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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卞玉京笑道:「這癲婆說話癲三倒四,叫人怎麼聽得懂,事情是這樣的,我們來得早,那知卻還有來得更早的人呢,廟前早已是黑壓壓的一片人潮了。」
  蔡老闆笑道:「那些四鄉四野的人,都是早幾天就來到,昨兒就上了山,一夜不睡,就為了要早一步進廟門燒頭香,倒是住在臨近的,不必那麼趕法,上來得遲一點,總是被擠在後面,所以老南京都知道,上清涼寺來燒香,不必來得太早。」
  卞玉京道:「我也是這麼說的,可是妥娘不相信,先去拖了香君,兩個人硬拉了我一起來。」
  鄭妥娘道:「虧你一天到晚念佛的!連這一點禪機都無法悟透,還談什麼修正果。」
  卞玉京道:「我念佛是為了求得心頭的平安,也為求個來世,並不想求正果,我原本是個笨人,也不懂什麼叫禪機,你倒是說說看,我們早點來又合了什麼禪機。」
  鄭妥娘笑道:「我給你供奉的觀音大士像上所題的六宗真言,你還記得嗎?」
  「記得,不是觀自在,觀如在六個字嗎?」
  「這六個字是什麼意思,你想明白了嗎?」
  「沒有!我每天只有早起的一段時間是空閒的,那段時間裡我都要在菩薩面前上香唸經,沒空去想它。」
  「真要命,你請我恭繪大士像,我特地給你題了那六個字,你若能想通了,就是得道了。」
  「我又不想成正果,何必去傷這個腦筋呢!」
  侯朝宗笑道:「觀自在一語,是說觀世音菩薩,佛法廣大,無被不被,無所不在,正因為無所不在,所以才心到神知,你對那佛像參拜,只要心誠意虔,菩薩自然知道,如同你在西天親身參佛一般,這就是觀如在的意思,不知是也不是。」
  鄭妥娘看了他一眼,道:「侯相公是讀書人,你們不是講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嗎?你怎麼對佛法也如此精通。」
  侯朝宗笑道:「我不過是粗通一點皮毛,那裡就算精通了,子不語怪力亂神,卻不是不信神,他老人家對鬼神之事不明白,不敢胡說而已,所以人家問到鬼神之事,他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鄭妥娘道:「他也說過祭神如神在的話。」
  朝宗道:「可不是,那時佛學尚未東傳,國人尚一本殷商之道,崇事鬼神天地,所以孔子說祭如在,是叫人專意誠心,祭祀時不可以虛幻不見而生怠慢之心,可知他的不語,是不敢妄加議測,而不是不信的意思!佛非不可信,佛理精深,頗足發人深思,但不可過於迷信。」
  「所以,侯公子今天也是來燒香還願的了。」
  侯朝宗道:「我昨晚回寓,接到家父手書,說祖母病重,叫我即速回去,同時家母在三年前途過,曾經許下了願,要我代為還願。」
  香君忍不住「啊!」了一聲:「你要走了?」
  侯朝宗道:「是的,父命嚴迫,再說祖母最疼我這個孫子,無論如何也應該趕去見她老人家一面的。」
  鄭妥娘道:「應該!應該!這才是孝道,府上以忠孝傳家,這等大事當然是馬虎不得,只是你這匆匆一走,我們的香君小妹就苦了,這兩地相思,如何消磨,只希望老太太早點勿藥而愈,你快點前來……」
  「鄭姐!你別拿我開玩笑好不好。」
  香君低下頭說著,連聲音也哽咽了。
  鄭妥娘轉覺不忍,含笑道:「不說!不說!侯公子祈福還願,你一個人要等到什麼時候,再不去排著隊挨著次序等,今天晚上也輪不到你上香呢……」
  蔡老闆道:「沒關係!沒關係!這邊的棚子是在後面的觀音閣上香的,不必在前面的大殿上擠,挨著一家家過來,輪到了自有知客來請。」
  鄭妥娘道:「這棚子可是阮大鬍子開的。」
  蔡老闆道:「阮大鬍子不敢來了,他走到一半就被人嚇了回去,所以這間棚子空了出來,我已經叫人去通知寺裡,寫個紅紙條貼上歸德侯府,那就不會弄錯了。」
  鄭妥娘道:「我說呢!香君說她沒見過阮大鬍子,我是從廟裡的緣簿上看見了,正想帶她來見識一下。」
  侯朝宗道:「妥娘也認識阮大-?」
  「當然認識,有次他在老巢裡開群社文會,寫了條子叫我去出堂差。」
  卞玉京道:「你還說呢,差點沒闖下大禍!到了那兒,你裝瘋扮醉,把人家的鬍子也拉下了一把來。」
  蔡老闆忙道:「啊!有這等精-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快說給我聽聽。」
  鄭妥娘笑道:「那也不算什麼,我那天也不是裝瘋,我是真醉,我一看是褲子襠裡卵,我就不肯去,可是我假母卻說這是楊龍友楊大人親自率了轎子來接,不能不去,逼著我上轎去。」
  侯朝宗道:「楊龍友!他怎麼會替阮大-來接人呢?」
  鄭妥娘道:「他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專攪閒事,那天因為阮大鬍子請到了他的大舅老爺,鳳陽總督馬士英,他也在座作陪,阮大-要叫條子,卻怕面子不夠,所以才央請他辛苦一趟。」
  卞玉京道:「他在舊院很熟,也虧得他的面子,把秦淮河有點名氣的姑娘都請了去,到了妥娘這兒,我還對楊大老爺說妥娘絕不會去的,別再自討沒趣了。」
  鄭妥娘笑道:「我知道你是怕我鬧事,我本來也堅決不肯去的,可是楊龍友自己來了。」
  侯朝宗道:「你卻不過情才去了的。」
  鄭妥娘哼了一聲道:「我若是擰起來,別說楊龍友只是個退了職的縣令,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說不去就是不去,他還能拿我怎麼樣。」
  香君道:「鄭姐!後來你是怎麼又去了呢?」
  妥娘笑道:「那也是楊大人勸的,他大概在出門時,受了阮鬍子幾句排喧或調侃,心中有點不自在。」
  香君道:「當然不自在了,我想這趟差使一定是阮大-唆使著他的大舅子馬士英硬逼著來的,他雖說是退了職,到底是兩榜出身的縣太老爺,居然要他幹起大茶壺來了,心裡怎麼痛快得起來。」
  妥娘笑道:「多半是如此,難怪他跑來跟我說妥娘!我知道你心裡不齒阮大鬍子,所以不肯去,我這一趟來得更窩囊,但是有什麼法子呢?你給我個面子跑一趟,上那兒去,讓我交了差,若是你心裡不痛快,坐一下推個故就走,若是痛快呢,就多喝幾杯,我負責你怎麼樣出門,怎麼樣回來就是了。」
  蔡老闆道:「這是很平常的場面話呀,也不怎麼樣。」
  侯朝宗笑道:「你老先生真是實心眼兒,楊龍友當然不能明白地說叫妥娘上門去搗蛋吧,他話裡的暗示已經很夠了,要她痛快的時候,就多喝兩杯!這句話用得可圈可點。」
  妥娘笑道:「可不是嗎?我可沒侯公子這份聰明,一時還未能領略,倒是我假母來旁搭嘴說楊大人,你老可千萬照應著點,我家丫頭的量淺,酒品又壞,要是讓她喝多了,可要當場出醜了。假母這一插口,我才懂得了他的話,原來是要我去借酒裝瘋的,所以我才高高興興的打扮上門了。」
  香君道:「鄭姐!聽說那天晚上你的風頭出足了,人既美,才情高,酒量又豪,把滿廳的豪門貴客一個個逗得如醉如癡。」
  鄭妥娘笑道:「風塵中打了多年的滾,這套哄孫子的本事總也學會了,我那天可一點都沒醉,但總得做得像一點,所以酒沒少喝,那可恨的大鬍子以為我好欺負,居然口頭上佔我便宜。」
  蔡老闆忙道:「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我美若天仙,只可惜他太老了,要是沒了這把鬍子,一定量珠為聘,求上門去,要我做這石巢園的女主人了。」
  「這話也不怎麼樣,也是讚美你的話呀!」
  「那要看什麼人了,憑他阮大鬍子以為討我進門就是讚美我、抬舉我,那可是真大大的侮辱我,所以我半真半假地道阮大老爺,你可別拿著我們開玩笑,我是個實心人,可就當真的了。
  在那種場合下,那一個姑娘會當真,無非是肉麻當有趣,大家互相對哄著罷了,阮大鬍子自然是指天劃日,拍胸膛說是真心話,這正是我布下的陷阱,等他踏進來。他話一出口,我就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鬍子說阮老爺!你這麼看得起奴家,奴家還能不識抬舉嗎?
  你把鬍子給鉸了,奴家就此留下不走了。他看我認了真,臉都嚇白了,又聽我口口聲聲的要找剪刀鉸他的鬍子,急急地掙脫跑了,我抓得也緊,硬是拔掉了他的一絡鬍子……」
  蔡老闆大笑鼓掌道:「痛快!痛快!妥娘!真想不到你能把他整得這麼慘!」
  鄭妥娘道:「還不止於此呢!他跑了之後,我就藉著機會罵他了,罵他這種人喪盡天良,說我不幸,淪落到做婊子,已經夠命苦的人,他居然連我們都要欺騙還有什麼壞事不能做的,又說我一定是祖上壞事做多了,才叫我遇上這麼個沒人心的王八蛋!」
  蔡老闆鼓掌大笑道:「妙!妙!好!好!實在痛快,就如金針過穴,根根入肉而不見血,罵得他狗血淋頭,卻又放不出一個屁來!如此妙事,怎不見宣傳的。」
  「這是楊大老爺的關照,他說阮大鬍子是小人,氣量又狹,報復起來不擇手段,我那樣子罵他,他還以為是自己口角風流之過,自認倒霉就算了,要是大家一起哄,流傳出去,知道我是借瑟而歌,勢將恨我入骨。」
  蔡老闆叫道:「那又能怎麼樣!這傢伙已經上諭永不錄用的,還怕他怎的。」
  鄭妥娘道:「我是不怕他,但楊大老爺也是一番好意,他說阮大-雖然倒下來,卻也未可小視,魏忠賢的黨翼不少,比他官兒小的都伏了法,他卻只落個革職,可見他還是有點勢力的,他仍在權貴之家走動,這樣的人,實在犯不著去得罪他。」
  蔡老闆歎口氣道:「這話說的也是,想我當初對待他,雖逞一時之快,卻結怨於小人,實在不是意思!」
  侯朝宗道:「對了!蔡老闆,你是怎麼對待阮大-的?先前只聽你說了個頭,卻被妥娘打斷了。」
  卞玉京笑道:「這癲婆說話就是沒個分寸頭緒,先還說是要替蔡老先生代為敘述懲阮妙聞的,接下來卻替自己吹噓起來了。」
  蔡老闆笑道:「自然是以妥娘的那一段精采,跟她比起來,老漢那些行止可太乏味了呢!」
  鄭妥娘道:「那裡!我只是裝瘋賣癡,繞著彎子罵他,不像您老先生直接了當,痛快淋漓。」
  香君對這件事也沒聽過,十分有興趣,忍不住催道:「鄭姐!你倒是說不說?別儘管顧著談廢話好不好。」
  鄭妥娘道:「好!好!我知道你著急,今日一別,重晤未期,忙著要去談知心話,我這就快說了,不耽誤你。」
  笑著又說道:「阮大鬍子把他的春燈謎以及燕子箋兩部傳奇,各送了二十部給蔡益所書坊,說是以文會友,不拘代價,只要有人喜歡買了去,他不收書坊一文本錢。」
  侯朝宗笑道:「撇開他的為人不說,這兩部的傳奇文字不能說壞,在別處聽說賣二錢銀子一部,蔡老闆倒是借此機會可以發筆小財。」
  蔡老闆道:「我可沒白要他的,兩天後,我讓木頭送了四十個大錢去,說是一錢一部,全部給人買去了,他一高興,又送二十部來,過了兩天,他特為自己來看看,在書坊裡找不到他的書,問問木頭,說是又被人買去了,他更為高興,把那四十個大錢都賞了木頭,又問他是那些人買去的。」
  鄭妥娘搶著道:「那個小夥計也很風趣,告訴了他,說是被一家姓祝的大老爺子全部給收去了。」
  侯朝宗道:「這個人倒是很捧場。」
  鄭妥娘忍住笑,道:「阮大鬍子聽了自然有點失望,他自掏腰包刻版印書,很下了一番錢,每部書光是紙張板工,合起來就是一兩銀子了,他志在揚名炫才,不求牟利,倒是不在乎這些,因此八十部書被一人買去,沒有達到他的目的,心中雖稍有不快,但想到此人對他的文章如此的激賞,倒也不失為知己。」
  侯朝宗笑著道:「一個知己比千百個陌生人還要強呢!他一定對這祝君萬分感激了。」
  鄭妥娘道:「可不是,他再三的追問那個人的名號,以便拜訪,小夥計最後才說了,此公是位王爺。」
  「他不是更為興奮得意了。」
  「是啊!可是小木頭說這位王爺人稱祝融君。」
  「祝融君!這不是火神嗎?」
  鄭妥娘笑道:「不錯,蔡老先生把他送來的書都拿到灶下去燒了,然後把省下的柴火錢八十文給了他。」
  侯朝宗搖搖頭道:「這一來,他不氣得七竅生煙才怪。」
  蔡老闆道:「不錯,他差點沒把我的書坊給掀了。幸好我那兒住了幾位相公,都是復社中的人,聽說阮大鬍子來這兒鬧事,一哄而上要狠狠的揍他,他才嚇跑了,找了官人來理論,也是他吃虧,因為書是他自己要送來賣的,不拘代價這句話也是他自己說的,所以怪不到我頭上。」
  朝宗雖然也笑了一笑,卻說道:「你不賣他的書或逕自拒絕他也罷了,何苦要如此地來捉弄他呢?」
  妥娘道:「這本來就是他自討沒趣,諸如此類的事情多了,一時也說不完,好了!小和尚來促駕了,侯公子,我們也沾點光,搭在府上一起隨緣了。」
  果然小和尚托著個木盤,裡面放著香燭以及淨手的水盆,後面跟著個知客僧,合什相請道:「請侯公子到大悲殿去進香祈福。」
  然後又奉上了緣簿,第一頁已經寫上了歸德侯方域相公佈施香油拾伍兩。
  第二行則是蔡益所書坊,蔡老闆居然也寫了五兩銀子。
  這是廟會中的一項規矩,大戶人家,租下了棚子進香隨喜,廣邀親友前來捧場,每人自由地認捐,最後結算在一起,用大紅字條寫了貼在棚柱上,表示主人的面子,所以大家才拚命地拉了親友來捧場,緣簿登記,仍是自己的名字,功德也是本人的,只是在棚子外的紙條上寫著好看。
  這一來,要面子的主人如果拉不到捧場的客人,只有自己掏腰包多捐上一些,以免太丟臉了。
  侯朝宗是不知有此規矩,看見鄭妥娘、卞玉京,每人都寫了五兩,而香君則寫了十兩,又替她的母親李貞娘寫了五兩,知客僧合什稱謝後,在棚柱上貼了「歸德侯府醵捐香油計肆拾伍兩整」。
  這時,他才吃了一驚,再看看前面那些的棚柱上,也有幾百兩的,也有三十兩的,也有二十兩不足的。
  自己的這座棚子不算最多,也不算少,心中卻十分不安,連忙道:「這……害各位破費了,怎麼敢當。」
  鄭妥娘笑道:「侯公子,這是什麼話,我們可是替自己來求福,自了心願,左右是行善事,又不是送給你的,你有什麼不敢當的。」
  蔡老闆見知客已經念著佛號告退在前引路了,一面催著大家走,一面低聲道:「這都是廟裡的禿子們想出來的,變著法戲兒騙大家的銀子罷了,我每年都要被他們敲上一筆,好在是奉給菩薩的,他們這些禿子也撈不著,多少是一份心意,也就沒什麼好多事的了,經常除了幾家大戶外,都是拾幾兩的,你侯相公交給我二十兩,五兩換了錢,散給了叫化子們,捐上了拾伍兩,我再加上了五兩,二十兩也算過得去的了,這幾位姑娘一捧場,於是便顯得很風光了。」
  侯朝宗平白的又領了人家的一份人情,心中十分的不安,吶吶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鄭妥娘卻笑著道:「侯公子,說來還是我們沾了光呢,平時這種聚會,我們花上幾百兩,也不見得能沾上個邊兒,因為你是替老夫人祈福還願,我們沾了老夫人的福氣也還沒什麼,別的人家,還不敢要我們在一起隨緣呢!」
  有些府第多半攜眷而來,自然不方便將歌妓也招在一起的。
  侯朝宗是代替母親還願的,沒有內眷,再者他是臨時接到家書而興念,事前沒有通知,縱有一二親朋故舊,也都沒有來應酬。
  這一行人本就有點孤單,所好有三個美麗的女郎參加,倒也頗為熱鬧。
  小木頭跟他的表妹散完了錢,拉著他的表叔過來,就更為熱鬧了。
  □□□□□□□□進了寺門,大殿上人山人海。
  香煙繚繞,幾十個拜墊都跪得滿滿的,有的叩頭膜拜,有的合什喃喃禱告,沒挨著的人,只好耐心去等著。
  老和尚誠意正心,肅立誦經,小和尚則心不在焉地敲著磬,偷偷地用眼溜著那些花不溜丟的大姑娘、小媳婦,這是一般廟會的特色,此地也不例外。
  大悲殿在後面,他們繞過了大殿,但見亭台樓閣建造得頗為雅致。
  香君忍不住道:「這兒真是漂亮!」
  鄭妥娘笑道:「你以前又不是沒來過,怎麼單就今天感到好看,恐怕是境隨心改吧,心裡一高興,看什麼都順眼了!」
  香君紅了臉道:「鄭姐,你又胡說了,這兒是真美,以前我只在外面大殿上燒了香,沒有到後面來過,這兒就像座皇宮似的。」
  侯朝宗笑道:「這兒本來就是皇宮改建為佛寺的。」
  鄭妥娘道:「你別唬我們了,這兒又是什麼皇宮,皇宮在鍾山,現在還有兵守著呢,皇陵也在那邊。」
  侯朝宗說道:「那是本朝太租定基後又修造的,在那以前,南朝的皇宮就是在此,南唐後主李煜也是在這兒被擄投降的,前面的大殿原為朝殿,太祖認為亡國之宮,居之不吉,才把皇宮遷到鍾山之麓去,那也是劉伯溫的建議,說鍾山有紫氣,合當帝子所居,築京斯處,可淵源萬代。」
  「那永樂爺為什麼又要遷到北邊的大都去呢?」
  朝宗笑了笑,向發問的蔡老闆道:「永樂原為燕王,燕京是他的根據地,他以勤王清君側為名,逼走了惠文帝之後,自然不願留在這裡,因為這兒是惠文帝的天下,而且太祖陵寢在側,他怕太祖的英靈會不饒他。」
  蔡老闆還想再問,只見卞玉京道:「佛前不談其他。」
  這些有關皇室的事情究竟不適宜在公開的地方談論的,所以卞玉京一聲警告,大家自然而然地止了口。
  走了一段,但見庭院深深,在高大的桐樹下,菊花在畦田中盛放著,鵝黃赭紅玉白,一片錦繡。
  侯朝宗道:「這裡依稀還可以見到一些南朝宮闈的餘韻,雖然隔了宋元兩個朝代,但是在這種庭院下,依稀可以想見小周後手提著金縷鞋,赤著腳,悄悄的走過去跟後主幽會的情狀。」
  他是個帶點浪漫氣質的青年,想到入神處,不禁搖頭晃腦,把後主的那闕菩薩蠻吟了起來。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
  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隈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因為香君已不避形跡地偎著他而行,所以他把香君的肩膀攬得緊一點,笑著道:「這裡正是書堂之南,香君!你這小巧玲瓏的身材,也像煞了後主詞中的小周後,假如你在晚上,著上宮裝,脫下鞋子提在手裡,悄悄地經過這裡,誰都會以為是小周後的芳魂又在這兒出現了。」
  但香君卻搖了搖頭,道:「我不想比小周後,我一點都不羨慕她,反而覺得她實在很可憐。」
  侯朝宗有點掃興地道:「南唐之亡,可不能怪她,是國勢太弱,回天乏術,她也沒耽誤了後主的國政。」
  香君道:「所以她才可憐,否則就可恨、可殺了。她可憐之處並不在她的遭遇,而在乎她識錯了人。」
  「啊!識錯了人,書上記載的小周後佚麗慧黠,在宮中得天寶遺譜,重編霓裳羽衣之曲,這是一個絕頂聰明的才女,與後主的綺麗詞章,相得益彰。」
  香君道:「對李後主那個人,我更瞧不上眼,生當亂世固然不是他的錯,但是,他至少也該發奮振作一下,可是他只會躲在宮裡跟女人調情,我最聽不得的就是那兩句最是倉皇辭廟日,揮淚別宮娥。」
  侯朝宗道:「他被俘解送汴梁,叩別太廟,揮淚別宮娥,這有什麼不對呢!他的兵力跟宋太祖趙匡胤相比,差得太遠,根本不能打,他並不昏庸,只是懦弱了一點,他如果拚死一戰,仍然是失敗,但百姓就苦了,所以他投降,亡國,老百姓並不怪他。」
  香君道:「這些我都不怪他,我也沒讀過那時的史書,不明白他的處境,不過倉皇辭廟之日,他應該揮淚是對的,但應是地下的列祖列宗,而不是那些宮娥。」
  侯朝宗沒有說話了。
  他也找不出一句話來為後主辯白。
  由於這一番談話的不調和,朝宗也無心去欣賞這座五代唐宮的風光了。
  在大悲殿中拈過了香,他雖是替母親來還願的,但到底不好意思像一般人那樣,對菩薩喃喃地說個不停,他只是默禱了一陣就算還過願了。
  倒是卞玉京、鄭妥娘她們,在叩拜時,朗聲地向觀音大士許了願,盼菩薩保佑老太太早日康復。
  朝宗對這些規矩與繁文褥節是一慨不通的,香君只好代他道謝了。
  鄭妥娘笑道:「小鬼!你謝的那門子。」
  香君很自然地道:「我謝的是你們,今天要不是你們來邀我,娘不會放我一個人出門的,整天困在秦淮河邊,我都快憋死了,能出來散散心,我當然要感激你們了。」
  鄭妥娘笑道:「小鬼!你別心口不一了,算了!侯公子明天就要走了,你們有不少體己話要說,我不在這兒討厭,明天跟你算賬去!」
  她笑著跟卞玉京走了。
  蔡老闆還要去應酬一下別處的親友。
  小沙彌這時請他們到齋堂去用素齋。
  大悲殿裡又有下一撥人來上香了。
  侯朝宗道:「我們現在還吃不下東西,回頭再說吧,我們四處看看。」
  小沙彌很識趣地告退了。
  侯朝宗握著香君的手道:「他們都走了,我帶你去玩玩吧!」
  兩個人走了出來,但見到處都是人,雖然陰霾的天空還飄著絲絲的細雨,但遊人的興致卻不淺。
  朝宗向廟裡借了一把大油傘,撐起來向山道上行去,這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把臉給擋了,避開那些認識的人,而且也可以跟香君靠得更近。
  他們來到了一處石塊堆成的城牆。
  侯朝宗賣弄他的學識道:「南京遠在古春秋戰國之際,就是很有名的都邑了,楚國敗越後,盡取故吳之地,因此地有帝王之氣,埋金以鎮之,金陵之稱因此而起。三國時東吳之建都此地,時稱秣陵,依山建石城為藩,諸葛亮分析天下大事時,說秣陵地形,鍾山虎踞,石城龍蟠,真帝王之都。這段石垣,就是東吳時所遺,所以也有人叫它石頭城。」
  「我到今天才知道這些名稱的由來。」
  香君的眼中射著戀慕的神-,她是個很要強很肯上進的姑娘,在秦淮書寓歌樓上渡生涯,自然不能不略識幾個字,但不會念過很多書。
  她唱的詞曲中自然有很多是關於金陵、建業、建康、秣陵,也有關於石頭城的說詞,但是卻沒有說明出處由來,問到教唱的師父,卻也是語焉不詳,她的心裡一直都在納悶著,今天總算在朝宗處得到了解答。
  朝宗見她聽得有興趣,益發的有勁了,賣弄地道:「唐人劉禹錫曾經寫了一首詩來憑弔石頭城的遺跡,最為傳神,那是說晉時王浚伐吳,東吳的末代皇帝孫皓投降的情形,詩是這樣的
  王浚樓船下益州,
  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頭。
  石頭城就是以此而傳。」
  香君道:「石頭總比磚頭堅固吧,幹嘛要讓這石城荒廢,又費事的去用磚砌成城牆呢?」
  朝宗道:「歲月推移,人也越來越多,舊時的城址已經太小,圍不住了,更因為宮室的移建,皇城的遷移,都向城裡去發展,所以必須另外再造城牆來,而孫權的石頭城是依山勢而設的,有的地方就把整塊的山石鑿得整齊一點,有些地方疊砌上一些石塊,這樣的城牆既不易修建,又不合實際的需要,自然要荒廢了。」
  香君這才點點頭道:「我懂了,這下子總算真正的懂了,我上次問過蘇師父,他卻說不出一個頭緒來,只說古時候已經有了,後來又拆了,只剩下拆不掉的還留下來,供人憑弔,至於為什麼要拆?他又說不上了。」
  侯朝宗道:「蘇昆生是個很有學問的老師父,只是太忙了,沒時間去看書了,他又是個很肯負責的人,不清楚的事,不會隨便亂說,所以只好回你個不知道了。」
  「這倒是!妥娘姐是個很有學問的人,我問她時,她說她好像在那兒看過,只是忘記了,那天有空要翻翻書後才能告訴我,可是她一直沒空,也就一直沒提。」
  侯朝宗笑笑道:「對你們說掌故一定要特別小心,萬萬不能胡諂的,因為你們那兒,常能遇上一些有真才實學的客人,偶而談起來,若是胡說八道,豈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香君道:「光是笑我們倒也罷了,我們本就是沒有知識的女流,說錯了沒多大關係,如果別人問起我們是從那兒聽來的,那可連教我們的人都丟臉了。」
  侯朝宗笑笑道:「你別轉著圈子來試探我,我告訴你的都是有典有據的,絕不會錯,也不怕盤問。」
  「那可好,有了你這麼一位明師,今後我就可以長不少學問了。」
  她說完了這句話,忽又輕聲一歎道:「我這是白說,你明天就要走了,還談什麼以後呢!」
  「傻孩子,我又不是一去就不來了,回家看一看,很快就要來的。」
  「真的!侯公子,你可不能騙我。」
  「我騙你幹嗎,我要上這兒來應考的,我的功名事業都要在這兒求取的,總不成我一輩子都窩在家裡去種田做莊稼漢去。」
  香君的眉頭微皺了一皺。
  他很快就察覺到了,知道自己的話,多少聽來有點刺耳,忙又道:「當然,莊稼務農也沒什麼不好,但是我十載寒窗,讀了這麼多的書,費了這麼大的心血,應該能為國為民,好好地做一番事的。」
  香君這才道:「是的!侯公子,我是個女流之輩,沒多大見識,不過我恰好有機會常常跟那些所謂的達官貴人們接觸,他們都是高踞廟堂的要人,也就是所謂國之棟樑,可是聽聽他們的談話,可太叫人寒心了,滿腦子都是功名利碌,陞官發財,沒有幾個是肯實心做事的,所以我也真希望你們這些有學問有抱負的人,能夠出來多為國家生民盡點心力。」
  這番話使朝宗聽了有點愀心,也感到有點慚愧。
  因為他自己心裡所盤算的,也正是如錦前程,步階青雲;為國為民,盡心盡力,只是說來好聽而已,他從來沒有認真地往這上面想,想不到香君竟對他抱了這麼大的期望,倒是使他的臉有點發熱了。
  因此,只有訕訕地道:「是的,可是總要給我機會,才能去實踐,書生報國是他的學識,所以一定要等考上了進士,做了官才能施展抱負,若是像吳次尾他們這樣喊喊叫叫,只憑著自己的成見來評議朝政,我認為不是辦法。」
  香君點點頭道:「以前我覺得他們一群是很可敬的人,關心國事,不畏權勢,可是昨天聽了公子的說明後,才知道他們這種做法也有不是處,今天早上,妥娘姐還談起呢!」
  這正是侯朝宗所關心的,他很希望知道昨天自己那番話在大家心目中的看法,那可以決定自己今後的應對處事待人的態度與方法,由於父親的淵源,自己無形中已經被歸入了東林一派了。
  復社這一批人是必須要拉攏的,他們目前已經形成了一股勢力了,不管在朝在野,這股勢力都不容輕視的,因為現在絕對不可能再有魏忠賢那樣一股強大的反對勢力了。
  何況魏忠賢勢力喧天時,也未能把東林黨人一網掃盡,可知這一批書生,確有其不可輕侮之處。
  不過復社目前所採取的方法與步驟,卻是他難以苟同的,那太激烈,太容易得罪人,也太危險了。
  自己是個溫和的人,昨天,藉機會抒發了自己的主張後,特別關心的就是反應,復社大部份是一批衝動的年輕學生為骨幹,沒有定見,也沒有一定的立場,如果自己的言論能被接受,自己的道理能受重視,這些人就會成為自己的支持者,也就可以成為復社的領袖了。
  那就是一股實力,受人重視注目的實力。
  可惜的是自己即刻就要離開,無法等候那些人的反應,但是卻有一個很現成的代表人物鄭妥娘。
  她雖是秦淮河上的歌妓,卻不同流俗。
  因為她讀書多,能詩能文才情高。
  她有點瘋瘋癲癲,其實那不是瘋,只是一腔的憂時憤世及不合時宜的牢騷而已,跟那些年輕人是一模樣的,只因為她既是女人,又是歌妓,沒有了禮儀的約束,所以表現得更為自由,更為驚世駭俗而已。
  但是鄭妥娘在金陵士子間是極有影響的,她如贊同一件事,逢人即說,有機會就鼓吹,而她說的機會多,聽到的人也多,無形中就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所以朝宗立刻問道:「她說我些什麼?」
  香君道:「她對你是十分敬佩,說你有學問、有內涵、看得深、見得遠,而且存心仁厚,處世冷靜。」
  朝宗對這些褒詞並不感興趣,這也不是他要知道的事,忙又問道:「她對我的看法作何議論。」
  香君笑笑道:「侯公子,這可把我給問住了,她只有說了對你議論的看法,卻沒有說出對你看法的議論如何。」
  「這……是我用錯字了,看法是心中所思所見,議論則是把所見所思發而為言詞,應該是說她對我的議論作何看法,有什麼批評。」
  「她認為你說的很有道理,說吳相公他們對一些事情的評議的確是太草率了,自己沒弄清楚,就聽了別人的轉告,不去證實就隨便開口,妄加評議,不僅有失公平,而且也可能會受人利用。」
  朝宗輕聲一歎道:「妥娘的確是個聰明的女才子,我是有那個意思,卻不便說出來,因為昨天在座的,有幾個是做官的,我怕他們誤會。」
  「他們會利用吳相公嗎?」
  「這個,我沒有說就是他們,但次尾那樣隨便說話,卻很容易受人利用,若是有人跟同僚或上面過不去,放點消息出來,或是斷章取義,歪曲事實,傳到復社後,再加以渲染,就變成了民意清議,替他們打擊對方了。」
  香君點點頭道:「是的,妥娘姐說她自己以前也是一樣,犯了這個毛病,喜歡隨便亂講話,得罪了人她倒不在乎,充其量把她剮了,但若是冤枉了人,那就作大孽了,所以她以後要謹言慎行。」
  朝宗欣慰地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香君卻又補充道:「不過妥娘姐也說過,如果真有那種昏庸誤國的權奸大臣,把持著朝廷,欺君罔上,國法無可奈何他時,老百姓的口誅還是有用的,就像以前的魏忠賢那樣勢力薰天,跟他合不來的忠良幾乎都被他一網打盡了,就是靠著這些在野的讀書人,不畏權勢,把他的劣跡大聲疾呼地叫出來,使天下人都知道,這才壓住了他的凶焰,使他略有顧忌,不敢太過份了,最後終於把他給攻垮下來……」
  朝宗道:「那當然,真有那樣的奸臣大惡之徒,任何人都應該起而攻之的。國人皆曰可殺,殺之可也,連聖哲先賢,都說過這樣的話,可是我們也不能無的放矢,必須要確知那個人有可殺的條件才能加以口誅筆伐。」
  香君道:「我們遠處留都,對京中的事情究竟太隔閡了一點,不知道如何去辨別是非善惡,所以,妥娘姐希望你能早日回來。」
  「我?我來了也不能怎麼樣啊!我也只是一介書生,對朝廷的大事,我不會比人多知道一點。」
  「不!妥娘姐說你對事情的看法必然會比別人深入一點,對是非的辨別也會比別人清楚一點,你說的話,也一定會有人相信的。」
  「我不曉得我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妥娘姐說了,昨天你說那番話後,黃宗義黃相公首先表示佩服得不得了,這個人是很少贊同別人的,還有吳次尾吳相公,從不向人低頭的,昨天也認了輸,這兩個人肯向你低頭,以後你在留都,說一句話的力量就大了,一定有很多人會支持你的。」
  朝宗心裡很高興,口中卻道:「我只是抒發了我自己的看法和意見。」
  「不!道理只有一個,你的道理是,自然能壓倒別人的,你別怕沒人支持,柳麻子在他說書的時候,把你的道理吹噓上幾遍,你立刻就會成了復社的領袖人物。」
  「我……還沒有加入復社呢!」
  香君笑了笑道:「侯公子,你是真不懂呢,還是裝糊塗,你家老大人是東林前輩,而復社又等於是東林後身,你本身的淵源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復社成員了,更何況你又常跟復社的幾員主將們在一起,大家早已把你看成是復社的一員了,除非你現在逢人就聲明你跟復社完全沒有關係,否則誰都不會把你看作非復社中人的。」
  這段話侯朝宗憬然而驚,那是他沒有預料到的,由於父親的淵源,他跟復社中人較為接近,但是他並不熱衷地參加什麼復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