最後自信已有十分把握了,才作了這兩幅,拿到了古董商那兒去,人家一打開就說是假的,他一氣之下,就此不起。」
  「哦!這原來是令尊大人的手澤,那真太失禮了。」
  「不!你說他已經能夠亂真,他不知會多高興呢!他見人才瞄了一眼就知道是假的,還以為是自己的技藝不足,未能得先人神髓,那知卻是紙張和印色的毛病呢!他自以為已能亂真,才會拿去試試的,那知一下子就被人識穿,想到多年的努力都成泡影,所以才憤急而死。」
  「唉!老伯已有此功力。何必又去臨摹古人的呢?倒不如就用他本人的名字,相信也不會被埋沒掉的。」
  「候公子,沒有用的,這年頭人重名尤甚於一切,有才華而無名,想要出頭太難了,先父一生默默以終,就是因為不出名。」
  朝宗只有一歎,他知道這也是事實,無財無勢,沒有淵源的讀書人,假如沒有特殊的才華機遇,出頭實在太難了。
  倩如又捧出了兩把扇子道:「這是先人所遺,他雖精於書畫,卻始終不敢輕易塗鴉。」
  朝宗見到的是兩支素扇,倒是沒有大重視,可是接到手中展開後,倒為之一怔,這的確是珍品。
  也是真正的古董,扇骨是以名貴的湘妃竹製,扇面則是以細絹蒙在白宣紙上,潔白光潤,一望而知為極品。
  怪不得倩如說她的父親雖精書畫,卻也不敢落筆了,那是因為這扇面太可愛了,若能加以潤色固為佳事,但萬一略有失誤,勢將造成終身的遺憾。
  他一面讚賞不絕,一面反覆觀看,竟是不忍釋手,倩如道:「侯公子認為尚堪一觀嗎?」
  朝宗道:「豈止是尚堪一觀,簡直太好了。」
  倩如道:「那就請公子賜下一詩,以光顏色。」
  「這……我實在不敢當,如此珍物,我的那筆字怎麼能配得上。」
  「公子別客氣,妾身雖不擅書,但是卻看得懂一點,公於的細楷已經不讓王郎,只是功力稍遜,但娟秀卻過之,用來題這種局面,最是合適不過。」
  她的男人也道:「侯相公,你就別客氣了,我自己雖是老粗,但小妾卻是讀過幾天書,她說好,一定就是好的了。」
  朝宗仍是謙謝,倩如道:「侯相公,我家郎君雅好斯文,但是每每惹來不少譏諷,侯相公不棄下交,已經使我們感激萬分了,故而請相公一定要擲賜墨寶一幀,也好給郎君在人前有樣拿得出來的東西。」
  「說得是,侯相公,實不相瞞。我在收藏古董字畫上,不知化了多少冤枉錢,結果還惹了不少閒氣,往往花了大錢還買進了假貨,所以我發誓不再要古人的東西了,在今世的才子裡求,而且要當面揮毫,那總不會假了!這扇面是一定要您勞神的。」
  倩如道:「妾身只求相公題一把,另一把素扇則以為酬,這扇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製作尚稱精美。」
  這個條件使朝宗十分動心,因為那柄扇子實在太逗人喜愛,而且他正在擔心,明日為香君梳攏,銀子由龍友張羅有著落了,自己多少得帶點禮物去,有了這柄扇子,自己再題首詩算上去,就太妥切了。
  因此他也不再推辭了,再者他對自己的詩與字也相當自負,相信不在一般名家之下,拿出來也不丟人。
  當下用了番心思,先把倩如要求的詩題了,然後又趁著餘興,為自己那一柄扇子上,也題了一首五絕:
  秦淮橋下水,舊是六朝月;
  煙雨惜繁華,吹蕭夜不歇。
  寫了自己也覺得意,廝混了一天,第二天,他又騎著驢子回到城裡,換了件新衣服。刻意修飾了一番,才籠著扇子,一逕又走到了媚香院。
  沿途上已經有不少人向他拱手道喜,可見這件事相當轟動,倒是弄得朝宗很不好意思,因為這究竟不是正式娶婦,千金宿妓,這是少年浮誇子的行逕。只有隨意地敷衍了幾句。
  經過柳麻子說書的地方,碰到了吳次尾與陳定生他們。朝宗更不好意思了,正不知要說什麼,但是那幾個人只泠冷地向他打了個招呼。
  朝宗心裡愈發地慚愧了,但是轉念一想,自己只不過是嫖一個婊子罷了,在南京,這根本不算什麼,何況他們經常也在書寓裡聚會,又沒有問他們借錢,做出這副嘴臉,算是什麼呢!
  一賭氣,也不理他們了,倒是陳定生過來,低聲向他道:「方域,香君是個好女孩兒,對你的一片癡情大家也知道,你要替她梳攏,朋友們無不贊同,貞娘也在我的面前訴了不少次的苦,說那妮子守定了你,推掉了不知多少的銀子,你一時無法接她出來,也應該為她意思一下,只是你怎麼用那種人的錢呢?」
  朝宗這才知道是為了這緣故,連忙道:「是龍友替我張羅的,他為官雖然有點不清不白,但畢竟是斯文一脈,你們平常也跟他有來往。」
  陳定生冷笑道:「楊龍友這個人不能說他壞,但有時卻不免糊塗,你千萬要多加小心的。」
  說完勿勿地走了,因為吳次尾在遠處大聲地呼喚,朝宗一腔熱鬧被潑了盆冷水,心裡很不痛快,來到媚香院,倒是很熱鬧,披紅掛綵,鑼鼓喧天。
  他一進門,就有人叫道:「新郎官來了。」
  劈劈啪啪,一串百子炮燃了起來,然後是一大堆鶯鶯燕燕擁了上來,那都是秦淮河畔舊院的姑娘們,吵著討喜錢,吱吱喳喳,亂成了一片。
  幸得卞玉京趕了來解圍,把那些姑娘們拖開了,朝宗才得脫身,來到大廳裡,但見衣冠楚楚,冠蓋雲集坐了一堂,朝宗大部份都認得的,賀喜之聲不絕。
  看樣子貞娘倒是不小氣,酒席也是定最好的,五百兩銀子,她並沒有賺下去,而且還貼上了一點,竟像是真的嫁女兒的樣子。
  紅燭高燒,一幅大幛面上釘著一個斗大的金喜字,那是用金箔打的,估計著也有七八錢了,那是等入洞房後,賞給打雜等人的小賞,朝宗心中又不安了,排場這麼大,使他又欠了一個人情。
  楊龍友算是大媒,也穿了一身新,笑哈哈地迎了上來,直擦頭上的汗道:「我的爺!你上那兒去了,我就差沒著人找你去了,吉時將屆,不見新郎,這不是要我這個媒人好看是嗎?」
  旁邊一人笑道:「可不是,侯公子好得你來了,否則我們的好好先生就要變成個光蛋了,貞娘少說也扯下他一半的鬍子。」
  舉座為之大笑,楊龍友把朝宗推到喜案前面,貞娘挽著盛妝的香君下來了。
  大廳中立刻鴉雀無聲,大家都為香君的美而震驚了,因為這不是出嫁,所以她沒有遮上蓋頭。
  這是很講究的,女子一生中只能遮一次蓋頭,坐一次花轎,若是孀婦再嫁,就只能乘坐小轎了,所以形式上雖是如同出嫁,但有些地方是不能逾越的。
  也因為如此,香君那張吹彈得破的俏臉才能一覽無遣地展現在每一個人的面前。
  寂靜過後。才是一片讚歎聲,有的誇珠聯璧合,有的說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朝宗看了香君的美麗後,心中也十分得意,覺得這五百兩銀子花得很值得。
  席中的賀客頗不乏財主。要他們一擲數千金來換取自己此刻的地位,他們也都願意的很。
  只可惜他們肯花錢,香君卻不肯接受,這一朵嬌艷的鮮花,今天就是自己的了。
  他挺著胸。站直了,等香君來到他的身邊,接近了,可以看到香君的眼睛有點紅腫,那是剛哭過的。
  想必是她們娘兒倆在樓上說過一陣話,這倒更像個新嫁娘了,交拜天地,行禮如儀,只缺了叩拜高堂一項,貞娘只是名義上的娘,當不起那一跪的。
  送進了洞房後,朝宗拿出那柄扇子,放進了襯著紅綢的盤子裡。
  那是催妝詩,又是定情禮,倩如知道了用途之後,又給他穿上了大紅的流蘇,下面打了個同心結,繫了一對比翼鴛鴦,更加別緻了。
  盤子端出去,繞過大廳一周,給賓客們共賞,果然又獲得了一片讚歎。
  連楊龍友都跑來叫道:「到底是尚書公子。出手不凡,詩與字是不必說了,當世不作第二人想,更難得的是那柄扇子,你是從那兒弄來的,告訴我。那怕是五百兩銀子一把,我也要去買幾把。」
  朝宗一笑道:「龍友,虧你還是畫蘭名手,竟說出這種沒見識的話來,像這種素扇,已經是無價之寶了,有錢也沒處買的。」
  楊龍友道:「正是這話,我才問你從那兒弄來的。」
  「一定是弄來的,不作興是我從家裡帶來的嗎?」
  「不會!令尊尚書公的毛病我知道,他若是家藏有這種好東西,早就拿出來了,不會等到你來獻寶。」
  侯朝宗知道父親雅好古玩,法眼極高,只可惜宦囊不豐,每遇珍品,常生望而興歎之憾,而自己這方面的知識也多半得自家學薰陶,扇子不是攜自家中,倒是被楊龍友這個人給猜中了。
  但是他卻不肯將來源說出,只笑笑道:「我是由一個想不到的地方無意間而得之的哩。」
  楊龍友不死心,仍是追問道:「到底是在那裡,你告訴我吧!我是真心想買,因為下個月是建安王過三十大慶,園海托我代他買幾件新奇一點的壽禮。」
  「園海是誰?是不是阮大。」
  楊龍友紅了臉道:「就是他,方域,此人以前雖然做過一件錯事。但近幾年來已頗知悔改,一心向善,而且他也頗有才情,極力想跟大家親近一下。」
  侯朝宗道:「我對這個人並沒有私怨,但是復社中幾個中堅人物卻對他深惡痛絕,非要置之於法不可,可知當年他的行為的確有不可原諒之處,你跟他來往我不管,可別把我拖進去。」
  楊龍友本來還想說什麼的,但是聽了朝宗的話後,卻也不便再說了,也沒有在扇子上追問下去,而且這時酒筵已經開了,忙著招呼入席,就把事情岔開了。
  客人來的不少,但是由於幾個知己的都沒有到,朝宗不免覺得遺憾,草草地敷衍了一陣。
  那些客人跟朝宗並不太熟,再者這究竟不是真的婚嫁,鬧了一陣,大家也就散了,卞玉京跟龍友兩個人把朝宗送進了新房,打趣了幾句,也就識趣地退走了。
  香君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床上,手中玩弄著朝宗送給她的那把房子,一言不發。
  朝宗想跟她說話,卻又不知如何說起,高燒紅燭,遍室羅綺,屋子裡的情調充滿著喜氣香君看起來也較四年前定情之時美多了,此刻,可以盡情地愛她了,但不知怎的,兩個人竟都有些不調和的感覺。
  最後還是朝宗道:「香君,你喜歡這把扇子嗎?」
  香君道:「喜歡,因為上面是你親手題的詩。」
  朝宗道:「那首詩並不好,只是隨口堆砌,沒什麼意境,更沒有什麼意思。」
  「我倒認為這樣子好,感情是放在心裡的,一定要形諸文字,反覺虛偽了,如果你在詩上說對我如何如何,我倒是不太會珍惜了,而且我認為你這二十個宇,這是挺有意思的。」
  「喔!你倒說說看,意思在哪裡。」
  「你這首五絕雖是眼前即景,但隱約有一種感慨,對這種歌舞點綴昇平的氣象並不以為然,煙雨惜繁華,吹簫夜不歇,隱約之間,似乎也有古人夜泊秦淮,那種商女不知它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感慨。」
  朝宗在作詩時,倒沒有這種心情,可是現在經她這麼一說,似乎真有點那個意思了。
  他也知道,這四句詩平鋪直敘,是描述虛空的寫法,可以作很多解釋。
  香君的心裡充滿了憂時傷遇的感慨,所以想到那上面去,自己倒是不便否認,只有笑笑道:「難為你想得那麼透徹,這是我不好,在送你的定情詩上,不該寫這些的,好在還有一半的空白,等我用心再另外作首好的,給你寫上去。」
  「不!就是這首好,我很喜歡,這證明你不是醉生夢死的那一群,心中時時都有家民之思,沒忘記國難方殷,在歡樂中,都在警惕自己,我很高興。這正是我最景仰的人。」
  給她這麼一說,朝宗倒又有點慚愧了。因為他捉摸了一下自己,實在沒有那麼積極,而且在此時此地,談這些也未免太煞風景。
  所以他坐在香君的身邊,攬著她的肩膀道:「香君,別談那些了,這幾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好容易在已到這個機會,我要好好地愛愛你。」
  香君的臉也紅了,柔順地靠在他的懷中,兩人默默地溫存片刻後,香君道:「我把扇子收起來,換了衣服,咱們好好地喝一盅,慢慢地聊。」
  「啊!你還要喝酒。」
  「是的,這是我的一個大日子,我一定要好好地慶祝一下,喝它幾杯,你看。我這不是早就準備好了。」
  她起身先打開了箱子,把那把扇子鄭重地收了進去,然後又脫去了錦服,只穿了緊身的小襖,卸了頭面,把那條長長的青絲髮辮,又仔細地編了起來。
  朝宗道:「還梳它幹嗎?難道你不睡覺了?」
  香君斜睨了他一眼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的梳垂髻了,明天起就要把發豎攏上去,作婦人的打扮了,所以我要再梳它一次。」
  「喔,所謂梳攏,就是這個來由。」
  香君輕輕,一歎道:「我盼著這一天,今天總算盼到了,而且也趁了我的心願,但不知怎的,我心裡總覺得有點不太像似的。」
  朝宗笑道:「你盼著這一天?是難耐春閨寂莫?」
  香君紅著臉道:「看你,嘴裡沒一句正經話,我只盼著這一天,是因為我還頂著清倌人的牌子,可是自從上次在山上給了你之後,巧不巧就有了,幸虧求到鄭姐幫忙,用藥墮了下來,可是我自己也知道,模樣兒在變了,聽人家說我是清倌人時,忍不住就要臉紅,我只希望能早一天把那塊虛牌子揮掉,免得老是在人前懷鬼胎。」
  朝宗也覺得歉然道:「怪我不好,我是不知道,否則我一定會設法趕了來。」
  香君歎道:「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那時我是自願的,再說你知道了,趕來了又能如何,那個時候,你想為我梳攏,可沒這麼輕鬆,娘是多半也看出一點什麼了,實在也拖不下去了,才肯答應以目前這個數目的。」
  朝宗一歎道:「是啊,說起來貞娘也算不錯的,她雖然要了五百兩,可是看了今天她為你所擺的場面,她沒落下一文,而且自己還貼了不少。」
  「這個你倒不必感激,她雖然照數貼了一倍,但是置的頭面首飾還在這裡,並沒有化了去,張做一下,爭了面子,並沒有大損失。」
  「香君別這麼說,貞娘是你的假母,她沒拿你當搖錢樹,已經很難得了,而且這些東西,她畢竟是拿錢出來備置給你的。」
  「我能把它們給賞了嗎?還是能作主送給人。」
  朝宗為之語塞,片刻才道:「不管怎麼說,這筆錢若是在別家,該是我出的。」
  香君一歎道:「不錯,別的姑娘梳攏,一應開銷都是客人出的,可是你拿不出這麼多,我又除了你之外,不肯接受第二個男人,她也沒辦法,擺排場是為了她自己的面子。」
  「可是這面子卻是做在我的頭上,我仍是感激的。」
  「相公,我也不是不領情,娘對我算不錯的,這四年來,她沒有逼著我接受別的客人,推掉了一大筆的銀子,這是我該感激的,但你不必領她的情,她花了點錢,但是梳攏之後,我再也沒有理由拒絕別的客人了,很快就能賺回來的。」
  朝宗聽了十分刺耳,卻又不知如何回答。
  香君卻目光炯炯地望著他道:「相公,大前天在客棧裡,你說要把我弄到身邊去,這話是真還是假?」
  「怎麼會是假的呢?我不是把你弄到身邊,而是把你娶到身邊。」
  「那最少也要一年半載吧!」
  「我到寧南侯軍中,謀個出身是沒問題,但是要想籌一筆錢,一年半載恐怕是很難,左帥軍紀極佳,沒有什麼橫財可發,要是在黃得功或是高傑那兒,倒或許有可能,他們官匪不分,打跑了流寇,照例是大搶三天。」
  「相公,你若是去發那種財,還不如我在這兒賣身了,因為我刮的是有錢的人,不會作孽。」
  朝宗痛苦地道:「香君,別這麼說,你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也該知道我的心。」
  「正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問清楚,你若是有心接我去,一年半載就來,少讓我受點罪,不過話又說回來,除非你有幾千兩銀子,立刻就為我贖身,否則三天過後,我就得開門迎客,難保這身子清白了。」
  「香君,我要的是你的心。」
  「不計較我是殘花敗柳之身?」
  「我折到你時是一朵蓓蕾,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一朵嬌美的鮮花。」
  「好,相公,有你這句話,我死也甘心了,半年為期,三天過後,你就動身到寧南侯那兒去,最多只要半年,你來接我也好,派人來也成,那時我一定脫了籍,洗盡鉛華,乾乾淨淨的跟你去。」
  「香君,半年實在不夠,左帥不會虧待我,但是也不可能給我太多的俸酬的。」
  「我相信總夠組一個家,養活一個家小吧!」
  「那當然,但是要為你贖身卻不夠了。」
  「不必你操心,我自己籌。」
  「什麼,你自己籌。」
  「是的,鄭姐昨天來跟我談過,她說她也幫我,兩個人下死勁,拚命地賺,拚命地省,有個半年時間,相信能掙下一千兩銀子,交給娘贖身,雖然少一點,但是畢竟好商量,我想她會答應的。」
  「這……香君,這怎麼行,你賺的為自己贖身倒也罷了,怎麼還把妥娘給拖上呢!」
  「先時我也這麼說,可是鄭姐她也說了,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拖不了多久了。」
  「她……怎麼樣了?」
  「相公,她有了癆病,你是知道的。」
  朝宗頗為難堪,支唔以對,香君道:「你跟她之間的一切。她都對我說了。」
  「香君,我跟她只是略為知己的朋友。」
  「我知道,她也是這麼認為的,雖然你們有過肌膚之親,那只是情慾,你是個年輕少壯的男人,男女之欲,本是人之本能,她既是你的朋友,而她又是個賣身市井的娼妓,解解你的飢渴,無傷於她的貞操,那不算什麼。」
  朝宗卻已遍體流汗,訥然地道:「香君,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什麼也不必說,所以我也是生長在舊院,對男女之間,看得較為透徹,可以體會到這種事,因此我相信你們在一起,倒是談談話,還能興知己之情,不管你們再接近,你們卻始終都是朋友。」
  「你……能夠諒解就好。」
  「我倒不是諒解,而是根本不反對你們在一起,在我心目中,鄭姐是我最崇敬、最親近的大姐,你若能娶她,我跟著去做小,做個丫頭都行。」
  「這是從何說起呢?」
  香君莊容道:「這是我的真心話,她說了你們的事,也說這一生中,你是他最看中的男人,我就勸她自為之計,設法存幾個錢來贖身跟了你去。」
  朝宗輕歎道:「你倒好,挺會替人著想的。」
  「我也沒把自己給忘掉,我說我還年紀輕,兩個人合起來,盡快先給她贖了身,然後再把我贖出去。」
  「你說的是孩子話。第一天下事沒有這麼如意的,你實在想的太如意了。」
  「怎麼想得太如意,只要大家都有此心,全力以赴,不是不可能的事。」
  「首先,你要弄清楚,她的身價銀要多少,她的假母可不像你娘,你知道要多少錢才肯放手。」
  「她當初典身價是一千五百兩,替那老鴇兒賺了這些年,早已償還多少倍了,最多再給她個二三千兩。」
  「這是你想的價格,她現在正當紅,在秦淮掛頭牌,是棵搖錢樹,你想她的假母會讓她從良嗎?即使點了頭,沒有個上萬兩銀子是辦不了事的。」
  香君道:「沒那話,在舊院,自有我們的一套規矩,還不容她們這些鴇兒娘把姑娘們吃死了,不合理的要求,大家都會群起而攻的。」
  「哦!群起而攻,難道她們還能打上門去。」
  「那倒不是,但是姑娘可以在一些有力的客人前說出那些不平的待遇,要求一個公道的支持,說的次數多了,知道的人也多了,衙門裡執掌我們這一部份的執事人員自然會去警告鴇兒娘。」
  「衙門裡還有專司管舊院的執事人員,是什麼職稱。」
  「這倒不是專有職稱,只是指定幾個人,專司籍名的登錄,以及各處大宅院的應承提調金陵的情形很特殊,大宅院多,往來的官府應酬也多,要叫多少名的堂差,都是向地方衙門知會一聲,再由衙門來通知的,所以必須要幾個人專門司理這些事務,而且也是個肥差事,過往大官們的發賞以及各家姑娘們的孝敬,油水之足,比一個縣太爺還著實得多了,聽說江寧縣的縣太爺年俸,還不如那幾位書啟先生的一半豐厚。」
  朝宗對這個倒不太感興趣,不管那些專司妓院應召的書啟收入有多好,這份工作絕非他侯朝宗所能做的。
  他沉吟了一下道:「若是官方可以壓著鴇兒娘不作大事苛索,我們倒是可以考慮一下,幫妥娘的忙,讓她擺脫這個生活。」
  香君驚喜地道:「爺,你肯要她?」
  朝宗搖搖頭歎道:「不,我只是認為她的身子已不適合再在這個圈子裡混下去了,她需要休息靜養。」
  香君道:「爺,為什麼你不能要她呢,她那個人什麼都好,品貌、才學……」
  朝宗苦笑道:「我記得跟她說得很明白了。」
  香君道:「她說了,你以為她不能作一個布衣裙釵的主婦,只合作一隻養在籠裡的金絲雀?她很不服氣。」
  朝宗一笑道:「你看過栽在泥裡的水仙花沒有?那種花只合在案頭的瓷盅中作歲朝之情供,換了個地方,花就長不好,而且也襯不出那種雍容瀟酒的神氣了。水仙花若是種在花圃中,並不一定會枯死,但是卻不會開花,沒有了芬芳,那還不如一棵大蒜了,你聽過人家說的一句俏皮話,叫水仙不開花裝蒜,所以妥娘不適合去做一個井臼親操的主婦。」
  香君默然地道:「為什麼妥娘是水仙呢?」
  「因為她像,她美麗,靈秀、高傲、冷艷,卻又濃郁醉人,身子又是如此的嬌弱,活像是一盆水仙花,所以我說她可為神仙之侶,可為知己畏友,也可以為剖心瀝腹的摯友,更可以是紅袖添香的膩友,因為她一身兼有這許多長處,就是不適合作妻子。」
  「她不是生來如此的。」
  「也許,可是她已定了型,永遠是這副型態了。」
  「你對她全無感情嗎?」
  「怎麼會呢?我喜歡她,感激她,欣賞她,愛她,只是我不會娶她,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也願意為她做任何的犧牲,卻不想成為她的丈夫。」
  「一個女人總要歸宿的,你肯為她贖身,卻又不肯娶她,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我若是腰纏萬貫,我可以營金屋而藏之,但我是個窮光蛋,只有盡一分心力了。」
  香君一歎道:「如果你不肯娶她,還是別管她吧!她那個人何等高傲,寧死也不會接受別人的幫助的,倒是反過來要幫助我們。」
  朝宗只覺得一股歉意由心而生,連忙道:「那我們也別接受她的幫助。」
  香君望著他道:「相公,你是在賭氣,還是在強爭你的男人的尊嚴。」
  「我……都不是,只是不忍心。」
  「相公,鄭姐不但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們對她的事既已無能為力,就沒有理由再拒絕她的一番好意,那也是她心裡的一種安慰了。」
  朝宗無法駁斥她的話,但心中部充滿了窩囊,要香君自己贖身,他已經很委屈了,如果再接受另一個妓女的資助,他更不知道如何自處了,然而他又說不出一番道理來。
  香君想是知道他心中的感受,笑笑道:「相公,你是否覺得很委屈,你坦白地說好了,不必口是心非。」
  「這……是有一點。」
  「為什麼,就為了妥娘姐的職業,為了他是個低賤的娼妓,你才覺得可恥。」
  「香君,你怎麼能這麼說。」
  「因為這是事實,你羞於接受她的幫助,只因為你卑視她的職業。你口口聲聲說她是你的知己,那也是假的,你心裡根本就瞧不起她。」
  朝宗被逼得急了道:「香君,我敬重她這個人,但的確無法讚許她的職業,我說不能娶她,是因為她的習氣已染得太深,她的生活也奢侈已慣,我養不活她,我如果有錢,可以接她出來,只能放在身邊,卻斷然不會娶她為正室,因為她不是一個理家的材料。」
  「那麼我……」
  「你如果像她一樣,我也不會要娶你了,香君,如果你是個男人,你願意娶那樣一個妻子嗎?」
  「當然了,鄭姐有什麼不好。」
  「她沒有什麼不好,只是行為太放任了一點,香君如果我有朋友到家裡來,我介紹妻子時,對方說了,我跟嫂夫人以前是老朋友,她還打了赤膊坐在我的身上過,你想我是什麼滋味。」
  「相公,這不可同日而語,那是她的職業。」
  「我知道,此一時彼一時,她從前的職業必須要以色笑事人,她坐在別人的懷中,甚至於跟誰好過,上過床,我都可以忍受,因為這是無法避免的,但是脫了衣服,恣情歌笑,那就不是她非做不可的了,秦淮歌妓也只有她一人是如此的。」
  「相公,你曾經說那是她酒脫放得開的地方,敢恨、敢愛,也是她坦率可愛的地方的了。」
  「不錯,我現在仍然如此說,因為我與她為友,但若這些事由我的妻子來做,就不可愛了。」
  香君不禁默然了,朝宗卻興子高了起來道:「朋友可與人相共,妻子卻是一個人獨佔的,所以朋友能做的事,妻子就不能做。」
  「相公,你不覺得這種想法太自私嗎?」
  「是的,我承認,不過這種自私卻是大家都公許的,以後我娶了你也一樣,你可能要陪別的客人,但是別人可以原諒,因為那是無法推拒的,但有些事卻是大家都無法原諒的了呢。」
  香君歎了口氣,她知道朝宗的話是對的,妓女從良雖然仍然會受到一些人的非議,但只要在嫁人後一洗舊習,規規矩矩地做人,畢竟這是能被人所接受的。
  但像妥娘那樣,別是近乎放蕩了,一個蕩婦,卻是這個社會所詬誶摒棄的。
  她可以成為外室,成為姬妾,就是不能成為主婦,因為她不會受到人的尊敬,永遠也不能。
  在妥娘這件事上,沒什麼好談的了,她只能幽幽地道:「妥娘姐還引你為知己,卻沒想到你對她卻如此的殘忍,她如果知道你真正的看法,不知道會有多麼的傷心呢!」
  「我相信她是知道的,只是我用了一種較委婉的說法而已。」
  「不,她以為你說的那些話是真的。」
  「香君,你還小,不會明白的,她明知道我的話不真,只是在維持一個體面,她也知道我真正的意思是什麼,只不過是她騙騙自己,相信這些假話,因為她明白,真話一定是殘忍傷人的。」
  香君默默無語,她對朝宗的愛情沒有變,但是她的熱情,卻打了個折扣了,她發現朝宗跟別的男人一樣,有著兩套道德標準的,他的道德觀念,並沒有擺脫世俗。
  這一夜是溫馨而綺麗的,香君在情愛上雖然生疏,但她比四年前成熟多了。
  那時,她純是個癡情的女孩兒,以奉獻的心情去接受朝宗,她的心中只有宗教性的虔誠。
  今夜,她總算領略到男女的歡愛,也知道了在初次痛苦的經驗之後,竟有如許之歡娛,女人在愛情的歡樂上不僅是付出,也同樣可以收取。
  她也瞭解到許多同行的姐妹們,明明有可以從良的機會,卻偏偏放棄了。
  那些願意為她們贖身的人大半都是些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想必是在這些地方。已不能夠滿足她們了。
  這一夜使香君真正地成為一個婦人了,雖然她在四年前已經向朝宗獻出了貞操,但那時她才十五歲多,實在太小了一點,什麼都不懂。
  那時她愛朝宗是心靈的,現在才是身心合一的了,她希望這個英俊而溫柔體貼的男人,能夠永遠地陪伴在自己身邊。
  但是她畢竟不是一個很容易為幻想所迷惑的女孩子,她的生活圈子使她懂得要正視現實。
  朝宗最多在這兒待上兩三天,兩三天以後,朝宗一走,她又將要面對另外一個生活的圈子了。
  那時,她將接受一個又一個的男人,雖然她也略略有一些選擇的權力,但是卻有限度的,她可以推辭掉一兩個她特別討厭的人。
  但是必須要接受那些出得起價錢的男人了。
  望著赤裸,熟睡在旁邊的朝宗,又望望自己赤裸的身子,香君忽然萌上了一個問題。
  「過幾天,我將這樣子陪著別的男人了,那將是怎麼一個情況呢?」
  「我會像昨夜一樣的快樂嗎?」
  她肯定自己不會,因為她瞭解自己,除了朝宗之外,她討厭別的男人,自從把初貞給了朝宗後,她幾乎討厭每一個接待的客人,那怕是只拉拉她的手,說兩句肉麻的話,她都有嘔吐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