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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新居是太子府撥贈的別業,雖然家家都為過年而忙,但是那些達官貴人,他們自己卻沒有什麼要忙的,因此他們反而輕鬆了,也有更多的時間去為李益的婚事來湊熱鬧。
  兵部尚書高暉是李益的大媒,女方的大媒是王閣老,這已經夠體面了,而且李益前往迎親時,卻還有更為風光體面的事兒。
  東宮太子撥出了自己的執事輦駕陪同李益前往,這一來可就更為不得了。
  本來天子之禮,不可加以諸侯的,好在李益沾光的是跟皇帝是同宗,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有了這層關係,即使跟皇帝扯不上親,也可以將就一點認宗了,何況太子還陪著李益騎了馬同行,使得那些言官們更無可挑剔了。
  這真可以說是長安市上一次空前的盛況,為了過年,家家戶戶本來也已經準備了大批的爆竹,這也都湊興拿出來燃放了,所以迎親的行列所經之處,懸燈結采,爆竹喧天,人人爭看李十郎。
  許多年輕女孩子們,擠在樓上,在李益的馬匹過去時,把許多用綢緞剪紮成的花朵-了下來,如天女散花,彩色繽紛,美況空前。
  這些慶典活動沒有人刻意佈置,一切都是發於自動,正因為如此,益發顯得難得了。
  太子在馬路上含笑向李益道:「十郎,孤迎娶的時候,也沒有你這麼熱鬧,可見你在長安大得人心呀!」
  李益聽了心中一驚,引起了太子的羨妒可不是好事,雖然此刻太子沒有別種心思,但是如果以後有人在太子面前往深處渲染一下,那就不太妙了。
  但是要如何解釋,卻頗費周章,虧得李益的才思敏捷,很快地就有了說詞,笑笑道:
  「殿下冊妃與微臣娶婦不同。因為殿下為異日之君,冊妃之典,也就是為國立異日之後,母儀天下,四海同慶,豈僅長安一處,這是臣萬不能及,亦不敢想望的,可是在長安的熱鬧,倒的確是殿下不如微臣的。」
  太子哦了一聲,李益很快又道:「皇家威儀,民間不敢狎侮,所經之處,軍騎羅列,一般老百姓只能在門縫中或窗簾後,偷偷地張望一下,那裡敢像這樣的公然探身嬉笑呢,所以講熱鬧,殿下豈僅不如微臣,就是一個尋常的百姓,也是不如的。」
  太子笑道:「這麼說來,孤倒不該生在帝玉家了?」
  李益忙道:「殿下怎麼往這上面去想呢,庶民之禮,與帝王之儀,根本就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帝王之儀莊嚴隆重,庶民之迎,不禁嬉鬧,如果殿下迎娶時,也像微臣這樣,那就不成體統了。」
  經過這一解釋,太子算是開朗了,大聲地笑得很開心。
  然後手指看李益頭上的花瓣道:「孤經常微服出來私訪,也曾見過不少迎親的場面,像你這樣熱鬧的還不多見。」
  李益笑道:「關於這一點,微臣就更愧愧了,長安的人好熱鬧是天下皆知的,而消息傳得也是別處比不上的,微臣在前兩年未曾為朝廷效命時,在長安很幹了一些荒唐事,給長安人添了不少的談天材料,所以微臣今日迎娶,大家都要看看微臣是怎麼樣子!」
  太子也高興地說:「說得有理,只是你還是太謙虛了,你的人未到長安,文名已經是先至,到了長安後,風流蘊借,才華逼人。長安市上,誰都聽說你這個美男子,樓頭少艾,閨中妙女,更不知有多少在偷偷地為你害起相思病呢,所以你今天迎娶,引得大家都出來看,那倒不稀奇,能賺得這一路上的落英繽紛,才是真的值得驕傲。這些花兒都是她們辛辛苦苦做了起來,準備在新年時戴在頭上,插在鬢角上添嬌媚的,為了你,她們都毫不吝嗇地擲了下來……」
  李益笑道:「臣少年無狀,說不定這是她們-下來打臣的。以懲臣的輕薄。」
  「哦!要打你,她們該-些重東西下來,這麼輕飄飄的花兒,打得痛你嗎?」
  李益道:「這都是沐殿下的恩澤使臣逃過了一場災禍,她們見到殿下在微臣附近。唯恐失手驚及殿下,所以才改-花朵下來了。」
  太子大笑道:「十郎!難怪那些女子一個個對你都死心塌地,愛得入骨,你真有一套本事,別的不說,單憑這張嘴,就能騙死人,明明知道你心口不一,說的是騙人的話,可是聽起來卻舒服得很,連孤都是如此,更別說是那些女孩子了。」
  李益知道麻煩過去了,太子心中的不舒服,總算被自己解釋開了,於是也笑道:「微臣的長處很多,殿下怎麼單單記得這最不成材的一樁呢!」
  太子笑得更高興了,倒是兩傍看熱鬧的人與那些隨侍的人員,一個個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高興,但是他們卻知道一點,那就是太子很少這樣高興放肆無忌她笑過,也很少跟人如此投機過,看看這個李益的確是不簡單,居然能得到太子如此的激賞。
  尤其是那些心中對李益多少還有點介蒂的人,為了太子趕這場熱鬧,他們不得不擠上一份,滿心的不情願著,這時也改變了對李益的態度而慶幸著自己幸而來了。
  因為他們看得出,今後的長安,將是那個年輕人的天下了,下一個年頭開始,也將是李益的年代開始了。
  「疾風不逾日,暴雨不經晝。」
  也有人在一邊感慨著,他們是看見了李益的權勢而發出那麼一聲低語,原因是李益的竄起是太快了,如疾風暴雨一般,而這一類的權勢,往往是難以久長,很快就會崩潰的,可是這一句感概卻變成了讖語。
  它沒有應在李益的宦途上,卻應在李益的婚姻上,因為今天是他迎親的日子。
  李益的權勢沒有垮,因為李益不同於別的暴升遽起的人,只是靠著機會,靠著取歡人主而得寵,當勢之後,又不知謀求人和,一味的倚勢凌人,所以他們才倒得快。
  李益的權勢固然是靠著機會而建立的,但是大部份仍然是靠著他過人的才華,當機立斷的魄力以及特殊的制衡策略而堆砌起來的,這種機會換了個人就無法運用,而在李益身上,不僅產生了奇跡似的效果,甚至可以說。這些機會是李益自己創造的。
  所以,李益的得勢固然不易,失勢也很難,因為他的一切是無法由人取代的,除非是有人建立另起一個勢力來推翻他,聰明的李益,自然不會允許這種事的發生。還有一點;李益不容易倒下的原因是李益很聰明,他手中掌握著權勢,卻不使人主感到威脅,他顯示了安定大局的力量,卻不使自己局於權勢的最前端。
  他使得皇帝感到少不了他,卻不會使皇帝感到他有危險性或侵略性,這樣,他使自己的地位安如盤石,固若金湯而很難動搖了。
  鼓樂聲中,盧閏英滿身盛妝,頭戴著朋珠綴成的鳳冠出來了,臉上蒙著面紗,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有一些事使得李益微感不快。
  送親的是她的表哥劉希侯,在俗例上,娘家的父母是不便送女到婿家,但是一定有個娘家的親人跟著,普通都是由新娘的兄弟跟著,而且是以未婚者為吉。
  盧閏是獨生女兒,她沒有兄弟,勢必要另外請人來送親,但是他們盧家也是大族,本姓的族人子弟多得很,怎麼樣也輪不到一個異姓的表哥來送的。
  臨上轎前,新嫁娘拜別父母長輩,受囑咐幾句臨別的訓詞,那幾乎是俗套,勉勵她要善為人婦等等,倒是沒什麼好敘述的,只是盧閏英忽然想起這一去就是到了別人家,與自己原先的一切都隔著一重關係了。
  一時情緒激動,難以自抑,放聲大哭起來。
  這也無可厚非,而且是新娘出嫁時常見的事,遽離親人,嫁到別人的家,去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依戀之情,固然難免,如果嫁得遠的,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日才得重見,更是要傷心了。
  上轎前新娘的一哭,幾乎已成了慣例,倒是不哭,反而成為新聞而惹人非議了。
  這一哭,少不得有人要勸,盧夫人勸了幾句,結果自己也被感染得母女二人哭成了一團,盧方也是老淚縱橫,哽不成聲,於是鬧哄哄的氣氛,頓時充滿了傷感的意味了。李益看了直皺眉頭,他倒不是認為哭得不對,事實上這也是很通常的現象,尤其是盧閏英是他們的獨生女兒,就像是心頭的一塊肉,雖然出嫁成婚是一件喜事,但不捨之情也是可以想像的。
  只是他們的哭,倒像是從此永別,再不相見似的,李益說不上什麼不對勁,但直覺上感到他們這種難捨難分的情況,是個很不吉的徵兆。
  因此他只有向站在一邊的劉希侯眨眨眼。
  劉希侯很乖覺,立刻湊過身來問道:「十郎,恭喜你了,有什麼事嗎?」
  李益低聲道:「吉時將過,劉兄最好去催催他們,時間不能再拖延了,而且太子殿下也隨同蒞臨迎親,在他面前過份的失儀,就不像是官宦之家的體統了。」
  劉希侯一聽可簡慢不得,趕緊過去,低聲勸解中把這番話說了,這自然非同小可,首先是盧方止住了悲聲,還帶勸住了自己的夫人:「別再哭了,讓女兒上轎去吧,耽誤了時辰,可就不好了,女婿是你的侄兒,嫁得又不遠,就在長安城裡,隨時都可以見面,也不必要捨不得這個樣子。」
  盧夫人總算出止住了悲聲,盧閏英哭軟了身子。在雅萍的扶持下,幾乎不能成步,劉希侯只得趕忙架著她,匆促地登轎,以至於許多絮絮的儀典,簪如揮桃枝驅煞啦,灑五穀以示豐富吉祥啦,都未及舉行。轎子抬到了新宅,倒是早已佈置就緒,炮樂齊鳴,交拜了天地,送新人入了洞房。
  李益挑去了覆面的頭巾,看到盧閏英的眼睛都腫了,心中就有點不樂,因此他對新娘的第一句話也是充滿了火氣的:「閏英,我知道你對嫁過來感到很委屈,可是這也沒辦法,那是你老子自己挑的日子……」
  盧閏英不禁一怔道:「十郎,你怎麼說這種話呢?」
  李益道:「我要怎麼說呢,看你臨時上轎時,那種不肯上轎,呼天搶地的樣子,倒像嫁過來是跳下火坑似的。」
  盧閏英自知理屈,可是仍然忍不住道:「我生下到這麼大,這是第一次離開家,離開了爹娘,不捨之情,自是難免,這也是很平常的事。」
  「但是像你這樣,折騰了將近半個時辰卻很少有的,若不是我在催就誤了時辰。」
  盧閏英低下了頭:「我不知道會拖下這麼久,我只是想爹跟娘年紀都大了,兩位老人家素來就少話說,最近更是吵得更凶,我在的時候,還可以為他們排解一下,我不在了,就連個和緩的人都沒有了,也實在替他們擔心,還有很多很多的事,平時是不在意,那時都想起了,實在丟不下來,因此也就……」
  李益道:「固然沒有上轎前不哭的新婦,但是也很少有像你這樣悲慼的新娘,就像是押赴刑場似的……」
  「十郎,你不要說得那麼難聽好不好!」
  「這本來就是事實嘛,你光知道娘家的事丟不開,不為我想了,太子陪著我迎親,這是何等的殊榮?可是你卻讓他站在那兒,聽你們長啼了半個時辰,這還不說,最後拖拖拉拉地上了轎子,許多儀典都忘了……」
  「這……我糊里糊塗,一點都不知道,十郎,你不會在乎那些俗套吧?」
  「我是不信,可是我母親很講究,她剛才聽說了,已經很不高興,那也罷了,最糟的是你這個樣子,那還像個新娘,倒像個羅-夜叉了;目似銅鈴,發賽飛篷,讓人看了成什麼樣子?」
  盧閏英呵了一聲,忙起來到妝台前面,那面大銅鏡用錦袱套著,她打開看了一眼,自己也嚇了一跳:「怎度眼睛成了這個樣子,那可怎麼好?」
  「我正想要問你,一會兒鬧新房的人都來了,你這副樣子能見人嗎?」
  盧閏英低頭想想道:「新婦三朝不見客的。」
  李益慍然道:「是的,新婦三朝可以躲在屋裡不見客,但是卻不能禁止客人到屋裡來鬧新房,剛才我還聽太子說他要帶人來,好好地鬧一下呢,你這樣子算什麼?」
  盧閏英微微有了點怒意道:「我這樣子也沒什麼不能見人的,只是眼睛紅腫了一點,誰都知道我才哭過,人哭過之後,樣子總不會很好看,很多人喜歡拿梨花帶雨來形容女人哭泣之態,那也不是什麼美……」
  「怎麼不美呢,梨花瓣上,輕滴著一點點的雨水,情韻兼至,是很美的情境呀!」
  「你只往美處看,梨花經雨之後,打落滿地殘瓣,一片狼借之狀,徒見淒惻……」
  李益被她駁得倒是沒話說了道:「我們今天不是談梨花帶雨,人家久聞你是長安市有名的美人,都要來欣賞一下你的美姿的。」
  「那更荒唐了,我又不是給人家看的。婦人以德工為重,姿色何足驕人?」
  李益道:「不給人看,至少應該讓我看了高與吧,女為悅己者容,這是一個做妻子的本份吧。」
  盧閏英默然片刻才道:「再等一下,我把臉上的脂粉重新施一下,就會好得多,十郎,今天是我們的好日子,我們別吵架行不行!」
  李益正要開口,盧閏英忙又道:「我曉得,你一直為了我爹對不起你,心裡到很惱火,但是我卻沒有對不起你呀,現在我已嫁了過來,是李家的媳婦,而不再是盧家的女兒了,你更沒有恨我的理由了。」
  李益歎了口氣:「我幾時恨過你了?」
  盧閏英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遠遠已聽得人聲吵雜,盧閏英忙道:「人來了,你去擋一擋,讓我添添妝,回頭好見人。」
  「你也知道這樣子見人不好看!」
  「我是無所謂,但是你希望有一個受人誇耀的妻子,我就必須盡到這個責任。」
  「這……叫我怎麼攔呢?總不能堵住了房門,不讓人進來呀?」
  盧閏英想想道:「這樣吧,外面就是書房,你把人邀到那兒先坐,說你催妝未竟,先請他們坐一下。」
  「那我不是又要做詩了嗎?」
  「你本來也應該動動心思,因為你是以詩名先動長安的,何況又以速才而見聞,新婚之夕,沒有催妝詩,那不是會叫人笑話了嗎?」
  李益一聽倒是引發了興趣,出到外面,繡案上倒是準備妥了,連一張桃紅飛金的詩箋都給他置妥了!
  可見別人是準備他作催妝之吟的,李益坐下,拿起了筆,濡濕了墨,握管待寫時,才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如何落筆了,思索很久,仍是不著一字。
  這使李益心中感到很煩……難道我的文思已經枯竭,今後再也無法做詩了?
  李益在心中暗問自己,而且是充滿了惶恐的心情的,雖然他現在已是名成利就,不再需要以詩文自售了,但是時下的人都重此,而且他一向是以此擅勝而感到自傲的。越煩越不能成篇,勉強擠出了兩句自己念來都覺得拮贅,而更令他到煩惱的是外屋傳來的語聲人聲。
  客人已經來到了,只是被雅萍擋住了:「列位大人,我家姑爺正在作催妝詩,請列位大人稍稍等一等……」
  「哦!君虞兄文采風流,這催妝詩一定是綺麗蘊借,傳誦千古之佳作,大家等一等,留待欣賞一下君虞兄的佳作……」
  於是聽見大家都答應了,李益卻更為煩了,回頭拿什麼去向人家交篇呢?這又不能夠胡亂應個景的。
  正在煩的時候,又聽得大家一陣揖讓聲:「殿下也有興趣來這兒湊個熱鬧?」
  太子笑道:「十郎是長安第一名士,盧小姐又是長安第一美人,兩個第一湊在一起,成了神仙眷屬,是天下第一美事,我這俗人,怎能不來沾點喜氣呢……」
  然後是高暉的聲音道:「佳人才子,誠然難得,但是像殿下這樣的賀客,才是真正的難得呢,剛才殿下說了這樁美事,加上殿下這位客人,就成了四美兼備了,沾光分喜氣的是微臣等人……」
  「對!對!雙美具,四難並,這是千古盛事,都因殿下這一來而促成了,恭喜殿下……」
  「慢來!慢來!今天是十郎的喜日良辰,你們不去賀新人,卻來賀孤家,這是怎麼說呢?」
  「吉日良辰只不過一時即過,殿下這一光降,乃成千古之盛事。是以更應該向殿下賀喜……」
  「好!好!說得好,我們大家恭喜,大家都有份,嗯!你們不是要來鬧新房的嗎?怎麼坐在這兒呢?」
  「回千歲殿下。因為姑爺正在作催妝詩,所以才委屈列位大人在這兒等一下!」
  「那倒是應該的,不過十郎的倚馬才華,有這會子功夫,便萬言書也該完篇了,走!
  走!咱們進去瞧瞧。」
  於是太子領著一大群人進了屋子,李益只得迎了上來,太子一把托住了他:「十郎,洞房之中,不論廷禮,三天無大小,我們都是來鬧房的,你可別行禮。」
  李益也就罷了。太子一看桌上的詩箋已經套進了封緘,笑著道:「照說這要新人看過後,才輪到別人看的,可是我們等不及,要先睹為快了。」
  抽出了詩箋,他怔一怔後道:「妙!妙!妙!」
  別人一聽說妙,都爭著上來看了,可是箋上只有三個字,敢情太子不是誇說詩妙,而是念出了那三個字而已,可是妙在什麼地方呢?
  高暉忍不住問道:「十郎!你這上面只得三個字?」
  李益笑道:「還有六個字,卻是不便寫在上面。」
  太子道:「九字催妝,這一定是別饒情趣的絕佳妙詞,十郎,你別再悶人了,快念出來給我們聽吧!」
  高暉道:「對!你要是不把妙妙妙下面的六個字念給我們聽,大家就擾你個沒完,叫你今晚不得好過。」
  李益道:「其實也沒什麼,這各位都是過來人,我不說各位也應該想到是那六個字。」
  太子道:「十郎,我們可沒有你那種倚馬才華,怎麼會想到你要接的是那六個字呢?」
  李益笑道:「殿下請恕微臣無狀,這六個字可沒什麼大學問,是男人都會有的心情,也是任何一個男人,身歷此境所共有的情形……」
  大家被他越說越好奇,也有人開始去揣摸那六個字是什麼字,一時議說紛紛,都在你一句,我一句的。
  太子笑道:「大家別再胡猜了,大家別忘了,這是催妝詩,一共才得九字,前面已經用去了三個妙字,後面這六個字是妙在何處,誰能用六個字就形容盡致而值一連三妙的?十郎還是你說吧!」
  在一連聲的敦請聲中,李益緩緩接道:「那還是兩句贅字詞,實際只有兩個字,是快快快,慢慢慢!」
  大家為之一怔,誰也想不到這麼六個字,太子笑笑道:「十郎,你的催妝詩可說是千古絕唱了,這九個字究竟是怎麼個解釋呢,我們可實在不懂。」
  李益笑道:「別人作催妝詩,是新郎到岳家迎親,新娘躲在繡樓上羞不肯下,新郎展示才華,以一詩飛箋,得入繡樓,免得誤了時辰。」
  「是啊,催妝詩原是上花轎而做的,這會兒人都抬來了,還做個什麼催妝詩呢?」
  高暉笑道:「也有的,因為迎親去得匆匆,不能再耽誤了,新娘只得先上了轎,送入洞房之後,新娘緊閉著閨房門,一定要等新郎的催妝詩繳了卷,才得進房呢。往常有些新郎官們才思較鈍,要苦苦思索,推敲半夜,才能完篇,甚至還有終宵不得入室的。」
  李益笑道:「那就不是催妝,是考新郎了。」
  高暉道:「是啊,所以把洞房之夕,稱為小登科,因為也得經過一考,不是輕易可得的。」
  李益笑道:「兄弟運氣還不錯,新婦原為中表兄妹,彼此早經定情,芳心獨鍾,所以這洞房一考已免,小登科可以不第而擢。」
  「那你還作什麼催妝詩呢?」
  李益道:「兄弟不是催新娘快點著妝登轎,而是催她快點卸妝登榻。」
  大家都被逗笑了起來,高暉道:「不管你是什麼,至少你要把那九個字解釋得清清楚楚。」
  李益笑道:「其實這最簡單不過,新娘經我一催,雖是羞人答答,卻也不忍堅拒,於是把我趕出房門,以便卸去吉服,更換上便裝就寢。」
  高暉道:「這也不值得,一連三個妙呀!」
  李益笑道:「我雖然被趕了出來,但是裡面繡窗忘了關,由隙縫中看過去,正好看見裡面初卸羅衣,當此情景,誰會不連呼三聲妙呢?」
  太子大笑道:「不錯!果然是妙,窗中窺春色,美人解羅衣,果然是妙不可言。」
  秦朗笑道:「十郎,這話欠通,你又不是沒見過女人脫衣服,今夜雖是你新婚之夕,可是在此之前,你早已艷事頻傳,看得多了,縱然換個人,也不會妙到這裡。」
  高暉忙道:「該死!該死!小秦,你滿口胡說,不怕新娘子聽見了,回頭拿棍子打你出去。」
  秦朗笑道:「聽說新娘溫文嫻淑,絕非一般醋娘子可比的,他們在未婚之前,就曾經比翼共赴娼家,召妓度曲侑酒,傳為長安的佳話,我想不至為這個而挨打吧!再說十郎也不是懼內的人,他連偷看新人換衣服的事都敢公說出來,也不至於讓朋友挨打吧。」
  太子笑道:「笑話歸笑話,十郎,聽秦朗這一說,孤家也認為很有道理,你不是沒見識,縱有甚動人之處,也不至於妙到那裡!」
  李益道:「今宵在閨中笑謔,大家可以言不及義,微臣就斗膽直言無忌了,此景此情,確不可同日而語,以前固然有過美人當面除衣,但不是忸忸怩怩,就是躲躲掩掩,總是不夠自然,不比此時,不知有人在看,舉手投足間,都別具一股媚態,這三個妙字倒是值得的。」
  太子笑道:「這話倒不假,想當年玄宗帝寵楊妃玉環之時,賜浴華清池,就有賄賂官人,不得聲張,然後隱身處於秘處私窺,也是為了欣賞那一種自然不做作的風情,十郎的確是解人,這三個妙宇倒是值得的,可是後面那六個字又是如何說呢?」
  李益道:「羅襦已解,雪膚乍見,妙處盡入眼底,那時只希望她快一點,能夠先睹為快……」
  「嗯,這也說得過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是時也,直恨不得跑過去幫上一手忙,口中不能出聲,心裡卻急著連聲在催!那三個慢字又如何呢?」
  李益笑道:「吉服既除,春色己見,卻有韶光留不住的感覺,因為裡面又開始著上便服,此時只有希望慢一點,好多看一會兒。」
  太子大笑道:「不錯,是越慢越好,十郎,才子風情果然與人不同,當真妙不可言,只可惜僅能室內生春,不足為外人道也。玩笑歸玩笑,要是傳到那些老厭物耳中,說孤帶著大家談風月,扳起面孔來,派我一大篇不是,那就太沒意思了,十郎,此刻新娘子的衣服也已換好了,該出來讓我們見見了!」
  雅萍聽了忙把門開了,扶了濃妝的盧閏英出來,低著頭,向眾人一一行禮。
  李益倒是為之目光一亮,因為他從盧閏英的臉上,居然找不到半點哭過的痕跡,就是腫得發紅的眼睛,也都平服了下去,不知她用的是什麼方法。
  太子見了大笑道:「十郎,你那催妝詩簡直是胡說八道,新婦吉服未除,那來的那番妙境。」
  李益也笑道:「凡事想像最美,只要見了,也就沒有那種美境了,那只是微臣坐在外室幻設的情境而已。」
  高暉道:「說的是啊,我們也是太忽略了,這外室跟內室之間,除了一門之外,根本就無窗可通的。」
  郭威也叫道:「對啊!我們要是早一點想到找一找窗子在那兒,也不會叫他唬弄了半天了。」
  李益笑道:「窗子是有的,只是你這俗人找不到而已。」
  郭威道:「我承認我俗,可不承認我瞎,這屋子明明沒有窗子,這所別業在未賜給你之前我們就住過,這兒是我們所稱的桃源渡……」
  這句話引起了大家的興趣,高暉忙問道:「世子,這桃源渡三字是怎麼個出典呢?」
  郭威笑道:「桃源一典,出自晉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他的桃源是避秦的,我們的桃源就是以此而命名。」
  李益道:「現下已無秦亂,世子避秦之說何來?」
  郭威大笑指著秦朗道:「避秦是躲開他的老子翼公爺,因為我們兄弟倆的拳頭粗,小秦的點子又多,每次闖了禍打了架,都是他出的主意,怕翼公爺來找我們,就躲在這兒說是讀書,借用殿下的名義把他老人家給擋回去。」
  太子道:「好哇,難怪每次翼國公見到孤,總要說上兩句,什麼犬子頑劣,望殿下多加管教,我老是胡裡胡地應著,敢情你們是瞞著我,拿我的地方來作擋箭牌的!」
  郭威笑道:「這也不算瞞著殿下,我們可都是得到殿下的允許這樣做的。」
  「得到我的允許,我什麼時候允許的?」
  「很久以前了,殿下在這兒邀我們大家鬥了三天的蟋蟀,我們家裡的人來我,是殿下自己出來打發他們說留我們在這兒陪殿下讀書,我們的家人信以為真,就放心的留我們在這兒了。」
  太子也沉入了回憶中笑道:「你說的是那一次啊,那可真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我還記得那年我們為了抓蟋蟀,在夜間爬上了終南山,肚子餓了,就到附近的道觀裡去偷冷飯吃,卻被小道士發現了,吵著要拿我們送官,然後是郭勇帶了幾名家將來了,見面也不說破,冒充官人把我們從道觀裡帶走了,說是要送到邊疆充軍去,觀裡的道士又不忍心,反過來替我們求情,說我們只是為饑寒所迫,出於無奈,郭勇執意不允,結果老道士涕淚交流地每人給了我們五百錢……」
  幾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他們是真心的笑。為往事的情趣回味而笑,其它的人也跟著笑,笑中卻有著無限的羨慕,不是羨慕那種情趣,那不過是幾個少年促狹胡鬧而已,除了他們自己感到有意思之外,別人聽來,亦不怎樣,只是其中有一個即將要當皇帝的東宮太子,那就令人羨慕了,美慕這一個人;參加其中,非富即貴,現在都是炙手可熱的紅人,將來更是衣朱帶紫的長安新貴,有些人更是在後悔著,抱怨著……
  後悔,抱怨的人自然也具有相當的身份,在當年也有機會跟著他們一起嬉樂的,只是因為父兄的督促,或是本身的拘謹,把時間用在書房中真正去讀書了。
  讀書不見得沒用,多少也能弄到較為重要的職位幹幹,但是卻無法打進那個小圈圈裘去,成為皇室的心腹股肱,掌握著天下的大權了。
  郭威笑著接下去說道:「殿下後來就對我們說,你們如果惹了禍,怕大人追究,就躲到我這兒來吧,說是我邀你們來讀書的,我對門上吩咐過了,任何人來了,家人找來都這麼說,不准任何人來打擾的……。」
  太子想了想道:「是嗎?我那樣說過嗎?」
  郭威笑道:「當然說過了,以後我們十天半個月的,總會來躲上三四天,若是殿下沒有吩咐,門上也不敢胡亂回話的。」
  語畢轉向李益笑道:「十郎,你說你的膽子大不,我們對這所屋子如此熟悉,你居然在我們面前打馬虎眼兒,憑空在牆上開出兩面窗子來了。」
  李益笑笑道:「確實是有兩面窗子,只是不開在牆上,而是開在這裡。」
  他一面說,一面用手指在牆角上劃了一扇窗子道:「這扇窗子開閉由心,大小無形,能極目之所不能至,上達青冥,心之所思;神之所及,無一不盡收在眼底,寒冬能見桃李芬芳,暑夏能有寒梅吐艷……。」
  說得大家都笑了。
  高暉笑道:「夠了,十郎,你別再說了,回頭那兩個小傻瓜還有信以為真,真叫人在他腦袋上去開扇窗子呢。」
  郭威也笑道:「老高,你別欺負我讀書少,但我還不至真傻成這個樣子,以前我承認過於貪嬉,沒有好好用功,搬書簍子比不過你,自從接下神策軍以後,為了需要,我還真下過一番苦功呢!不信我跟你比比兵法看?」
  高暉道:「這個我甘拜下風,別的東西還可以說,兵法一書,令祖郭老令公已經深得個中精髓,所以他領的郭家軍所向披靡,你們哥兒倆是家學淵源,再也無人能及。」
  郭勇這時才首次開口道:「家祖父對兵法與用兵一向很自負,當年征戰,他老人家每以奇兵而致勝,以寡擊眾,屢建奇功,可是老人家聽到十郎在塞上的事跡時,也連連搖頭,自歎不如,說十郎用兵,神奇已是空前絕後,那完全是神來之筆,無人能及的……」
  郭威接著道:「是的,十郎奏凱回師時,老人家還叫我們去多多討教,可是聽了十郎對敵的詳細經過情形後,又不要我們去了,他說十郎用兵的精妙是無以言傳的,雖然神妙卻不足以為法,因為這完全是憑他的才智,隨機而應變,我們若是才智不好,學他的方法,畫虎不成事小,恐怕連狗都不像了!」
  李益的心中得意,但口中卻謙辭道:「老千歲太謬讚了,那裡懂什麼兵法,只是胡亂湊巧時瞎碰而已。」
  高暉正色道:「十郎,你可別以為老千歲是捧你,他說你的成就雖然值得激賞,但是對你的行事卻不敢贊同。」
  李益一怔道:「我有什麼地方不對?」
  高暉道:「那倒不是,老千歲說,你行事太險,不能有一點錯失,否則就會導致全盤皆墨,一敗塗地,所以他才說你不足法,因為領軍佈陣對敵,絕對避忌一個險字,最貴在一個穩字,先要留好退路,能攻則攻,不能進則守,這才是為將之道。」
  李益不得不歎服道:「對!老千歲究竟是疆場名將,他的話彌足發人深思。我的行事不但是在冒險,而也是在冒大險,而且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不但會把自己的命賠上,且還會導致極大的漏失,所以我雖然在河西僥倖得手,卻不敢再多事進取,殿下要我乘勢多進幾個地方我也力加婉辭了,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能力……」
  太子笑道:「先前我接到你辭謝的信函,心裡還有點怪你,可是經過郭老令公的一番解釋後,我才明白,也才未曾對你多作要求。」
  李益心頭又是一驚,這時他才深知為人處事之難,以及人心難測,當他拒絕了太子的密請,對河西附近的一些藩鎮加以併吞時,倒不是顧忌到什麼險不險,因為他行事一向就是在冒險中,手頭並沒有真正的實力。
  李益不肯一戰,他是怕樹仇太多,將來在朝廷裡處處受擊,李益的志在廟堂而不在疆場,他就不想自己有太多的政敵,這個原因當然不能說出來,但他例舉的理由卻很充份,說自己無權動令將師。
  目前跟他們只是利害之交往,如果對方不欲戰而強以戰,則是大損其利,一定不會同意的,那樣一來連早先建立的一點關係都難以維持了。
  這有兩種原因,第一,李益是借此解釋自己對那些將帥並沒有絕對的控制之力,以免遭受猜忌。
  第二點,他也間接地說明了要控制一個地方,用兵是下下之策,可以用很多的方法,兵不血刃,旁敲側擊,找出對方的弱點所在,或是利害相關之機,用心不為不苦,而且也是在為太子打算,可是卻沒有得到太子的滿意。
  至少在太子的心中,還是認為自己在有意藏私弄權,唯恐動搖根本而不願意輕啟戰端。
  幸虧汾陽王對自己很照顧,他那番理論固為有理,但郭汾陽用兵就是專門走險,為正法所不取。
  有一次他只以五千人,面對敵方六萬大軍,對壘之地又是在平陽無險可守之地,這一仗沒有打,幾乎就已經注定了勝負,誰都沒有認為郭子儀能勝。
  連對方的主帥都如此肯定,所以布下營後,根本沒把郭軍放在眼中,通令傳檄,限他在十二個時辰內,率眾投降,否則一過限期,立揮大軍進迫,雞犬不留。
  那正是討史思明餘部時,大家把投降的兵用來驅作前部,以阻對方的亂箭,所以死傷最烈。
  郭子儀得到檄令之後,最好的辦法是退卻逃走,可是郭子儀沒有退,他召集了一些將校,對他們曉諭道:「敗退為臨陣脫逃,你我身為將帥,都是死罪,投降則多活幾天,到了敵陣,下次被驅作前部也是死,目前大勢對我們是死多於生,只有一個死裡求生的辦法,就是向前攻。」
  向前攻說來只是三個字,但談何容易,以五千對六萬之師,幾乎也一定是死,但是郭子儀有辦法他悄悄地帶了一小半的人進行突襲,然後又叫一部份人繞過敵營,用樹枝拖在馬後。揚著騎塵,好像有千軍萬馬來攻一般,傳找幾個身手矯捷的軍士,穿上散兵的衣服,冒充敵軍巡邏,在敵方的糧草營裡放起火來。
  三管齊下,同時發動,聲勢還真驚人。
  敵軍在倉促之間,既獲急報,說有大批唐軍來援,然後又知道了郭子儀前來突襲,以為郭子儀跟友軍聯絡好了,前後來夾攻的,不敢迎戰,倉猝潰散。
  這是郭子儀最得意的一戰,也是成名的一戰,然而勝機全得於一個險字,而且這種事可一而不可再,也不足以為法,諸如此類的大大小小戰役很多,郭子儀因而作了一番用兵的心得,藏在家中,秘遺子孫,李益是早年在郭威那兒看過的,大意無非是要後人不可死守兵法,要懂得活用,用時勢來制宜,而且最標榜的就是一個「險」字。
  說他一生勳業,全是得之於「險」。
  一個持這種論調的人,對於李益在河西的作法,應該是大加激賞才對,何以會對他橫加貶詞呢?
  可是李益心中卻充滿了感激,知道這位老元戎是為他遠禍免災,消除人主對他的猜疑。
  在鄭州時,他也接到過郭汾陽的密函,也是叫他善自警惕,因為他的成就太輝煌了,以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竟能將強兵頑將在短短的時日中,控制於掌把之中,這是一項空前的創舉。
  以此類推,天下在握也並非難事,怎會不遭人主之忌呢?所以他建議李益最好是調任京官,跟太子多接近。把一切都公開,這才是避禍之道。
  現在他還能有一點左右的力量,當為李益盡最大的力,剛接到信時。李益還笑他膽子太小。被人陷害得怕了,自己可不會那麼膽小,沒有放在心上。
  現在看起來,這位老元戎不但軍事經驗豐富,對做人為官之道,也已深得個中三昧,難怪他能榮膺王爵,備受天子敬重,譽為人臣之范了。
  感激之餘,他忍不住說出了心裡的話,向郭氏兄弟道:「老人家的教訓實在是金玉之言,過一兩天,我一定到府上去向老人家請安,恭聆教誨。」
  郭勇笑道:「那倒不敢當,不過老人家很想念你,今天他沒有來是怕你太麻煩,等你過了三朝,也正好是新春開元,你去拜年時,可得預先準備一下,到了我家,老人家就不放了,因此你最好另作打算。」
  「一定,開了春,第一件事就是去向老人家拜年請安,那天是大年初二吧,我準定那天來。」
  郭威笑道:「說定了,我就這樣回老人家了,你可不能爽約。叫我交不了差。」
  「不敢,不敢,與長者約,怎敢有違!」
  「諒你也不敢的,至時不到,我就點齊家將上門來抓人,今天是你的吉期良宵,我也不多耽誤你了。」
  雖說是要鬧一宵的,但是太子身為人君,自然不好意思太隨便,聽郭威那麼一說,也就贊和兩句後道:「十郎,照說你新婚期間,應該百事不理,可是你的事太多,父王可能在明天要召見你,因此我們也不多擾你了。」
  他領頭一走,其它的客人自然也只好走了,尤其是聽說明天皇帝要召見,想必有很多秘密要予垂詢,李益也得準備一下,就更不便多擾了。
  送走了客人,李益深深地吁了口氣,這些消息對他來說,自然是值得興奮的。
  但是也有隱憂,那就是太子的心性多疑而難測,將來在朝為官,恐怕還得多加小心,才不會招人君之忌。
  想了一想,雅蘋出來道:「姑老爺,時間不早了,爺可以安歇了。」
  李益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盧閏英已經回到內間去了,只有雅蘋一個人穿了身錦緞彩服,滿頭珠翠,居然也是盛妝,倒顯得明眸皓齒,成熟多了,不像以前那副小鬼頭相了。
  再想到一年多前。初度xx瓜,她的那副瑟瑟可鄰之狀,李益心頭不禁一陣旌蕩,忍不住用手指捏捏她臉頰笑道:「怎麼,小丫頭,你等不及了?」
  雅蘋的手中端著一個銀茶盤,盤中放著一盅茶,噘著嘴道:「今天是你跟小姐的吉日良辰,關我什麼事?」
  「怎麼不關你的事?你是跟著閏英過來的,有她的就有你的,她從此姓了李,你也是一樣的!」
  雅蘋苦著臉道:「姑老爺,您做做好事,可憐一下我吧,這個盤子那麼沉,我的手都累得不能抬了。」
  「一盅茶就會把你累成這個樣子,雅蘋,你倒是越來越嬌貴了。」
  「天地良心,姑老爺,你隨便叫個人來試試看,東西雖然不重,可是一直捧著,將近半個時辰誰也受不了。」
  「什麼?你捧那麼久幹嘛?」
  「爺在一個人想事情,小姐吩咐過不准打擾,婢子只好站在後面等著。」
  「唉,你真傻,我想我的事,你也不用一直站在後面呀,招呼一聲也行,把茶放下來也行。」
  「小姐吩咐過了,說爺在一個人靜思的時候,必然是在思考什麼極為重要的問題,一打斷了就亂了,所以絕對不能打擾。」
  「這倒是的,不過也不需要你一直在後面等著,你大大可悄悄的放在一邊。」
  「婢子不敢無禮,應在一邊侍候的。」
  李益笑道:「那來的這麼多規矩。」
  「是小姐吩咐的,小姐一向注意規矩,在盧家時,她就對下人管束很嚴,不准他們任意行動,亂了禮數……」
  「所以她把規矩也帶過來了?」
  雅蘋道:「小姐說爺的公務有很多機密,人來客往,經常是商討一些重要的事,所以更要約束下人守規矩。」
  李益很感動道:「閏英想得很周到,這倒是很重要的。」
  雅蘋又道:「小姐說她剛過來,還沒想著手理家,不便對下人過嚴,但是又不能放鬆,一開始沒弄好,以後再整頓就不容易了,所以要婢子做個樣子。」
  李益笑道:「你家小姐理家的才能是一等一的,再加上你這個好幫手,將來家裡的事我很放心,只是要你們多辛苦了,這幢宅第是太子贈送的,下人也都是撥過來的,恐怕要你們費心去好好訓練一下……。」
  雅蘋笑道:「爺言重了,這是我們應該盡的本份,何勞爺的吩咐,時間已經不早了,爺請進去安息吧。」
  李益笑著道:「小丫頭,小姐在房裡不急,倒是你在外面急個什麼勁兒?」
  雅蘋道:「不是婢子急,而是爺明天還要應聖上的召見。今兒不好好地休息,明天怎麼會有精神呢?」
  這倒是正事,李益也不再耽擱了,來到屋子裡,紅燭高挑,盧閏英還是一身吉服,坐在床緣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李益上前握著她的手,笑道:「閏英,害你久等了,而且我們這次的成婚實在太匆促。」
  盧閏英微微一笑:「很夠好了,皇家執事開道,東宮太子伴隨迎親,公主出嫁也沒有這麼光采,長安城裡,恐怕還沒一家嫁女兒有這種排場過,爹的嘴笑得一直合不攏……」
  李益輕輕道:「閏英,這份榮耀雖然得之不易,但是我並不以為光榮,你知道皇家的人,給你一份面子,卻要你連十分的命來報答的,這還好?帝眷一隆,遭忌必多,樹敵也多,不知有多少人想在後面推你一把……」
  盧閏英道:「可是有許多人寧可被人推下深淵,跌得粉身碎骨,也希望能站到那個地位上去!」
  「是的,那些還沒有站到上面去的人,才有那種想法,真正站到上面的人,只想如何能安安穩穩地退下來。」
  盧閏英怔了一怔道:「哦,那麼十郎,你呢?」
  「我?」李益笑了一笑,滿懷自信地道:「我現在還沒有站在那個地位上去,只有推人的份兒,別人推不到我身上,所以我始終可以做個旁觀者。」
  盧閏英感到不解地道:「立朝為官,還有旁觀者嗎?」
  李益道:「有的,宦海就像是個戲台,那些做官的一個個粉墨登場,雜技百戲無所不包,卻沒有那一出是演不完的,完了一出就得下台,把地方讓給別人,只有看戲的才可以一出接一出的下去。」
  「你就是那個看戲的?」
  「可以這麼說,但又略有不同,我是坐在看台上看戲,對戲台上的演出有時可以參與一點意見,叫那些伶人優伎如何演,或是那一個伶人合我的意,讓他多演幾出,那出太過沉悶,可以叫他早些結束。」
  盧閏英道:「爺,你的口氣太自大了,別忘了你坐的是一座危台、搖搖欲倒,何況還有人想把你的看台拆掉。」
  李益道:「不錯!你的這個比喻很有道理,任何一個掌理我這份事務的人,都是坐在看台上,而且這危台還必須自己建造的,有些人需要我幫忙,自然會幫助我建台,幫助我維持,有人則極力拆台想把我拖下來,好建立他自己的看台,我是拆了劉學鏞劉老兒的,自然一定還有人想動我的主意,可是我不在乎,我這座看台的建台支柱很堅固,沒人能拆得了的。」
  盧閏英輕歎了一口氣:「十郎,昨天晚上,爹還跟我作了一夕深談,話題大部份是關於你的,他妨你今後還是稍事收斂,千萬不要鋒芒太露……」
  李益道:「我懂,可是我的看法不同,鋒芒太露固然不妙,但太過藏斂吃虧更大,就以你父親來說吧,如果他當時在河西不是太過於軟弱,事事聽人擺佈,就不會被史仲義硬擠掉了。」
  「史仲義並不能擠掉我爹,爹發現史仲義的背後是兵部在撐腰,才不跟他爭了。那主要是朝廷的授意。」
  李益道:「朝廷對各處邊疆,採取了同一樣的方法,但你爹卻是第一個被擠走的,為什麼別人不受到威脅呃?」
  盧閏英頓了一頓才道:「我昨天也問了同樣的話,可是爹的回答卻很有意思,他說正因為他是第一個釋去兵權的,還可以借此弄個好名義,內調京都,位列三台,也因為朝廷要安撫那些邊帥,就必須會對爹諸多禮遇,以免生變,若是到了後來,朝廷掌握了大部份的實力後,雷厲風行,著令大家交出兵權時,就沒有這麼便宜了,弄得好的,最多解甲歸里,弄得不好,恐怕首級都不保。」
  李益又是一震,仔細地玩味了這番話,覺得大有道理,朝廷的意向確是如此,太子對自己如此優遇,要自己從事策劃也是這一件事。
  從這裡看,他的老岳丈盧方倒不全是個草包,至少在某些地方,他的想法與看法都比人深遠。
  盧閏英忽又一笑道:「好了!今天可不必談這些了。」
  李益笑道:「對!對!我這個老婆實在娶之不易,費了多少的人力才到手,我也應該好好地珍重今宵。」
  慮閏英被他擁著,紅著臉上了床,李益忽又想起道:「那一對龍鳳燭還沒有吹熄!」
  盧閏英道:「不必了,天色已經微明瞭。」
  果然窗紙上已經微微泛白,李益不禁苦笑道:「春宵苦短,我這春宵還沒有半點春光呢,怎麼天就亮了?」
  盧閏英斜瞥了他一眼道:「客人們已經鬧得很晚了,你又在前面想了將近一個時辰的心事……」
  「不是心事,是我日後的重要大事。」
  「再忙的公事,也不需要在洞房之夕去想它吧!」
  李益苦笑道:「閏英,也許是我選的時間不對,可是我這個人一向有個毛病,心裡面擱不得事,一件事情有了麻煩,我必定要立即思考對策,一直等把事情想通了,把對策想通了才肯罷休,也才有心情去做別的事,所以有很多人羨慕我捷才,有人佩服我臨事不亂,眨眼之間,就能當機立斷,天知道我在事先已經嘔了多少心血。」
  盧閏英道:「今天又發生了什麼必得你費神苦思的事?」
  「今天自然不會有事,但是我不能等事發生,必須防患於未然,只要見到一點徵兆,就應該去思考一切的可能,把最壤的可能到如何,都先想好了決策,等到事情來臨時,我就不怕了。像我在河西對付史仲義時就是如此,他的行動極其隱秘,事前毫不透露,我是在偶然的機會中聽到了一點動靜,立刻深思判斷他的意向,以及他可能採取些什麼行動,都作了一番探討,判斷,然後再從事部署,謀求對策,所以等他發動時,我早已成竹在胸,從容應付,也幸得如此,才算一切主動在握,不致反為所乘,造下奇跡似的成果……」
  盧閏英也漸漸地有了興趣問道:「今天你又想什麼呢?」
  「今天我是在思索太子的態度。」
  「太子不是對你好得很嗎?」
  「是的,可是我以前跟他接觸很少,對他也不瞭解,今天總算在談話中,對他有較深的認識。」
  「我爹說太子英明果斷,比主上皇帝能幹多了。」
  「能幹是不錯的,英明果斷則未必,只是他機心深,疑忌之心較重,想得多,善於用人,也懂得用人,在這樣的人主之下做事,有能力不會被埋沒,但是鋒芒太露,也容易引起他的忌猜,做事情很難。」
  「那你打算怎麼樣呢?」
  李益笑道:「曉得他是怎麼一個人之後,我當然會有自處之道,這個你不必擔心,一品夫人的誥命,遲早會有你份的,而且你更可以安心的是這一輩子都會太太平平,風風光光,順順當當的。不必有半點操心……。」
  盧閏英也笑了道:「但願如此,其實你的事我想操心也操不了,現在雖然你把問題想通了,但是天也亮了,你忙了一天一夜,還沒休息過,快閉著眼睛靠一靠吧,回頭還要打點著準備進宮呢。」
  「那還早,今天不臨早朝,皇帝老兒也要睡個懶覺,我想陛見總是下午的事,咱們都還可以睡一會兒。」
  盧閏英道:「我不行,我得換換衣服去請安去。」
  李益道:「忙什麼,那是三朝以後開始吧。」
  盧閏英笑道:「別的人家婆媳沒見過面,總得有個兩三天時間去相互熟悉一下,我卻不同,婆母是我的姨母,早就認識了,老人家又是勤快的,習慣於早起,我應該在老人家未曾起身前侍候去,別惹她說新婦懶。」
  李益笑了起來道:「這個你倒是不必去掛慮,母親是最肯體惜人的,她要的是一個大家閨秀,能夠為我們李家裝點門楣而又賢德的媳婦,這兩點你都夠了,可不要你去井臼親操,班大家立女箴四德為德容言工,也是為了官宦之家而立的,所以將德容放在前面,把婦工列為最後,也是這個道理,因此像你我這種人家,倒是不必去講究清晨即起,親侍湯水,那些事讓下人個去做就可以了。」
  「那我要做些什麼?」
  「打扮得整整齊齊,光光艷艷的,去陪她聊聊天,然後應酬一下客人,讓上門的堂客內眷們都誇說一聲新婦長得很體面,能幹,會做人,就是老人家的樂趣了,娘現在最需要的是奉承跟巴結……」
  盧閏英道:「這兩樣還不簡單,只要有錢有勢,還怕沒人來奉承巴結嗎?這根本就是虛情假意,豈能作真!」
  李益輕歎道:「你以為娘不知道這是虛情假意嗎?可是她的想法卻不同,她看得比誰都透徹,她說人在得意時,真的心的尊敬與假意的奉承是看不出來的,只有到了失意的時候,有的人根本絕足不來,有的人尊敬如故,這才看得出真假來。」
  「是啊!所以才顯得真情之可貴。」
  李益笑道:「真情固然可貴,唯其得之不易,可遇而不可求,在一個需要溫暖的人而言,就不能去等候真情,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最難耐的是寂寞,最苦的是冷落,所以她要我爭氣,求上進,爭上游,使她能夠不閒著,每天總有人來探望她,到那裡都能受到隆重的禮遇優待,明知那是假的,卻令人高興。再說,若能長時間維持著權勢不墮,始終有人捧著,真與假又有什麼差別呢?」
  「老人家倒是想得開。」
  「豈僅是想得開,可以說是超脫了,她說人若是一輩子都能在假意曲承中,才是真正的福氣,到了只有真情可倚時,已經夠悲哀了,最苦的是屈己去假意奉承別人……」
  盧閏英笑道:「老人家跟我娘簡直就是一種想法,只是老人家更為透徹,更為看得深,娘只是一味要強……」
  「她們原本是一類的人,所以從小在做叔伯姐妹時就很談得來,只是岳母嫁到盧家,發達得早一點,娘嫁到李家,不幸先父早逝,她把全副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現在她終於望到了,大可以享享福了。」
  「是的,不過娘在長安不會久住,她還是要回去的。」
  「為什麼?在這兒不是舒服多了?」
  「舒服是一回事,但娘的想法又不同,她對我的期望很高,但也知道富貴不是一步可達,我目前的成就,她已經很滿足了,只是在長安,她還無法得到她要的一切,我還沒有站到最高位,雖然不至於要她去奉承別人,但有些時候,她不免有冷落之感。」
  盧閏英道:「這是難免的,有幾位國公爺的夫人,或是幾位王爺老太君,不僅地位顯赫,年歲身份也都夠高了。自然要以她們為主。」
  「但是如果回到姑臧的家裡,就沒有人比她更尊貴了,雖然我有個做過丞相的伯父,但那畢竟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官不如現管,比起我這個正在得勢當權的官兒來,總要差一點,牛後雞口,各有所就,但是娘跟岳母卻都是寧選雞口,不為牛後的人。」
  盧閏英被他說得笑了道:「羞也沒羞,你現在才做了多大的官,掌了多大的權,吹得那麼響。」
  李益傲然道:「官雖不大,勢卻不小。」
  「可是你的權勢都是在暗地裡的,表面上卻看不出來。若是在長安,深入究裡的人還曉得一些,如果到了隴西,家鄉人怎知道你是那棵蔥呢?照官品而言,你不過從五品而已,比起你那伯父差個一大截呢,以官職而言,你掛名的只是一個刺史的副手,比七品縣令百里侯大不了多少,有什麼可資驕人的?」
  李益微笑道:「你這話放在別的地方倒很有道理,只是放在我們隴西姑臧是不行,姑臧一郡,我們李氏是最大的一個姓氏,我們的家宅幾乎佔了半個城,縣裡有事要到我們的住處去,縣太爺的轎子遠在街口就要停下來,然後步行進來,因為我們李氏子弟,有一半是做官的,一半中的一半又都在長安做京官,你還怕消息傅不到家鄉去?」
  盧閏英原是跟他逗著玩的,故意偏著頭道:「我就不信,我在長安當然是知道,可是像從前我若在河西,別人說你如何如何,我是絕對不相信的。」
  「哦!為什麼呢?總該有個理由呀!」
  「理由很簡單,朝廷定了九品中正法,分官為九等,就是定明吏序而知尊卑上下的,你說你的權勢大,地位重要,但是你為什麼不把你的官位想法子升高一點呢?」
  李益笑道:「你別急,我也知道你嫌這身五品誥命太寒酸了是不是?」
  「可不是?我在長安市上,隨便抓一個來。也是三四品的前程,官兒在長安本就不稀奇。」
  李益道:「姑奶奶,官兒要按年資遞進的,你要嫁人說不定一二品裡還可以揀出兩個鰥夫來呢,只是齒牙搖落,鬚髮斑白,都已半截入土了,你想在三十不到,二十出頭的歲裡去找,我這個從五品的官兒已經是沙裡淘金,千百粒中,才找出這麼一顆……。」
  盧閏英道:「稀罕,我爹的正二品卻是一腳跨上去了,從來也沒有按什麼年資,一級一級地往上爬呀!」
  李益道:「那又不同,你父親是節度使任上內調,一方重鎮,封疆武臣而調就文職,自然就不按品序了。」
  「由武轉文,不是一條陞官的快捷方式。」
  「沒有的事,像你父親只是個例外,天下九州有五十個節度使,朝中三公,卻只有尚書、中書、門下三個缺,若是所有的節鎮都想援例內調,還沒有這麼多的空缺去容納他們,但他們也不會願意內調。」
  盧閏英笑道:「別人的問題不談,還是談你的好了,既然我父親能破格一步而高,你的權勢似乎還超過了我爹,為什麼不能援例一下呢?」
  李益笑道:「你這是存心抬槓。」
  「就算是抬槓吧,你總也得說個道理出來,讓我折服呀。」
  李益道:「你父親可以拔步飛昇,是因為他以前沒做過文官,曾是在聲勢赫赫的節帥任上內調,所以直接安插在中書省,沒人會感到奇怪,出為將,入為相,這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也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
  李益頓了一頓,又道:「至於我就不同了。我是正科進士,中式未久,應該一步步地來,是此其一,雖然建有奇功,也可以越序拔擢,但是一定要有能讓大家都看得見的事實。」
  「你以前做了那麼多事,不都是功績嗎?」
  「設謀搏殺魚朝恩是一樁大功,只是不足以告天下,因為朝廷受權臣挾持是不公開的事,在長安或許還有人知道魚朝恩的名字,但也很難清楚到他跋扈到什麼樣子,這固然是魚朝恩掩飾得好,但,才瞭解到此人之跋扈,一般的百姓民眾自然更難以得知了。」
  「魚朝恩掩飾其弄權,倒也說得過去,他怕鋒芒太露,會激起天下人的反對,但朝廷為什麼也掩飾其事呢?應該設法讓大家知道,共起義師來清君側,勤王保駕呀!」
  李益搖搖頭:「你有時很聰明,有時又太天真,這種事又不是光榮,說出去利弊兼有,也許會有人起而抗之,也許會有人投機去擁戴魚某,豈非更助長他的聲勢了,這還是其一,至重者莫若使大家對皇室都失去了畏敬,紛紛自謀獨立,就像漢末曹阿瞞挾獻帝而脅令諸侯,結果宗室權將,紛紛自告獨立,形成三國鼎立的局面,那又得費一番大手腳才能一統,何況再統一起來,也未必會是唐室的天下!」
  「這其中還有這樣深的道理?」
  李益道:「權勢惑人,連一個官位都要你爭我奪,親情罔顧,何況是帝位呢?所以一個王室,不到萬不得已,總不肯發出勤王之詔,拿本朝最近的事來說吧,天寶之亂,玄宗皇帝走避入蜀,斯時太子肅宗皇帝在靈寶即位監國,起兵勤王,亂平之後,迎回玄宗皇帝,國已有二君,玄宗皇帝只有退居為太上皇,遜居未央官……。」
  「這不對!我聽說肅宗皇帝極為孝親,雖然即了帝位,大小事仍是到未央官去請示,上皇病駕,他更是親侍湯藥,上皇崩,肅宗皇帝也就跟著馭天……。」
  李益笑道:「這些事我們並未目見,只是聽說而已,但是即使他們之間親子之情不變,但大勢所趨,玄宗皇帝也必須遜位了,因為大權都已為一批新人所代替,而玄宗皇帝隨侍入蜀又有一批舊臣,上皇如果還權舊臣,則新貴豈肯放手?如果啟用新臣,則那些隨駕入蜀的舊臣又將置於何地?總之,皇帝的家務事,往往牽動到國脈,是最難清理的,我們也只能姑妄臆測罷了。」
  門外傳來了輕叩聲,那是雅蘋在催促道:「天色已光,爺跟小姐請安歇一下吧。」
  盧閏英看看紙窗,果然已天色大明,不禁笑道:「鬼丫頭,天都亮了,還要歇什麼?」
  「可是小姐一夜都沒合眼呢!」
  「一夜沒歇也累不到人,傻丫頭,今兒是咱們來到別人家的第一天,可不能叫人瞧了笑話,說咱們是一對懶骨頭,打麵湯進來吧。」
  雅萍應了一聲,推開了門,提了把大銅吊子進來了,首先朝李益屈了屈膝;請了個很俏皮的安,笑道:「恭喜爺,恭喜小姐。」
  李益見她又換了一件水紅翻毛的小羔羊皮外氅,繫了一條水紅綾的腰帶,身材比以前足足高了一個頭,顯得格外地俐落了,想起一年多前,在盧家初度xx瓜,這小妮子的那股瑟縮可憐之狀,心頭倒是一蕩,於是笑笑道:「雅萍,有什麼好恭喜的?」
  「咦!爺跟小姐諧了花燭,這不是大喜事嗎?到明年再生上對白白胖胖的小公子,那更是喜上加喜了。」
  李益聽得笑了道:「怎麼會生上一對呢,一般人都是生一個的,到你口中怎麼多出一個呢?」
  「好事成雙嘛,生雙胞胎的多得很呢,我家小姐也生上一對,不就是兩個了嗎?」
  李益笑道:「你倒是想得好美,雙生子雖然並不罕見,可也不是想有就有的,那跟遺傳有關,必須要母系直系血親中有過生雙胎的。據我所知,盧家跟崔家沒有這種遺傳,要你家小姐一胎生兩個的機會很少,不過我相信你說的話倒是大有可能。」
  盧閏英紅著臉道:「這是什麼話?」
  李益笑道:「你雖然只能生一個,可是有這麼一個好幫手再湊上一個,不也是同樣的一對嗎?」
  這一說把主婢兩個都說得滿臉飛紅,盧閏英忍不住罵雅萍道:「都是你這小妮子,滿口胡言,才引來爺的一篇瘋話……」
  雅萍含笑不語,李益卻哈哈大笑了起來,盧閏英忙道:「十郎,你輕一點好不好,讓人聽見了,還不知道咱們這兒在做什麼呢?」
  李益笑道:「洞房笑話,這正是所謂的閨房之樂,有什麼好怕羞的?」
  盧閏英卸下吉服,雅萍把銅吊子中的熱水注入銅盆中,端著盆跪了一條腿,讓她就著洗了臉。
  然後就穿著褻衣,坐在鏡前開始從新施朱敷粉,貼上花黃,把頭髮梳成了一個高髻。
  雅萍在後面幫著忙,李益倚在床上,看得十分有趣,等她整個地梳妝完畢,雅萍又打開箱子,拿出了早就備就的新衣,居然是一件孔雀翎綴在錦緞上織就的外衣,穿在身上點點閃耀,拖在後而還散著一大截,由雅萍為她牽著,真像一頭驕傲而高貴的孔雀,為了耀示她的美麗,向人展開了錦屏。
  李益看直了眼道:「妙!妙!妙極了,你這件衣服雍容華貴,恐怕在長安還找不出第二件呢。」
  盧閏英笑道:「豈僅是長安沒有第二件,天下也只得此一件,據說這是身毒國進貢的,那還是太宗皇帝的時候,我姑丈的祖先是他第一個謀士,世宗皇帝登基後,國勢大盛,四夷來朝,因而才有了這件衣服。」
  李益哦了一聲道:「原來他們劉家是本朝初年劉文靜的後人,那就難怪了。」
  盧閏英道:「我姑丈沒有開罪你,又說這個幹嗎?」
  李益道:「你姑丈只是沒有直接地整我而已,背地裡不知整了我多少,他的那個族弟劉學鏞更不必說了……」
  盧閏英笑道:「十郎,你說話要憑良心……」
  李益笑笑道:「我的消息不會錯,劉學鏞是最初對我攻擊的人,到後來他看見倩況不對,頗有退意,則是你姑丈把他便拉住,至於真正想我下台的是誰,你想必是明白的。」
  盧閏英知道是指她的父親盧方,不禁低頭無語,李益笑道:「你不要以為我說這些話是在記恨,我心中一點都不恨他們,相反的還很感激他們。」
  這下子輪到盧閏英不懂了:「你還感激他們?」
  「是的,溯本窮源,他們雖然一方面在打擊我,一方面也是在成全我,若非我到了一趟河西,我怎會有今日的機緣;若非他們極力想轟我,我又怎麼能有機會把劉學鏞的一切都接收過來……」
  盧閏英笑道:「你也不必感激了,我姑丈說只要你不記恨他,他就心滿意足了。」
  「這件衣服就是他送給你,作為討好的?」
  「十郎,你也別把他們看得那麼沒出息,我姑丈多少也是一部尚書,犯不著來討好你吧。」
  「那麼他為什麼要把這麼一件名貴的衣服送給你呢?」
  「他又沒有女兒,這件衣服留著自然沒用了。」
  「沒有女兒可以有媳婦,他還有個兒子沒娶親,如果拿這件稀世的衣服做聘禮,天仙美女也會動心的。」
  盧閏英笑笑沒開口,雅萍道:「我家小姐就沒動心,衣服是表少爺送的,原來也是想作為聘禮用的,可是小姐不收,立刻就退回去,這次再度送了來,說是送給小姐作為新婚的吉禮,小姐才收了下來。」
  李益的臉色忽地一沉道:「他倒是個很多情的。」
  雅萍還沒看出李益的臉色,笑著道:「說起來表少爺這個人還真不錯,他心中對小姐仰慕得不得了,但小姐鍾情在爺身上,他自己知道爭不過,算是死心了,卻一心一意希望小姐能夠終身幸福!」
  盧閏英忙道:「雅萍,你胡說些什麼?」
  雅萍也發現李益的神色不悅,連忙住了口,盧閏英笑道:「把這衣服收起來,我另換一件。」
  「這是幹什麼,不是挺好看嗎?」
  「叫你換一件就換一件,包起來過兩天送回劉家去。」
  李益道:「東西已經收了下來,再退回去算什麼?」
  盧閏英道:「當時我沒深思,現在想想是不能收的。」
  李益道:「其實收了也沒什麼,劉希侯這個人很能幹,也很不錯,跟你是中表至親,這件衣服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襯得出來,只是我希望你記住一件事,你今後是李家的媳婦,不再是盧家的小姐了……」
  盧閏英怔住道:「十郎,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李益道:「我沒有什麼意思,只是昨天去迎親時,你的表現使人感到很難堪而已。」
  盧閏英道:「驟離親人,傷別之情,在所難免,這也是人情之常,有什麼難堪的呢?」
  李益冷笑道:「不是為這些。」
  「不為這些又為了些什麼呢?」
  「難道你自己一點都不明白?」
  「我什麼都沒有,又明白些什麼?」
  「那我就告訴你,也希望你是真的不明白,否則我就不止是難堪了,昨天送親的是劉平。」
  「那是因為我沒有親兄弟,而盧氏的那些位兄弟在長安的又都是猥猥瑣瑣,沒有一個見得了世面的,送到你家來,無法酬酢你這滿座的冠蓋,所以央請表哥來送親。這也是為了替你做人……」
  李益道:「盛情我很感激,只是最後你上轎時,幾乎是他抱著你的,大家若是不認識他,到也罷了,偏偏誰都知道他是你的表兄,而你的那位姑母大人,不止一次的在人前人後表示過她的兒子對你這位表妹的傾慕,實非你不娶,這種種因素加在一起,就使人感到……」
  他把感到兩個字都說了好幾次,就是想不出一個很適當的字眼接下去。
  不過盧閏英無須他表達出來,已經體會到他的意思了,愕然地道:「是那樣的嗎?」
  「眾目睽朕之下,多少人都在看著,我還會說假話來冤枉你不成?」
  盧閏英看看雅萍,得了證實,自己才理屈似的低下了頭道:「我那時渾渾噩噩的,什麼都不知道了,連我究竟怎麼上的花轎都不復記憶了,十郎,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可是你上轎的時候,別人不是看你,而是看著我,那種滋味實在是不好受,所以我才說那句話,今後你的言行要謹慎一點,可別再惹人閒話了,長安是個是非口舌最多的地方;無風尚有三尺浪,給人抓住了一點影子,就能渲染得滿天風雨……」
  盧閏英道:「我的心里正,行得正,怕人說什麼?」
  「你不怕我怕,千夫所指,不疾而死,最可惡的是人家當面不說你,在你背後指指點點……」
  盧閏英道:「好了!十郎,昨天我是真的不知情,而且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相信別人也不會誤解到那裡去,以後我注意就是,劉平如果再來,我避不見面……。」
  李益道:「那反而更糟,更顯示你們過去有什麼曖昧似的,變成故意遮掩了。」
  「那要我怎麼辦呢?見面會惹人閒話,不見面又會惹人猜疑,這實在太難了!」
  李益道:「其實也沒什麼的,只要你記住自己的身份,保持適度的距離,像平常一樣地當成個普通親戚接待他,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我很少應酬,對待一般的親戚是如何接待法?」
  「這個我也說不上來,你自己斟酌而行好了,假如你不會,現在也該開始學了,我這次回到長安大概不會再外調了,從太子的口風,可能會調個很高的職務,想得到的會有很多遠親近鄰登門拜訪求告的,那些人都要你去應酬接待……」
  「怎麼要我去接待呢?」
  「你不應酬誰應酬,你是這個家的主婦,接待人來客往,應該是你的本份。」
  「我早就說過,絕不過問你的公事的。」
  「登門的人都是假私情以及公務,有些能幫忙,有些實在難以為助,可是我當面回絕,對方不是糾繾不休,就是因而成怨,所以我打算以後一律推托在處理秘密公務,由你去接見,來人不管提出什麼請求,你不作答覆,先聽取下來,然後再由我斟酌的情形回答,即使不能幫忙,也不要斷然回絕,拖延敷衍一下……。」
  「為什麼呢?直接告訴人家,叫他另想辦法不好嗎?拖住人家,豈不是耽誤了人家的事。」
  李益冷笑道:「你對世情懂得太少,在長安居官,最好是少得罪人,越是不起眼的人,越不能得罪,因為有的人不定什麼時候會有機緣竄起來,那時含恨坑你一下,挨了悶棍還莫名其妙呢,以前我是不懂這些,已經得罪了不少人,現正在力謀補過……。」
  雅萍笑道:「這倒是的,最明顯的一個例子就是於善謙於老兒,爺要不是無心得罪了他,就不會吃他許多暗虧,而他要不是存心跟爺過不去,也不會被爺嚇得老命都送掉了……」
  盧閏英忙道:「雅萍!你又懂什麼,胡亂插嘴……」
  李益笑道:「雅萍,這些話你的確不該說,因為你不明內情,多言只會生事。不過你剛才舉的例子倒也頗有道理,於善謙是個最好的例子,他在廷上攻訐我的時候,再也沒想到一個年總的小後生末進,能把他整得身敗名裂,所以我現在就必須要特別謹慎……。好了,現在我不打擾你了,下人們都在前面集合等著要叩見新夫人領賞呢,去打發他們一下吧,出手可不能小器……」
  盧閏英笑道:「這個不用你吩咐了,我早就準備好了,絕不會給你丟人的。」
  李益笑道:「我不在乎,這是為你以後的方便,重賞始能立威,他們為了錢,才會對你有衷心的敬意。」
  盧閏英道:「難道我打賞輕了,他們就不尊敬了?」
  李益道:「也不是這麼說,以德服人,也能叫人死心塌地的,但是那要時間,不如用錢來得快,而目前我們沒時間來給你慢慢地感化他們,就只好以重利來使他們先生畏敬之心,再慢慢地讓他們對你由畏敬而變為尊敬吧。」
  盧閏英笑了一笑,一場爭吵總算過去了,但是在兩個人的心裡總有點不對勁的感覺,新婚之夕就鬧得不歡,這似乎是個不祥的徵兆。
  盧閏英雖然在閨房中不愉快,但是她在外面的大廳中。卻給每一人帶來了莫大的驚喜。
  拜見了婆婆,照例呈上刺繡的女紅作為奉敬,那無非是繡的錦被、枕套、鞋面、披肩等物,盧閏英是早就準備好的,有很多女孩子在未出閣前初學裁衣,就開始準備這些嫁妝了,如果翁姑之外,夫家兄弟妯娌姊妹兄弟多的,更是煞費周章,就這一份進門的親儀也可觀的。
  因為那不僅是對新婦手藝的考較,也是新婦爭取好感,取得人緣的第一關,影響至大,籌措不足只有化錢請人來做,窮人家女兒則央求幾個閨中手帕姊妹,大家來幫忙趕工。
  盧家有的是錢,自然也不需要盧閏英親自趕工,親手縫繡每一件東西,因此只有兩雙鞋子,一件披肩是她自己繡的,其餘的東西全是買的。
  因此她一箱箱叫人抬了來,呈上給李老夫人時,老夫人笑著道:「閏英!你也是的,咱們兩家誰還不知道誰?何必拘這些俗套呢。咱們家人又不多,這麼大箱小包的,我這輩子也穿戴不完呀!」
  盧閏英笑道:「娘!早就知道您的刺繡功夫絕頂,媳婦的這些粗笨活計實在不敢在您面前獻醜,這兩雙鞋跟一件披肩是媳婦的一片孝心,您將就著胡亂穿著,其餘的更不值一看了,您就拿來打賞下人吧。」
  李老夫人一聽就知道那三樣東西是她親制的,取了一雙鞋拿在手中看了半天,才眉開眼笑地道:「孩子,真難為你了,這一手刺繡還真本事,我在年輕的時候,還勉強可以學個八分,現在是怎麼樣也做不出來了。」
  盧閏英忙道:「娘客氣,媳婦見過您給十郎繡的荷包,那才叫功夫呢,一簇牡丹,十幾種顏色,深淺有致,看上去就像是真的花兒種在上面似的。」
  李夫人笑道:「孩子,我不會輕易贊人,好就是好,你這一手繡工,就是在那些專門給人刺繡的娘子裡都找不到,更別說的宦門千金,大家閨秀堆裡了,我得留著,帶回姑臧去叫我們那些鄉下人瞧瞧,我家媳婦兒的手多巧。」
  老太太對這個媳婦是千百分的滿意,那些下人們對這位新來的主婦則是感激涕零了。
  他們家原先並沒有下人,只有一個李升跟他的外孫秋鴻,現在李升是宅裡的總管;秋鴻則是李益的貼身長隨,盧閏英自然另行封賞,不在話下,單這批新雇的傭婦,以及高府撥過來的夫工雜役,盧閏英每人賞了四個金果子,每個都是五兩重,每人就是二十兩。
  上上下下,二十多個人,一個不漏,怎不叫他們一個個喜出望外而感徹心脾呢?原先在高家的還算見過世面,最多也是兩把重一個小果子,那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厚賞了,像那些新雇來的僕婦以及新買來的丫鬟們,那就更別說了,她們是為了家境貧困,才出來寄身為傭,有的是一輩子賣斷,終身為婢,有的則是立下三五年的約,這些人很可能一輩子也沒摸到過金子,從鄰居較為富有的人家那兒,看到了黃金做的釵環,黃澄澄,亮燦燦的插在頭上,戴在手上,已經羨慕得不得了。
  現在,居然一下子擁有這麼多的金子,沉甸甸的四大塊,握在手裡光滑滑的!不知有多舒服。
  黃金是冰冷的,他們的心卻是火熱的,對這位少夫人,在欣喜若狂之餘,又怎不銘感五內,衷心拜服呢!
  看了一個個的神情,盧閏英不禁感慨萬端,她在家裡也用慣了人,不過那些人在富貴之家已經待過了好一陣子,眼界裡,見識廣了,當然她也沒有像這樣豪華地出手過,所以無從見到那種神情。
  今天,她才深深地領略到金錢的力量,也明白了李益說的,要征服一個人,黃金是最快的方法。
  她也更明白了自己的父親為什麼在有了那麼多的錢之後,仍然要寧冒身敗名裂之險去攫取份外的收入,甚至於連一筆細微的款子也不肯放過。
  這是唯一死時帶不走,活著不嫌多的東西。
  它不但是供應人豐衣足食的來源,更還是一個人建立權威,高高地踞人之上的憑仗。
  於是她趁著大家感懷之際,說了一些話,無非是要大家勤勉所司的老套,可是一個個都垂手屏息地聽著,使她也感覺到一種權威的優越,她自己慶幸,感激著父母給了她這麼一份豐富的嫁妝,使她能一下子就掌握了這個陌生而又屬於她的王國。
  她也更進一步地瞭解到一個貧家女嫁入豪門,為什麼會受到冷落與歧視,也體會到自己母親多年來的委屈。
  崔家並不是敗落戶,只是沒有自己的父親那樣顯赫而已,母親帶到盧家的妝奩自然也不會如自己的豐厚,所以她嫁後一直在委屈之中。
  懷著無限的感慨,她又陪老夫人談了一會兒閒話,老夫人倒是很體恤的一個勁兒的催促她道:「孩子,回房去吧,你們是新婚,原該多親近親近的。」
  盧閏英是紅了臉,低聲道:「娘,不要緊的,十郎昨天忙了一夜,到天亮的時候才進房,這會兒才休息下來,不會要人侍候的,我還是多侍奉娘-會兒吧。」
  老夫人微笑道:「年輕人一兩夜不睡算得了什麼,我自己也是個過來人,記得我初嫁過李家的時候,也是兩三天沒合眼,才離開了一下子,他爺就找東找西了,這會見兩個人正是如膠似漆,一步都分不開,那時我們只希望兩個人黏在一起,不許有人來打擾,我這個做婆婆的很識趣,不會惹人的討厭,快去吧。」
  給這一說,盧閏英倒更不好意思走了。
  李老夫人笑道:「孩子,走吧,別害躁了,你娘是我的堂妹,從小就很好,你到我們家來,不僅是我的媳婦,也是我的女兒,咱們娘兒倆還有什麼好客氣的?何況我很瞭解我的兒子,他也不是個安份老實的,很可能這會兒已經在找你了,快去吧!」
  在催促之下,盧閏英紅著臉辭別了婆婆,回到房裡,李益果然在找她,不過不是她想像中的洞房旖旎,而是已經衣著楚楚地坐在書房裡等著她。
  盧閏英倒是吃了一驚,連忙上前道:「十郎,你怎麼不睡了,這麼早就起來了?」
  李益道:「我倒不覺得疲倦,反正睡不著,不如起來準備準備,這會兒已經快近午了,官中傳見的時分也快到了,你可能還不太清楚規矩,那可怠慢不得的。」
  「我知道,以前宮中傳召爹的時候,都是我接待的,每次都是五兩的金果子一對。」
  李益笑道:「那是一般尋常的打發,我的情形不同,第一,這是首次傳見。第二,這一次傳見揀在歲尾,而且是在我新婚的第二天,更讓太子預先傳了諭來,可知必然是極為重要的事,而且很可能是發表我新的任職,這是重大的喜事,就更不能簡慢了。」
  盧閏英道:「可能嗎?各處衙門都封了印。」
  李益道:「我想一定是為了這個,所以才趕在這位時候,利用這個空檔,先發上諭,一來是讓我在開春拜年的時候,風光好看一點,再者是趁著不臨朝的機會,避免那些老厭物嚕囌,因為我畢竟太年輕,越序拔擢,總難免會有人瞧著眼紅講閒話的,所以宮裡出來的人特別重要,如果不讓他們滿意很可能他們就會搗個蛋……」
  「搗蛋?難道他們還會把已發上的上諭收回去嗎?」
  「那倒不至於,可是他們能把消息走洩出去,在上諭未發之前,弄些人去搗蛋,那就討厭了,只要把來人唬弄得滿意,他們自有神通,即使另外有人洩了消息,他們也會替你在宮門外弄手腳,把人擋回去。」
  「這個我倒是還沒聽說過。」
  「你久居外地,到長安才多久,就是老長安,也未必知道這些,但我卻是留心已久,而且也深入地探討過,有的幾個人都是臨時起了變卦,他們自己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呢,宮裡出來的執事監是長安最難惹的傢伙,成事敗事,往往都是他們一言之間,就算這次搗不了你的蛋,以後也能不時給你添些小麻煩……」
  盧閏英笑道:「這個我倒又是長了一番學問,那麼以你的想法,我們該如何應酬呢?」
  李益道:「你看著辦好了,不過要記住,寧可給多了,也不要落人口實,錢財是小事,只要我的事辦得順利,不需要貪墨枉法,不落把柄,一樣能滾滾而來,老實說一句,像你父親那樣弄錢的方法是最笨的……」
  盧閏英聽了多少有點不自在,李益也知道自己的話太重了,忙道:「我的話太直率,不過說的是實話,他落的是小份,背的卻是大責任!像上次跟王閣老合弄的那一筆……」
  盧閏英道:「上次的事爹很後悔,沒想到其中的出入那麼大,他跟王閣老只分潤了一成還不到。卻要背上個大帽子,幸好有你出來弄清楚了,以後他們審計支付時,就謹慎多了,不過你說那是笨方法……」
  李益道:「當然是笨方法,分得一成不到的好處。卻要擔上大風險,不管底下那一個人出了毛病都要為之彌縫掩飾,以免把自己牽進去,而實際的虛頭卻在六成以上,上下其手不知遇要經過多少人的剋扣中飽,這些人雖然位低職卑,卻能抓住兩個硬靠山,自然放心大膽的來撈了。更壤的是被他們套牢了一次,就成了話柄,以後一直要受他們的挾制擺佈,像上次那幾個傢伙,我不知費了多少的力氣,動了多大的人情,軟硬兼施,才封住了他們的口,想想看值得嗎?」
  盧閏英不禁默然片刻才道:「是的,爹看到你幾次送來的清冊,才知道其中的弊端之深,跟王閣老兩人一個勁兒的搖頭歎息,以後再有類似的公務,他們都扔開了,可是你說的聰明方法,又是什麼方法呢?」
  李益笑道:「這個嘛,可不是我故意賣關子,實在我也說不上一個具體的方法來。那可不能守成不變的,一定要斟酌的情形,因勢而制宜,我只有八個字的法門,那就是生財以道,取不傷廉。」
  「這我知過,聽你說過不止一次了,可是究竟要怎麼才能生財有道,取不傷廉呢?」
  李益道:「這正是我要跟你談的,我這邊書房的櫃子上,共分元貞利亨四類,元貞兩類是屬於機密的檔卷,你不要亂動,也不能讓誰來動,鑰匙交給你,如果我叫人來取卷,只說一個號碼,你就開櫃取出那一卷,密封交給來人。利亨兩櫃,是我私人所設的各項案卷檔料,你有空可以仔細地翻閱一下,如何生財之道,都記錄得很清楚,以後有事找到你,就知道如何應付處理了。」
  盧閏英一怔道:「這我恐怕做不好。」
  「不清楚的可以問我,不過我在裡面已經寫得很詳細了,相信你一看就明白的,最好你在過年的這兩天裡,就把它們全部過目一下……」
  盧閏英看看兩口大木櫃,不禁吃驚道:「這麼多的案卷,我在兩天內,怎麼看得完呢?」
  「每一口櫃子裡都有目錄,你可以揀手邊最迫切重要的先看,大致有個譜就行了。我相信一開了年,就會有很多人藉著拜年的名義來議事的,你就要開始著手應付了。」
  盧閏英一半是興奮,一半是惶惑地道:「十郎,做你的妻子可真不容易,新婚第二天就要開始管事了。」
  李益笑道:「當然,誰叫你選上了我這麼一個大忙人呢,這些事我既不能假手他人,自己實在又忙不過來,只好找個能幹的老婆來分勞了,我急著要在年前把你接過門來,主要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一到長安,就會有新的任命,可能無瑕分身再來處理這些事務,但這些事既不能交給人,又不能擱置不理,想來想去,只有你最適合,你在家裡,已經有過管事的經驗,相信會駕輕就熟的。」
  他打開每一口櫃子,將其中的案卷目錄,以及一些特別注意的事情一一交待給盧閏英。
  也不過才交待到一半,門上已經有人來報了,宮中派來的人來了,李益一疊聲請,把來客招待在廳上相見。
  李益出去了,發現來人是個小矮個子,臉上已經有著條條皺紋,一身宮監的打扮,只是看不出年紀。
  拱了拱手道:「有勞公公久候,罪過!罪過!」
  那宮監忙站了起來,笑吟吟地,尖聲尖氣地道:「李大人,這可不敢當,昨兒是您大喜的日子,咱家奉了上命差遣,特來給大人賀喜來啦。」
  李益肅然恭身南向而揖道:「聖恩浩蕩,李益只是娶婦小事,怎敢有擾聖聰。」
  那宮監笑道:「李大人太客氣了,主上聽殿下說了昨兒的情形,說李大人是天下第一才子,而尊夫人又是天下第一美人,才子佳人,相得益彰,實為本朝盛事,本來主上想自己來看看的……」
  李益道:「那就更不敢當了!」
  「其實也沒什麼,殿下視大人如手足兄弟,主上視大人如子侄,等於是自己人,就來了又有什麼呢?只是殿下說李大人剛到長安,一切還沒有定,就忙著成親,而事都還沒定常,新娘子才過門,對家務也還沒著手,接駕的事恐怕一時無法湊手,失了臣禮,倒失去了主上仁下的厚意了。」
  「殿下英明,說得極是,當然也靠著公公善為解說。」
  那宮監笑得更為高興了:「那裡,那裡!咱家叫王華,在敬事房擔任尚衣監的職務,不過是侍奉主上的奴才罷了,那裡說得上話,最多也只能湊熱鬧,看主上高興的時候幫兩句腔。」
  李益一聽就更為恭敬了,尚衣監的職司雖然是主管皇帝穿著衣服,但那是最近身的人,自然也是最心腹的人。
  王華偏著頭道:「拿上來!」
  書房門口有兩個小太監,各端著一個紅漆宮盒,王華拿了第一個飛金龍紋的盒子道:
  「這是主上的賀禮。」
  李益忙跪到雙手接下,口中謝恩。王華忙道:「李大人請起來,這第二個盒子是咱家的一點小心意……」
  「這……怎麼敢當公公的厚賜!」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給李大人送進去。」
  兩個小太監答應著捧了盒子進入到後堂去,李益這邊叫人獻茶陪著寒暄聊天,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太監出來了,向王華笑道:「王公公,李夫人留您在這兒多坐一會兒,要我先送盒子回去。」
  王華罵道:「小兔崽子,才出來一會兒就想貪玩。」
  那個小太監道:「不,是真的,新娘子,要我帶路,領著人到王公公家裡去,李大人這位新夫人可真客氣,賞了我們兩個人每人一個金元寶,至於兩個盒子,則是送到公公家裡去的,怕我們拿不動所以才要我們帶路……」
  這些做太監的不僅口舌伶俐,而且心思巧活,這麼幾句話,已經把意思全表明白了,果然王華一聽,神色就動了,眉開眼笑地道:「侍郎公太客氣了……」
  李益忙道:「那裡。那裡,公公初次下蒞,又蒙厚賜,理當回敬的,只怕太菲薄了,惹得公公笑話……」
  忽而,他才意會到王華已經改了稱呼,忙問道:「王公公,剛才聽你稱呼下官……」
  王華笑道:「咱家叫大人為侍郎公倒不是開玩笑,因今早殿下進宮跟主上商談,就是如何為李大人安排新職,以大人的長才,別處安插都太可惜了,只有尚書省才是自正用到大人的地方,可是尚書省只有禮部尚書劉大人因病辭官獲准,出了個缺在那兒。」
  李益道:「循例尚書該由侍郎中擢升,因此才空出一個侍郎缺來了,但不知是那一位……。」
  王華笑道:「大人別急,聽咱家慢慢地說,要補,自然是禮部的孫侍郎最夠資格,主上也是這個意思,可是殿下說孫侍郎年齒已經大了,近來手腳不太方便,恐怕難以擔負重任,力薦大人直補尚書的缺。」
  李益心頭一陣狂跳,口中卻道:「那是殿下太偏愛了,其實下官年紀太輕,資歷又淺,能力又不足,即使一員侍郎,也都是天大的恩惠了,實不敢再有奢望。」
  王華道:「李大人,說句老實話,長安這麼多勳戚大臣中,要找像你這樣才華的還沒有第二個,能力是不必說了,只是年紀輕了一點,主上也是這個顧忌,這時候咱家在旁可就有機會搭腔了。」
  李益道:「多謝公公成全,但不知公公為下官如何美言的?」
  「像咱家這種笨嘴拙舌的,還能說出什麼有學問的話,最多是搬些老古話罷了,咱家說甘羅十二歲拜相,秦始皇因此能稱霸天下,滅了六國,主上若是像周朝的文王武王那樣,使得天下太平了,自然是用些老臣來表示敬老尊賢之意,如果邊境不定,強將悍臣還未能完全制伏,就應該重用像大人這般的人才。」
  李益聽了心中暗服,他雖自負有經天緯地之才,但要把話說得這麼簡潔而有力,還真不如王華。
  因此他避席長揖道:「多謝公公!多謝公公!」
  王華說道:「大人可別客氣,眼看著殿下千歲不久就要接龍位了,你是殿下心目中的第一能臣,日後仰仗大人的地方還多著呢,這會兒能為大人盡點兒心事,待到日後求到大人的時候,也好說話一點。」
  「公公說那兒的話,只要有用到李益的地方,吩咐下來就是,李益不敢不盡力!」
  「豈敢!豈敢!俗語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眼看著要換年號了,大家都得打算打算,咱們互相招呼著,咱家別的力出不上,但是遞個信,通個消息是最快的。」
  李益連聲道謝拜託,王華笑著道:「主上父子倆爭個沒完,最後才叫咱家出來召會大人跟孫侍郎進官去敘話,看看孫侍郎是否能夠接長尚書……。」
  「公公上孫府去過了沒有?」
  王華笑道:「去是去過了,不過咱家也沒說出是為什麼,只說主上要咱家去看看他的風濕病!」
  李益心中暗生警惕,這才瞭解到他們這些宮監們的厲害之處,他們雖然沒有實權,可是翻雲覆雨的手段,卻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甚至於朝中方面大臣的升謫褒貶,他們都能掌握三分。
  像孫侍郎居禮部十數年,唯恭唯敬,克勤克儉,是個最小心,最稱職,最不會得罪人,也最為理想的官兒了。
  可是他顯然的沒有把這些人敷衍好,以至於把到手的一個尚書,就這麼白送掉了。
  李益心中原來也是只望有一個侍郎就滿足了,雖然他不會以一個侍郎作為他最終極的目的,做官的人,自然是希望越大越好,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畢竟太年輕,資歷太淺,一下子升得太快,日後倒反而難以伸展了。
  而且禮部侍郎是他最理想的職務,位高而事簡,他可以有時間去從事另外的秘密公務。
  六部中,兵部換了高暉,那是不可能易人的,工吏戶刑四部雖然也管的是實務,卻非己之所長所願,盡力去做當然也做得好,但那就不太合算,而且太子也不會讓他做那些事的。
  侍郎是佐理尚書當理全部的事務,職權並不小於尚書,只是職級略低而已,但也有個好處,就是得失的責任由尚書一肩擔承了。
  由孫侍郎升任尚書,自己去補那個侍郎缺,對李益而言是最理想不過的事,他可以佔一個名義而完全不管事,部中的事務由孫老兒全部去負責,他忙自己的。
  所以聽說劉學鏞辭去了尚書休致,由孫侍郎接掌,李益心中絲毫沒有不平或嫉妒之意。
  可是現在看看王華的意思,知道這件事未必能如理想了,盧閏英的一筆重禮,已送得王華心花怒放,決心把這個尚書缺來巴結自己了。
  李益固然可以不接受,但是他若不接受,這個尚書也挑不到孫老兒,王華他們一定還是會把這個人情再賣一次,弄個別人的來頂上去。
  既要如此的話,李益的侍郎還是沒有問題,那尚書的職務換了個人,卻未必能如此理想了。
  想了一下,他已有了計較,朝王華拱拱手道:「王公公,孫大人在禮部多年,政務熟悉,由他接任尚書,也是應該的事。」
  王華笑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太子殿下覺得他太過於軟弱,雖然辦事情仔細,卻只是個很好的輔佐之才,任一部主官,似乎是魄力稍欠,咱家也想,他這個侍郎公是坐穩了,誰接尚書都可少不了他,倒是他升了尚書,這個侍郎的位子,就沒有理想的人能接任了。」
  話也很明白,李益自然聽得懂,孫老兒的魄力不足,是手面不夠的緣故,這是沒什麼好談的了,李益笑笑道:「還要公公多多費心,下官假如要進禮部,總也希望有個很得力的人留在部裡,讓大家辦事都省心些。」
  王華道:「李大人客氣了,以大人的才華幹什麼都勝任有餘的,李大人,主上跟千歲殿下都在內宮等候……」
  這雖是催促之詞,但也暗示著李益不必再為孫老兒多費心了,你要干,王華會全力支持,你不幹他自會另外找合適的人,李益也懂得對方的意思,連忙又道:「既是如此,下官不敢怠慢,請公公稍候,下官更了衣立刻就走。」
  王華笑道:「那倒不急,咱家難得有空出宮,順便也要回家去看一下,而且太子撥了輦蓋給大人進官,咱家可不敢跟大人一塊兒走,大人儘管慢慢更衣,咱家先走一步,在宮門口等候大人吧。」
  李益知道他要忙著回家把收到的禮物過目安排一下,因為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獨吞的,總還得分出一點來,給其它的人,留多少,總得要合計合計。
  因此一拱手道:「那就不耽擱公公了,而且下官初次進官,規矩不太熟,還要公公多加指點,請公公早點到宮門口去,下官還有些小人情,向宮裡一些執事公公拜個早年的,有煩公公處理一下。」
  這是句最上路的話,告訴王華,那份禮是送他一個人的,宮中其它的人情,他另外準備了。
  王華果然更為開心了道:「李大人如此通達人情,咱家就先代他們謝謝了,咱家回家轉一下,立刻就到宮門去恭候大人。」
  他興沖沖地告辭了,李益回到後面,盧閏英滿臉光彩地道:「恭喜你,十郎,真想不到太子殿下對你如此器重,保薦你這麼一個高職,六品外員,升調四品侍郎,這恐怕是前所未有的異數。」
  李益笑笑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問那個小太監的,你看,這是他們送來的東西。聖上賜的是玉斗一對,珠花四對,那位王公公的匣子裡則是一盤真臘國進貢的凍油佛手,原是御用的,放在屋子裡,濃香四溢,終年不散。」
  李益看了一下笑道:「東西是不錯,可是沒化他半文錢,東西由他經管,隨便裝上一樣來借花獻佛而已。」
  盧閏英道:「話雖如此說,但是畢竟不容易,我在王閣老家裡看過一個,他視如珍寶般地供在書房裡,那像我們,一下子就有了七八個。」
  「這七八個代價不菲吧!」
  盧閏英笑道:「是你叫我別太小器的,而且我聽說你即將拜侍郎的缺,心裡著實歡喜,所以給他裝滿了兩盒的金果子,大概總有三四十個吧。」
  李益道:「四十個,每個五兩重,那就是二百兩了。」
  盧閏英道:「我裝的是大錠的,每錠十兩,足足多了一倍,該是四百兩了。」
  李益啊了一聲道:「難怪他那麼高興,你出手還真大方。」
  盧閏英笑道:「值得的,據我所知,有人想活動個五品的員外郎,足足花了五百兩金子還沒摸到門路呢。」
  李益輕歎一聲道:「那怎麼能相提並論呢,別人是在求門路,我卻是已經具有了基礎啊,假如我沒有這個底子,你就是再加十倍,也是沒人能幫想上手……」
  盧閏英笑道:「不管了,反正我認為這是值得的。」
  她指著那一盤郁香撲鼻的佛手道:「就憑這個,我覺得四百兩金子也沒白花,因為這東西是有錢沒處買的,爹在王閣老家裡看見了,喜愛異常,可就是沒法子再弄一個來,十郎,我跟你打個商量,能不能叫人送一對給我爹去,也讓他高興一下。」
  李益笑道:「這是應該的,你不必問我,就是一起送了去也沒關係,因為這本就是你自己的嫁妝換來的。」
  盧閏英神色微變道:「十郎,這話可就叫我太寒心了,東西雖是我由娘家帶來的,但是我進了李家的門,連人都跟著姓李了,何況是東西呢?」
  李益笑道:「你別多心,我告訴你一件你更為高興的事,你這四百兩黃金買到的不僅是這一盤凍果,還有一樣你更想不到的好消息呢。」
  「什麼好消息?」
  「你姑丈的那個尚書郎的缺!」
  盧閏英像是沒有聽懂,半晌才道:「十郎,你是說你會接我姑丈的禮部尚書,這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你看我擔不起那份光采?」
  「不……不……我絕不是這個意思,我聽那個小太監說尚書的缺是由孫侍郎遞升,你補的是個侍郎缺,這樣聽起來比較合理的。」
  「官場上談不到合理兩個字,真要談合理,我接侍郎的缺也是不合理的。」
  「可是孫侍郎在禮部多年,又是左侍郎……」
  李益道:「兵部於老兒出缺,左侍郎劉學鏞也沒有遞補,卻放了高暉,左侍郎並不是一定要升尚書的,這裡面奧妙很大,你一時不會明白的,不過有件事,你得要費心一下,我這個侍郎是穩了,尚書公的缺,還是在未定之天,只有一半的影子,要看王華的活動了。」
  「他能決定嗎?」
  「他不能,只不過他卻能另外找個合條件的人頂了去,所以還得敲敲邊鼓。」
  盧閏英這下子倒是明白了,立刻道:「十郎,該怎麼做,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帶來的金子還有一半,是不是趕緊派人送到他家裡去?」
  李益笑道:「那倒不必了,他一個人撈得已經不少了,那能再餵他?要是例子開得太大,以後我恐怕賣了老婆也不夠應酬的,你準備好兩份一百兩的,然後是十兩,二十兩的小份,交給秋鴻帶著。我要進宮去,讓他聽王華的吩咐,大份小份的該如何支付,王華自有分寸。」
  盧閏英一面叫雅萍去準備,一面道:「十郎,就這樣子打點就行了。」
  「應該差不多了,不過能夠多帶上一百兩散份的,那些宮女彩娥小太監,見者有份,就更好一點了。」
  盧閏英笑道:「金子這裡有,我也不會小器,可是,十郎,這樣子有用嗎?那些人能幫得上忙的嗎?」
  李益笑道:「他們幫不上我的忙,可是能通消息,把別的人擋回去,只要沒有人爭;事情大概就定了。」
  盧閏英道:「別人不會也花錢打點吧?」
  李益笑道:「王華是尚衣執事監,他們的行情最清楚,假如我沒有那個本錢,他們也不敢向我伸手,既然他收下我的禮,就是有幾分把握了,何況他還算是相當穩重的,所以只叫我侍郎公,而沒有直稱尚書公,這個人也夠壤的,他知道了消息,卻隱而不宣,等著我們表示,幸好你第一次出手就大出他的意料,一高興之下。才把這個未經確定的消息先告訴了我,然後就去設法打點了。」
  「還有什麼要打點的?」
  李益道:「多了,比如說這一次陛見只是口宣,並沒有正式頒旨,卻就是他們一個大好施展的機會,他在我這兒定妥後,再到孫老兒家裡去一趟,隨便弄個兩樣東西,說是御賜的年賞節,然後再說兩句慰勉的話,根本不提要召見他的話……」
  「那他怎麼進宮覆旨呢?聖上的意思是要他把人召進宮去,垂詢一下近況,然後才決定要升他的官的呀?」
  李益道:「你沒聽見王華的說話,這件事還沒有成定局,只是皇帝父子倆在私下談論而已,他們是耳朵靈,在旁邊聽見了,我想聖上正式傳頒口諭時,總不會對他說得那麼詳細清楚,孫老兒在年前因為風濕病發,告了兩天假也是事實,最多是叫他去看看,如果病好了,就叫進宮去聊聊,如果病還沒有全好就算了。」
  「如果孫老兒知道這是要升他為尚書的召見,他就爬也會爬了去的。」
  李益輕笑道:「不錯!風濕關節疼痛,是上了年紀的人常有的通病,也算不了什麼大病,孫老兒平時謹慎,根本沒什麼大病,只是看到年節不下會有什麼重要大事了,所以才躲個懶,告假沒去視事而已,實際上他好得很……」
  「是啊!那王華怎麼回官去覆旨呢?」
  李益道:「王華到了孫家,只說是代表皇帝前去探問一下病況的,孫老兒能說自己是為了躲懶,告假不上衙門的嗎?一定要故意把自己的病狀誇張幾分,王華回去只要把話照樣轉奏就行了。」
  盧閏英長長地吐了口氣:「真想不到,個中還有著這麼些曲折,這個京官還真不好做。」
  李益一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只看你會不會做而已,很多人自命圓通,八面玲瓏,上上下下都兜得轉,可就是疏慢了這一類人,以致於功虧一簣者大有人在,我只是比別人更深入地看到這一層而已。」
  「十郎!你又怎麼知道這麼多呢?」
  李益笑道:「無他!專事留心而已。宮監的勢力一直很大,像以前的高力士李輔國等人,權勢通天,連一品顧命大臣得罪了他都要吃他的暗虧,以後稍稍好了一點,直到魚朝恩掌權時,他自己是宮監出身,唯恐再有人藉機弄權,極力壓抑,倒是使得後宮弄權之風為之一爾,但大家都忽略了他們。我在最近這段時間,接掌了部份的國家機密,對很多事情都得深入去瞭解、思索、看出了一點跡象,今天加以證實,發現還真有道理。」
  盧閏英想想道:「魚朝恩伏誅後,那些宮監的勢力是不是又將抬頭了呢?」
  李益道:「不可能,皇帝吃了魚監的虧後,對他們已經深具戎心,不會再寄以重任了,因此他們最多也只能玩點小花樣,搗個小亂子而已,現在還有些人手裡抓住了一些權,等到太子即了位,看情形是誰也當不了家,太子很可能會把大權完全集中在手上。」
  盧閏英道:「高暉,秦朗家郭兄弟呢?」
  「他們只是掌軍權,而且也只能稱是辦事而已,並不能算是掌權,你對掌權兩個字的定義還沒塢。弄清楚。」
  「掌權不就是掌握著職務上所賦的權力嗎?」
  「還是字面上的解釋,但往深處推究,就不能算的掌權了,在其位而謀其政,那只是替官家幹活兒,今天要你幹,你就有權,明天不要你,就沒權了,這不算是掌權。再者,皇帝要你向東,你不能向西,這也不能算是掌權,所以前人說人臣權重而傾主,那是皇帝的話,指揮不了臣下時,才叫真正的掌權,這就是人臣與權臣不同之處。」
  盧閏英點點頭,然後問出一句最有意思的話:「十郎,你呢?你算不負是個權臣?」
  李益頗有意地笑道:「你說呢?」
  「我就是弄不清楚,你似乎既不像權臣,又不像人臣。」
  李益道:「對了,這才是要保住自己百年富貴最好的辦法,人臣隨人主的喜憎而榮辱,權臣則為天之所嫉,這都難以持久的,所以我兩者取其中,不使自己的權限高得令聖上感到威脅,然而我所掌管的業務,則又使別人無法接替,那才是最安全可靠的。」
  「要怎麼才能做到呢?」
  「這個可沒有一定的法則,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好了,我們別談這些了。打點一下,我要進宮去了。」
  盧閏英道:「沒什麼好打點的,東西是現成的,由雅萍交給秋鴻,搬到車上就行了,現在是你的袍帶……」
  李益道:「不必為這個操心了,我穿便衣。」
  「怎麼?不穿官服,那不是會失儀嗎?」
  「不!這是偏殿私召,不是廷覲,所以無須官場禮儀,何況朝有廷律,四品以下外員,一概不得陛見,若有急召,也必須要透過一品大臣的先容,然後再予以所見,所以穿了官服去,那才是失儀了呢。」
  盧閏英不禁長吁了一口氣:「看來我要學的東西還太多了,連這個都不知道。我看爹每次進官,都是冠帶整齊的,還以為都是這個樣子的呢。」
  李益道:「你別急,慢慢就來了,等我授了實品,有了冠帶之後,自然就夠資格冠帶入朝,無須引見了,現在只好偷偷摸摸一次了。」
  身上這身衣服本就是新的,只略略地梳飾了一下,他就上車向宮裡去了。
  這一去很久,到掌燈以後才同來,到家他吩咐不得聲張,先問了一下:「新夫人在那兒?」
  「新夫人在老夫人屋中說閒話呢。」
  李益點點頭道:「好!別通報了,我自己上那兒去。」
  從人們看見秋鴻喜氣洋洋地捧著兩大宮盒跟在後面,知道一定是有什麼好消息。
  大家都熱心地跟著,看到李益進去了,忙著向等在門口的秋鴻打聽消息。
  他們對這件事的關心,並不遜於他們的主人,因為李益選派什麼職務,也關係著他們的好處。
  人來客往的賞賜,登門托關節的門包孝敬,都與主人的職務有關,如果是派個無關重要的閒差,那就只有坐在門口抖開老棉襖,捉虱子曬太陽了。
  可是秋鴻卻含笑不開口,而李升卻出來了,只站在那朝大家看一眼,一個個忙退了下去。
  這位老總管是李家的忠僕,李益在最潦倒的時候,他仍是忠心耿耿地服侍著李益,現在可苦盡甘來了。
  而李升在老夫人面前都很有體面,回話時都要丫頭搬張凳子給他先坐下。就是這一點禮遇,使這一群新來的傭僕們知道了他的特殊地位,李氏新府的總管自然而然非他莫屬。
  老總管做人雖然和氣,卻是一絲不苟的,這是老夫人跟李益的關照,務必要有個體統。
  所以李升一出來,那些下人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份,慌忙退走了,但仍是三三兩兩聚在一堆低聲閒談著。
  比較幸運的是侍奉老夫人的丫頭婆子們,她們一樣地關切,卻能夠不必迴避,在旁邊聽取消息。
  李益進了屋子。坐著的盧閏英連忙站了起來,李益向母親屈膝請了安道:「娘,孩兒剛起來換過衣服準備給您請安來的,那知宮裡就來了人,匆匆跟他進宮去了。」
  李老夫人笑道:「你公事忙,在大婚的第二天都不得空閒,不必拘那些俗套了,你媳婦倒是一早就來了,是我攔住她,不讓人去吵你的,我知道這些日子來,你日夜煩忙,沒好好地歇過,也實在夠累的。」
  李益笑道:「兒子倒還不覺得累。」
  「應該是如此,你年紀還輕,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能夠好好地發揮利用,多做些事才是正理,假如你整天閒著沒事幹,那才使我擔心呢,我不像別的自私的母親,最好把兒子一輩子抓在身邊,男兒及壯須封侯,只要你有前程,那怕是離我千里萬里,我也覺得比在我跟前晨昏定省的好。」
  這個老婦人的思想的確開明,單憑她這一番教導兒子的話,就不是一般婦人所能說出來的。
  因此李益與盧閏英都以尊敬孺慕的眼光看著她,李老夫人一笑道:「你這次進官,要是商討什麼軍國大事,就不必說了,要是有什麼好趣好玩的事,倒不妨說給我和媳婦聽聽,讓我們也沾個光。」
  李益忙道:「兒子就是特來向娘親大人稟報一個好消息的,兒子蒙聖上宏恩,賞了一副三品尚書的冠帶。」
  這個消息一出口,首先歡呼出聲的是雅萍,她實在忍不住了,李老夫人也一下子站了起來。
  「君……君兒,這是真的?」
  聲音有點顫抖,抑制不了心底的激動,李益怕她受激太深,故意把語氣裝得平淡地道:
  「禮部尚書劉大人休致告退,空出了一個缺,聖上的意思原是想簡拔一位幹練的老臣遞補的,但是經東宮千歲殿下全力舉薦,終於為孩兒爭到手了。」
  他招招手,門口的秋鴻立刻跑了過來,單腿跪下,把手中的盒子舉得高高的。
  雅萍乖巧地掀開了盒蓋,李益笑笑以目示意道:「這就是御賜的三品袍冠,娘要不要看看!」
  盧閏英已經得到了李益的示意,過去扶攙著她道:「娘,我扶您去看看。」
  李老夫人道:「這怎麼這麼快呢?就算朝廷要封賞君兒,也不可能這麼快呀?」
  李益笑道:「娘,這不是兒子自己吹噓,這一襲衣冠雖隆,兒子倒還受得起,兩年前兒子在汾陽王府,設計翦除了權奸魚朝恩,清理君側,整飭了朝綱,穩定國本。去年又除了河西節度使史仲義,撫東西突厥,收吐蕃,沒有用朝廷一兵一卒而使邊境安寧,這些功勞就是封王拜爵也不為過,只因為兒子年紀太輕,為免招致物議,才先以一部尚書為酬……」
  他說得高與,李老夫人已經沉下了臉道:「放肆!」
  李益神色一肅,連忙跪了下來道:「是!是!敬候娘親教訓。」
  李老夫人眼睛有點潤濕,輕歎了一口氣道:「君兒!你做的事也許是比別人多一點,但都是你應該做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這個飽讀了詩書的士人,你只是盡了本分而已,卻不可居功。再說,功勞的大小,要朝廷來認可的,並不是你自己認為有多少就是多少的。」
  李益垂首聆訓,只有連連應是。
  李老夫人又道:「朝廷對你如此寄重,你就應該更謙虛,更盡心地替朝廷效力才是,事情還沒有做,你就這樣狂妄起來,這個毛病如果不改,遲早都會遭罹炎禍的。」
  李益心中一震,覺得母親的話確實大有見地,自己方纔的那些話,如果傳到朝中,尤其是傳到太子耳中,立刻就會對自己起了戒忌之心。
  李老夫人看他連聲地認錯了,神色稍霽道:「起來吧,我只是提醒你一聲不要太得意而忘形,以後要在修養上多做點功夫,六部尚書是佐輔皇帝,治理天下大事的左右手,但像你這樣飛揚浮躁怎麼行?好在你才接受聖命,還沒有開始視事,現在注意一下還來得及。閏英,去把你的官人扶起來!」
  盧閏英謝過後,才上前把李益扶了起來,李老夫人擦擦眼睛道:「總算是菩薩保佑,你們李家祖上的積德深,所以才把福蔭全積在你一個人的身上,不可以忘,叫他們趕快擺設香案,我要焚香叩謝菩薩跟祖宗。」
  李益道:「娘,您的佛堂中香案是現成的,至於叩謝祖宗等,明天大年夜祭祖的時候再行不是更為隆重嗎?」
  李老夫人固執地道:「不!不可以,重大的事情,應該想到就做,像這種有關門楣的事,更應立即稟上祖宗,才是做子孫的孝心,敬要敬在心中,敬得虔誠,不一定拘於形式!
  儘管是豬羊三牲。如果心中不誠,不過是徙自炫耀,這種祭祀就沒有意思了。」
  李益連忙道:「是!是!兒子知道錯了,兒子這就叫人準備去。」
  不待他吩咐,李升早就命人去準備了,因此李益與盧閏英一邊一個,扶著李老夫人出來,走向佛堂時,兩邊也都肅穆地站著一列傭僕,見到老夫人經過,每個人都自動地彎腰躬身低頭,表示他們內心真正的尊敬。
  他們也明白了為什麼他們的新主人李益在這麼輕的年紀能有如此輝煌的成就,那絕不是偶然的。
  雖然這是李益自己的天分高,才情夠,而又肯努力求上進,但慈母督促教誨之功,也絕對佔了很大的份量。
  在佛堂中淨手拈香磕頭謝恩後,再轉到正堂,已經在正面靠壁處設下了祭案,供著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這是李老夫人從家中帶出來的,平時嚴密封藏,直到李益有了太子撥賜的宅第後,才設了起來。
  把御賜的冠服連盒子供在香案上,李老夫人恭恭敬敬地磕過了頭,又跪在旁邊的一張小桌子前,那是李益的亡父的單設靈位。
  老夫人跪下去後,悲不自勝,哽咽著道:「夫君,你泉下有知,睜開眼睛看看,也該含笑了,我們的兒子不但成年了,而且也成了家了,更還有一份不算小的官位,也總算把你懷才早夭的委屈舒展了,當年你走的時候,留下的是一個幼年的孤兒,一份菲薄的家產,我總算撐了起來,也沒有替你丟臉,沒有讓你失望,而今還了你一對佳兒佳婦,總算對得起你了……。」
  說到這兒,她已經語不成聲,李益與盧閏英跟著跪著,不敢上前解勸,僕人中只有李升夠份量,連忙上前通:「老夫人,少爺飛黃騰達,青雲直上,這是大喜事,您怎麼反而傷心起來了呢?」
  李老夫人穩定了一下情緒,才在雅萍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坐在一側的椅子上,同時道:
  「君兒,閏英,你們都起來,坐下。坐在你們的父親旁邊,作最後一次的團聚。」
  兩個人都為之一怔,他們實在不明白這「最後的一次團聚」是什麼意思。
  但是李老夫人的神思很清楚,很莊嚴,絕不會是語無倫次,想必一定有原因的。
  他們也並坐在供桌的另一側,李老夫人長吸了一口氣道:「英兒,你一定很奇怪,你公公已經過世多年,為什麼還要另外設祭,沒有寫在祖宗的牌位上?」
  盧閏英不敢問,李老夫人也沒有要她回答的意思,繼續道:「不止是你不知道,連君兒也不會知道,他小的時候,每逢春秋家祭的時候,在家祠中磕過頭後,我一定另外設祭,祭他的父親,好像是多此一舉。」
  李益道:「兒子以為這是我們一家人再行私聚的意思。」
  李老夫人歎了口氣:「那是別人問起來,我對他們的回答,實際上另外是有一重深意的,而且也是你父親自己臨死的要求。」
  李益又是一怔。李老夫人的神色轉為黯然,又輕歎了一聲道:「你父親是個很聰明的人,天分又高,讀書也是過目不忘。在他們的兄弟伙中,不作第二人想,可就是命中注定難以富貴,仕途失勢,鄉試之後,京試就是難以入第,倒是比他笨的兄弟們,居然一個連一個的上去了……。」
  李益插口道:「爹留下的文章,兒子自幼就拜讀再三,寫得實在是好,清靈飄逸,只是出世意味太深,只合於閒雲野鶴為侶,不是碌碌中人……。」
  李老夫人道:「就是這話,你大伯已經在京中拜相,曾經勸他稍微留意一下實務,否則說不必來赴試,科舉本就是仕進之途。不是求仙之徑……。」
  「這話也不錯。」
  李老夫人看了他一眼苦笑道:「連你都這麼說,那就怪不得你大伯說他太固執了,他聽了你大伯的話很不服氣,說那些考官總不會都是瞎了眼睛,總有一個能賞識他的才華的。」
  「有沒有呢?」
  「有的,那是你的外公,那年在京中為官,剛好被圈定為副主考官,在千百份卷子中,獨獨看中你父親的那一份,獨力為薦,結果中了個第一百二十名進士,而且也看中了你父親的人品,把我許字給他。」
  對於母親如何嫁到李家,李益一直不清楚,也沒有聽誰講過,今天算是真正地瞭解了。
  李老夫人再度低喟道:「不過你外公也很清楚你爹的性格,勸他說中一榜就夠了,卻不必再去參加選試,更不必去做官,家中反正還過得去,做一個名士,何等逍遙,而且你外公也在我出閣的那一年退致,翁婿兩個相約經常遊山玩水,倒是著實逍遙了幾年,最後你外公去世了,他沒了伴兒,也開始在家中安定了下來,看見了兄弟們個個衣朱帶紫,多少也有點感觸,那年的家宴大家一起聚燕,有幾個已經放了官的族中弟兄就笑你父親說,小時候教書老師沒有一個不誇你父親的,連帶害他們多挨了幾板,背一段書,你父親一遍就能上口,他們念上十遍還要漏上兩句,比起來是顯得他們笨。想不到那高高在上的人卻跑到後面去了,說得你父親火起來了,當時就發了一句狂言,說三年之內,他非要轟轟烈烈表現一番不可……」
  李益緊張地道:「結果呢?」
  「結果他發憤致力於實務,搬了一大堆他平常不留心的書回來鑽研,就因為太用功了,生活失了調理,染上了癆疾,始終未能選試,一直到他死的時候,他還在跟我說,他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入閣,看來今生是無望了,但幸好還有個兒子,那時你才四歲,你父親說,他死後不入家祠,等兒子有了出息,能夠達踐他許出的諾言後再補回去。」
  李益道:「可是祠堂的牌位上有爹的名字啊!」
  李老夫人道:「當然要有,你父親又沒有被逐出家祠,怎麼會沒他名字呢?祠堂上列不列名,不是你父親自己能決定的,他只是一時憤激之言,但是他這份心,我一直記著,所以每次在祠堂裡祭過祖之後,你回到家裡,我總是要你再為你父親設靈致祭,就是這個意思。」
  李益十分激動;想到自己父親早年受的委屈,也想到了自己年幼未顯時,所受的種種,忍不住眼睛也紅了。
  李老夫人卻似十分安慰地笑了,朝著盧閏英笑道:「英兒,你過來。」
  盧閏英忙過去,李老夫人握著她的手:「我把君兒撫育成人可真不容易。」
  盧閏笑道:「是的!娘,媳婦聽十郎說過他小時候的情形,知道娘所受的委屈。」
  李老夫人搖搖頭道:「委屈倒說不上,家裡人口少,祖產雖不豐,維持個溫飽倒還沒問題,雖然他父親沒做官,但是君兒小時候衣食享受,並不比他那些族兄弟差到那裡去,李家在姑臧是望族,世家子弟,總不能寒傖得讓人笑話,我說的不容易是指另外一方面的。」
  盧閏英一時不明白婆婆要說的是什麼,連李益也不明白,微詫地望著母親。
  老夫人笑著道:「我說的是君兒的管教,他自小就絕頂聰明,份內的功課根本就難不住他,老師規定下來一天的功課,他不到中午就全弄好了,空出來的時間就淘氣!」
  口吻還是無限慈和,充滿了得意,李益也笑了,搬了張繡墩坐在母親腳前,無限孺慕依著母親。
  李老夫人道:「他鬧得太過份了,我就必須要管管他,如果不過份我只好由著他去,因為我知道一個男孩子不能太管束,如是從小管得太嚴太緊,把人就管呆了,只有適度的放縱,讓他自由發展才能培養出他丈夫的獨立氣概,很多人都向我說,叫我別太驕縱孩子,可是我沒理他們,仍是照著我自己的方法去做,現在總算證明我的做法是對的,假如我一直把他管得死死的,最多養成個書獃子。」
  李益笑道:「知兒莫若母嘛,不過兒子也很有分寸。」
  李老夫人笑道:「你還好意思說,日後,你自己大了,懂事了,才有一點分寸,小時候你還不是無法無天的。」
  她再度顧向盧閏英道:「君兒的聰明是每一個人都公認的,有這樣一個兒子固然是值得高與,但是管教操心,也要比人家多上幾倍,鬆了不行,為了要維持個恰到好處,我不知道用了多少的心思,我所說的不容易,就是這個不容易。」
  盧閏英沒有回答,她也不知道如何接口,李老夫人笑笑道:「直到今天,君兒總算熬出頭來了,我對李家的祖宗也有個交代,今後的責任全在你了!」
  盧閏英緊張地道:「娘。媳婦慚愧,什麼都不知道,還要您老人家多多教誨。」
  「我也該歇歇了,而且現在君兒也大了,我這個做娘的也不該管了,這是你做媳婦的責住了。」
  盧閏英苦著臉道:「媳婦愚昧,實在不知道如何著手,還請娘指示下來。」
  李老夫人道:「傻孩子,你跟十郎也不是今天剛見面。對他的認識也有一點了,總該明白了,他可是個受管的人?我是他的娘,他雖然不敢違抗頂撞我,卻會想著法子來哄我。騙我,有時,我叫他騙過去了。有時,我明明知道,卻不去拆穿他!」
  李益有點訕然地道:「娘為什麼不拆穿兒子的謊言呢?」
  李老夫人笑笑道:「因為你騙我,是你自己知道了做得不對,為了怕我知道了傷心生氣,你能有這份心意,已經知道是非了,我又為什麼一定要辜負你這片心呢!」
  她拍拍盧閏英的手背道:「英兒,我這個婆婆也許跟人家不太一樣,教你的這些道理不像長輩該說的話,但是我相信這正是夫婦相處,守常和諧之道,人總是有一點小秘密的,即使是親如母子兄弟夫婦,也不可能合為一體,尤其是對男人,即使你已經把他看得十分透徹,卻也千萬不能完全表現出來。古人說夫婦相處,以誠以敬,這只是指大體而言,但是有些小地方,卻還是留點虛偽好。」
  盧閏英望著婆婆,有點惶惑地道:「娘!媳婦實在愚昧,請您指示得詳細一點好嗎?」
  李老夫人搖頭苦笑道:「這叫我怎麼說呢,因為這些事是可以意會而不能言傳的,是隨機應變而不是一成不易的,我舉個例子來說,你公公生前喜歡喝酒,但是酒量不大,喝多了就醉,醉後酒品不好,我規勸了幾次,在清醒時他是滿口答應的,可是一遇到幾個酒友湊在一起就忘了,同族還有個兄長,跟他也是一樣,有一次他們赴一個文友的酒宴,又弄得爛醉如泥,由對方派人送了回來,那位族嫂比我溫嫻賢慧,她忙把丈夫扶回家去,換好了衣服,侍候湯水,等她丈夫酒醒了,再苦苦流著淚規勸,結果反而把那位族兄惹火了,一怒之下,乾脆不回家了整天在外狂醉不休,結果死在酒肆……」
  盧閏英道:「娘,那應如何處理呢?」
  李老夫人笑道:「我不動聲色,著人把他送到一個佃農的家裡,還告訴那個佃農說大老爺醉了回去怕夫人責怪,借他們的家裡歇歇,等酒醒再回去。結果他在佃農家中等到酒醒後再回到家裡,我根本不問他到那兒去過了一夜,只是問他宴會的情形熱不熱鬧?聽他胡說八道,我裝著十分有趣……」
  「娘的用心是十分良苦。」
  「人非聖賢,沒有十全十美的,而且我嫁夫既是如此,就必須要設法去容忍他的缺點,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去撕破他的尊嚴,我跟你公公結婚不過十年,沒對他說過一句重話,也沒跟他吵過一次嘴,那是出於內心的敬……」
  盧閏英由衷地敬佩道:「娘!您實在太偉大了。」
  李老夫人輕輕一歎道:「我也沒什麼,只是想得多一點,過了年,我就要回去了,我告訴你這些也是希望你們小兩口子能和睦相處……」
  盧閏英道:「娘!您放心好了,我會的,娘,您怎麼這麼快就要回去了呢?媳婦正要好好地侍奉您老人家……」
  李老夫人笑道:「長安的日子我過不慣,而且我住在這兒,對你們也不方便。」
  「這怎麼會呢?」
  「我想像得到,而且一定會,比如人來客往,我在這兒,他們為了禮貌一定要來拜見一下,連帶著許多有上人的也要來鷹酬一番,我又少不得要回拜,應酬多了就有份人情,有時反而會給君兒添來麻煩,有所幹求,人家老一代的出頭央請,回絕都不太方便,沒有了我這重關係就會少很多麻煩。」
  這位老婦人不但通達人情世故,而且更充滿了智能,使得盧閏英肅然起敬,無限孺慕道:「娘!媳婦跟著回去侍候您去。」
  李老夫人笑道:「傻孩子,又說傻話了,君兒急著成親,就是因為他需要一個家,你跟我回去幹嗎?我還健朗得很,用不著人侍候,照顧生活起居,家裡有的是人,服侍得很盡心,不會比你們差,倒是你的職責,沒人可以代替的,你要是真的有那份孝心,還是快點給我生個孫子吧。」
  一句話打趣得盧閏英的臉都紅了,李益笑道:「娘,大家都還沒用飯吧!」
  李老夫人道:「我晚上很少吃東西;上了年紀的人,嘴比較饞,隨時都要打點小食,倒也無所謂用不用飯了,你媳婦恐怕還餓著肚子等著你呢,宮裡沒留飯嗎?」
  李益道:「聖上近來精神欠佳,今天談了一整天的正事,很感疲累,早早休息去了,太子千歲倒是邀兒子一起到太子府裡去用飯,但是兒子急著回來稟告這個好消息,所以婉拒了,今天應該是我們家人在一起團聚的。」
  李老夫人笑道:「那也好,昨天你把媳婦娶進門,直到今兒晚上,我們才得一聚,真還不容易,就把飯開到這兒來,我們也好好地樂上一樂。」
  酒菜早就準備好,一聲吩咐很快就擺上來,婆媳母子夫婦三人各據一席,談笑宴宴,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