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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山寨後方前壁下,原就有個山洞,可能曾是獸穴。鐵豹來此立寨後,利用山洞自然形狀,在洞口加以鐵柵,就成了牢房,也可算是刑房。
  但他落草為寇,在此立寨多年,很少用它來對付自己人。
  因鐵豹痛恨魏忠賢,矢志報仇,經常親自出馬,率眾守伏途中,攔劫走馬上任的朝廷命官。凡是與魏黨有關者,無一能倖免,皆被擄同山寨,以酷刑凌遲至死,發洩心頭之恨。
  曾有幾次,鐵豹偕紀天虎、紅姑三人,遠赴境內各地,刺殺了幾名魏黨貪宮,震驚朝廷,發動大批官兵圍剿,所幸山寨極為隱蔽,始終未被發現。
  這就要歸功於紅姑了,是她極力主張,「兔子不吃窩邊草」,說服鐵豹嚴令手下,絕不在附近一帶作案,始能多年來未露行藏,否則,官兵早已直搗山寨了。
  但她做夢也未想到,他們兄妹二人今夜會變成階下囚,被關進了山洞。
  洞壁上插著浸松油的火把,這時已燃燒剩下半截。
  昏暗的火光下,朝宗主僕被分別綁在兩根木樁上,捆得結結實實,動彈不得。
  興兒正在抱怨,數落期宗不該貪圖遊山玩水,以致落入山賊手中,看來已是凶多吉少,難逃厄運了。
  如果不是已經絕望,興見是絕不敢口出怨言,頂撞這位少主的。
  朝宗無可奈何,唯有聽天由命,保持著沉默。
  突見鐵柵門打開,兄妹兩人被押入,分別綁在另兩支木樁上,不禁使朝宗主僕大為詫然。
  等那批如狼似虎、窮兇惡極的壯漢退出,關上鐵柵門,落了鎖,才聽紅姑抱怨道:「大哥,如果你先走,我也可以脫身的,這下可好了,咱們一個也走不了!」
  紀天虎歎道:「紅姑!我怎能置你於不顧,只求自己脫身,如今之計,只有跟老大虛與委蛇,答應他留下,以後再伺機脫身……」
  紅姑道:「行不通的,老大疑心最重,既知咱們去意已決,那會相信。」
  紀天虎憤聲道:「他總不致翻臉無情,不顧結義之交,將咱們置於死地吧!」
  紅姑苦笑道:「老大的個性,大哥又不是不瞭解,惹火了他,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
  忽聽朝宗歎道:「唉!想不到二位也跟咱們一樣,成了待宰的羔羊。」
  紅姑滿腔怒火,正無處發洩,怒斥道:「你少在廢話!」
  興兒不服道:「你神氣什麼?有本事何必被關進來。」
  紅姑怒哼一聲,道:「小鬼!別以為我治不了你……」
  侯朝宗卻婉轉地道:「姑娘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如今咱們是同病相憐,應當同舟共濟,與其有時間鬥嘴,何不冷靜下來,共商脫身之計。」
  紅姑霍然心動道:「哦!想不到你這書獃子,倒還挺有頭腦的,大概你已思出了脫身之計吧?」
  朝宗強自一笑道:「姑娘太抬舉了,在下那有什麼脫身之計,只不過是聽天由命罷了。」
  紅姑大失所望,嗤之以鼻道:「哼!書獃子就是書獃子!」
  興兒聽了不屑地道:「你這姑娘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居然還這麼凶!」
  紅姑怒道:「你這小鬼再多嘴,看我……」
  興兒不甘示弱道:「你能把我怎麼樣?」
  突聞鐵柵外喝道:「小鬼!你在鬧什麼?」
  紅姑聽出外面的是丁義的聲音,忙問道:「外面是丁義嗎?」
  留在外面把守的果然是丁義,走近了鐵柵道:「紀姑娘,有事嗎?」
  紅姑憤聲道:「這個小鬼伶牙俐齒的,說話太氣人了,你替我好好揍他一頓,給你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不是小數目,比干山賊一年分得的還多。
  但丁義卻不敢冒然答應,猶豫不決地道:「這……」
  紅姑慫恿道:「怕什麼?又不是要你放咱們出去!」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十兩銀子的誘惑,果然使丁義為之心動,急問道:「紀姑娘說的可是當真的?」
  紅姑認真道:「我騙你幹嗎?銀子就在我身上,原是要帶著離開這兒的,現在既然走不了,老大又不會輕易饒過咱們兄妹,銀子留著何用。只要你好好揍這小子一頓,為我出口氣,乾脆幾十兩銀子全給你。」
  丁義喜出望外,急向四下一張,附近別無他人。
  原來是留下他跟另外一個姓吳的,兩個人共同在洞外看守,但姓吳的嗜賭如命,今夜賭得正起勁,突然發生事故,臨時派他們來看守朝宗主僕。
  其實只要把人關進洞,鐵柵門上一下鎖,真可說是插翅難飛,何況關在裡面的兩個人還被綁在木樁上。
  當紀天虎兄妹二人被關進來,仍舊只留下他們二人在看守。
  山寨裡閒來無事,大部份時間都是以賭或喝酒來消磨時間。女色是絕對禁止的,因為必須往境內的城鎮找窯姐兒,容易出事,甚至被官方的眼線跟蹤,找出這個隱蔽的賊窩。
  尤其有幾次,鐵豹擄回一些貪官的家眷,讓這批久未近女色的山賊發洩。結果不但使那些女人被凌辱而死,還造成山賊們為爭女人而大打出手,傷亡了不少人,從此以後,鐵豹不敢再把婦女擄回,他為了使山賊們過剩的精力得到發洩,唯有讓他們盡情狂飲豪賭,但嚴禁鬧事,犯者只有一個處置,格殺勿論。
  姓吳的今夜輸了不少,手風剛開始轉順,就被派來這兒看守山洞,心裡那份窩囊與懊喪,可想而知。
  紀天虎兄妹被關進後,眼看今夜已不會再有突發事件了,山洞只須留下一個人看守就行了,因此姓吳的跟丁義商量,願以一兩銀子的代價,讓他溜班去賭,萬一有事就去通知他。
  丁義看在銀子的份上,且最近又欠了姓吳的好幾兩賭債,自然不得不勉強答應。
  想不到紅姑為了出氣,要他揍興兒一頓,代價既然是幾十兩銀子,這可真是一筆意外橫財呢!運氣來了,城牆擋都擋不住。
  如果姓吳的在,少不得二一添作五,現在他卻是獨吞,何樂而不為?
  何況又不是私自放人,萬一被發現,也可說是興兒過於吵鬧,進去加以制止,豈不名正言順?
  念及於此,丁義不再猶豫,自腰間摘下了鑰匙,開了鐵柵門上的大鎖,進入洞牢,走向紅姑面前,貪婪地笑問道:「銀子呢?」
  紅姑冷聲道:「哼!你倒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呢!銀子就在我懷裡,你自己取出來吧!」
  山賊們對首領的這位義妹,一向執禮甚恭,連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丁義聽說銀子藏在她懷裡,要他自己動手取出,他那敢造次,不禁為難道:「這……」
  紅姑又慫恿道:「怕什麼?是我叫你取出的,要不然你就把我的雙手鬆綁。」
  丁義急道:「不不不!那使不得……」
  紅姑不禁笑道:「你既不敢鬆綁,又不敢動手取,銀子總不會自己從我懷裡蹦出來呀!」
  丁義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起了勇氣,上前伸手入懷,銀子沒有摸到,卻觸及紅姑挺實的肉峰。
  紅姑不以為忤,反而吃吃地笑了起來。
  這一笑,更使丁義心慌意亂,神魂飄然。偏偏紅姑身上捆著繩索,如同五花大綁,他的手別在胸襟內,根本就無法動彈,那還能探取到銀子。
  正覺進退維谷,不知所措時,又聽紅姑笑道:「你往那兒摸,銀子又不在我胸口,是在腰間!」
  丁義忙將手向下移,果然摸到一個沉甸甸的布包,裡面包的顯然是幾個銀錠,頓時欣喜若狂,取了出來。
  手中一掂,他已憑沉重的份量估計出,足足有三四十兩。
  紅姑郎道:「丁義,銀子全給你了,你該替我辦事了吧!」
  丁義心花怒放,眉飛色舞道:「紀姑娘放心,無功不受祿,我一定為你痛痛快快的揍這小鬼一頓,讓你出口氣!」
  將布包揣入懷中,走到興兒的面前,正待挽袖舉手痛摑一頓,興兒卻開了口。
  他靈機一動,不屑地道:「哼!真沒有出息,只不過幾十兩銀子就聽她的。」
  丁義道:「那當然!有錢能使鬼推磨,不聽她的,難不成要聽你的。」
  興兒人小鬼大,胸有成竹地道:「如果我給你兩隻金元寶呢?」
  丁義一怔,隨即嗤之以鼻道:「你小子只要拿得出兩隻金元寶,我就當場磕三個響頭,叫你一聲爺爺。」
  興兒先應了一聲「嗯!」,佔了丁義個便宜,才一本正經地道:「不敢當,我可沒這個福氣,不過,為了免受一頓皮肉之苦,我倒情願奉送大哥兩隻金……」
  話猶未了,紅姑已怒道:「丁義,不要聽這小子的鬼話,快動手!」
  丁義財迷心竅,置之不理,卻向興兒道:「小鬼,只要你真拿得出兩隻金元寶,我就放你一馬,否則,你可是自討苦吃!」
  興兒正色道:「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丁義「嗯!」了一聲,迫不及待地間道:「金元寶在那裡?」
  興兒目光注視著腳下道:「就藏在褲腳管裡,你自己拿吧!」
  丁義低頭一看,興兒的雙腳併攏,被捆綁在木樁根部,若要打開褲腳管,就必須解開腳上繩索,不禁猶豫起來。
  侯朝宗心知行囊中的盤纏,已被蔡剛等人搜出,慷他人之慨,獻給了鐵豹做見面禮,興兒就算有點積蓄,充其量不過三五兩銀子,絕不可能身藏兩隻金元寶。
  以當時黃金價值,一兩相當三十幾兩銀子,即使每個一兩重,兩個也值六七十兩銀子以上。
  興兒既不可能如此富有,為何冒皮肉受苦之險,開這個玩笑?
  很顯然,這小鬼有什麼詭計!
  朝宗不能單看著他在唱獨腳戲,故意斥責道:「興兒,那是老爺要你藏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的,你竟敢擅自作主,隨便送人!」
  既然侯朝宗幫了腔,興兒表情更為逼真,說道:「公子,咱們命都保不住了,留著又有何用,給了這位大哥,至少會手下留情,免得小的受皮肉之苦啊!」
  主僕二人一拉一唱,再也由不得丁義不信以為真,急忙蹲下,用力解開興兒腳踝上的繩索,鬆開了綁腿……
  繩索一鬆,興見兩腿已能活動,突然全力抬腳踢去,出其不意的踢中了丁義的下顎。
  這一腳把吃奶的勁都使了出來,丁義又一心在褲腳管裡搜索金元寶,以致猝不及防,被踢得悶哼一聲,仰面栽倒,昏了過去。
  興兒大喜過望,但腳下繩索雖鬆開,腰部以下仍然緊緊的捆住,而且打的是死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繩索鬆動,全身向下滑動,終於脫身而出。
  朝宗驚喜交加,急道:「興兒,快來為我鬆綁!」
  興兒這下可得意了,笑道:「公子放心,小的不會把公子丟下的。」說著已抽出了丁義的佩刀,上前割斷了朝宗身上的繩索。
  朝宗宅心仁厚,一離開木樁即道:「興兒,快把他們也救下。」
  興見面有難色道:「這……公子,他們……」
  紅姑冷聲道:「哼!你們以為鬆了綁,就可以闖出山寨?別做夢了!」
  紀天虎也道:「就算咱們帶路,也闖不出去!」
  侯朝宗一怔,驚道:「二位的意思,咱們是死定了?」
  紅姑道:「擒賊擒王,唯一的生機,就是要能出奇制勝,把鐵老大制住!」
  朝宗略一遲疑,不由分說將興兒手中的刀奪過去。
  興兒情急阻止道:「公子,不可……」
  朝宗置之不理,上前親自動手,為紅姑割斷雙手反縛的繩索。
  紅姑出其不意,一把將刀奪過,驚得朝宗向後一退。
  「你……」
  紅姑無暇理會,自行將全身繩索割斷,再過去為紀天虎鬆了綁,始說道:「咱們能否死裡逃生,成敗在此一舉,跟我來吧!」
  她可也沒忘了那幾十兩的銀子,因為一旦能逃出,將賴以為生,豈能便宜了丁義。
  尤其方才被他趁機毛手毛腳,更使紅姑怒從心起,搜出了布包,狠狠的踹了丁義一腳,才持刀衝出鐵柵門。
  朝宗與興兒那敢怠慢,忙跟紀天虎出了牢洞。
  夜色蒼茫,山寨裡各處仍有燈火,幾間茅屋裡不斷傳出呼么喝六之聲,那批山賊正賭得起勁。
  紅姑放眼看去,大廳仍然燈火通明,十幾名山賊把守廳外,顯然鐵豹與那兩名說客,尚在大廳內開懷暢飲。
  她略一思索,當機立斷道:「大哥,咱們就算闖出大寨,山谷裡尚有重重的關卡,驚動老大趕來,仍難脫身,只有孤注一擲,衝進大廳,攻他個措手不及,把他制住!」
  紀天虎把頭一點,道:「好,你只管往裡硬闖,外面的人由我來對付。」
  這是唯一的生路,別無選擇!
  侯朝宗主僕更毫無選擇的餘地,只好跟他們共進退。
  紅姑一馬當先,領著三人,利用夜色掩護,順著山壁繞向大廳。
  掩近數丈之內,她回頭輕聲道:「大哥,我要闖了!」
  紀天虎剛一點頭,紅姑已身如流矢射去。
  廳外十幾名山賊未及攔阻,她已闖入了大廳。
  幾乎是同個時候,紀天虎也已發動了攻勢,出其不意的撲出,一掌劈倒一名山賊,順手奪過了長茅。
  朝宗主僕分向兩名山賊突襲,也攻了他們個措手不及,各自奪得了一把鋼刀。
  變生肘腋,十幾名山賊大驚,倉皇不及應變,被狠勁大發的紀天虎,一支長茅攻得手忙腳亂。
  朝宗主僕趁亂衝進大廳,只見紅姑的鋼刀,已橫壓有了幾分醉意的鐵豹頸旁,兩名說客則驚得不知所措。
  只聽紅姑冷聲道:「老大,恕小妹無禮,不得不出此下策,請你送咱們出寨吧!」
  鐵豹驚怒交加道:「哼!我已傳令下去,任何人擅自離寨,一律格殺勿論,你就算殺了我,也休想闖得出山。」
  紅姑道:「老大!人各有志,何必勉強。咱們志在離此,並無意阻止老大加入李自成,只要放我們一馬,從此各奔一前程,互不相干,不是很好嗎?」
  鐵豹猶豫了一下,終於道:「好吧!既然你們去意已決,勉強留下也是貌合神離,不如就此分道揚鑣,各憑造化。」
  紅姑喜出望外道:「多謝老大成全!」
  紀天虎正好閒來,幾名山賊追入,一見首領受制,全驚得目瞪口呆,那敢輕舉妄動。
  紅姑笑道:「大哥,老大已答應,親自送咱們出寨了。」
  這話是給鐵豹保留幾分顏面,實際上在此情勢之下,他能不答應嗎?
  興兒卻意憂未足,急道:「姑娘,還有咱倆的行囊和盤纏……」
  鐵豹雙目怒睜,向紅姑問道:「怎麼?這兩個小子也要帶走?」
  紅姑微微點點頭道:「不錯,要不是這位小哥兒幫忙,咱們此刻還在牢洞裡等死,老大,你不反對把他倆也放了吧?」
  鐵豹怒形於色道:「好!今夜我認栽了,不過、你們兄妹二人記住,山不轉路轉,只要我不死,咱們以後終有相見之日,那時……」
  紀天虎把心一橫,不甘示弱地道:「老大,咱們結義一場,就此一刀兩斷,以後是敵是友,尚未可知,到時候再說吧!」
  鐵豹怒哼一聲,向那幾名山賊喝令道:「傳令下去,所有的明卡暗椿不得攔阻,放他們四人出山。」
  紅姑卻笑道:「不!老大,你得親自送咱們一程。」
  鐵豹氣得又是一聲怒哼,道:「走吧!」
  興兒一眼瞥見,他們的一袋銀子尚置於桌上,便衝了過去,一把抓在手裡。紅姑見狀,不禁暗自好笑。
  他卻得理不饒人,又從一名小賊手中,奪過一支長茅,權充扁擔,挑起了尚置於一旁的行囊,露出了一付得意之情。
  鐵豹受制,無可奈何,只好親自送他們出寨。
  一路通行無阻,出了山谷外,紅姑始將刀一收,歉然地道:「老大,咱們就此告別了……」
  鐵豹置之不理,又是一聲怒哼,突向山谷內如飛疾奔而去。
  紅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禁深深地一歎道:「唉!人生如夢,沒有不散的筵席,二位,咱們也該分手了。」
  侯朝宗雙手一拱,道:「能與賢兄妹相識,且共生死,總算是有緣,不知二位可否將行蹤相告,日後也好專程拜訪,聚上一聚。」
  紅姑道:「咱們打算先回故里一探,此後的行蹤就很難說了,也許四海為家……公子將何往呢?」
  侯朝宗道:「在下將赴留都應試。」
  紅姑沉吟一下,道:「咱們也許會去走一遭,公子請留下大名,以便日後去了留都可以去找你們。」
  侯朝宗坦然道:「在下姓侯名方域,號朝宗,祖籍歸德……」
  興兒插嘴道:「我家老爺,就是前任戶部尚書呢!」
  紀天虎一聽侯朝宗是官家子弟,頓起反感,冷哼一聲道:「紅姑,咱們走!」
  紅姑明白他的心理,不便再說什麼,兄妹二人身形一掠而去遠了。
  朝宗不禁一怔,斥責道:「你這小鬼,為什麼老喜歡把老爺的招牌給抬出來?不說話會變啞巴?」
  興兒急道:「公子,要責備小的,以後有的是時間,這會見人家兄妹已經走遠了,萬一山賊追來,咱們可就走不了啦!」
  朝宗一聽,那敢再此停留,緊張地道:「是啊!咱們快快離開此地吧!」
  主僕二人出了山區,披星戴月,連夜順著官道直奔滁州。
  經過了這一次的教訓,侯朝宗再也不敢沿途遊山玩水了,一到滁州,立即雇了馬車,直駛南京。
  □□□□□□□□試場就在舊日京試的貢院,和舊日歌妓集中地的舊院,亦隔著一條秦淮河,貢院在北岸,舊院在南岸,其間東有文德橋,西有武定橋往來相通,十分方便。
  每到燈光初明的黃昏時分,橋上往來最多的就是來應試的方巾藍衣的秀才。
  那些士子們中間,固然有些是清貧苦讀的寒士,但大部份都還是家境寬裕,又是年輕愛動好玩的年齡,處身在這軟紅十丈的環境裡,既遠離了家人父兄的拘束,又帶足了盤纏,還會不趁此機會瘋狂一番?
  朝宗正好是二十二歲,才名早揚,幾篇詩文著實受到那些前輩先進的誇獎。
  他本人又是美男子,再加上他父親侯恂老先生做過一任戶部尚書,這種種的條件,使他成為貢院中的紅人,也成為舊院中的名人。
  舉榜未揭,南京城中已經無人不識侯公子了。
  今天是松江的夏允彝在舊院的媚香樓李貞娘家請客,對這個宴會,侯朝宗的興趣並不高。
  因為夏允彝是復社中的中堅人物,復社是後起的東林勢力,在魏忠賢跟客氏當權的時候,東林那些書獃子被整得很慘,一直到他們倒了下去,東林黨人才抬了頭。
  目前東林黨是比較神氣,但是侯朝宗認為他們太過於頭巾氣,憂時救國固然是好事,但是整天的評議朝政得失,罵這個、罵那個,則又未免太過份了。
  只不過夏允彝在南京的士林中很有力量,跟他的父親侯老先生也有點交情,算是父執輩了,不好意思拒絕。
  再者,媚香院也有點吸引他的地方,那可不是李貞娘,她雖是秦淮名妓,但卻已是明日黃花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不管她多富有吸引力,卻無法吸引一個二十二歲的少年郎,他嚮往的是她的女兒香君。
  聽說她才十六歲,長得纖巧秀美,而且嫻靜穩重,有大家風範,美得令人心碎。朝宗久聞其名,卻一直沒有機會見面,因為她是清倌人,不大出來應酬。
  今天在她家裡,想來定會出來見客的,這才是真正吸引朝宗的力量,所以他在過文德橋的時候,不覺地把腳步加快,彷彿身上的骨頭也輕了幾兩似的。
  一直到快接近媚香院的大門時,他才不好意思的把腳步放慢了一點,約的時間是酉正,現在不過是日影才偏西,那不是太早了一點。
  如果是主人還沒有到,自己先去了,平時倒還沒什麼,夏允彝雖說向父親遞過門生帖子,卻也與父親同朝做過事,稱是同輩固可,稱長輩也無不可,早到了也沒什麼。
  但是,前幾次約會時,自己都到得很遲,偏偏今天說是為了要介紹李香君給他而早到了,那可實在是說不過去。
  因此他腳下猶豫,正想滑過媚香院,上別處先-一圈才回來。
  那知,媚香院門口,閃出一條人影,一把拖住了他就叫了起來:「啊呀!侯公子可把你給盼到了,大家都來齊了,就缺你這位貴賓,大家公推我促駕,正準備上尊寓去請您呢!天可憐,省得我麻子少跑幾步路。」
  說話的是說書的柳敬亭,一肚子好學問,博學廣聞,言語詼諧,在他那一個行業裡稱得上翹楚。
  因為他生性耿介,對復社的清流人物十分聳敬,斯文圈子裡也十分器重他,差不多的酬酢場合中都少不了他。
  他跟朝宗雖是初識不久,卻頗為相知,所以對朝宗脫略形跡,也沒有什麼俗套或客氣的。
  拉著朝宗進了門,他已拉開他那說書的大嗓門,笑著叫了起來:「鳳凰來了!鳳凰來了!
  快下樓來接鳳凰!」
  席設在媚香樓上,他又拖著朝宗直往樓上跑。
  朝宗卻已聽見了夏允彝那松江口音帶笑說著:「儂這只爛麻子,專好搗鬼,叫儂去請候相公,只不過門上轉一轉就跑回來了,我看總要叫貞娘抽脫儂兩根懶筋,儂才肯勤快!」
  柳敬亭伸伸舌頭:「夏老爺!您倒還真不好侍候,您派我去請侯相公,我立時請來了,您不說論功行賞倒也罷了,反而賜下一頓打罰,這叫人以後還敢為您辦事嗎?您到底要怎麼樣侍候才舒服!」
  說得樓上揚起一片笑聲。
  這篇話並沒有好笑的地方,但是樓上柳敬亭不久之前說的一個笑話就很有意思了。
  他說他家隔壁,住著一對中年夫婦,男的是在一家大宅院裡當僕人,半年前得了一個兒子,珍逾性命,這天剛好男的外宿住在家裡,半夜裡兒啼不止,老子聽得心痛,便怪他媽沒有好好地哄孩子。
  女的卻說小兒夜啼成了習慣,怎麼哄都沒用,不信你自己哄哄看,男的自然不信說自己侍候了幾位老爺,都蒙稱讚說十分稱職,不信連個孩子都哄不好。
  於是他自己起來,抱著孩子又唱又拍又哄,兒啼依然不止,做老子的急了,對著兒子叫道:「小祖宗,你到底要怎樣侍候才舒服!」
  侯朝宗倒是被那一片笑聲弄得有點莫名其妙,他知道柳麻子詼諧有趣,妙語如珠,但是回味剛子的那番話,因為不知道半夜兒啼的典故,聽不出妙在何處,竟能引得舉座絕倒,正想問問清楚。
  只見樓梯口閃過一個高大身材,豐滿艷裝的麗人,用手帕撫著嘴笑罵道:「死麻子,你越來越不像話了,什麼人的便宜你都要占……」
  這正是媚香院的主人,秦淮名妓李貞娘,她揚起了手,正準備接柳敬亭呢,抬眼看見了一旁的侯朝宗。
  這才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叫道:「喲!這麻子還真有點神通,眨眨眼就把侯相公給搬來了,快請上來吧!」
  侯朝宗上了樓,但見臨窗一張梨心木大圓桌上,擺著幾盤點心果子,卻已滿滿的坐了一桌人。
  大部份都是他認識的,像陳貞慧(定生)、吳應箕(次尾)等等,都是當時的清流名士,也是復社中的活躍人物。
  當下拱拱手道:「對不起各位,我來遲了!」
  這時做主人的夏允彝,道:「方域,快坐下,別來這些虛套,你也沒遲,預定的時間還沒到呢,是我們大家都來得早了。」
  方域是侯朝宗的正名,上學、應試都用那個名字,朝宗是他的表字,文人間都習稱表字,經常把正名棄而不用了,所以往往在一大堆邂逅相識的朋友間,互相混熟了,卻還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夏允彝雖是他父親的門生,但是年紀比他大得多,也可稱他是前輩,這時稱呼他的本名,多少含有一點倚老賣老的意思。
  侯朝宗並不在乎這些,他雖有些傲態,卻是個很隨和的人。
  尤其在這些場合上,他也沒啥可計較的,因此,他笑了笑,說道:「諸公怎麼一起都得了閒。」
  夏允彝笑道:「那是因為大家都在柳麻子那兒聽他說書,散場以後雖是時間還早,卻也差不了太多,乾脆一腳就來了。」
  以橛夫子而知名的吳次尾道:「而且吾輩清流,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就是約會不守時,無論是大小宴會,總要延遲到一下以表示其身份不凡,我復社同仁,既以振興國運,革新時弊為己任,首當除此惡習,上次我們幾個人談到這個問題時,就想以身作則來改革一下,而且就以今日之會開始,所以大家都寧可早到,只是未及通知朝宗兄,所以才請敬亭去促駕,不想朝宗兄不愧為吾道中人,居然也在期前來到了。」
  陳定生也笑道:「更難得的是朝宗是今天的主客,在一般的習慣上,主客早到,那是大失面子的事,而朝宗卻能力革俗弊,這是值得鼓吹的一件事。而我們的復社,正需要這種身體力行的人,才能使人一新耳目,不再說我們是書生之見,紙上談兵了。」
  朝宗聽得有點兒啼笑皆非的感覺。
  因為他到留都來只為考試,並不打算參加什麼會社,尤其是這個復社,固然社中人都是時下知名之士,但是他們言談激烈,行為憤世,經常對時政有所批評,並對朝中權貴加以抨擊,這些都是朝宗不以為然的。
  因為他們在留都比較活躍,見面的機會多,聚會的時間較多,而裡面也頗有幾個談得來的人,卻沒有想到經此一來,自己也成為復社中的人了。
  聽陳定生如此一說,朝宗又不便否認,幸好這時另外有一批人呼呼喝喝地湧了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這是一群美麗的娘子軍,領頭的是舊院中最得人緣的名妓卞玉京,略後則是才華過人的鄭妥娘。
  妥娘手扶著一個女孩子,小小巧巧的身材,卻又玲瓏剔透,美艷照人,洋溢著一股青春的氣息。
  她們的身邊還跟著四五個丫頭,一路上吱吱喳喳的吵著進來,只有那女孩子低著頭,略為有點羞意。
  身為主人的李貞娘首先過去,從鄭妥娘的手裡牽過那個女孩子的手,卻笑著罵鄭妥娘,道:「瘋婆子,你收斂點行不行,侯公子已經來了。」
  鄭妥娘在任何場合中都是不安份的,也是不甘寂寞的,她不但口才好,肚子裡的文才也佳,她的詩訶都頗為可觀。
  只是她的脾氣大了點,有點喜怒無定,心裡一高興,固然會大叫大笑,不高興的時候,也會立時大哭大鬧,所以才得了鄭瘋子的外號。
  這時她一翻眼,道:「我知道侯公子來了,我在樓上看見他在門口逡逡巡巡的,才催著香君趕緊打扮的。」
  李貞娘笑道:「今見夏老爺請的主客就是侯公子,主客已到,立刻就要開席了,你不能安靜斯文點?」
  「不能!我要是安靜斯文,就不是鄭瘋子了,再說,我又不是第一次見到侯公子,一向都瘋癲慣了,這會見裝出那副扭扭擺擺的樣子,他也不會多看我兩眼,你瞧他的眼睛一直就在咱們小香扇墜兒的身上轉,幾曾瞧得見別人!」
  侯朝宗知道,那個女孩子一定是今天特別要給他介紹的李香君,因此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被鄭妥娘這一吵,倒是很不好意思。
  他紅著臉道:「那裡!那裡!妥娘高才,我是傾慕已久,幾度拜聆高論,更是欽折已久,因以一睹芳容,誠惶誠恐,不敢有瀆。」
  鄭妥娘道:「侯公子,你這話是在罵人了,你是現下名噪金陵的四公子之一,文采風流,我那幾首歪詩破詞,那能入高明的法眼,你是被我的瘋態嚇著了才是真的,所以才不敢多看我兩眼。」
  說得大家都笑了。
  夏允彝笑著道:「妥娘的風情可人,才情動人,這是大家公認的,倒是不必自謙,只不過大家不敢領教的是你的酒量,你拚起酒來又凶又快,就是猛將軍張飛臨陣,也只有望風而退。」
  柳敬亭笑道:「夏老爺說得太客氣了,這望風而退,該換成落荒而逃才對。」
  說得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鄭妥娘十分得意,也就不再找人鬥口了,但是在得意中,卻又有一股辛酸。
  她的酒量是很大,雖不敢說是千杯不醉,但是在目下群芳中,卻沒有一個能比得過的,因為她是從小練出來的酒量……。
  她原是桐城縉紳人家的女兒,而且又是極受寵愛的獨生女兒,父親也是個很有學問的名土,詩是父親抱在手中時,就一字一句打下的底子,酒量則是陪著父親,終日小酌練出來的。
  父親死後,家道中落,流落到南京淪為歌妓,卻又靠著這兩者成了名。
  她的酒量雖大,卻並不嗜酒,剛落籍時,由於她的人長得很美,常常有些登徒紈褲子弟想佔她的便宜,意圖用酒灌醉她,她絕頂的聰明,豈有不明白的,好在她有的是量,曉得對方的意圖後,乾脆主動攻擊,人家要灌她一盅,她跟人拚十盅。
  更厲害的是她越喝越豪,十盅之後再來十盅,死纏不休,袒臂擄袖,猜拳行令大聲嘶叫,狀若瘋狂。
  女人的風情與魅力在於含蓄,她這種大刀闊斧的作風,對方縱然酒量不遜於她,也因而綺情全無,廢興而退,妥娘的酒名因此而傳,雖然因此保全了她自己,卻也令人不敢進一步去親近她了。
  一個美麗、多才而又熱情如火的女人,在風月圈子裡自然是容易出名的,但是卻很少有人去愛上她。
  就是因為她這種作風。
  所謂沒人愛她的話是不確實的,石頭城中,想要量珠而聘的豪客還是不少,只是都為一般俗客,她自己不中意。也有些真正能欣賞她的人,可是那些人又太窮,鄭妥娘是典身的,鴇母花了銀子買下了她,自然也想在她身上撈一筆,那些人沒有能力娶她不說,連常常光顧她的香閨能力也不足。
  她看得起的是文人,但是有才華而又多金的文人,卻被她的爽朗給嚇住了,所以她的常客雖多,應酬頻繁,卻不容易覓得一個歸宿,她的內心是寂寞的。
  真正瞭解她的人可說是沒有,因為她把自己的過去,自己的內心都隱藏起來了,比較瞭解她一點的是卞玉京。
  這時卞玉京見她有點兒酸意,忙推推她道:「妥娘,今天是香君妹子跟侯公子初次見面,人家正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兒,你又呷那門子的飛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