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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小紅的香寓是比較含蓄而有詩意的,雖然建在鬧市,然而深深的庭院,陳設得非常典雅,石板小徑上的苔痕,柳蔭中的蟬唱,都能給人一種寧靜感,踏進這個屋門,便會讓人生出一種此身非在長安的感覺。
  打量了一下院子,連李益也感到驚奇了,四面高高的院牆包住了一塊天,一塊很狹窄的天,老遠坐在車子上,就已經看見了整個院子的全部範圍,不過是巴掌大的那麼一塊地方。
  說它只有巴掌那麼大,自然是誇張了一點,但是在兩旁高樓巨廈的夾峙下,最初給人的感覺是很小。
  四五丈寬的門面,不到十丈深的進堂,要不是兩丈多高的圍牆顯得特出,也許根本就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一塊地方。
  即使已經圈明出來,仍然使人感到擠。
  可是走上高高的台階,踏進窄窄的木門後所有蹩扭感都消除了,反而,會令人感到深,感到遠,感到這一堵牆把長安都推了出去。
  單扉高而窄,這是視覺上第一個高遠的意念形成,然後就是空間的大膽運用,門由側面開的,一條青石板道,兩邊都是修長的翠竹,斜斜地伸向另一角,這使得院子又深了許多。
  修竹一邊是幾簇菊畦,伸展到竹林盡頭處,卻是一蓬長長的蘆葦,蘆葦是沿著背牆種植的,而且還開了一條丈來寬的橫溝。
  蘆葦植在水中,波光蕩漾,彷彿無窮無際,除非是走近了去細看,才知道這條橫溝只有丈來寬,而且緊貼著牆,從遠望去,只是一片河畔,有飛雁待落,因為背牆刷了天青色,綴以遠山白雲,跟前面的蘆葦連成一片了。
  李益拉著小紅的手,忍不住讚道:「這一片園林大有丘壑,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呀!」
  小紅微笑道:「是的,是我頂了過來後,拆了舊屋子,自己畫了圖樣,鳩工重建的,才竣工十來天,這是第一次讓人進來呢,請李十郎法眼一評。」
  盧閏英也驚奇地道:「什麼?這個園子是剛剛才建的,我簡直難以相倍,我還以為至少有幾十年呢?」
  小紅道:「妾身一直就夢想著有一塊大大的院子,照自己的意思,佈置下一塊人間淨土,只是長安寸土寸金,實在難以找得到,一直到去年,我才積夠了錢,頂下了這個地方,再加上一些姊妹的幫忙,終於蓋了起來,盧小姐看看還可一觀嗎?」
  盧閏英道:「豈止可觀,應該說是觀止了。小紅姑娘,你怎麼想得出來的?」
  小紅輕輕一歎道:「大部份是假的,只能遠觀,不堪細賞,實在是沒辦法,因為我們要求生活,必須住在這個地方,也只能找到這麼大的一塊地方,只能弄些假的東西,騙騙自己的眼睛,我打算把此地命為愚目園。」
  李益道:「這些竹子也是新栽的嗎?」
  「新栽的那能長得這麼快,我是連根帶土挖了移植來的,幸好是在長安,什麼東西都找得到。」
  李益一怔道:「這筆工程可不小,你也真捨得。」
  小紅笑道:「沒花多少錢,是我要了來的,吳侍郎家裡要平園子蓋房子,我看著這一片竹子砍了可惜,於是就向他討取,只花了僱人挖起種下的錢,別人說老竹離了母土種不活,我就不信這個邪,根上的母土多帶一點,種下後照顧得勤一點,沒有兩個月,新根就紮穩了,連一株都沒有枯萎,而且比以前長得更為翠綠蓬勃,草木跟人一樣,所謂故土難遷,只是苟安心理所致,越養越懶越弱,加以一番磨練,反而能更茁壯一些。」
  話意深遠,不僅是在談養竹,而且深入了哲理,李益對這個僅是清秀而不太動人的女子,突然萌生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情緒,望著那瘦瘦的身子,他有擁在懷裡的慾望,這是一種很卑鄙的慾望,至少李益自認是屬於卑鄙的。
  因為這個女孩子是屬於靈秀那一類的,她動人之處是在於她的內心的深度,如果不去接觸她的靈性,她可能還不如一個普通的村女。
  像一束清香,一盞苦茗,她的情趣在於識者的欣賞中,而她之所以成為長安樂女班中另一支勁旅的主帥,也是由於她的睿智與才華,可見長安市上並不全是俗人,否則這樣的女人是紅不起來的。
  可是李益的愛情觀卻是獨樹一幟的,他並不庸俗,也不淺視,對每一種女人,他都能很快地發現她們的優點,毫不費力地接觸到對方心靈深處,但是他的愛情觀卻是以自我中心的,獨佔式的。
  像一個貪得無厭而又精明的收藏家,一件古玩,一件珍品,他不會埋沒它們的價值,但是他不想讓人家來分享,一定要設法弄到手,列入自己的收藏。
  在小紅這兒是另一種情趣,聽琴,吟哦,畫竹,撇蘭,都是些追求心靈寧遠境界的活動。她約來的這些姊妹也都不俗,每個人都有一兩手專長。
  最後的一項活動是李益與小紅的,因為李益在屋角處發現了一件古樂器--築。那是用竹段製成的,聲調幽遠古雅,肅穆而悲壯。
  李益笑著道:「自從胡樂東漸,這種老古董已經很少有人會玩了,你這兒居然會有這個東西!」
  小紅笑笑道:「這是一個客人留下來的,他來京游宦卻失意而返,與妾身尚稱知己,臨行就送給了我,遺憾的是我也不會擊奏,只好讓它放著生塵,李老爺會嗎?」
  她只是信口一問,因為她知道會的人可以說是沒有了,能夠叫出名目的人,已經很了不起了。
  但李益笑了一笑道:「昔年先君子有個朋友,也是一生不得意,自號擊築生,頗能善此,小時候我向他執經問難時,稍稍學了一點,不知道忘了沒有?」
  說著拂去了塵埃,捧在身前,拿起了擊槌,先閉目定了一下神,然後才輕輕地敲擊起來。
  不過是小試了幾個音律,小紅目中已射出了異采,肅然一拜道:「李老爺請稍候,妾身去拿劍來為君一舞,以酬雅奏!」
  李益頗為訝異地道:「你還會舞劍?」
  小紅道:「妾母為公孫大娘弟子,然因體質荏弱。無以有成,妾身雖然習得劍舞,然亦僅能摩其姿而已,妾身的劍,而非劍客之器術,故而從未敢在人前賣弄,今天聽見了李爺的築音,不覺觸動豪情,因以願為獻醜,也請李老爺指教一二。」
  李益笑道:「好極,我就為你擊易水之曲,關於劍術。我卻不敢妄加批評,因為我卻是外行中之外行。」
  「當今兩位技擊名家,黃衫客大俠與賈仙兒伉儷,都是李老爺的知己,怎麼會不懂呢?
  「
  李益笑道:「他們不是因為我的劍法與我結交的,不過好壤我還是看得懂的,快開始吧!」
  於是小紅到隔屋先換了套衣服,束髮勁裝,手中拿了一口霜鋒古劍,李益目光不禁一亮。
  才換了身衣服執了把劍,小紅看起來就完全不同了,顯得英姿颯爽,精神抖擻,而且神情有凜然不可侵犯之威,她拋去劍鞘後,一道寒光照眼,抱劍恭身而立,盧閏英究竟是武將之女,到底是識貨的,脫口讚道:「好劍!」
  李益正襟危坐,輕扣築段,聲發如金戈鐵馬,小紅也走了幾個步法熟熟手。
  築音由輕柔突轉悲壯。李益開始以他沉壯而低厚的喉嚨,脫口長吟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座有佳人兮,珠淚偷彈,濯我青鋒兮,劍光寒。劍光寒兮,易水波瀾,易水莫停兮,送我源關,關山遙兮,悵望雲天,獨夫虐兮,生靈塗炭,攜我長鋏兮,渡彼關山,梟彼獨夫兮,解民倒懸,蒼天不佑兮,豎子何膽寒,時不我待兮。圖窮匕現。擊雖不中兮,獨夫喪膽,壯士之血碧兮,濺彼朱欄,壯士之英魂兮,青史璀璨,風蕭蕭兮,易水猶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思壯士兮,我淚闌干……」
  歌音,築音,都在低沉的歎息中慢慢地弱了下來,劍光窄斂,階前落了一地的松針。
  小紅把劍插回鞘中,臉上已是淚痕宛然,盧閏英,還有陪侍的女郎們,每個人的衣襟都濕了一大片。
  只有李益仍是漠然不動,良久後,小紅才上來,肅容襝衽下拜道:「李老爺築音悲壯。
  不讓昔日之高漸離。詞意蒼涼,妾身不覺身入歌裡,忘卻舞劍了!」
  李益笑笑道:「你沒舞劍,這一地的松針是如何脫下來的?小紅,我想不到你的劍技如此高明,居然能以劍氣透出鋒外了。」
  小紅看看滿地松針,自己也難以相信地道:「這怎麼可能呢?妾身根本就沒有動。」
  李益道:「你沒動,我怎麼只看見一片光彩,連人影都瞧不見了,小紅,你倒真會藏晦!」
  盧閏英道:「小紅也不是藏晦,她是受你歌聲所動,不知不覺,身與劍合而為一,把你的詞境表於劍上,而她的那枝劍也非凡器,所以才有劍氣外透!」
  小紅道:「一定是這緣故。李老爺築擊得好,歌唱得更好,妾身不知不覺而身隨之動……」
  盧閏英道:「精誠所致。金石為開,也是這個道理,人到了忘我之境,意志力量在不知不覺發揮出來。每有超凡之表現,不過小紅姑娘能有這種境界,也是勤練之故。」
  李益道:「不錯!小紅,我看你出手時手法圓潤純熟,可知你在劍上是下過一番工夫的,有你這身造諳,應該不是個普通人才對,至少不該落籍在樂戶之中!」
  小紅臉色微微一動道:「是的,妾身假此棲身,實非得已,望二位不要問了。」
  李益笑笑道:「好,你不肯說,我們自然也不便動問,今日已盡興,你也很累了,我們走了。」
  小紅倒是有點不捨地道:「李老爺多坐坐。」
  李益道:「不了,今天我們本來有事,已經耽誤了,改天再來看你。」
  「李老爺可不能騙人!」
  李益笑道:「我騙你幹嗎?雖然我跟盧小姐已定婚約,但你看她也不是個小器的人,以前我是不知道風塵中有你這麼一位奇女,才失諸交臂。今後定會常來的。」
  小紅朝盧閏英一拜道:「盧小姐,妾身淪落風塵。殊非得已,對李老爺除了仰慕文才之外,還有一點小事求告,絕對不敢對李老爺有任何冒瀆之念,請小姐垂鑒!」
  盧閏英笑道:「你多慮了,十郎名動長安,本也不是個安份的人,但他的定力操守我也很清楚,也不會是個沉迷聲色的人,我怎麼會管這個呢,何況你們這兒這麼好玩,連我都捨不得離開,怎會反對十郎來呢?今天是有事,改天一定再來的,其他幾位姑娘,你代我招呼一下,一律照例加倍致謝,明天叫人上我家支領去。」
  那幾個女郎都連聲道謝賞賜,小紅卻道:「李老爺,妾身這個園子還沒有命名,求您賞一個!」
  李益道:「這些事應該去求年高德劭的侍郎翰林之流來題名,才現得份量,我那裡夠資格!」
  小紅道:「妾身如果有心他求,早就求了來了,只是妾身雖溷風塵,倒還沒把富貴看得多重,園名本欲自擬的,可是今天聽了李老爺的築音莊歌後,覺得不如遠甚。如非為妾身所敬之人,雖位極人臣,官及閣相,硬要送給我,妾身還不屑受呢!」
  李益道:「這麼一說,我倒是欲辭不得了。」
  小紅再拜道:「謝謝李老爺,屋中筆墨紙俱至的,李老爺就請賜揮毫,俾立即鳩匠刻勒懸上。」
  李益趁著高興道:「那我就寫了再走吧。」
  在屋角的案上,盧閏英磨墨,小紅自己牽紙,李益拿起筆來,提腕勁書了「嘯虹」兩個字。
  筆好,墨好,紙好,氣氛心情都好,這兩個字不僅題得蒼勁有力,而且就用小紅的名字換了兩個字,表達出另一種豪邁的氣派。
  當然,李益的書法也頗可一觀的,寫好了後,他自己看了也滿意得很,笑道:「我就用芳名諧聲易字,你看呢?」
  盧閏英笑道:「當然好,人如玉,劍如虹;這是何等境界,我想紅姑娘一定也很滿意!
  「
  小紅連忙道:「豈止是滿意,簡直就感激涕零了!」
  說著語音哽咽,淚水直落。李益詫然道:「不過是兩個字,那也不值得高興得這個樣子!」
  小紅拭拭淚道:「啟稟李老爺,這兩個字本是妾身小字,後因溷落風塵,有辱門楣,才改了這兩個字,那知道李老爺無意間又為妾身把這兩個字翻了出來。雖然在李老爺是無心之舉,在妾身卻是重睹天日之機……」
  李益聽得一頭露水地道:「小紅。你的話叫我聽了莫名其妙,如墮五里霧中。」
  小紅頓了一頓才道:「照理妾身就該據實以告,但因事有關礙,不得不暫時瞞住爺,如若皇天見憐,果因李老爺之啟示而應天機,使妾身得以重見天日,妾身定當踵府叩拜成全大恩,現在只求李老爺賜允,將這兩個字勒石以為廬名。」
  李益覺得這個女郎的態度隱昧,言辭閃爍,顯見得別有隱情,而且從她乍喜還悲的神情上看,可能與她的身世大有關係,再從她的造詣,談吐,以及種種的表現來看,這件事的內情曲折,恐怕大有文章,心中倒頗為後悔,覺得不該多此一事。
  現在問她,是絕對問不出來的,倒不如大方一點,多表示一點關切,或許還能套出點內情來。
  於是笑笑道:「小紅,我是從你小紅兩個字上。再看到你舞劍的神妙,聯想到這兩個字,覺得這兩個字也頗能形容你當時的氣概,想不到居然能暗合你的本名,而且似乎還觸發了什麼隱機!」
  小紅睜大了眼睛道:「是的!李老爺,莫非你對妾身的身世有所聞嗎?」
  李益笑道:「我怎會知道呢?我到長安也不過才兩年,你已經比我先來了,我只是在鮑十一娘的口中聽過你的名字而已。」
  小紅道:「不!在文會酬酢時,妾身見過爺了。」
  李益道:「我在酬酢場合中,木來就疏淡,因為……」
  他本來是要說因為他那時跟鮑十一娘很要好,無瑕注意別的女子,而內在的苦衷卻是阮囊羞澀,除了鮑十一娘外,他也無力多作應酬,雖然初到長安時,他的錢並不少,花得也很大方,但那時初涉歡場,著眼的是艷媚工歡的女子,像秋娘等那一夥,他還時作一召,對這些重於內涵的一批,他是無暇一顧的,不過這話當著盧閏英不便說,對著小紅,也是不好說。
  小紅卻接口道:「那時長安釵鬟如雲,妾身不善交往,爺是不會記得的。」
  她善解人意,一語就帶了過去,李盆覺得她慧黠可人,原本存著敷衍心情的,倒是激起了一絲憐惜之意,變成誠懇地道:「不過我們總還是有緣的,才有今日之會,對你的事我不便多問,但你若有什麼困難。我一定會助你一臂之力,你要知道我的話並不是空說的,也不是以我現在的官場上身份幫助你。」
  小紅道:「妾身明白,妾身很感激爺的感情,而且爺給妾身的幫助已經夠多了,妾身不敢再有奢求,賜字勒石,僅為表示妾身對爺的感激,天知神鑒已足,不會把爺的官諱也鐫上去的。」
  李益就是這個意思,可是被小紅這一說,他倒不能承認了:「小紅,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題字香廬乃為雅事,當朝身居要津者頗不乏其人,也不會有貶於官箴,只是我目前還年輕,雖然有了功名,還只是剛進門而已,無論身份地位,都不足以傲人,如果跟那些一品大員相競,就是自不量力了。我只是怕人罵我輕狂,連帶你也跟著被人罵荒唐,因此題名大可不必,不過我說要幫你的忙,卻是真心的,我說不以官場身份,是我這個小芝麻綠豆官,能幫的忙有限,不過你也知道,我的朋友多,其中頗有一些急人之急的豪傑俠客……」
  小紅笑道:「妾身也知道,黃衫客,賈仙兒,俱為一時之傑,他們與爺的交稱莫逆,也是眾所周知,只是妾身的事很細瑣,無須煩擾這些高人的大駕。妾身自己處理得了的,請爺放心好了。」
  李益見她的口風仍是很緊,但是也想不到會是什麼很嚴重的大事,因為她顯然是知道黃衫客與賈仙兒那些人的,如果是什麼恩怨仇報而牽及殺人的事,自己表明了可以向這些名俠求助,小紅就不應該推辭了。只要不是那種事,他就無所謂了,於是道:「好吧!那我就先走了,我在長安,還有幾天逗留,而後就要上鄭州赴任,你真要有什麼需要的急助,可以找我的未婚妻盧小姐,她也一定會幫助的。」在小紅千恩萬謝中,兩人帶著雅萍上了車,盧閏英不禁輕歎道:「十室忠信,百步芳草,真想不到在風塵中會有此奇女,不僅胸藏海納,而且還允文允武,閨閣佳秀中,也難以找到一兩個與她相比的!十郎,我對此姝非常傾心,以後要好好跟她結交一番。」
  李益道:「京師本為臥虎藏龍之地,而風塵中也出過不少奇女,但是沒有一個能及得上此女的,以前她並不特出,因為長安平康里巷中,才女並不少,這半年來,她才脫穎而出,突然變得不凡了,不知是什麼原因,會使她落籍樂戶數年的,別的女子或因身世而溷跡青樓,身後都有個假母在逼著,此女卻看來不似,隱名藏銳,似乎別有所圖,怎麼?你對她有興趣?」
  盧閏英道:「是的!難道你沒有?」
  李益道:「我對她謎樣的身世感興趣!」
  盧閏英笑笑道:「我卻是對她的才華感興趣,尤其是她經營設計的那所廬園,大有丘壑,很令人欽服。」
  雅萍笑道:「是的!這個女子很動人。婢子剛跟她談話,不覺她有什麼引人之處,慢慢接近,就發現她身上有一股力量,牽引著人去接近她,可是等她一劍在手,抱劍待舞的時候,那真像是突地換了個人似的,莊嚴肅穆,神采飛揚,簡直說不出是像什麼了。」
  李益不禁一動道:「你倒觀察得很入微,你說說看,她像是什麼呢?」
  雅萍低著頭想了一下道:「婢子說不上來,什麼都不像,就像她這個人,也似乎她應該就是這樣子才對。老爺在河西時,曾經獲得一方美玉,找了個名匠來,照著它的本形雕就了一尊白玉觀音像,婢子見了也有類似的感覺。」
  盧閏英笑道:「想不到你這鬼丫頭倒還頗有點見識,舉出的例子竟是妥切萬分……」
  李益道:「我倒覺得最好的是她對小紅所下的評語,什麼都不像,就像她這個人,似乎她生來就應該是這樣子,短短三句話,比千萬句形容更為真切9再為妥貼,就是不舉那個例子,也使人完全地明白了,所以我認為她倒是很懂得寫文章的手法,切入白描,淋漓盡致。」
  兩個人這一吹一噓,倒是把雅萍的臉脹得通紅,羞不可仰,十五六歲少女,嬌羞時別具一股動人之韻致,李益看得不覺忘情地吟道:「可兒風情十五余,醉人秋波橫欲語,恰似芙蓉初出水,螓首半垂嬌無許……」
  盧閏英看看他,又看看雅萍的情態,乃咬著李益的耳根輕聲道:「十郎,妮子春心動矣,連我都越看越愛,我們的事是無須瞞她的,我今天出去,把她留下侍候你,原是給你一個機會的,你為了使性子,白白地放過了,今夜你留下來別回去,我再遣她來……」
  李益連忙道:「那怎麼可以?」
  盧閏英笑道:「是什麼不可以?你不能留下呢,還是要她來侍奉你不可以?」
  李益道:「我留下沒什麼不可以,但是遣她來卻萬萬不可,給姨丈知道了,我還能做人嗎?」
  只是怕人知道,卻不是不要,盧閏英心中有數,笑道:「沒人會知道,爹要跟你談論明天的事,一定是在園中的暖閣,那裡是禁絕家中下人前往的,一到了晚上,內外就隔開了,爹就在暖閣中跟我談事情6除了雅萍侍茶水之外,任何人都不准進來的,所以家人都不知道爹的公務找我參贊,這倒不是怕人知道,而是為了省麻煩,怕下人嘴松傳了出去,人情行到我這兒來。」
  李益道:「這是過慮了,打通人情關節,固然有走內線的,但你是沒出閣的閨女,怎麼也找不到你。」
  盧閏英道:「不然,有些人神通廣大,無孔不入,他們自己不便前來,可以托內央眷前來,娘一向疏於應酬,差不多的堂客親友登門,都是我去招呼,接待這些內眷,可真麻煩,連擋駕都不行,在河西時。我就不勝其煩,所以來到京師後,我們就商量了在暖閣裡談事,不要下人侍候免得添麻煩。有時時間晚了,爹歇在暖閣裡,也是由雅萍侍候的,所以那兒有床榻被褥,你如果留宿,一定也是那兒最現成。」
  李益笑道:「暖閣離你的閣樓好像很近?」
  盧閏英道:「是的,不太遠,萬一是爹宿在暖閣,我第二天早上帶了雅萍去侍候他老人家起身也方便些。」
  李益輕笑道:「萬一是我留宿,到你的樓上也方便些?」
  盧閏英也滿臉飛紅,打了他一下道:「你怎麼盡往那些不正經的地方想?」
  李益笑笑道:「這怎麼算是不正經呢?我假如要留宿,也是為了你而留下的。」
  「難道你不喜歡那個丫頭?」
  李益道:「青梅酸澀口,怎如黃梅沁心。」
  「十郎!我們之間已經定了局,來日方長,還是謹慎些,讓雅萍侍奉你不是一樣嗎?」
  李益道:「不一樣d你我名分可說定了。縱有逾越也不過是提前交易,還說得過去,但她……」
  「我過門的時候,她一定會跟過去的,所以你今天一走,她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李益道:「那也不必操之過急,還是等你過門以後再說吧,我倒不是假道學,但必須要考慮到人言,我潛入你的繡樓,讓姨丈知道了,最多說我心急而已,但如果是跟個丫頭不乾不淨,就是個急色的登徒子了。」
  「爹怎麼會知道呢?」
  李益道:「也許當時不知道,可是這種小鬼頭正在長髮之際,一經破身,最易改變,腰肢胸脯,就像是吹氣似的,尤其是眉毛,本是舒緊而貼伏,那時就會松立起來,略有知識的人一看就知道了,閒言閒語,蜚短流長,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盧閏英道:「真有這回事嗎?」
  李益道:「假不了的,我說過我不是聖人,在長安兩年,交往的也都是些風月名家,集思廣益,酒酣耳熱之際語不及義,聽聽都成了行家。」
  盧閏英一急道:「這樣那我不是也難以掩飾了嗎?」
  李益笑道:「你倒還好。因為你天生尤物。小喬未嫁,已是萬種風情,該長的地力全長滿了,沒什麼可增添之處,因此不會太現形跡,只是你自己要注意,少婦與處子,改變最多言談舉止。」
  盧閏英道:「難道我的舉止有不對的地方嗎?」
  李益道:「你自己不覺得,實際上改變很多,像今天挾妓狎游,那是女孩兒家絕對做不到的。」
  盧閏英急了道:「這都是你的主意!」
  李益笑道:「你別急,我出的主意錯不了的。這是一種非常的舉動,縱然是出嫁生子的少婦,也未必能灑脫如此,所以這件事倒不足為據,我說的是另一些不自然的舉動,比如說在未經人事之前,你對自己身上的一部份都生具一種戒心,不讓人碰一下的,既經人事後,你就自然而然地失去這種戒心,今天秋娘拉著你的手,你就十分自然,這就是一種成熟的表現……」
  「彼此都是女兒之身,那有這些忌諱的?」
  「不然,想想以前,即使是長輩們老太太,要握握你的手,對你詳細地品視,你就會感覺到不自然,急著想離開的,但現在,你已可安之若素了。」
  盧閏英一呆道:「是的,今天到劉家去,姑母拉住我的手囉囌了半天,在以前我早就抽手跑了,今天居然忍了下來,姑母還說我到底是許了人了,行止文靜多,莫不是她看出什麼了?」
  李益道:「不會!我們昨天才見面,誰也不會想到我們會這麼樣的,只是以後你要注意一點,但最好你還是快點嫁過來吧。」
  盧閏英紅著臉道:「那要等你家來下聘呀,總不能由我家先提出,上你家求親去!」
  李益笑笑道:「那可說不定,假如你的肚子不爭氣,有了消息,怕你家不用八百里快馬,把你送上我那兒去就婚才怪!」
  盧閏英又輕輕碎了一口,忽而又有點擔心地道:「十郎,你說會不會,假如真的有了,那可怎麼辦呢?」
  李益道:「我想是不會的,不過這種事很難說,而且目前又不會知道的。你還是留心著,假如過了一個多月,月信不至,就趕快通知我,鄭州離長安不遠,快馬急足,三兩天工夫就到!」
  「通知你又能怎麼辦呢?難道真的草草遣嫁不成?」
  「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兩戶都是大族,你又是獨女,相閣千金,嫁女豈能草草,就算趕急著辦,也要等三五個月不可,那時肚子都鼓出來了,上花轎還像話嗎?」
  盧閏英道:「就算是勉強就嫁,過門五六個月就生孩於,豈不是大笑話,你我兩家也鬧不起這個笑話。」
  李益點點頭道:「那當然,何況風聲傳出來,對姨丈的家教,我的私德都有虧損,讓那些多事的御史老爺參上一本,雖不致有多大的罪,到底顏面上不太好看。」
  盧閏英憂急得雙眉皺在一起,李益輕攬著她的腰肢道:「別焦急,這事未必就會如此湊巧,即使真的發生了,也容易解決得很,尤其是在長安,自天寶之後,官宦之家的禮防極疏。親朋來往,男女不禁,沒出嫁的女兒家,閨中養漢子已不算新聞,但閨中養孩子卻從所未聞!」
  「十郎,你別開玩笑好不好!我都急死了!」
  「我怎麼曾在開玩笑,正因為你著急,我才告訴你這種事不是你第一個,那麼多的閨閣千金,都沒有頂著個大肚子上花轎的,你又急些什麼呢?」
  「她們是怎麼個辦法的?」
  「在平康裡有幾位密醫,藥丸靈得很,一劑下去,立刻煙消雲散,神不知鬼不覺。」
  「你是說墮掉?」
  「是的!這是唯一的辦法,平康里巷,琵琶人家,在長安這麼多樂戶中,夜夜春宵,沒一個是規規矩矩的,有些樂女們早晚的客人都不同,開了花還不知道茄子葫蘆,如若沒有這些要命郎中,天下豈不大亂子!」
  「十郎,你口頭留點德好不好,怎麼叫要命郎中呢?」
  李益笑道:「我舊日相與的朋友裡有一個就是專幹這行的,他配製的藥特別靈,這是他自己起的外號,他還在自己的私室牆壁上貼了八個字,一劑致命,不靈退錢。自誇說任何醫生都不敢貼這八個字,只有他,貼出這張字條後,居然門庭若市,戶限為穿,求藥者日以百計……」
  「該死,這樣子還會有人去求教他?」
  「他專售墮胎藥,本就是要命的行業,不過他要的是沒出世的命而已!」
  盧閏英道:「難道他不怕作孽嗎?」
  李益歎道:「這就是立心的問題了,他說他祖上遺留此一秘方已有數代,卻都是偷偷的,俏俏的做,到他父親這一代見有利可圖,才大事經營,據說他父親到了五十歲時才生他,也是跟菩薩打官司得來的。」
  盧閨英引起了興趣,忙問道:「跟菩薩也能打官司,這倒是從所未聞的新聞。」
  李益笑道:「反正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他父親到了四十歲後。膝下猶虛,就開始著急了,他的母親也很賢慧,一連置了三房側室。四五年來,仍是沒有消息,急得求神拜佛,說也奇怪,不管到什麼廟裡,他父親的香燭都是點不著的,同樣的東西,別人用得都是好好的,到了他父親手裡就熄掉了。」
  盧閏英道:「可見冥冥之中,已觸鬼神之怒。」
  「城西有座送子觀音殿,婦人求子者,就到廟裡去虔誠祝禱,然後把菩薩座下的泥娃娃抱一個回家,若是心虔意誠,每可如願,那些泥娃娃有男有女,思子得男,望女得雌,十分靈驗;所以廟裡香火很盛。」
  「真有這麼靈驗嗎?」
  李益一笑道:「別的廟裡不知道,這座廟倒是的確靈驗,因為大殿上的橫匾題著誠心則靈四個大字,假如不靈,就是誠心不足,而心誠與否,唯有神知。」
  盧閏英也笑笑道:「這種說法下當然沒有不靈驗的。」
  李益道:「可是也真有靈驗的時候,那一次這位朋友的母親跑去虔誠祝告,一口氣抱了三個泥娃娃。」
  「一不可得而求三,這也太貪了!」
  「那知在回家的路上。突遇傾盆大雨,狂風大作,把轎都淋得透濕,回家一看,三個泥娃娃成了三團爛泥。」
  「這是神靈示警,責他們作孽太甚。」
  「那位婦人也是如此勸她的丈夫,說從此收了這門行業吧,男的也深自惶恐,果然就收起了來,說什麼也不再賣那種藥了,結果有一個閨女因為與人私通受孕,求藥不果,羞於見人而自盡。一個獨居的孀婦,夜半被人強暴後不顧而去,她為了顧全名節,不敢聲張,誰知過了一兩個月發現已經有了孕,也來秘密求藥不果,只好夜半舉火,活活焚死在柴房之中。
  「
  盧閏英打了個冷戰:「這不是太殘忍了,即使要尋死,也可以找個比較不痛苦的法子!
  「
  「別的死法屍體仍在,暴死於非命者,就是命案,有司必須要喚仵作勘驗屍體,勢必會發現她懷孕之事,難保清白,為了顧全名節,只有一把火燒個乾淨。」
  盧閏英歎了口氣:「前者還可以說,後者就太冤枉了!」
  李益道:「所以那個朋友的父親在聽到這件事後,大為憤慨,寫了一張牒文,焚告於東嶽大帝觀前,說神靈執昧,拘泥於世俗之見,女子無人不思為母,所以要求教於他,必有不得已之苦衷,輕則飽受羞辱,重者含屈輕生,他以墮胎藥惠人,雖為殺人,實則救人行善,神靈奈何不鑒,降其絕嗣之禍,要求還他一個公道。」
  盧閏英點點頭:「說得也有道理,結果呢?」
  李益道:「結果他的母親在四十八歲開始,一連三年,連生了三個兒子,他是長子,出世時,他父親是五十歲,以後又添了兩個兄弟。他繼承了祖業,兩位弟弟倒都有了仕進;派在外地為官。」
  「是不是確實有這回事呢?」
  李益笑道:「誰曉得呢,反正他父親今年八十九歲了。仍健在人間,他兩個弟弟做官也是事實。最妙的是他們弟兄,俱出大母,他們雖有三個姨娘,比她母親年輕得多,卻一無所出,而他母親二十歲嫁過來,到四十八歲才初獲麟兒,似後又連生二男,三珠俱出老蚌,也是一件怪事,所以他就是自創一些神話,也沒人指以為誣。」
  「十郎,你信不信他的話?」
  李益一笑道:「我相信他的藥,也相信他貼在壁上的話,一劑致命,他既不懸壺也不掛牌設肆,每天坐在家裡,日進萬錢,求者不絕。」
  盧閏英遲疑了片刻才道:「十郎,你這個朋友,他住在什麼地方,要怎麼找他?」
  李益笑道:「你別緊張好不好,未必就真要求到他,再說到了必要時,再去找他也不遲。」
  盧閏英想想道:「十郎,本來我倒是糊里糊塗的不知道,聽你一說,我倒真有點擔心,你走了之後,萬一有了必要,不管叫誰去找你也不好,你把地方告訴我,我就可以自己去求了。」
  李益歎道:「你自己去找她,那更糟了,他因為不公開設肆,而且這種事是違禁的,他售藥也很小心,一定要當面問清原因,才肯給人。」
  「這又為什麼呢?」
  「為了慎重。藉望聞問切之便,詳細觀察來人,是否確如所言,是否真有需要,其實他的秘方本是丸藥,但他卻故意化為湯散,讓求助者當他的面服下。」
  「難道他還怕有人假冒登門乞藥,好端端的,人家去求墮胎藥幹嗎?這人委實也太謹慎過份。」
  「不!這的確很需要,因為這藥太靈,輕易予人,很可能被用為助惡之器,你的家裡很單純,想不到很多,但有些人家就麻煩了,如老翁晚歲娶側得孕,子媳唯恐再生幼弟而折產。兩婦爭寵,甲婦唯恐乙婦因妊而得歡,以此情形,求得他一劑藥就成了真正殺人謀命之器了。為了不傷陰德,他一定要求助者當面喝下去,以免人將藥拿走。」
  「這倒是很對的,但是與我無關,萬一我去找他,自是真正有所需要,當面喝下去也沒關係。」
  李益輕歎道:「閏英,你本為秘其事而前往求教,可是一登他的門,豈不欲蓋彌彰了嗎?」
  「難道他還會四處宣揚出去?」
  「那不會,這是醫德,而且他自己也守個原則,但問情由,不及姓氏,問題在於他那個地方已經是出名了,登門求教,必無他故,如若是普通尋常婦人,自然不會怎麼樣,但像你這樣特出的千金小姐,一定很引人注意,縱使當時沒人認出你來,只要形容傳聞,總會有人想到你的。」
  盧閏英道:「天下會有這種無聊的人!」
  李益苦笑道:「多著呢,你也參加過不少的拜會酬酢了,試問你們那些內眷堂客,在後廳上見面時,除了寒暄之外,所談的那一件不是張家長李家短的閒話,無中都會生有,蜚短怎不流長……」
  盧閏英不禁呆了道:「就算通知了你,又能如何呢?難道你還能掩盡天下人的口?」
  李益道:「別的人求藥不得,我李君虞去找他,他是信得過的,根本不必要你出面;就不會傳聞開去了。」
  盧閏英深鎖的眉尖算是展開了,可是仍然道:「十郎,好端端地,打發個人去找你來一趟,對爹又怎麼說呢?」
  李益笑道:「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便寄相思字,也可以一煩青鳥使,信中不必明言,只道離愁難遣,我自會明白的,而且盧安那人很穩當,叫他跑一趟也就是了。」
  盧閏英忽而笑道:「十郎,既是你能乞得一丸而無須我前往,為什麼不在你行前為我預求一丸,以為未雨綢繆呢,寧可備而不用,也免得臨渴掘井!」
  李益想想道:「對啊,我也是真笨,腦筋這麼死,居然連這個都想不到,明天王閣老夫人大壽,就會碰見他,我跟他私下一說就行了。也免得專門拜訪,沾惹些嫌疑了,這下子你可放心了。」
  盧閏英紅著臉道:「我放什麼心,都是你死急性子,未待黃梅熟,就先摘一手青,否則何需耽這份心!」
  李益瞅得雅萍避頭不看他們的機會,輕輕一彈她的胸前笑道:「黃梅初熟,如果不及時而嘗,怕又要過時了!」
  盧閏英被彈得心頭癢穌穌的。輕嗔道:「十郎,你這是幹什麼,讓人看見了像什麼話,等到回家都來不及了。」
  後面的一句話表露了她內心的飢渴與需求,而且她水汪汪的眸子裡也洋溢著情意,李益乾脆貼得她近一點,把手從她的衣襟處伸進去,同時還低聲道:「車窗低垂,雅萍那鬼丫頭很知趣,早就把臉掉轉一邊去了,有誰看得見?」
  盧閏英移目斜睨,果見雅萍將臉對著一邊的車窗,像是在窗縫處窺看外面的街景,實際上卻是避開他們的親熱偎依,而且是從他們悄悄說耳語的時候就開始了。
  其實,讓她看見了也沒什麼,這丫頭是她的心腹,遲早也會成為屋裡人的。
  因此盧閏英也大膽了,偏移一下身軀,使李益的手便於作多的接觸,而李益的調情卻又相當富於經驗,他很熟練地找了胸兜的絆鈕,輕輕地解開了,讓緊束的前胸自由地舒展開來,由領口上的隙縫看下去,可以看見嫩櫻似的乳峰,尖挺的輪廓,隔著薄薄的秋衫,也凸現起一弧鮮明的線條。
  盧閏英的人似乎整個地軟了,倚在李益的懷中:「十郎,瞧你這樣子回頭叫我怎麼下車子去見人呢?」
  李益的手在乳尖上捏弄了一陣,隨著作更大幅度的游移:「叫盧安把車子駛到後園,直接到你的閣樓!」
  一個男人能令女人醉心的條件,不外乎於英俊的外貌,超凡的才華,慇勤與體貼以及財富。
  在這方面,李益幾乎是十全十美的,雖然他並不富有,但是對一個有智慧而又具卓見的女人而言財富的意義是廣泛的,並不一定就是金錢,而金錢所產生的安全感,只是使生活無虞匱乏的安全感。
  李益雖然沒有錢,但是他隨時都能發揮應變力,似乎不假思索,就能解決那些看來頗費周章的困難!
  因此,盧閏英溫嫻地,柔順地,而又全心全意地享受著他的愛撫,跟這樣的一個男人在一起,女人會失去自己,完全變成他的附屬物,或是他的一部份。
  像是繞纏在參天巨木上的青葛,攀附在亙古盤石上的兔絲,雖然在那種聳拔凌空的氣勢下,青葛與兔絲是那麼的渺少,荏弱而完全不受人注意,但同樣地承受了它的翼護,無懼於風雨的侵凌!
  車子終於到了盧宅,李益吩咐道:「雅萍,你下去通知門上的人,打開邊門,讓車子直駛進內院去。」
  雅萍似乎有點困難,她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雖然在盧閏英的臉上,看見了一抹嬌慵,但是並沒有這個必要呀,因此她頓了一頓才低聲道:「爺!那要開三道鎖呢!」
  李益笑道:「就開三道鎖吧,還怕累著了他們?」
  「那當然不是,只是為了什麼呢?」
  李益道:「因為你們小姐是從劉家悄悄逃席出來的,除了托病之外,沒有更好的理由,既然生了病,自然就得要像個樣子,你懂嗎?」
  雅萍這才懂,忙跟盧安匆匆地進去了,車子是交給李益駕駛的,一直到了盧閏英的閣樓下,她看見了衣衫凌亂,未及整飾的盧閏英,她才懂得更多。
  雖然她不知道小姐的衣衫何以會如此凌亂的,這兩個人跟她一起在車上,雖然他們曾親熱地偎依過,悄悄地耳語過,但似乎不可能會造成這樣的。
  可是她不敢深思,臉已經通紅了,尤其是李益輕輕地在按按她的鼻尖,她也整個地軟了,呆了,雖然她扶著盧閏英,但似乎是盧閏英扶著她進了閣樓的!
  雖然她從李益那兒得到的只是那麼輕輕的一捏,輕輕的一按,就像大人逗弄著小孩子。
  但這些動作所包含的意義,並不是大人逗弄小孩子,至少,李益的笑,李益的眼睛,並沒有拿她當個小孩子。
  因此,李益把車子又駛出去,交給了盧安,吩咐了一番話後,又回到了繡樓上,那已經有一會兒了。
  盧閏英已經換上了一件衣服,頭臉都勻整過,除了臉上還帶著幾分春情,目中還洋溢著未盡的蕩意,外表上,已經很整齊了,但雅萍卻不見了影子。
  茶是新沏的,由盧閏英端了給他,同時輕笑道:「十郎,你真是個害人精,雅萍那個鬼丫頭躲在裡面,不敢見你了,你對地做了些什麼?」
  李益在挑弄雅萍的時候,盧閏英是背著的,正因為如此,才顯得神秘性,暗示性……
  李益一笑道:「小妖精倒會作怪,我能對她做些什麼?」
  盧閏英笑道:「我怎麼知道呢,不過才一眨眼的工夫,你就把她的魂給勾走了,上樓後。我叫了她幾聲。她一直在發呆,我又叫了她幾聲,才失魂落魄地回答了,我叫她沏茶,她倒是很慇勤,忙著端整了,但就是你的這一盅,把我的給忘了不說,聽見你的腳步聲在樓下響起,她把茶往我手裡一塞只說了句『這是爺的!』然後就一溜煙躲到後面去了,就像是有長蟲追著咬她似的!」
  十五歲幼女情懷,別有一番撩人的情韻,李益雖未親見,但聽盧閏英口中說著,卻更為撩人了。
  李益有點出神地呆了。端著那盅茶,臉上帶著一股無以名狀的笑意,喃喃自語道:「有意思,有意思!」
  盧閏英道:「到底是怎麼個有意思法?你快告訴我一聲,這小妮子人小鬼大,心眼兒又多,你是怎麼害得她神魂顛倒,失魂落魄的?」
  李益覺得更有意思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這個可不能說,講出來就會全無情趣了,總而言之一句話,這小妖精的確很有意思。」
  盧閏英輕輕一歎道:「十郎!雅萍從九歲進門就跟著我,這小鬼很聰明,對我很忠心,似乎早就打算一輩子跟著我了,所以我才留下她侍候。」
  李益笑道:「好!這是第二個浣紗,卻比浣紗有韻味多了,閨中有此可兒,當然不寂寞!」
  盧閏英一怔道:「浣紗是誰?」
  李益才發覺自己說溜了嘴,笑笑道:「浣紗是小玉的侍兒。就像雅萍跟你一樣,是小玉的忠僕,小玉的影子,只是沒有雅萍這麼慧黠可人。」
  盧閏英哦了一聲,略作沉思才問道:「昨天你回去後,有沒有把我們的事告訴那位玉娘子?」
  李益猛地一震,忽然想起了霍小玉,想起了昨夜告訴自己懷了孕的事,原本是要把自己與盧閏英的事告訴她的,經那一打岔,才沒有啟口,那倒沒什麼,過一兩天再告訴她也沒關係。
  只是小玉有身孕的事,該不該讓盧閏英知道呢?
  沉吟片刻,他覺得還是不說的好,今天到兩處樂戶去荒唐了一個下午,李益是有作用的。
  他要看看盧閏英的器度,是否有容人之量。
  盧閏英的表現很不錯,不像是個醋娘子,這是差堪安慰的,現在她問起霍小玉,語氣中也沒有妒意,可是讓她知道了小玉已有孕,畢竟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她不在乎,但是盧方與姨母知道了,很可能會橫生枝節。
  誰也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嫁後的地位受到影響的,霍小玉如果生個男孩子,那會使事情很複雜,尤其是日後長嫡之分,會有很多糾紛,嫡出非長,也是家庭勃豁之由,雖然盧閏英與霍小玉都不是器量小的人,但李益也不願意有任何不愉快發生。
  尤其是盧方知道了,一定會設法干預的,而李益的脾氣卻很不喜歡有人干預他的事。
  此刻告訴了盧閏英,說不定那天她會看霍小玉的。最好是不讓她去,在盧閏英沒正式過門前,她們兩人還是別見面的好,用個什麼方法呢?
  李益想了一下才道:「我還沒有告訴她。」
  「為什麼,難道她會……」
  「她不會怎麼樣,因為我跟她早就說定了的,在一起可以,卻不能給他名份,何況這也是她自己提出的條件,那時霍邸勢力未倒,老王妃堅持不承認她們母女的身份,也不讓她正式地嫁人歸宿,因此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往那方面想,自然無權阻止我正式授室娶婦,而這個名份也不宜久懸,對她說來,還希望我早日成室……」
  盧閏英道:「這不是權不權的問題,我是說她的心裡,是不是會不歡迎我?」
  李益傲然地笑道:「在我李家不會容許這種事,何況以名份而言,祗擔心有她你是否能容……」
  盧閏英誠懇道:「十郎,你應該明白我的為人,我絕不是那種不能容忍物的妒婦,雖然她沒有名份,我會很尊敬她,希望她也能跟我和睦相處的。」
  李益一笑道:「這個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種受婦人擺佈的人,如果她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人,我就不會跟她相處那麼久了。」
  盧閏英笑道:「換句話說,如果我是那種心胸狹窄的女子,你也不會答應要娶我?」
  李益道:「可以這麼說,小玉跟我在一起,長安市無人不知,不給她名份可以,如果把她給棄之不顧,豈只是良心上無法交代,在眾人口碑中。我也不能做人了。」
  盧閏英道:「可是在昨天,你我只是初會,你就對我那個樣子,難道你對我已深切瞭解了?」
  李益一笑道:「不錯!你眉宇開闊,就不像是個善妒的人,此其一,你說你對我的認識,是由月娥的口中聽得的,而月娥跟我在少年時即有私情,如果你是那種妒性重的人,對這種事應該感到很不快,而不會津津樂聞了,此其二。你恐怕早就知道了小玉的事,即使在河西時沒有人告訴你,到了長安,也一定有人會告訴你的,如果你計較這些,也不可能對我有好感了,此其三。有了這三點根據,我想對你已經夠瞭解了。」
  盧閏英一笑道:「十郎,你真厲害。好像我這個人在你面前一站,就整個被你看透了!
  「
  李益道:「這倒不是我的眼睛厲害,而是你不善作偽,見面時就以誠相與,使彼此都能很快地瞭解,如果你城府深沉,不易捉摸。我就不敢領教了。」
  盧閏英道:「那麼你為什麼不把我們的事情告訴她呢?至少在昨天回去,你可以告訴她了,難道你還怕我們之間會有翻覆不成?」
  李益輕輕一歎道:「我不告訴她,是為了姨丈的條件。」
  盧閏英道:「爹又有什麼條件?難道爹要你斷了她?我想爹不會那樣要求的。」
  「當然不會,姨丈是個明理的人,假如她只是個尋常女子,或許還會如此要求,我與小玉的事已是盡人皆知了,他不會要我做個天下聞名薄倖人,但是他要我在你過門的一年內,不得接她過門。」
  盧閏英道:「爹也是的,這個條件提得多無聊,倒好像我容不得人似的,回頭讓我跟爹說去。」
  李益道:「不必說了,我已經同意了。」
  「你怎麼可以同意呢?」
  「因為我情怯心虛,姨丈說得很認真,如果我不答鷹,他很可能一怒之下,把我們的親事擱置免議,要是我們沒見過面,倒也罷了,可是我們昨天已經互相定情,這一來豈不是苦了你,所以姨丈提的條件,只要不太過份,我都只有答應的份。」
  他說話的技巧的確高明,事前他心裡毫無這種意念,此刻只是心血來潮,偶而想到,信口道來,竟似早經深思熟慮,逼真異常。
  盧閏英倒是充滿了歉意,紅著臉低聲道:「十郎,真對不起,使你受委屈了,你放心好了,爹說爹的,我們做我們的,等我們成親後,我們就把小玉接進家來,然後跟爹說是我的意思,爹就沒話說了。」
  李益道:「閏英!不能這麼做,其實姨丈這個要求很合理,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又是只有你一個獨女,出閣不到一年,女婿就另置側室,面上實在不好看。」
  盧閏英道:「可是這情形不同呀,誰都知道……」
  李益道:「我跟小玉的事,也只是長安的人知道,如果我是留官長安,自然無所謂,可是我的住所是鄭州,那兒的人或許曾聞我文名。卻不會知道我的瑣事,正式授室,娶得閣部千金,當地父老定會當作一件大事來宣揚,不到一年,又接了一房家小,那就是奇聞了。紛紛猜測,不免會有流言說到你頭上,再扯到姨丈頭上……」
  盧閏英道:「我不在乎……」
  李益道:「可是姨丈在乎,我們總不能給他添些麻煩吧,何況這也不是太苛的條件。」
  盧閏英道:「可是對那位小玉姊,又當如何啟齒呢?」
  李益歎道:「這正是我為難之處,如果我現在告訴她了,她一定問起對她如何處置?我如告訴她實話,要她等一年,並無不可,可是,閏英,如果易地而處,你是她的話,你心中會如何想呢?」
  盧閏英道:「我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想過這種事。」
  「那是因為你沒有處在她的地位,無須擔這份心,我可以告訴你她的心情,她會擔心這會不會是句搪塞之詞,把她哄一哄,然後就要遺棄她。」
  「她應該知道我不是這種人!」
  「她由何得知?憑心而論,現在你雖然從我口中對她的為人約略地知道了,但你也沒有完全相信吧?」
  盧閏英道:「她至少該相信你!」
  李益歎道:「她相信我是沒有用的,因為她屈於名份,無法跟你爭的。到時候你有權利不讓她進門的。」
  「主要的是讓她相信你,那才說得通,可是除非你能跟她相處一段時間,否則很難以相信的。」
  「我可以先去看看她,讓她瞭解我。」
  「閏英!假如這可以的話,姨丈也不必要規定一年之期了,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
  「這又有什麼不可以呢?我們原是親戚。」
  「假如我母親來了,住在那兒,你去了還可以一說,單只去看小玉,實在說不過去。」
  「怎麼個說不過去法?」
  「師出無名,你我文定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你還沒過門,往那兒一跑,又算什麼?若為示威,你就有個悍妒之名,若為示柔,則又有屈尊之嫌,對姨丈的面子上更難看了,不管落下個什麼口實,都不是好事,你自己想想,這是否能去得?」
  盧閏英想了一下,也自覺不妥,皺眉道:「那該怎麼辦呢,難道就一直瞞著她?」
  「自然不必一直瞞著她,而且也瞞不住的,等我母親上長安來求親的時候,她理應前往拜見的,由我母親告訴她,不就行了嗎?由母親轉述姨丈的條件,她較為容易接受,而且母親提出一年後接她進門的保證,她也信得過。」
  說來說去,李益也覺得理由實在牽強,但盧閏英倒是完全相信,因為她是想到了李益礙難之處,自己父親所提的條件雖不為過,但完全是為了盧家著想,對霍小玉而言,還是要她受點委屈的,這使李益很難啟齒!
  讓長輩出面,的確是適宜多了!
  於是她笑了一笑:「你要不要歇一歇?」
  李益道:「我要歇一下,但不能在你這兒歇吧,姨丈跟姨母回來瞧見了也不像話。」
  盧閏英紅著臉道:「自然是在小書房,我讓雅萍送你過去,那兒一切都現成!」
  李益笑笑道:「不忙,你快到前面帳房上,去把該開發的錢發出來,叫盧安送了去,別等人家要上門來,可就不好看了!」
  盧閏英一聽覺得這件事倒是該快點辦,忙答應著跟李益到了前面,雅萍卻在院門口攔住了他們,惶急地道:「老爺回來了,正在向盧安問話,氣色很不好。」
  盧閏英一怔道:「為了什麼事?」
  「好像為了我們下午在外面玩的事。」
  盧閏英也著急了道:「爹這麼快就知道了,這是那個耳報神跑去多的嘴?」
  李益笑道:「盧大小姐游平康裡,這是長安市上最大的新聞,自然傳得很快。」
  盧閏英擔憂地道:「十郎,那怎麼辦?爹一定氣死了。」
  李益笑道:「沒關係,跟我一起去的,自然由我負責,你還是先到帳房處去辦你的事,我去見姨丈,把話說好了你再過來,別讓姨丈見了你就罵人。」
  盧閏英自是求之不得,可是又擔心地道:「十郎,你可千萬別跟爹真頂起來,把話往我身上推好了!」
  李益道:「笑話,我李十郎怎會做那種事,自己犯了過來叫老婆頂缸。不過你放心好了,姨丈不會怪罪的。」
  他充滿了信心走向了小花廳,但見盧方正在詰問盧安,臉上的神色很難看,盧安則唯唯否否,盡在支吾著。
  看見他進來,盧方立刻道:「十郎,你來得正好,今天下午。你們到底做了些什麼?」
  李益坦然道:「姨丈,一切都是小侄的主意,你問小侄好了,盧安也說不上來。盧安!
  你先下去吧!」
  盧安如逢大赦,慌忙打躬告退,李益從容地來到盧方的對面坐下,也不忙著開口,盧方的神色很難看,過了半天,他才一怔道:「十郎!我知道英兒做事欠周慮,把你接來了,卻又撇下你上劉家去了……」
  李益道:「是小侄勸她去的,禮不可廢……」
  盧方道:「十郎,我都問過盧安了,事情不怪你生氣,我那個姊姊也實在糊塗,早上你姨母上劉家去的時候,我就是怕纏夾不清,叫你姨母到了劉家就提早宣佈了你跟英兒的婚事,原是想叫家姊息了這個念頭,那知道她還是要劉平來把英兒接去,難怪你會生氣,你當時既然在場,就該阻止英兒前去的!」
  李益道:「小侄認為沒有阻止的必要!」
  盧方道:「怎麼沒必要?你難道沒聽說劉家的事?」
  「劉家有什麼事?」
  盧方一怔道:「原來你全無知聞,我還以為你聽到消息了呢。我早朝回來,從同僚口中,聽見人家說。今天家姊以過生日為名,要讓大家見見她家的未來兒媳,早在幾天前就放出消息了,我一直被瞞在鼓裡,今天早朝時才有人告訴我,我知道這是家姊的糊塗主意,想先造成口實,使我無可推托,所以我回來,叫你姨母前去,一進門就宣佈你們的事,免得鬧笑話!」
  李益這才恍然笑道:「難怪劉平跑來陪盡小心,非要表妹去一趟,這個人也糊塗得可以,姨母既然已經宣佈了,他難道還不死心?」
  盧方歎道:「他們這一對母子實在混得可以,消息是我姊丈告訴我的,他怕鬧僵了,傷了親戚的和氣,才特地知會我一聲,要我別讓英兒前去,我很氣這件事,但畢竟是我的手足姊姊,實在也沒辦法,今天回來晚,劉家的人已經在了,我不便說什麼,英兒那兒大罵劉平,我也沒阻止,只悄悄地跟你姨母說了,以為如此一來,家姊該死了心,那知道劉平仍然來把英兒給誆了去,我以為你也有所聽聞,所以才很不高興。」
  李益道:「小侄是有點不高興,但不是為這這個,事前小侄也毫無知聞。」
  盧方道:「我說呢,英兒的脾氣倔,我不敢讓她知道,否則她可能會吵上劉家去,我以為她絕不會前去的,那知劉平這小子居然來上這一手,我又以為你知道這件事,對英兒前去而生出誤會……」
  李益道:「小侄回到長安,那兒都沒有去就來叩詣大人了,長安有什麼事,小侄怎麼知曉呢?而且小侄就是知道了,也不會阻攔,因為這不是小侄所應阻攔的……」
  盧方道:「十郎!不管你是否阻攔,我叫你姨母一到劉家,就宣佈你們的婚約,這已經是對你的答覆了,縱有誤會,你也不該再放在心上。」
  李益笑笑道:「小侄一無所悉,何從誤會呢?」
  「既然你沒有誤會,那英兒去為她姑母磕個頭賀壽,也是禮份所應盡,你又有什麼不高興的?」
  李益道:「劉平一進門就向我們道喜,說是姨母已經宣明瞭小侄與表妹的婚約,然後堅邀表妹上他家去,表妹就去了,如此而已!」
  盧方道:「那有什麼好生氣的?你不是還勸她前去嗎?」
  李益正色道:「是的,小侄勸她去是為盡一個晚輩的禮數。可是他們兩人走時卻沒有問我一聲,如果姨丈與姨母在家,自然不必問我,如果劉平沒說姨母已經宣明瞭婚約,也沒有問我一聲的必要,可是在那種情形下,兩個人都沒有重視我這個人的存在,小侄如果再沒有任何表示,就不像個男人了。」
  盧方一笑道:「你也太認真了,英兒不太懂事!」
  李益倔強而又挑戰地望著盧方,堅決地道:「別的事可以不懂,這些細節必須明白。」
  盧方感到很難堪,這等於明顯地單指責他家教不夠,可是李益很快地接上道:「姨丈治家謹嚴,表妹知書達禮,這是姨丈教化之功,可是像那種情形,卻不是姨丈所能教得到的,比如農夫教稼,僅能教以灌溉耕種之法,但何時施種,則須視物種而別,禾稻需水,小麥宜早,各有其時地之性,不可一概而施之……」
  這個解釋總算使盧方笑道:「不錯!不錯!父母只能教女兒嫁人後孝順翁姑,敬愛丈夫,但如何一個敬愛法,卻要她自己去體會,孔門諸弟子問孝,夫子的答覆沒一個是雷同的,也是各適其分的意思,這是你們自己的事,的確不是我們做上人所照顧得了的,只是十郎,後來你們居然玩到娼家去了那末免太過份了吧。」
  李益笑道:「長安娼家冠絕天下,原就是為了侍應官臣人家而設的,官府應酬都少不了有倡優伶人與興,這並無礙於官常!」
  「你去玩玩自然沒什麼,可是把英兒也帶了去……」
  李益笑道:「姨丈,據小侄所知,連皇帝興之所至,都會微服私自出宮,到娼家風光一番,表妹去去也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一個沒出閣的女兒家,居然逛到娼寮裡去了,這是從沒有的事,你們前腳離開,後腳就騰傳開來,街頭巷尾,都在當新鮮事兒談論。」
  李益道:「表妹與我的名份既定,跟我一起去玩玩,自然無損於德性,也不會讓大人擔上失教的批評,至於頃刻間傳動長安,原是小侄故意做成的!」
  「為什麼?那可不是好批評。」
  「為了明天的計劃。」
  盧方一怔:「明天的計劃與此這可有什麼相關?」
  李益笑道:「當然沒有直接關係,可是間接的影響卻太大了;明天王閣老夫人壽誕,必然是冠蓋雲集,小侄這點身份,即使薄有微名,也難以引起大家注意,有了今天這件事,明天小侄一到王府,立刻就會成為眾所矚目的中心,等我們跟於老兒談入正題時,也就更形有力了!」
  盧方想想道:「十郎。你的名氣已經夠大了,用不著再藉任何事故,也足可引人注意了!」
  李益笑道:「但我們的目的是要於老兒自動求去,這就必須要驚動宮中不可,而平白無故,不會有人在聖上面前提起我的,有了今天的事故,小侄相信明天早朝罷,就會有多事之徒,先在聖上那兒嘵舌了。」
  盧方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萬一聖上責怪下來,說我管教無方,縱容女兒胡鬧……
  「
  李益笑道:「不會的,大唐天子有一項好處,就是不像以前那些朝代的皇帝一樣故作姿態,他們對於臣下的行為會以另一種眼光去看的,聖上有可能還會非常激賞這件事,大人居朝處世過於方正,雖得聖駕之倚重,但恐怕難以親信,有了這件事,或能更邀聖眷,認為大人也是趣味中人,可共心腹了!」
  李益這話說得很大膽,但是很有根據的,因為他雄心勃勃,尤其是經過誅殺魚朝恩一案後,他對自己的前途更是充滿了光明,因此他更起勁地研究皇帝的喜憎,從這一代到下一代,他由許多點滴零星的資料中,獲得了一個綜合而客觀的結論,是一正確的結論。
  所以他在初次覲見東宮太子時,就大膽地設計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水仙之宴,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盧方果然被他說動了,當然他對皇帝的認識並不遜於李益,假如李益的話不正確是無法打動他。
  只是他究竟是個長輩,一向以道貌岸然的姿態教訓晚輩部屬家人的,在李益面前,不便承認這種旁門左道的偏途是正確的,因此只搖搖頭道:「反正事情已做了,也只有往好處想,主上倒不嚕囌,討厭的人是一些官言,專門挑人家的錯!」
  李益道:「目前他們不會也不敢,平心而論,主上不能算是個英明有為的君王,耳根子很軟,否則於老兒也不會得意了。」
  「所以那些言官們也都學得很乖巧,大人正得帝心,又是主上所欣賞的事,他們如果參奏大人,不碰一鼻子灰才怪,說不定明天早朝後,主上就會跟大人談及此事,大人只要以六個字就可以撥烏雲見晴朗。」
  「那六個字?」
  「大人輕描淡寫地說--點綴太平盛事--就夠了!」
  盧方忍不住拍案稱絕道:「十郎,你的確是個天才,主上受命於天寶安史之亂餘波未平之際,幸得汾陽王之大力敉平魚監跋扈又在他手上平復了,這兩件事是主上最得意的,常以太宗皇帝貞觀之世自許,因此最聽得進的就是太平盛事四個字了。」
  李益笑道:「小侄也是以此故才敢放浪形骸。」
  盧方猶自捋鬚品味:「點綴太平盛事,好!好!這簡直是六字真言,足可擋住一切讒言,十郎,真虧你想得出的,講來你的確是個奇才。」
  李益傲然道:「大人面前,小人不敢妄自菲薄,異日登閣封相不敢期,但小侄絕不會碌碌此生而貽羞大人,則是絕對有信心的。」
  話說得很傲,但是盧方已經不以為意了,李益做他的女婿已成為定局了,自己沒有兒子,女婿有半子之份,休戚榮辱,息息相關,他像一般老人一樣,對子女的傲態,轉而抱著激賞的心情了。
  躲在門外偷聽的雅萍吁了一口氣,飛也似的跑去向盧閏英報告好消息了。
  盧閏英剛要把盧安打發去開發兩處的賞錢,聽見了這個消息,三個人心中的一塊大石都落了地。
  盧安笑著道:「小姐,咱們家這位姑爺可真了不起,天坍下來,他也能一手撐起,老爺剛回來的時候,神氣怕人極了,差點沒要殺人,奴才嚇得連話也不敢回,姑爺進來的時候,奴才還捏住一把冷汗,那知道不消片刻的工夫,居然把老爺給說得眉開眼笑。小姐,奴才這件事總算沒辦砸,您是否多賞一點,把這件事做得轟轟烈烈……」
  盧閏英也是心花怒放,笑罵道:「該死的奴才,難道你這一次撈得還少了,我挑你送錢去,你至少也得打個七折八扣,這是一向的規矩,你以為我不知道?」
  盧安忙道:「小姐,這一次事情非比尋常,奴才絕不是為自己爭,而是因為那關係著老爺的政聲聖眷,奴才爭多一點是為了事情的風光好看,絕不敢私自落下一文,您要是不信,可以叫個人跟著奴才去看著。」
  盧閏英笑道:「你會這麼好心腸?」
  盧安正容道:「小姐,錢是人人喜愛的,可是奴才卻懂得細水長流的道理,只要老爺跟姑爺的官運亨通,往後還怕沒有奴才賺錢的機會?所以這一次,奴才絕不敢中飽一文,完全實領實付,讓那些人更高興一點……」
  盧閏英明知他說的是鬼話,但在心情暢悅之下,仍然吩咐賬房,在每一處多加了一萬的封賞。
  盧安混身輕快地領著錢去了。
  盧閏英這才對雅萍道:「老爺跟李少爺還要商量機密大事,你快把小書房整理一下,點心湯水,吩咐廚下準備著,還有李少爺今天會歇在小書房,你還得把被褥換上新的,別躲懶,快準備去!」
  雅萍忙不迭的去了,盧閏英卻笑吟吟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裡也準備著,她記起了李益在車中的話,今晚很可能會到她的香閨中來幽會。
  想到這兒,她的臉就紅了,但心中是興奮的,雖然她還沒有正式出嫁,但自覺也是個新婚的少婦了。
  她也懷著新婦的心情,良人外出小別,急急地期待著新郎的歸來。
  然後她又想著,如果李益不便前來,自己過去是否適合,是不是會被李益看不起……
  她想得很多,也很大膽,但是不管如何,她是很殷切地期盼著今夜的幽會的,雖然跟李益見面到現在,不過才兩天一夜而已,但是,這兩天一夜間,發生的事太多了,多得使她一刻都離不開李益了。
  可是她也嘗到了悔教夫婿覓封侯的苦況了,因為李益這一夜不僅沒有來赴幽會,連她去移樽就教都沒有辦法。
  因為盧方跟李益談得很高興,兩人先是研究了於尚書給李益的那封私函,逐一斟酌後。
  發現就憑信中的言行,再證諸幾個人耳聞目睹,於善謙在皇帝面前對李益的批評,只要公開一對證,相信於老兒臉皮再厚,也無顏立朝了。就是他厚著臉皮賴著不去,他這種人前一副咀臉,人後的一副面目反覆小人行徑,今後在皇帝面前,說話也要大大地打個折扣,不再會那麼受重視了。
  於善謙那封信,為了要博個虛心下士的美名,以及樂於聞過求教的雅量,寫得非常誠懇謙虛,對李益的博學多聞,以及敢作直言批評,大大地表揚稱讚一番。又說自己以前為小人所愚,為虛揚之辭所淆,所作唯聞頌揚,不見謫貶,才在詞句上犯了那麼多的錯,因此對李益的指正萬分感激,更希望李益以後多多匡正他的錯失。
  更過份的是他對李益的才華。及實事求是的做學問態度,特加讚賞,說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會為李益多方面推薦,以期不負朝廷之寄重,盡到為國舉才的人臣之責。
  這麼一封信,如果不是深知於善謙為人的人。看後一定會深深感動,而認為他是一個胸懷坦蕩,待人忠厚的恂恂長者,李益也確曾為這封信感動過。
  可是於善謙沒料到一件事,就是他在皇帝面前批評李益的話會給李益自己知道聽見的,他在作書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李益後來會有名動公卿的一天。從明天的安排,談到盧方在朝正中的一些難題,小書房中的資料很齊,較為重要的公事,盧方都留在家中的。
  李益就在燈下;約略地看了一下,稍有不明的問兩句,然後必有一番應付疏通之策。而李益想出來的辦法6不僅情理兼顧,而且十分妥當,這使得盧方大為折服激賞。
  盧夫人從劉家回來,也就是為了盧閏英與李益下午在娼寮酒樓上的種種想作一番詢問的,可是沒等李益作解釋,盧方已道:「夫人,這個不要你操心,我全知道了,而且是我授意他們這樣做的。」
  盧夫人自然很感意外地道:「怎麼是老爺叫孩子們去的,那可為什麼呢?劉大哥回家後提起了這件事,也很不高興,他認為大姊叫英兒去固然不當,及是英兒從那兒偷跑出來,卻在外面胡鬧成那個樣子,似乎太不給他面子了,害得我陪盡了小心,直說孩子年紀小不懂事……」
  盧方笑道:「姊丈那兒我明天自會解釋,大姊要不高興就由她吧,根本是她不對,明知道我無意結她兒子那門親,偏要在外面胡說八道,想造成形勢,英兒去磕個頭已經盡了禮數,給她面子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夫人,你辛苦了一天,去歇著吧,我跟十郎還有事要商量。」
  盧夫人對丈夫十分尊重,聽說盧方知道了這件事,而且毫無不懌之熊,已經心滿意足了。
  在私心之間,她是屬於李益的,因為李益畢竟是她的內侄,也是她崔家的親戚,更是唯一可以拿出來的親戚,能夠把女兒嫁給李益,親上加親,她是千肯萬肯的,唯一耽心是李益不能稱丈夫的意。
  現在見到了李益如此受到盧方的重視,她感到莫大的安慰與光采,而且她很見亮,知道他們男人要商量公事,所以快快地走了。
  本來她是想去問問女兒,這是怎麼回事的,可是她是個虔誠的信徒,每天的經課是不能少的,今天已經耽誤了,在劉家聽了那個消息,她擔了滿腔心事往回趕的,難得盧方沒為這個發脾氣,她覺得更該去謝謝菩薩。忙著到佛堂去誦經了。
  盧閏英在急急地等,可是只等到了雅萍,她是被盧方遣回來的。這個小丫頭顯然不知道小姐的心事,一面打著呵欠,一面卻興奮地道:「小姐,老爺與姑爺越談越高興,兩個人直笑。姑爺真的了不起,老爺從沒對人這麼熱絡過。」
  聽說新郎受到了父親的重視,盧閏英心中是高興的,啐了一口氣道:「小鬼頭,那只是夫人的一句話,為了搪塞姑太太纏夾的,事情還只是在進行,你怎麼順口就亂稱呼了。」
  雅萍笑著道:「這可不是婢子信口亂稱呼。夫人在劉家對人宣佈了,難道還會變卦不成;何況這是老爺自己叫的稱呼,他打發我回來的時候就說了--你回去睡吧!這兒不要你侍候了,今夜我們翁婿很可能要談到天光呢,你去告訴夫人一聲,說我不回房去了。」
  一半是高興,但一半也有點惆悵,盧閏英道:「那你上夫人那兒去過了沒有?」
  「去過了;夫人還在佛堂裡,我沒敢進去打擾,只告訴了侍候的雅蓮姊。小姐,你真是好福氣,前世不知做了多少善事,才修到這麼一位好姑爺。」
  話是甜蜜的,心是空虛的,盧閏英只得拿她開胃道:「我好福氣,難道你福氣差了,我要過門,難道會撇下你不成?快去挺屍吧,別睡扁了頭,老爺既然不回房,明兒一早還要上朝,你得趕去侍候呢。」
  雅萍為了要帶她過去那句話,沒來由地也紅了臉,低聲道:「誤不了事的,每次老爺歇在小書房我都是把更漏挪到我的頭上,在四鼓的地方,把栓子給拔了,到時候一定會醒過來。」
  盧閏英聽得莫名奇妙,「你說什麼外國話?」
  雅萍笑道:「這是婢子自己發明的,因為後園不准打更的進來,聽不見打更,怕誤了老爺上朝,所以把銅漏在四更的地方鑽了個洞,平時用插子塞住,如果要我侍候老爺早朝,就把栓子給拔了,到時候就會滴在我的臉上,醒過來剛好去通知老爺起來準備。」
  盧閏英笑笑道:「看不出你這小鬼還真有一手,難怪我說你怎麼像頭報曉雞似的,從沒誤過事,明兒起來的時候,別忘了叫我一聲,我也要跟去看看。」
  雅萍笑道:「小姐,現在已經快二鼓了,你也累了一整天,好好的歇著吧,明兒有法子去侍候就行了。」
  「平常可以,明兒可不行,因為十郎也歇在那兒,爹起來了,他也不能再睡著,我當然要去招呼著,他那個人很注意細節。今天白天,就是為了我沒照應他用飯就走了,他才跑到外面吃飯去的。」
  「姑爺原來是這個生氣呀,那也未免太小心眼兒了。」
  「雅萍,不許胡說,這正是他可敬之處,一個男人原應有他的尊嚴,你見過多少官做得比他大的人,到了我們家裡那種卑躬屈膝的樣子,沒一個有骨氣的,富貴不淫,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
  雅萍笑道:「姑爺是大丈夫,小姐就成了小婦人了。」
  盧閏英臉上一紅,以為她已有所知覺,曉得了李益與自己的私情現在拿她來取笑了。
  雅萍雖然是她的貼身侍婢,將來也注定了要跟她一起陪嫁過去的,兩個人的關係自是非常密切,就好像霍小玉與浣紗一樣,但唯一不同的是盧閏英一向尊嚴慣了,她對雅萍固然視為心腹,但仍有距離的,主婢屬從的界限仍是分得很嚴,雖然她對雅萍有時開開玩笑,但始終是以上對下的口氣,近而不狎,這是盧氏門中的規矩,盧方是帶兵官出身,把君子不重則不威這句話奉為圭皋,治家也如此,上下之分很清楚,絕不容有所混淆。
  雅萍很乖巧,但也只是湊趣說兩句乖巧話討好,從沒有像這樣放肆與大贍的。
  因此心虛的盧閏英在羞愧之後轉為惱怒了,臉色一沉:「雅萍!你說的是什麼話?」
  雅萍惶惑了,她看出盧閏英不但生氣,而且是很生氣了,急忙忙地道:「小姐,婢子沒有說什麼呀。」
  盧閏英的臉上寒意更重:「什麼叫小婦人?你說說看。」
  雅萍一怔:「婦人不就是女子的意思嗎?小婦人就是小女子,我見到小姐讀書時學對句,常念什麼天對地,風對雨,大陸對長空,小姐說李少爺是大丈夫我才給對了個小婦人,這難道不相稱嗎?」
  看雅萍的樣子,似乎不像在為某些特定的含意而辯白,她說那三個字也好像沒有別的意思,盧閏英倒是有點惶惑了,但是她仍然要再問下去:「很相稱,只是你怎麼想起會把我形容為小婦人的?」
  雅萍道:「小姐平時何等嬌貴,就是在老爺夫人面前,也難得低頭的,可是您對李少爺,卻處處周全,低聲下氣,完全忘了自己似的,因此婢子才想到了這三個字。」
  盧閏英吁了口氣,原來只是自己的多心,這丫頭雖然聰明,卻沒有真正讀過書,一知半解,以前也經常用錯成語,只是今天巧合了而已。
  她想到了李益所說,少女變為少婦後,變得最多的就是心理的狀況上看來真的有點道理,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疑神疑鬼過。雅萍還引用過更為荒唐的成語,那時由於心中無事,僅只一笑置之,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緊張過,看來以後倒真是該注意一下才是。
  雖然自己與李益的婚事等於敲定了,母親在劉家以作宣佈,李益在酒樓上對著人也公然承認了,但未經成禮而合,讓人知道了,畢竟是很失德之舉。
  雅萍仍是惑然地望著她:「小姐,您知我沒讀過書,認得幾個字,還是跟著您學的,因此常鬧笑話……」
  盧閏英幾乎想笑了,板著臉道:「鬧笑話也該有分寸,不懂的成語成句,最好少用,女子出嫁後才能稱為婦人,你剛才那句話,讓人聽了成何體統?」
  雅萍這才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及是猶自強辯道:「小姐,有時您跟老爺抬槓,老爺被您駁得沒話說了,就搖頭歎息道--婦人之見!婦人之見--那說的也不是您嗎?怎麼您也沒生氣呢?」
  盧閏英被她問住了,頓了一頓才道:「那不同。」
  「怎麼個不同法呢,您有一次向我解釋婦孺兩個字,說婦是我們女人,孺是小孩子,也沒說一定要出嫁過的呀?」
  盧閏英被她弄得啼笑皆非,只得道:「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以後你少亂說話就是,快去睡覺,明兒一大早還要起來呢。」
  雅萍下樓去睡了,盧閏英在樓上輾轉反側,卻一直難以入眠,雅萍指出的兩個問題的確是難住了她。
  可不,只有成為婦人後,才能真正是女人,負起了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的責任,才算是真正地開始了女人的生命。
  這是一個冠冕堂皇的解釋。
  但還有一個更為意味深長的解釋呢。
  一個女人只有在跟男人產生愛情,獻出自己的一切後,才能從男人那兒得到生命的樂趣,領略到女人生命中真正所渴望的歡愉,那是少女們無法知道的。
  以前所憧憬只是一種虛幻的愛情,飄浮的,不著邊際的,到成為婦人後,才體會到生命的充實,愛情的喜悅,兩情的繾綣……
  祗是,這些體會,她是無法告訴雅萍的。因此她更想念李益了。
  雅萍準時來叫她,雖然她才睡了沒多久,雖然她的眼皮沉重得要費很大的力量才能睜開。
  如果在以前,她會一腳把雅萍踢多遠出去,但是今天,她卻很快地爬了起來,對著鏡子略略整了一下容,就匆匆地往小書房趕去了。
  那兒的燈光閃亮,似乎裡面的人已經起來了。
  還沒等敲門,門卻自動地開了,顯然裡面已經聽到了腳步聲,開門的是李益,看見了門外的人,也頗為意外:「表妹,早!你已經起來了,我還以為是雅萍呢?」
  「我叫雅萍到前面去端清水拿早點進來,爹呢?該叫他老人家起來了。」
  李益抽空攬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吻,盧閏英的心頭如同小鹿般地亂撞,想推開掙扎,卻又捨不得,但李益的聲音卻很自然:「姨丈早就起來了,昨天早上就起來了。」
  盧閏英回味了一下,才聽懂了他的話,愕然叫道:「什麼!你們一宿都沒有睡,那怎麼行呢?」
  盧方的聲音在裡間響起:「是英兒嗎?難為你也起了個大早,我昨夜算是領教了十郎的高明了,多少問題,到他手裡就迎刃而解,難為他這點年紀,怎麼懂得這麼多的,我這一高興,半問半談,拖下來,不知東方之既白了!」
  說著盧方冠履整齊的從裡間出來,看去精神抖擻,不像是熬了夜的樣子。
  盧閏英心裡是萬分高興的,卻又埋怨看了父親一眼:「爹!您也是的,什麼事那麼緊要,非得連夜辦成了不可,您也該想想自己的身子。今兒早朝後,恐怕又不得休息的,下午就要準備到王家去,您的精神撐得住嗎?」
  盧方撫著長髯,哈哈大笑道:「撐得住,撐得住,爹是武官出身,想當年率軍拒番的時候,困戰沙場,幾天幾夜目不交睫是常事,這一夜不睡算什麼,人逢喜事精神爽,多時我沒有這麼高與了,人生難得幾番快意,這一夜如果是睡覺。那不是太可惜了!」
  盧閏英道:「爹!好漢不提當年勇,以前您的年紀輕,而且一直是在戎馬倥傯之際,習慣於苦勞自然不在乎,現在您已經過了五十歲,而且又經過幾年的養尊處優,不能跟以前比了。再說,今天是人家王閣老夫人慶壽,您那來的喜事?」
  盧方哈哈大笑道:「人得如鶴之壽,我得乘龍之客,這喜事比他們大得多了,英兒,我已經叫十郎改了口,昨天你娘已經在劉家擺了話,下午你們又在長安市上大大地狂了一陣,誰都知道我們兩家結親的事了,雖未文定,也不過是補個禮而已,事情已成定局,所以我乾脆叫十郎改了口,你們在一起也好少些拘束。」正說著,雅萍已端來了洗臉清水,盧方只漱了個口,就吩咐備早點,同時問道:「十郎你要不要去用一點?」
  盧閏英道:「爹!您還是自己一個人用吧,十郎恐怕吃不慣您的點心,人家可沒像您一樣在軍旅中待過,回頭我另外吩咐廚房裡準備去。」
  盧方笑道:「那也好,十郎,我早上這一餐還是改不了舊習,照例兩片大肥肉,夾上兩個饅頭,一根鹹菜,另外一大碗熱豆汁,非此不足以快,英兒嫌太粗,恐怕你吃不慣吧!」
  盧閏英道:「爹!您還好意思說,也不怕人笑話,咱們又不是窮,您吃這種粗點還得意呢!」
  盧方道:「傻孩子,這話可不聰明了,你們今天的錦衣玉食,都是爹當年吃這種粗點熬出來的,我這每天一頓粗點,正是居安思危,不忘根本之意。」
  李益笑道:「岳父大人這種富貴不忘刻苦的心胸精神,太令人欽佩了,滿朝文武,錦食不棄糟粕如大人者,實在沒有幾人了!」
  盧閏英卻一撇嘴道:「十郎,你聽爹說的,他根本就喜歡吃的,並不是真的借此以示克儉自勵,早上省這一頓,晚上卻百珍列陳,淺嘗即去,浪費糟蹋的比省下的不知多多少倍!
  「
  盧方歎了口氣道:「我這老子在你眼中一無是處,連我這唯一可以驕人之處,你都要挑個毛病出來,姑奶奶,你不能給我稍存點體面嗎?」
  盧閏英笑道:「爹!不是我這做女兒的挑您毛病,這是您自己惹出來的,明明不是那回事兒,您偏要巧立名目,說得多好聽,唬唬外人也罷了,這兒全是自己人,您來這一套不是現得生分了嗎?對著兒女家人都不能坦誠相處,做人還有什麼意思呢?」
  盧方想想也笑了:「你這鬼丫頭只會磨牙,打從會說話開始,每天都在挑我的錯,足足磨了我十幾年,十郎,我是快出頭了,往後可輪到你來受這個罪了。」
  李益笑道:「岳父大人不會真當是受罪吧!」
  盧方居然紅了眼圈,歎了口氣,聲音有點哽咽地道:「說真個的,以前我節度河西,權重一方,眼前身邊,都是些唯唯應是的人,即使到了長安,每日朝君,也是備受寵敬,奏對領諭,都是客客氣氣。只有這丫頭說話,有時沒上沒下,卻是我唯一的安慰,我還真捨不得把她嫁出去!」
  盧閏英也感動地道:「爹!您別這麼說,十郎雖在鄭州,也是暫時的,何況兩地相去不遠,我要回來,不過兩三天的路程,隨時都可以來省視二位老人家的,何況十郎三年代署期滿後,一定會調京就任,不又是天天見面了嗎?」
  盧方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只是十幾年下來,已成了習慣,那怕是一天小別,我也是心懸兩地的!」
  雅萍見他頗有傷感之意,連忙上前道:「老爺!外面的早點早已開上桌了,您請去用膳吧,那肥肉一涼就膩了。」
  盧方這才移步外行,口中歎道:「要不是今天還得跟王閣老商討一下最後的步驟,我真想告假一天,不去上朝了人官做得越大,身體越不自由,唉!鐵甲將軍夜渡關,廷臣侍朝漏未殘,日高山僧臥未起,看來名利不如閒。浮沉宦海三十年,今天卻是我最想清閒的一天,但可憾的是連浮生偷閒半日的自由都沒有!」
  李益笑道:「岳父,王閣老夫人七十壽誕,也算是長安一件大事,聖上尤喜點綴昇平,而朝中又沒有重大事故,今天早朝一定會很快,大家應個卯,然後就散班,俾便朝臣前往祝賀,您去一去,很快就可以回家的!」
  盧方道:「這我知道,但就怕他們捉住我,商量什麼步驟,這些人拿此事當作大事在進行呢。」
  李益道:「您根本不必理他們,事實上人多嘴雜,反而會出漏子,小婿已經設想周全,叫他們照著做好了。」
  「就怕他們不放心。」
  「那就乾脆作罷,這件事重在行之於自然,如果事前一再聚晤,反而會引起猜疑,大人去了交代王閣老幾件事就走,千萬別跟他們多說,太尊重他們的意見,反倒顯得大人沒主見了。大人在中書入閣已是定局,趁這個機會正是樹立權威之時,當機立斷,才顯得大人的魄力,以後有事,他們自會多尊重大人的意見,不再叫他們擺佈。」
  盧方想想道:「對!就是這麼著,連談了兩天,問題反而越談越多,瞻前顧後,到底還沒一個結果。」
  李益笑道:「要想放手做,又怕惹事,這正是他們的通病,其實這件事很簡單,只是要他們打打邊鼓,湊著說幾句話而已;真正的責任都在小婿身上,成則對他們有利,不成,與他們也沒有多大關礙,原來不需要他們參加多少意見的。」
  盧閏英道:「爹!十郎的話很對,您以前遇事都能果斷自決。內調京都後,反而變得猶豫了!」
  盧方歎道:「以前我只是節度一地,好惡自任,縱有錯失,也不過是一地受影響,現在卻是經略天下,尤其中書省職掌政令法度之制定,責任是何等重大,故而不敢草草。」
  盧閏英一笑道:「可是您商量的對象卻都不是您職責範圍之內的人。」
  「那當然,中書制令後,尚須門下省審議,再交代尚書省執行,所以必須事先協調好。
  「
  「這就是說,您的決定並不能影響到天下安危。」
  「這是孩子話,三司並立,原就是互為監督制衡之意,俾能集思廣益之功,以免大權傾於一人,得失因之於個人……」
  「我一點都沒說錯,您既然瞭解到三省分立之精義,就該克盡所責,盡到你本身的力量,才不負朝廷倚重之意,可是您事事遷就別人,一定要等人同意了才做,那不是變成只有門下尚書二省了?」
  盧方被問住了,李益笑道:「岳父,英妹的話不無道理,三司分立,雖雲職權並重,但現下相權似乎偏重於尚書一省了,其故非他,就是門下中書太過遷就尚書的緣故,其實這是本末倒置了。」
  「尚書省下置六部,是真正負責推行政令的,當然要尊重他們的意見。」
  「不錯,但事有先後,本末,以事權而言,當以中書為首,因為中書為立法之始,一令既出,只要立意正確,您就不必去管別人的意見,細則容或有未盡之處,自有門下為之審議,等中書門下兩省決議後,才交付尚書執行,如果行不通,則是尚書省未盡所職。現在大人等事事先要去徵詢尚書省的同意,則無異心為體役,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盧方想了一下笑道:「話固不錯,但實行起來困難頗多,朝中這些尚書老爺,你是知道的!」
  李益道:「小婿知道,爭功諉過,乃人之通病,但大人只要堅定立場,不去遷就他們,他們自然就會來遷就大人了,大人如若不信,不妨就以今天這件事做個嘗試!」
  盧方想想道:「對。我從內調以來,終日為政務所苦,想做一件事,必須面面俱到,否則就諸方刁難了……」
  李益笑道:「大人只要記住一件事,御車控轡,才能夠制駟循道而行,從沒有隨拉車的馬高興怎麼走就怎麼走的。」
  盧方笑道:「這個比喻妙極了,我要跟王閣老私下秘談一下,以後少聽他們的擺佈。」
  他興沖沖地走了,盧閏英才體惜地道:「十郎!你一宿未眠,為了爹的事,讓你偏勞了。」
  李益道:「也沒什麼,既是自己人,這也應該的。」
  盧閏英笑道:「假如不是為了我,你不會這麼盡心吧?」
  李益也笑道:「那當然,如果府上不是有著你這麼一個千嬌百媚的大閨女,我說什麼也不會如此熱心的。」
  盧閏英紅了臉道:「十郎,你能不能說兩句正經話,這讓雅萍聽了像什麼?」
  李益道:「這也沒什麼不正經,本來就是嘛,我想到了假日無多,岳父大人的事又不能不盡心,所以發個狠心,拚著一夜不眠,把這些懸壓的問題,殫智竭慮,作一個總決,將來也可安心的離開長安。」
  盧閏英擔心地道:「十郎!關於今天晚上的事,你有把握嗎?」
  「有把握。岳父,王閣老,還有那些人都不是小孩子,如果事情不可行,他們絕不會冒險的,不過如何進行才妥當,如何引起動機才自然,我必須要好好地靜思一下,而也要好好地養養神,以備從事今夜的戰鬥。」
  「戰鬥?難道你還要跟人打架不成?」
  「那倒不是,這是一場鬥智之戰,比動手打架還要吃力,所以我一定要有旺盛的精力鬥志,才能作萬無一失之戰。」
  盧閏英很失望,她原想等父親走後,兩個人可以好好地聚聚,安安靜靜地享受一下愛情的甜蜜。
  可是看來李益的興趣並不濃厚,不過轉而一想,李益一夜未眠,的確也需要休息。
  於是她溫嫻地一笑:「還要些什麼?」
  「目前我只想閉上眼躺躺,把昨天在你屋中喝的普洱茶再泡上一壺來,別讓人打擾我,到中午我起來時,我要好好地洗個澡,修個臉……這兒有人吧?」
  「這倒是沒有,爹是留須的,所以沒有專事修面的匠手,不過可以到外面去傳一個來。
  「
  李益笑著搖搖頭:「不必了,我試過那些匠人的手藝,實在不敢領教,要是在我臉上劃道口子,今天晚上見人可不像個樣子,還是我自己來吧。」
  「平常你在家裡是誰替你修臉的?」
  「小玉有個隨身丫頭浣紗,那孩子從小手腳就穩重,霍王未身故前,就是由她整容的,有時小玉也學著,她們主婢兩人都會。」
  盧閏英笑道:「她會的事我也應該會,回頭我自己跟雅萍幫你修容好了。」
  「姑奶奶,這可不是刮豬毛,利刃加面,手腳輕重都要恰到好處。」
  盧閏英昂起頭道:「我倒不信,這又不是什麼大學問,何況我又不是完全沒做過,娘發邊的短鬢都是我替她修剃的,只是沒有剃過男人的鬍子而已,但總差不到那裡去。」
  李益微笑道:「你可以先叫廚下要一個冬瓜來試看,用刀子把瓜皮上的白霜刮掉而不損及青皮,那說合格了,這倒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手藝,要緊的是一個穩字,到時候手不抖,落力平穩就行了。」
  盧閏英道:「你睡吧,在中午你起身前,我一定把這套功夫學會,免得叫你說嘴。」
  「何苦呢,你有這工夫什麼事不好做!」
  「不!既然這些事是將來要做的,我就不可不會,現在學起來也不遲,婦人四德,德容言工,我一直以為婦工只是烹調女紅而已,沒想到還有這些瑣碎。」
  「這些身邊事不到時候是不會知道的,何況也不是每個人都要做的,普通人家都去找個剃頭匠來一手包辦了,我是生具潔癖,不耐煩讓個生人在臉上摩來摩去的!」
  盧閏英倒是很認真,叫雅萍把茶沏好,給李益送上,立刻就叫廚子送了兩個冬瓜來,吩咐下人把兩柄剃刀磨得利利的,拖著雅萍,專心一意地開始練習了。
  李益睡在床上,用手磨著唇下的短髭,得意地微笑,他倒不是真的要盧閏英做這些,而是借這件事去磨磨她的時間,好讓自己安安靜靜地睡一覺。
  他知道在一個熱戀中的少女情懷,尤其是在全心全意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給一個男人後,幾乎成為一種狂熱的眷戀,一刻也捨不得分開的。
  因為她生命中只有一個男人,但李益不同,他已經有了好幾個女人了,因此他在疲累時,只需要休息。
  這一覺睡下去很平靜,沒人叫他,是他自動醒來的,等他穿著鞋子下床時,雅萍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小書房是盧方在家處理公務專用的,有時就歇在道兒,所以一切都準備得很齊全,後面就是淨身的浴室。
  水是溫溫的,不冷不熱,李益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穿上了給他準備的全新細夏布內衣褲。披上外衣出來,盧閏英已經含笑等在一張涼榻旁邊道:「十郎,我足足練了一上午,已足可勝任了!」李益見榻旁刮得雪亮生光的一個冬瓜,另一個上面卻是刀痕纍纍,不由驚奇道:「你就是這一刻工夫居然能有如此成績?」
  盧閏英道:「那是第七個了,廚房裡不知道我們要做什麼,一個個的往裡直搬。」
  李益笑道:「你倒真是不惜工本!」
  盧閏英道:「那裡是我弄的,都是雅萍那丫頭糟蹋的,我怕自己不行,叫她也跟著練,結果我第一個瓜就功德圓滿,雅萍卻一連換了六個瓜,依然是刀痕纍纍,你沒看見第一個,簡直慘不忍睹,真要是個人的話,怕不早已血肉摸糊,一命嗚呼了!」
  李益看看兩個冬瓜,搖頭道:「人固有智愚之分,但相差這麼懸殊,倒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一回事。」
  盧閏英道:「雅萍倒不像你所想的那麼笨,是她心神未注,因為她拿起刀來,始終以為是一個冬瓜,下手時自然不會專注,我拿著剃刀,就把那瓜當成你的臉,當然就兢兢業業,小心從事了。那丫頭還不服氣,說是從明天開始,天天都要煉一次,非要練得跟我一樣不可!」
  李益笑著在榻上躺下,盧閏英細心地為他用熱布把須髭溫軟了,再沾上了水,仔細地剃著,落刃輕柔,全神貫注,使得李益十分感動。
  整容已畢,她才用牙梳把李益的長髮梳理整齊,結成個王孫髻,用金簪簪好,最後才滿意地吁口氣道:「差不多了,你看看,還有什麼要修整的地方?」
  李益對鏡子照了一下,點頭道:「沒有了,閏英,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本事。」
  盧閏英的臉上有點羞紅,但大部分是得意地笑道:「你信不信,這是我第一次為他人梳頭。」
  李益握著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的身邊,輕輕地擁著她:「我信,閏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一個女孩子在她全心充滿了愛的時候,沒有一件不能做的事,一個人為了愛而做任何的事,沒有不圓滿的。」
  「是的!十郎,現在我好高興,好快樂,我為你做那些事的時候,心裡感到說不出的快樂。」
  李益輕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柔聲道:「這就是所謂閨房之樂,快點嫁過來吧!」
  盧閏英反身抱住了他:「十郎,我真等不及了,我真想跟你一起上鄭州去。我忍受不了分離!」
  「過了今天,明天我就修書給母親。」
  「我叫盧安幫你送去,同時接她老人家來。」
  少女迫切的情懷溢於言表,李益笑笑道:「那行嗎?」
  「怎麼不行,你身邊沒人,一個李升要跟著你到任上去。把信寫好交給我,你就別管了。」
  「現在可是什麼時候了?」
  「未申之交吧,爹派衙門的人回來說要我們準備一下,他一到家,接了我們就走。」
  「他老人家還沒回來?」
  「沒有!早朝後,聽說有上諭叫他稍候,在御書房裡召見談話,可能就是為了昨天的事。」
  李益究竟還是緊張的,連忙問道:「情況如何,皇帝對我所設想的理由是否滿意?」
  盧閏英笑道:「來人沒說,當然爹也不可能要他們傳這種話回來,不過我想一定是沒問題,否則爹也不會派人夾通知叫我也打點著到王家去了!」
  李益這才點點道:「不錯!如果岳父真為了我們昨天的事受到了申斥,一定會要你深居簡出,閉門思過了,那裡還會要你出門應酬呢?」
  「可不是嗎?所以我先聽到爹被傳旨留下來,心裡著實嚇了一跳,到後來才放了心。」
  李益得意地笑道:「我想出來的點子是不會錯的。」
  盧閏英道:「十郎,你的聰明才智,我是十分欽佩的,但是我總還有點擔心,因為你走的都是冒險取巧之道。」
  李益道:「我曉得這些全是旁門左道,但我若要規規矩矩循正道而行,現在已不知道被派到那兒去當小縣郡守,蹭蹬一生,或許等頭髮白了,還是個七品縣令。」
  「你真要有才華,總是會被賞識的。」
  李益一歎:「閏英,江山代有才人出,得領風騷是幾人?少年神童,白首案吏者,比比皆是,我看得多了,像我這樣,缺少有力親戚援助的,就必須要設法走偏途,造成名動公卿的氣勢,人家才會知道的,千里馬世皆有出,只是相馬的伯樂罕見,所以一匹良駒要想為人賞識。不埋沒於槽櫪之間,就只有自己找機會跑一遍讓人看看。」
  盧閏英笑了起來:「十郎,照你這樣說。世上就不該有被埋沒的人才了?」
  李益道:「不然,表現才華不難,難在如何適當地找到機會,找準對象,找妥時間,找對地方,正如我先前所舉的例子一樣,千里馬如無伯樂之賞識,就要自我表現,那就得要看時地人勢了,如果御者有事趕路,來一次翻山越嶺,如履平地,你的才華才能被人欣賞,如果主人正在鬧市徐步而行的時候,你發瘋一樣地跑起來,輕則挨頓鞭子,重則會以為你發了瘋,送到作坊去作成馬肉賣了。」
  他輕喟了一聲後又道:「我也不是每次都做得對,像今天這件事就是年輕時無知所留下的禍根,為了一言之失,一時之快,萬沒想到留下這種後果。幸虧是我知道的,還有機會對於老兒反擊一下,如果沒有後來的風雲際會,我豈不是要受他的暗算,一輩子埋沒不得出頭了!」
  提到今天的事,盧閏英又發起愁來了:「十郎。你是否還要再考慮一下此事行得行不得?」
  李益笑道:「我已經考慮周詳,此事絕對行得。因為我已經計算過了,戲雖是由我來唱,但是插科打諢,得罪人的卻不是我,所以成與不成,我都不會有多大的妨礙。」
  盧閏英還要說什麼,李益已拍拍她的肩膀笑道:「閏英,別多說了,快去打扮一下吧,岳父既然叫你去赴宴,可見昨天的事已經收到了預期的效果,你現在也是簡在帝心的名人了,到了王家,必將成為萬人爭睹的對象,你可得刻意修飾一下,一定要做到從頭到腳,無懈可擊,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挑你的毛病呢!」
  盧閏英皺眉道:「我正不知道該如何打扮呢?」
  李益打量了她一下道:「把頭梳得亮一點,換件淺色的衣服,不施脂粉,不貼花鈿。」
  「這怎麼行呢?」
  「為什麼不行?人人都施粉塗朱,你個人獨獨不施脂粉,反而顯得特出些,再說你的肌膚本就細嫩,用脂粉一蓋,反倒顯不出來了,在腰裡系一條金黃色的帶子,貼肉為度,不要太緊,那樣才能夠現出你的纖纖柳腰天生自然,不是硬勒出來的。」
  盧閏英忍不住笑了一笑道:「你倒真懂得打扮。」
  「所謂修飾,乃是掩其所丑而揚其所長,現下長安仕女很少有懂得打扮的,一窩蜂地競相濃妝,把張臉塗得紅一塊白一塊的,明明是血盆大口,偏要在厚嘴的中間點上一抹櫻唇,望之令人卻步;那裡懂得什麼叫美呢?」
  李益不是女人,但他對女人的審美卻是權威,因為女人妝扮,原本是為了取悅男人,而李益卻是以男人的眼光來指點盧閏英如何妝扮的。
  所以盧閏英聽從他的話,上樓去穿著了下來,盧方也恰好回到家裡,正好跟李益敘述今天面聖的情形,見了盧閏英翩然從門口飄進來,不禁眼睛一亮,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才道:
  「十郎,這是我的那個丫頭嗎?」
  這雖是一句戲謔,卻充份地流露出他的激賞,盧閏也很得意地問道:「爹!您看怎麼樣?」
  盧方笑道:「好!好極了,我特地早點回家,就是要告訴你,今天晚上要好好地打扮一下,因為今天早朝後,聖上留下了話,召我在御書房裡談話,我知道是為了你們昨天的事,心裡也捏了把汗,等我進去時,好幾位王爺與一品大臣都在,聖上的臉色倒不難看,而且還帶笑,我就放了一半的心,說不了幾句話,聖上果然開口說起你們昨天在娼家的豪舉,說你們很會玩……」
  盧閏英忙道:「爹,您怎麼回的?」
  「我還能怎麼回,只得照十郎昨天擬定的對詞,說小兒女們胡鬧,此舉雖有失閨範,但那兩個娼女頗為不俗,此事亦足以點綴昇平,未忍深責,大概就是點綴昇平四個字合了聖上的意思,樂得他開口大笑,結果聖上還說,卿家治家立朝以力正嚴謹著稱,想不到家居倒很風趣。」
  李益笑道:「恭喜岳父,但憑這一句話,岳父在聖駕的心目中地位又加深了幾分,今後必可一帆風順,沒有人再敢進讒了。」
  盧方笑道:「王閣老也說了幾句湊越的話,說本朝自貞觀以來,但還沒有這種盛事,我們又聊了一些閒話,才散了出來,王閣老說他也替我捏了把汗,先還為我掩飾,說這或許是誤會,沒想到我一口承認了,還敢那樣奏對,他實在佩服我的膽子!」
  李益微笑道:「所以他在朝幾十年,終其生也只能在二品的份上消磨了,伴君數十年,連主上所喜惡都弄不清楚,怎麼會爬得上去呢?」
  這話說得太狂,連盧方聽了都不太舒服,因此道:「王閣老行事持重,不善於此……」
  李益道:「岳父!小婿所說的投人之所好,不是貶低自己的人格,故意去討好諂媚而作佞臣,而是以婉妙的手法使君主樂於就正,本朝武後改元為則天金輪皇帝時,狄仁傑為相,這位老相國該不是佞臣了吧!」
  盧方道:「狄相國是一代名臣,備受尊仰,他立朝不避權貴,敢言直諫,以耿直方正著稱,怎麼會是佞臣呢?」
  李益道:「小婿如果說他是個善體君意的能臣,相信大人一定會大加反對!」
  盧方道:「豈止我會反對,恐怕沒有一個人會贊同。」
  李益笑道:「事實上他的確是如此,別人看見武後寵信張昌宗兄弟,爭相獻媚,唯獨狄仁傑不獨不對他們假以詞色,反而處處跟他們過不去,有次在朝門外,遇見張昌宗不下轎,喝令從人,將張昌宗拖下,立加杖責,這種的行動,看來似乎是專在跟武後作對,可是武後反而敬畏有加,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盧方道:「這……是狄相正氣令君主不敢輕侮。」
  李益道:「可是也有一些批鱗直言的言官在廷上直諫而被賜死,難道他們的正氣不如狄相嗎?」
  盧方無以為答,片刻後才道:「十郎!你的看法呢?」
  李益道:「小婿以為狄相不僅是個忠臣,且是個能臣,是個深體君心的能臣,武後以婦人當國,開我中國女主居國第一人,她私心之中,實在是想做得好一點,為後世留下個不朽的盛名,可歎的是群臣中很少有體會她的心意,以為婦人當權,小人當道,略具賢名者,掛冠求去,只有狄相國看準了武後心意之所向,他對武後極為尊敬,對她所寵的佞臣卻不假詞色,這樣既造成了他不畏佞小聲譽,也間接造成了武後的敬賢之名,這正是武後心所響往的,狄仁傑替她做到了,她自然會特別優遇狄老了。」
  盧方沒有開口,李益又道:「沒有一個人不求身後之名的,人主尤其不例外,因此也沒有一個皇帝願意做個昏君,只是他們有時不免認事不清,知人不明,處事不當。有些臣子在人君稍有過失,就叩閽直諫,對人君毫不留體面以博賢聲,這種臣子就該殺,因為他們罔顧人君之尊,本身已犯了大不敬之罪,像小婿昨天跟英妹一起冶遊,雖與體制不合,但聖上自己有時也微服私下出來玩玩,大人以一句點綴昇平,正說到他心裡去了,怎麼會獲罪呢。王閣老連這點都看不透,還要替大人掩飾,這又怎麼能獲人君之心,而得到重視呢!」
  盧方大為折服,連連點頭道:「有道理!但是十郎,你怎麼能知道聖上曾經微服私游之事呢?」
  李益笑道:「還是小婿交接的一些朋友私下透露的,他們有的是御前禁衛,有的是世爵子弟,因此對內宮的消息,小婿所知道的也較為詳細。」
  這是李益佔便宜的地方,因為他年輕。而且初到長安時,那一陣花天酒地的揮霍。也的確認識了不少朋友,而輪值宮門的御林軍中一些年輕的軍官,多半是世家子弟擔任的,他們是長安市上的風雲人物,所謂五陵年少,帝都王孫,就是指這一批年輕人。
  他們多半都是有世爵的,靠著祖上賣命建下的汗馬功勞,坐享著錦衣玉食的尊榮,年紀小的時候還在國學裡混過幾年,滿了十八歲,就以入值為藉口而賴學了。
  說輪值那簡直是開玩笑,不過是佩著劍在未央宮外來回幌上兩遍而已,皇帝要出入,雲板先響,他們再跑去侍候還來得及,但他們卻是皇帝的親信,有些跟皇帝很親近,像秦朗,郭威,郭勇等。
  就是深膺帝眷而托以重寄,手上掌著大權的。
  當值的辛苦有代價,不當值的閒著也有代價,都是一起玩的哥兒們,大家總會互相照應著的,而且他們也還有一項最重要的任務,大唐的天子沒一個安份的,六宮粉黛固是人間絕色,但終日相對,也有膩的時候,當皇帝說因為政忙而要獨宿御書房的時候,也就是用得著他們,伴隨著穿了便服的皇帝,私出宮禁出來換口味的時候。
  這必須要絕對秘密,所以這些王孫公子哥兒在長安市上常鬧事打架,形成了一股特殊的勢力。
  即使是當朝的一品大臣,衝撞了他們,也照樣拖出轎子來揍上一頓,不明內情的,第二天還上表告狀,說他們無法無天,橫行市上,結果皇帝笑笑,把表章批了句很有意思的話,說為國辛勞,宜多珍重,散朝後在家多歇歇,別跟年輕人一般見識。
  這是位一品大員親身的經歷,告狀不准,只有認倒霉,做夢也沒想到皇帝就在昨夜那一夥裡面。
  李益認識的就是這一批貴族子弟,風月恩客,年輕人聚在一起,談話就少了顧忌,所以很多對自己老子都不肯說的秘密,在全是自己人的場合下不免漏出一兩句。
  李益很留心這些機密,因此他也有機會更深入一層去瞭解皇帝,那是盧方所萬萬不及的。
  因此盧方在聽取李益洩露的這些機密後,對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女婿的青年人更為言聽計從了。
  盧夫人是不大參加酬酢的,她的佛堂就是她的天地,今天晚上女兒要出去,她就不去了。
  盧方父女和李益同赴王府,已稱得上是正式而隆重的拜會了。盧氏父女倆各坐了轎子,李益已授秩就職,照理,他也該穿了官服坐轎子去的,但是他這六品的州尹實在算不了什麼,京師的大官太多了,走在路上,遇見比他大的官兒,如果是同道,他得停下來相讓,如果是對向的,他更得避道在一邊,處處不便,倒不如騎了馬,穿上一領青衫算了。有了盧方的二品執事牌在前面開道,他至少可以沾不少光,讓那些比他高的官兒讓路給他走。
  到了王府的大門,那兒早已車水馬龍,熱鬧異常。因為這是王閣老夫人的七十整壽,場面自然不小,府前早已紮起了綵牌,牌坊上都是些「瑤母慶壽、麻姑獻桃、三星降瑞」等等吉慶故事,人物都用泥土捏制,塗上了彩色,衣服都是用綢緞裁縫的,五色繽紛,鮮麗生動。
  王閣老的兒子穿了大紅的官服在門口迎賓,正四品的散騎常衙,官位不算小,可是在長安市就吃不開了,帝輦之下,有的是大官兒,尤其是今天,更夠他苦的了,滿朝一二品大員因為皇帝有了話,都來恭賀,已經夠他忙的了,而官位在他之下的五六品司曹隨員登了門也是客人。
  人家叩頭他要答禮,人家作揖,他要陪著打恭,達官人家,親故的大喪孝子難當,喪事辦下來,人要脫層皮,車水馬龍,客人來得多,固然是面子,但一千個客人,他就得陪磕上一千個頭,鐵鑄的腰也給彎折了。
  而像現在的情形,活著的兒子也不好當,御旨賜壽固然夠光彩,迎來送往著實苦了他這個做兒子的。
  幸好辦喜慶壽誕比舉喪自由一點,不必一直跪著,還可以裡外走動舒活舒活腰骨。
  盧方的孰事老遠就可以看見了,大紅的木牌上。以金漆鮮明地表示出官品職銜,已經是從二品的右中書令了,這是今天才奉的上諭,盧方散朝後到了衙門裡去了一趟,就是通知趕緊準備執事牌,新髹的金紅兩色,十分耀目。
  李益原也沒注意,到了王府的門口,聽見呈送禮單的贊禮官大聲鳴銜贊唱賀辭時,才知道岳父大人已經榮升了,不禁含笑地對傍肩而行的盧閏英的轎子道:「尊大人可真沉得住氣,升了官居然也不告訴我們一聲。」
  盧閏英搴著轎子一角,也笑著道:「爹一向就是這個脾氣,愛給人驚喜一番,我在九歲的那年。他拜了河西節度使,帶我們去赴任時都沒說,一直到了任上,我們住進了節度使署衙,才知道他拜了使令,成了一方大員了。」
  接著贊禮生又大聲地報了:「己酉新科進士及第,隴西李君虞大人謹祝老夫人千秋,敬呈漢璧一雙,楠木壽星一對,錦緞十匹,玉斗一雙,恭賀老夫人壽健松鶴,福綿海川……」
  禮單分兩種:一種是部屬門生弟子等的私贄,那是行使人情,打通關節的意思,單上不註明,東西也是送交到內帳房,內容也只有受者知道。
  另一種是隨著賀帖一起進呈,不但要公開朗報,而且也公開陳列在案上,這份禮不能薄,那是為了面子所關,也不必太厚,普通都是壽軸,或者是古董珍玩一兩件以為賀忱,當然也要夠身份的人才能這樣做。
  李益沒準備送多厚的禮,因為他是跟著盧方來的。人情由盧方打點就可以了,他以子侄的身份趨賀,最多叩個頭,說兩句喜慶話也就夠了,稍為隆重一點,主人家備有裱就的泥金飛箋,當席呈上一詩一畫;這是名士人情的慣例,既不算菲薄,還是對主人的十分敬意了。
  因此他聽見贊禮生報了他的禮單,倒是真的嚇了一跳,這份禮太重了,重得出乎他的想像,不但他自己嚇了一跳,連門上的客人與主人也都為之一驚,壽禮比這豐厚的不是沒有,但那是份不見天光的禮,李益與王閣老之間沒什麼淵源。也無所求,縱有所求,也不必送這麼重的禮。
  所以那位迎賓的散騎常侍王心碌王大人忙迎了過來,首先向盧方致禮道:「家母生辰,有勞世伯寵蒞,小侄敬代家母叩謝了。」
  然後隨即挽著李益的手道:「君虞,這怎麼敢當呢,太豐厚了,太豐厚了!」
  李益也在心頭疑惑著,朝盧閏英望去,但見她口角噙著狡黠的笑,心知是她搗的鬼,只得在口中謙遜著:「常侍大人言重了,李益初次登門叩詣,恰直太夫人吉辰,這祗是做晚輩的一點敬意,應該的,應該的!」
  王心碌笑道:「君虞!你真有辦法,專作驚人之事,昨天下午,你就轟動了長安市,連聖駕都被驚動了,今天你又來上了這一手,少不得明日聖上垂詢時,你又是風頭最健的一個呢,祗是生受了寒家……」
  說著又朝他作了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挽著他的手,一直把他迎進了正廳裡,但見滿室袍笏,舉目衣冠。
  在壽堂前行了體,王心碌答謝了,盧方早有王閣老等人款待在廳旁的花廳裡坐下談話,李益是子侄輩,照理該跟盧閏英到後廳去向王老夫人再叩頭賀喜。
  王心碌的妻子在前面引導,這一對年輕人是客人中最出色的,尤其是盧閏英的絕世姿容以及她別出心裁,與眾不同的妝扮,在一大堆濃妝艷抹的仕女群中更顯得特殊,再加上身畔李益的倜儻瀟灑,直給人一種玉人無雙的感覺。
  盧閏英很得意,低聲對李益道:「十郎!你的眼光真好,幫我選的這身衣服,以及這樣妝扮,本來我還怕太淡了一點,現在跟這些人一比,才覺得確有道理。」
  李益笑道:「那也得要你有本錢,如果你貌如無鹽,再這樣穿著,就更見其醜了,即使你沒那麼難看,有個貌僅中姿的標準,這樣打扮也會黯然失色的!」
  然後他又壓低聲音問道:「那份禮物是你替我送的?」
  「是的!原來我祗備了兩色……」
  「有一色就夠了,這只是盡個心意,又無須大事巴結他們,幹嗎要這麼多呢?」
  「爹看了禮單後,也是這麼說的,可是我說要豐厚一點,才能顯出不同,也容易引人注意。尤其是昨天我們在娼家一擲數萬金,今天王夫人壽誕倒小器起來,不是會惹人說閒話嗎,爹一聽有道理,後來的玉斗跟楠木壽星是他再加上去的,說乾脆就轟動一下吧!」
  「什麼?岳父又替我加上了兩式?」
  「是的,爹說這樣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使得那些人容易配合你的談話,否則以你一個後生末進又祗是個初放的六品前程,一下子就要那些方面顧命大員都集中在你身邊談話,似乎太牽強做作了一點。」
  李益也不禁深為折服,這是他沒想到的,但心中也不無惆悵,他之所以想不到這些,不是慮有所未及,而是他拿不出來,所以才沒往上想而已。
  因此他輕輕一歎道:「這恐怕所值不菲吧!」
  「我不知道,只有那十匹錦緞是化錢買的,其餘都是娘屋裡的東西,玉璧與玉斗是爹節度河西時屬員孝敬的,因為產玉的藍田就在爹的治下,好東西少不得有爹的一份,沒什麼出奇的,倒是那一對楠木的壽星,真正算得名貴的,比那更珍貴,所以臨時從貢單上換了下來,一直放在我那兒,今天還沒捨得拿出來,是爹要我加了上去,說今後用到的機會不多了……」
  「這又是怎麼說呢?」
  「那一對楠檀香木刻的壽星,品質及雕工都是上乘的,雖然珍貴,卻只有在壽儀中當作禮物才最適當,而且受者也要夠身份,太后近來多病,想必難以到九十大慶,而滿朝文武高壽的雖多,受得起這一份禮品的卻沒幾個,這是個拿出來亮亮相的機會,否則擺著埋沒了太可惜!」
  李益點點頭,覺得盧方的成功不是沒有道理,他懂得一件東西的實用價值,連城之璧雖貴,什襲而藏,不為世知,有了等於沒有,一定要讓大家都知道,才能增高它的價值;盧方擁有兩對,又不能平白無故地拿出來供人欣賞,今天是個機會,但是由盧方致饋,就不如由他李益拿出來更為引人注意了。
  而大家在鑒賞這一對的時候,不免要詢問一番,盧方正好把自己另一對的事帶了出來,很可能那一對比這一對還要珍貴一點。
  心裡想到了盧方的用意,口中卻不便揭穿,因為盧方至少替他做下人情,且是很大的一筆人情,這四色壽禮,最少的估計也要四五十萬錢之譜。而且行出的人情也不怕收不回來,不久自己要迎娶盧閏英的時候;王閣老的那份禮絕不可能輕於此數,那也等於是他變相給女兒的陪嫁了。
  在後廳向王夫人叩了頭之後,這一對貴賓立刻就吸引了一大堆女眷們的注意,而且盧閏英的姑母也在,她看看盧閏英,又看看李益,最後才感慨地握著盧閏英的手,輕歎中含著憐惜與遺憾:「我的英兒,看了你這份兒才貌,姑母只有怪自己老糊塗了,我家老三怎麼配得上你,除了李少爺外,誰也不是你的匹配,難怪你昨天走後,老三雖是唉聲歎氣,卻是死心塌地,再也不存指望了。」
  盧閏英對昨天不告而別,心中也有點慚愧,連忙低聲道:「姑媽,英兒昨天悄悄地走……」
  劉夫人笑笑道:「我知道,今天你姑丈回家都說了。」
  盧閏英忙道:「姑丈告訴您是為什麼呢?」
  劉夫人道:「那倒沒說,他說你們昨天是必須出去一行的。回來後還一直讚不絕口,直說高明,高明。」
  壓低聲音又道:「姑丈再三告誡,今天別談這件事,咱們也別說了,倒是告訴我們一下,平康裡是怎麼個情形?」
  後面的一句說得很響,大家都聽見,於是那些貴夫人一擁而前,圍著盧閏英,還有許多年輕的閨女兒也紅著臉過來,既羨慕又佩服地擠在盧閏英身邊。
  平時,稍微涉及一點風月的談話,她們的母親就會用眼色示意她們離開,今天卻沒有這樣做,因為盧閏英的穩重、儀表、風度、談吐、舉止,都折服了她們。
  一個像她那樣高貴、華美、端莊的閨女所做的事,似乎不可能是她們的女兒不能入耳的事了。
  何況,第一、盧閏英是個未婚的閨女兒,第二、她的老子是新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這件事已驚動了皇宮內苑。而且還得到過皇帝的嘉許。
  長安市上流社會的交誼圈子內,對一件事或一個人的熱衷,必然帶著高度的政治敏感性。
  盧閏英在裡面被你一言、她一句,問得忙不暇答,李益在外面也陷入了同樣的情況。
  他也成了眾所矚目的對象,因為這個年輕人已經成了一個傳奇人物,他的詩文所宣洩的才華,初到長安時的揮霍,評論時人的狂妄以及後來納霍王放逐幼女以及與霍王太妃的交惡頡頏,使他的行動已經成為一般人的談話資料,但那時的批評是毀譽參半,說他荒唐者有之,說他豪放者也有之,但至少有一點是大家所公認的,那是他的才華,他的詩句瑰麗,寫情婉約,意境深遠,用與幽雅,取材廣泛,無一不見其所學的淵博與所鑽研的精微。
  而後的發展則更具傳奇性了。從元月十五上元燈節之夕,他的那些朋友為汾陽王府的座上嘉賓,賈仙兒巧奪賽會之冠,一直到次日王府內突傳驚變,擒殺了最具勢力的內監魚朝恩,使朝廷人事政局為之大變。
  李益是參與其事的主角,其後就是興衰相替,李益有功於皇室,有人為他保舉,卻未獲重用。有人因為他牽涉到一些江湖人以及庇護魚黨逃亡的事而加劾奏,也未能使他入罪,成了一個使人摸索不清的迷霧。
  這個年輕人,雖然才二十多歲,卻已名動公卿而參預了朝廷政要的恩怨牽涉而更具傳奇性了。
  當年魚朝恩被殺的內情漸漸地澄清了。內情也漸漸地明白了,當初許多受魚朝恩貶降的人又復起當勢了,那些曾經一度不諒解他,劾奏他的人,對他感到很抱歉,開始幫他講話,也曾有人再度薦舉他,卻不知怎的,仍然未獲重用,這使很多人為他不平。
  現在包圍在他身邊最多也就是這些人,問得最多的也是這些人,問得最詳細的也是當初擒殺魚朝恩的始未。
  至於他與盧氏的締姻似及昨天下午的豪舉,倒是沒什麼人問及,第一、因為盧方今天也在場;第二、這件事在男人們看來,究竟平常,不值得大驚小怪,甚至於對這件事傳進皇帝耳中,盧方未因教導不嚴而獲斥,反而得到嘉許的事,他們也不認為太奇怪,皇帝本來是個愛熱鬧,好新奇的人,盧方聖眷正隆,平素為人頗稱方正,女兒上娼寮召妓聆曲固然荒唐一點,但是由未婚夫陪著去的,那也無所謂,而李益是名士,稍為放形亦屬常事。
  大家最關心的還是李益的前程,有人為他新放的優缺而向他道賀,也有人為他叫屈,這些人都是當初誤會過他,現在聽他解釋後,才完全明白了內情。
  魚朝恩的勢力並不是那樣容易被拔除的,本人雖然伏誅,他蓄養的死士仍然有威脅朝廷京畿官掖安危的力量,黃衫客與賈仙兒利用疏導之法,把那些江湖亡命之徒遠引他揚,這才是郭秦兩府的家將能在一夕之間,把魚黨的勢力整個拔掉,接管禁軍,使朝局安定下來最主要的原因。
  因為這件事涉及了朝廷的威嚴,自天子以下,受制一內監,這是無以告天下、撫四夷的。
  朝庭的自保力量如此脆弱,這個消息一旦傳出去,很可能會引起邊庭的騷亂,所以這個內情是不能公佈的。
  那些奏劾黃衫客夫婦蓄異志而圖不軌的人,現在才明白了為什麼他們的奏章被朝廷批駁了下來。
  那些奏劾李益的人,也明白了為什麼李益扳不倒的緣故,同時也對李益感到十分的歉疚。
  最感到歉疚的是吏部侍郎高暉。他的先人高應龍是忤逆了魚朝恩而被內廷所遣的刺客暗殺的,而刺殺的原因則是高應龍眼見宦閹的勢力大盛,密詣皇帝得知內情後,故意在早朝時劾奏魚朝恩劉希暹二人種種不法,皇帝也假意不准而免了他的官職,實際上卻是授命他到四處去連絡各地的節度使及兵鎮共起清君側而發勤王之師。
  結果事機不密,被魚朝恩偵知了,也不加拆穿,只派了個刺客,把他暗殺於途中,一面假裝不知內情,還飭令地方嚴緝兇手,一面還示惠,請旨朝廷將高應龍官復原職以歸葬,更重拔高應龍的兒子高暉,連升了三級,接了他父親的遺缺。手段自有其過人之處。這一下恩威並施,震懾了朝廷,再也沒有人敢輕於嘗試了。而且還為魚朝恩博得了一個不念舊嫌的美名,使得有些人真心地歸附了他。
  高暉一直在含冤待白的心情下苦忍著,魚朝恩倒下了,他為了追念父仇,再度要求緝兇,那些死士卻被黃衫客夫婦領走了,他如何肯甘心,才一再地上表請追索,甚至於還請朝廷將李益執捕下獄以脅黃衫客等人投案。因為他知道李益跟他們很要好。
  這道奏章沒準,朝廷對高暉不便解釋曾有密旨授權黃衫客夫婦如此做的,只說汾陽王也曾將黃衫客等人邀為座上客;郭氏祖孫對平逆有莫大功勞,不可濫及無辜而傷護國元勳之體面。
  這個解釋很含糊,高暉自然不滿意,可是也知道內情不如所想的那麼簡單,直到今天才算是真正明白了。
  因此他也最激動,握著李益的手,懇切地道:「君虞,以前我是心切先人的冤屈,操之過急,對你們才諸多誤會,後來在郭世子處已經稍稍明白了一點內情。對吾兄至感歉疚,所以這次郭世子道及吾兄有意外放,我獲悉鄭州有缺,立即向上官力爭成命……」
  李益頗為意外地道:「卑職不知道是侍郎公的成全,還以為是殷天官的賜助呢!」
  高暉道:「殷尚書是個很刻板的人,雖然知道吾兄有殊勳於朝廷,但聖上未降諭旨,他就不敢破格行事,以前下官是不甚知曉內情,今天才算是真正明白了,以吾兄對朝廷的貢獻,所得的當不止於此!因此下官為吾兄所作效勞,倒是成為多餘了。」
  李益一笑道:「侍郎公言重了,君虞只是適逢其會,因人成事而已,誅邪除賊,是我那拜兄嫂的功勞,而清除奸黨,安定社稷,則是列朝諸公之力……」
  高暉忙道:「吾兄客氣,魚朝恩不僅技擊非凡,力敵萬人,而且還狡詐萬分,若非吾兄善於策劃縱有江湖義俠為助,恐怕也不易使彼獠伏誅,元兇不除,就談不到削減黨羽,先君子當年就是因為事機不密,致為所乘,先君子離京之日,還帶了九名精於技擊的護衛隨行,仍不免於難,可見魚逆勢力之盛,而且聽吾兄敘述當時誅賊之情形,貴友伉儷併力合擊,猶不能制止他,最後還是吾兄籌劃周密才將他制住的,若論首功,當推吾兄為最……」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慷慨:「魚朝恩把持朝政,壟斷言路,上挾天子,下脅諸侯,多年來都無法奈何他,而吾兄只以五人之力,一舉而誅凶,實令下官等愧煞,而事後又使吾兄委屈如此……」
  這人倒是直性子,想到那裡就脫口而出,未免使人聽來不是滋味,因此他的話雖使李益有知己之感,但也覺得不太妥當,連忙道:「侍郎公錯愛,君虞銘感五內,但卻愧不敢當,魚朝恩雖然專橫跋扈,但不是他個人的力量就能做到的,仍然是許多奸佞黨人之附從,才造成他的勢力,所以各位在朝的忠貞之士,或以凜然之正氣;或以不二之死節,堅守所事,壓制著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為患朝廷,才保得社稷之安寧,元兇伏誅後,奸黨立即清除,可見大家對這件事早有了充份的準備,因此君虞以為功勞還是大家的。」
  高暉也知道自己剛才的話過於鯁直,讓一些人聽得不舒服,但他向來就是這個脾氣,依然不肯改口地道:「下官並沒有說別人沒有盡力,可是吾兄抱屈至今卻是事實,以前是下官不明是非,一再阻撓,後來下官略知梗概,在聖上面前力言吾兄之功績,理應有所獎旌,卻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
  高暉並不是李益等預先安排的人,卻湊巧地擠了上來;恰好符合了李益的要求,因此輕歎道:「事後君虞承郭老千歲的厚愛,也曾力言保存過,只是君虞初到長安時,年輕無知不慎於言,得罪了很多人,在聖上面前,對君虞的批評並不怎麼好。」
  高暉坦然道:「那就是下官,下官為了先君子慘死力請緝兇,因黃俠士伉儷庇護了那些死士,未蒙聖上允准,進而對吾兄也頗為誤會,所以下官得知原委後十分歉疚,決心補過以為吾兄稍盡棉簿,今後大概不會有人再加阻撓了。」
  這是個機會,李益用目輕掃一邊的戶部侍郎董其武,暗示這是他們開口的時候了,董其武果然輕哼了一聲道:「高年兄。你不必費神了,這事情的關鍵不在你。」
  高暉一怔道:「不在下官,難道還有人跟李兄作對?」
  董其武笑笑道:「你以為李進士交遊江湖遊俠,庇護奸黨?真正的內情。聖上不便明言,卻是十分清楚的,因此進士公不獲上用的原因與你所劾奏的全無關係。」
  「那是什麼原因呢?」
  「因為有人說李君虞生性浮躁,小有才情而不知謙虛,恃才傲物,語多誚刻,雖有寸功,卻不宜立加擢升而養其傲氣,宜加挫遏而挫其氣勢!」
  高暉道:「這是誰?」
  董其武但笑而不言,李益卻一歎道:「是現掌兵部的於大人。」
  高暉哦了一聲道:「吾兄與於老兒又有什麼瓜葛?」
  李益又一歎道:「也談不上什麼瓜葛,只是有一次詩酒酬酢中聆聞了於老的構作,當時晚生有了點酒意,當席指出了其中九個用典錯誤之處……」
  高暉哈哈大笑道:「他的文章如果用典不錯,那才是奇聞呢,只是沒人當場指出來而已。君虞我真佩服你的勇氣,那是他最忌諱的事,因為他一直以文宗自命,這下子你可要吃足了苦頭了!」
  李益裝出一副莊然的神情道:「不然,於老尚書的器度實在令人欽服,第三天,晚生就接獲了一封於老的親函,對晚生指出他文中的謬誤,十分感激,說他案牘勞形,因為公務繁忙,無暇從事研讀乃有此失……」
  高暉笑道:「那就乾脆藏拙。別再到處獻寶似的宣陳他的大作,對了,那封信上還說些什麼?」
  這倌問題才是整個計劫的垃捶要部份,原是準備旁敲側擊,由董其武提出來,想不到高暉半途殺出幫了個大忙。這麼快就提了出來。
  李益抬起眼睛,環顧四周,接觸到董其武時,對方霎了一霎,表示他已知道如何接下去,李益才深吸了一口氣,換了副恭敬的神態道:「他老人家盛讚再晚治學之精,同時又說再晚渾樸天真,擇善固執,不失赤子之心,才是真正的讀書人態度。他接觸過很多新進的士子,對他那篇文章備極頌揚,居然說那是一篇十全十美,傳世不朽之作,他不相信那九處謬誤,他們會連一處都看不出來,因此對再晚治學認真的態度更為贊同,要再晚永保此一持真以恆的態度來做人處世,不要怕得罪人,只要他老人家在朝一日,他就會全力支持再晚,更感慨地說……」
  他忽而止口,似乎有所顧忌,高暉道:「君虞兄。沒關係,我們都想聽聽此老有些什麼感慨!」
  李益道:「他感慨世風,尤其是仕宦這一個大圈子裡,大部份的人都變得因循圓滑,征逐浮沉,閉起眼來盲從附和,居高位者目光淺近,胸襟狹窄而不能容物,在下者則又阿諛曲承,不敢說一句真話,乃造成一片渾渾濛濛,朝廷間此風尤彰,以致黑白不分,是非不明……」
  高暉對此倒有同感道:「這幾句才是真話,那時正是魚朝恩勢力薰天之際,沒有人敢忤觸其銳,對他的跋扈橫行視而不見,噤若寒蟬,緘口不言。」
  他歎了口氣接道:「不過下官說句老實話,魚朝恩雖然罪孽滔天,上挾君主,下脅諸侯,一手把持了朝政,他在大體上,倒還能懂得個是非,所以沒把天下弄得大亂;尤其是在他權動勢固之後,他的胸襟反而變得開舒了,在國事方面,只要真正有理的,即使與他的意見相左,他仍能虛心接受……於老兒還說了些什麼?」
  李益道:「於老大人說要移風正俗,很需要像再晚這種正直、認真、守正不阿的年輕人,勉勵再晚莫為時俗所同化,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會提拔舉薦。」高暉冷笑道:「這正是他對付新科進士的一貫作風,他不是主考座師,卻偏喜歡故示小惠,收攏人心,吏部受到他的關說最多,好一點的缺,都被他要了去,安插他的門生了。君虞兄他沒有向你作進一步表示吧?」
  李益道:「沒有!我接獲這封信後,深感悔暄,覺得公開批評一位忠厚的長者,殊失恭敬,所以信上雖然一再懇邀,要我沒事去談談,我卻一直不好意思登門。」
  「你錯了,你該去的,只要你投個帖子,自認門生,他一定會為你設法安插個優缺的。
  「
  董其武笑笑道:「君虞,於尚書常以此博個舉才薦賢之名,而他的門生也最多,表示他喜歡獎掖後進,不過說到他會寫這封信給你,倒是有點令人難以相信。」
  李益道:「是真的,我還把信給幾個人看過,他們都對於老的胸襟異常欽佩!」
  「那封信,進士公還保存著嗎?」
  「保存著,昨天家岳問起,我還特地撿了出來,給他老人家過目,想請於大人在廷上為再晚美言幾句,向我以前在無意間得罪的先進前輩們解釋一下,因為家岳說於老現在頗得聖寵,有一言九鼎之力,信還在再晚身邊揣著。」
  董其武笑道:「能借給我過目一下嗎?我倒要看看是否是他的親筆。」
  李益想了一下道:「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那封信上又沒有什麼隱私之言。全篇都是獎掖勉勵之詞,不過說得再晚太好了,令我有點不太好意思而已。」
  說著在身邊把那封緘函取了出來,董其武接了過去,看看信函外封的字跡笑道:「倒的確是他的親筆,進士公,對不起,我要找幾位同僚一起看看這封信,於尚書能這樣誇獎一個年經人,倒是很不容易。」
  他拉了幾個人,都是當前的紅人,而且也是經常在御前共參權密的要員,高暉則是自動地走了過去,把信封打開後,抽出裡面的信紙,一張張地互相傳閱。
  時間控制得很巧,這也是安排好的,一直有人在外面等著,於尚書到達的時候,也就是大家看信的時候。所以那一圈的人傳閱還沒完畢,於善謙已由王閣老親自陪同著走進來。
  夠資格在這花廳有一席之地的,都是當前侍郎以上頗有地位的大員,大家都認識他的,紛紛上前見禮,於善謙的架子很大,見了侍郎不過點點頭,只有同列尚書的主部大臣,以及更高一點的閣員,才能博得他一絲微笑與幾句寒輕,濟濟嘉賓中只有李益一個年輕人,而且還沒穿官服,顯得很搶眼,也引起了於尚書的注意。
  王閣老笑道:「謙翁!這個年輕人你不認識吧,他可是長安市上的名人,山西姑臧李揆的侄兒,盧方翁的新嬌客,也是以文采風流而聞名天下的少年才子李十郎!」
  李益很會裝做,深深一揖道:「姑臧李益參見大人。」
  於善謙微微一怔,隨即伸手攔住他的下拜笑道:「十郎!不要多禮,不要多禮,老夫聞名久矣,今日才得相見,老夫要好好地看看你!」
  他把住李益的臂膀,端詳了一陣才大笑道:「好!好!果然是翩翩一表人才,文采風流,當之無愧。十郎,你可真了不起,今日早朝,大家談得最多的就是你們小兩口兒在長安市上的豪舉。」
  李益低頭道:「李益年輕無知,荒唐失檢……」
  於善謙笑道:「沒什麼!本來你們年輕人,是不該到那種聲色的場合去的,但是帶了未婚妻子,自然又作別論,可見名士風流,不愧本色,下次再有那種有趣的場合,別忘了帶上老夫一把。」
  李益紅了臉道:「老大人取笑了。」
  於尚書笑道:「不是開玩笑,是真話;你不信可以問問別人,老夫不是那種故作矯情的人,名士風流,可為人間添一段佳話,況又是青春年少,春風得意之時,不樂何待?人生得意須盡歡,如老夫等這把年紀,再跑去臨老入花叢,那才是真的荒唐了!」
  言詞風趣,引得一片哈哈大笑。
  高暉好像跟他一直不和忍不住道:「於老倒真是善於修詞,不愧為廟堂之才,先前在早朝之際下官還聽見於老對此事大發議論,說什麼天下荒唐之事,莫此為甚,說君虞兄與盧小姐雖經文定,尚未成禮,偕同出遊,已失禮范,況又召妓市上,公然佚樂,更不可恕……」
  於善謙不禁紅了臉道:「這個……老夫起先並沒有弄清是誰,才作那等看法,及至知道是李十郎,後,自然就要另作解釋了。吾人論事,不可守成而不變,譬如捧心顰態,行之於西子則增其媚麗,見之於東施則令人作嘔矣!無才無行之輩,如此行徑就不可諒矣!十郎文采風流F才華蓋世,則益可見其不拘小節之豪情。」
  王閣老趕緊在旁打圓場道:「是極!是極,論事當因人而易,文王建靈台則聖人頌之。
  商紂建鹿台而聖人詈之,一事而異人,就有兩種看法。」
  高暉卻不肯放鬆他,冷笑道:「不過我不相信於老連人都沒弄清楚,因為於老在早朝時還說要面奏聖上請旨懲劾以正世風,怎會連人都沒弄清楚?」
  這一來於善謙的老臉掛不住了,慍然道:「侍郎公,難道老夫剛才那番話是故意說來討好十郎的嗎?以老夫今日之地位,大概還不必如此吧!」
  這個理由很充份,於善謙是現任兵部尚書,對李益這一個新仕的小進士,的確沒有巴結的必要。
  高暉冷笑道:「那當然不必,可是於老一日之間,兩種說法,以聖意天裁,才是最大的關係,因為未等於老參奏,聖上已經知道了,而且在散朝後,召見盧中書大人,對此事作了個評斷,認為名士風流y不但是才子雅事,而且也可點綴太平盛世,上國天朗的昇平景象。
  於老居朝日久,善體天心,自然不會傻得去違抗聖意了。」
  於善謙臉色一沉道:「侍郎公似乎是專跟老夫過不去,別忘了老夫與令尊翁是同年同榜……」
  高暉吭聲道:「不錯。先君子在世之日,是經常提起於老,而且先君子遭難時,原本與於老商定同時行動的,那知到了早朝廷奏的時候,於老竟將奏章撤了回來,而讓先君子孤軍奮鬥。」
  於善謙夷然曬笑道:「那時老夫執掌兵部,不能輕易言死,老夫死不足惜,使天下兵權俱落入魚朝恩的手中,朝廷就岌岌可危了,你那時年紀還輕,懂得什麼?」
  高暉還要開口,卻被李益擋住勸開了,高暉氣呼呼地走過一旁,李益笑道:「侍郎公,這是何苦呢?今天大家是來給王夫人祝壽的,為些小意氣之爭,傷了和氣不說,也令主人面上難看。」
  高暉放低聲音道:「君虞兄有所不知,這老兒口蜜腹劍,是個最陰險的人,他表面上跟你親親熱熱,背地裡卻專在聖上面前放冷箭,不知有多少人吃過他的虧,上過他的當,所以下官有個辦法,就是每當人多的時候,就跟他翻上臉吵上幾句,鬧得無人不知……」
  「你不怕他報復嗎?」
  「不!這樣反而安全了,因為這老兒慣會沽名釣譽,不會去背個挾嫌密告的口實,而且他為了要表示自己的大方起見,還會偶而為我說兩句好話的。」
  李益笑道:「侍郎公,高明,高明!」
  高暉也一笑道:「君虞兄,彼此,彼此,我想你不會恰好湊巧把他那封信帶在身邊的,大概也是要給這老兒一點顏色瞧瞧吧!」
  李益不禁一怔,高暉又笑道:「董其武等那一批人,昨天就在一起鬼鬼祟祟,我就知道他們又在有所圖謀,一直到今天君虞兄拿出信來,他一手接過去,又把那些人拉在一起,兄弟才明白了。」
  李益知道高暉是個厲害腳色,瞞不過他的,只好苦笑一笑道:「還請侍郎公包涵一二。
  「
  高暉道:「沒問題,朝中對於老兒有好感的沒幾個,祗是無其奈何而已,你們打算怎麼辦?」
  李益道:「也沒怎麼辦,因為在聖上面前進讒,一直阻撓再晚仕進之途的就是他,董大人等為再晚抱不平……」
  高暉道:「於老兒這下該倒霉了,他不該有個真憑實據落在你的手中,這下子恰好證明了他人前人後,言行不符,揭開來了,叫他的老臉掛不住。你們是不是這樣打算?」
  李益道:「即使他賴著不肯走,事情傳到皇帝那兒去,對他的信任也會減弱一點。」
  高暉道:「這個辦法雖好,只是所謀非人,董其武他們都有把柄,或多或少地握在於老兒手中,他們是又恨他,又怕他,何況於老兒也不是個笨人,稍微有點不對,他立刻就會用話點出去,叫他們開不了口,而你徒作惡人,得罪了於老兒,以後更將受他的掣肘了。」
  李益不禁一怔,連忙道:「侍郎公莫非另有妙策?」
  高暉道:「是的!於老兒要面子,打擊他就絕不能撕破他的臉,那反而使他無所顧忌了。」
  「侍郎公計將安出?祈請指示。」
  「把信交給我,我拿了信就告辭回家,你再去見於老兒,把他拉到無人處,直接告訴他,叫他明天上辭表乞休,否則我就懷著信私下面詣聖上,也密告他挾嫌懷恨,公報私仇!」
  「這不太妥當吧?」
  「這是最有效的辦法,因為我是公開得罪他的,也是唯一不怕他的,董其武他們還靠不住。」
  李益想了一下,心中已有底子,於是道:「侍郎公制策果然又比再晚精密多了,再晚這就去。」
  高暉握握他的手道:「君虞,我是真心對你感激,也是真心對你感到歉疚,所以才包攬這件事,董其武那批人最好還是少沾惹,一個個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他們這次之所以熱心幫你的忙,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打算,無非也為於老兒一直在搗他們的蛋。」
  李益笑了一笑:「多謝侍郎公垂顧,再晚對你也相當瞭解,這次也是為了家岳。並不是為了自己的私隙,雖然尚書對再晚極度不滿,因為聖上也不是為了他的緣故才疏薄了再晚的。」
  「那是為了什麼緣故呢?」
  李益道:「為了再晚結交的朋友在江湖上太有名了,唯恐再晚遽膺重寄,會對廷上有所不敬。」
  高暉不禁一震道:「君虞,這倒是件很堪虞的事。」
  李益輕經一歎道:「是的,再晚知道黃衫客與賈仙兒夫婦生活淡泊,無意於功利,但是聖慮不為無當,本朝之初,太宗皇帝就是仗著一班江湖遊俠之助而成了千秋之霸業,朝廷對這一股隱於湖野的力量,一直不敢掉以輕心。而前些日子,聽說賈仙兒曾有密緘致聖上要聖上將除掉魚朝恩的功勞轉在再晚身上,這雖是一番好意,卻反而增加了廷上的疑慮。」
  「這樣下去,對你的前程可是大有妨礎!」
  李益點點頭道:「是的,但這也沒有辦法,再晚只有假以時日,以耿耿忠誠,向聖上剖示絕無異圖,而且也要盡力避免與那些江湖遊俠接觸,使聖上安心了,終必會對再晚有所酬報的。」
  高暉點點頭道:「是的!假如真是有這種顧慮,吾兄於近期內,倒不必躁急求進了。」
  「再晚急於求職外放,也是為了這個緣故,因為前兩個月再晚以微故進詣東宮太子千歲殿下,甚蒙器重,擬邀召為侍讀之職,再晚深知聖上心中所慮,所以立加懇辭,且立挽郭世子至吏部殷天官處謀缺,幸得侍郎成全。」
  高暉笑道:「原來是這層緣故,下官還以為是吾兄閒居長安,不勝負荷,所以才把鄭州的這個缺極力推薦,下官對吾兒的家世頗熟,吾兄雖出身望族,畢竟不是豪富之家,長安居,大不易。況吾兄生性豪霍,拮据難免……」
  李益很坦然地道:「侍郎公所見亦是,寒門雖書香傳家,也不過小康而已,初至長安,因不知撙節,費用日奢,是感到後繼為難,不過再晚尚知貨利,江南布絹長安賣,微有所得,閒居些日子倒還過得去,只是為了情勢迫人,不得不急為之計。」
  高暉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大家總算瞭解了,你我今日雖是初會,卻因肝膽相照,萍水知己,鄭州任上,吾兄好好地一展長才,過個兩三年,由下官負責為吾兄推薦,去了於老兒,再加上令岳的關係,青紫立即可期。」
  李益很高興,他知道高暉的力量的確比任何人都靠得住。因為他在吏部,是真正掌握著一個陞遷的主憲。能夠結識高暉是意外的收穫,也是真正的,最大的收穫,所以他跟高暉談話時毫無隱瞞,在對方心中樹立了一個坦率無偽的印象,也因此爭取了高暉的友誼,這股助力,才是他異日扶搖直上,真正靠得住的後援。
  離開了高暉,他再回到那個圈子裡,於善謙跟董其武他們都在一起,神色很難看;一見他進來,於善謙立刻道:「十郎,高暉那小子跟你說了些什麼?這太豈有此理了,老夫看他是故人之後,不便跟他一般見識,那知道他竟仗著先人死節之微功,處處與老夫為難。」
  李益微笑道:「高侍郎是個很厲害的人,於老何必跟他去嘔氣呢?」
  於善謙一拍桌子道:「笑話,人家怕他厲害,老夫卻不怕他,他的老子死於國事,於某也不無微勞,只為了他是個晚輩,老夫才相讓一二,他倒狂了起來,過兩天老夫非要給他點顏色看看不可!」
  氣沖沖地走過一邊,王閣老連忙上前去勸解,李益趁機問董其武道:「大人進行了沒有?」
  董其武道:「還沒有,被高暉一鬧,恐怕今天進行不成了,因為於老兒正氣在頭上,說出來恐怕他惱羞成怒,以為我們站在高暉一邊在整他,硬是拉下臉來不在乎了,反而失去了作用,所以大家都主張暫緩行事。」
  李益吁了口氣道:「再晚也怕的這個,所以趕緊過來,也是想請各位不可造次。」
  董其武笑道:「老弟,我們都是一大把歲數了,那會這麼不開竅,這東西你拿回去留著,下次再用,反正大家都看過了,書中的詞句,大家都能背了,以後他如果再在聖上面前批評你,我們就背上兩句給他聽聽。」說著把書緘遞了過來,李益往懷中一放,就走了開去。盧方悄悄地跟在後面,見四下無人,才輕歎道:「十郎。董其武他們膽小如鼠,不敢得罪於老頭兒,我們還是另外想辦法吧!」
  「是的,小婿也看透他們不足以成事,故不寄望他們了,不過大人放心。沒有他們小婿一樣能辦成事,現在請大人把王閣老找個理由拉開,同時也攔住別人過來,小婿一個人向於老兒說話去。」
  盧方一怔道:「你自己去?十郎,你可得小心點,於老兒也不是好惹的,真要把他給惹惱了,你可比不上高暉啊!」
  李益一笑道:「大人看高暉如何?」
  「為人還不錯,頗有乃父之風。而城府尤過之,因為他先人是被魚朝恩害死的。聖上對他特加恤敬,帝眷極隆。」
  「這就行了!小婿為大人把高暉的關係拉近,大人以後辦事就會順利得多。現在就請大人把王閣老請出來,他們恰好在書房裡,小婿今天就要於老兒把辭表寫出來,明天由王閣老轉呈……」
  盧方還在猶豫,可是李益已經直向書房而行去,只聽他在裡面道:「閣老!家岳有急事請商,您請過去一下,再晚替您陪陪於老好了。」
  王閣老出了書房,跟著書房門也關了起來,盧方迎著王閣老,兩人相顧一眼,見到盧方一臉慌急之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問道:「盧公見召不知有何指教!」
  盧方把王閣老拉到一邊,交頭接耳一陣,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自然,卻見到高暉笑哈哈地走了過來道:「兩位大人可是為十郎跟於老兒的談話而擔心?」
  兩個人都很尷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高暉卻免除他們的困窘,不等他們回答就笑道:「兩位無須擔心,這次下官挺身而出做惡人,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概由下官付責,牽涉不到別人頭上,而且據下官的推測,於老兒必定就範,因為他年事已高也到了可以休致的時候,以他的為人,得保清名,未嘗不是難能可貴的事,如果他執迷不悟,兩位最好勸勸他想開一點,下官要先告辭了。」
  長揖致禮後就往外走,王閣老忙追上去低聲道:「侍郎公能否少留片刻?」
  高暉笑道:「不,下官必須先走,否則對於老兒就沒有了要挾之力,這不是下官做人太狠,實在是念及先君子之遭難,不教訓他一下,難平胸中之憤!」
  說到後來,神色轉厲,王閣老道:「尊大人死於臣節,求仁得仁,似乎與於尚書扯不上恩怨。」
  高暉道:「有一件事下官沒有說出來,是為了保全他的顏面,當先君子聖上密詔以罷官致仕,欲圖各地忠於皇室的將領,發兵勤王,是他向魚朝恩通的風,魚朝恩才向先君子下了毒手。」
  王閣老一怔道:「這……不可能吧?」
  高暉道:「不!此事千真萬確,是魚朝恩自己告訴下官的,而且下官也於聖上處求得證實。」
  「那聖上怎麼還對他如此信任呢?」
  高暉道:「他在告密之後,自己先向聖上密奏了!」
  「哦!聖上居然不責怪他?」
  高暉歎道:「就事論事,他的作法不為不妥,先君子昔年之舉實在過於草率,所連繫的幾處兵鎮實力並不強,如果真要起兵勤王清君側,成敗難料,萬一事敗,則將陷本朝於萬劫不復之境,因為那時魚朝恩勢力極盛,天下兵馬,十之五六入其掌握之中,所可恃者,不過十之三四而已,而此十之三四。實為聖上可恃者僅有之武力,一舉失敗,則天下將盡入魚逆之掌握矣。為慎重計,實不宜操之過急,故而死先君子一人,則保全此十之三四實力,為國家計,並無可厚非。」
  王閣老道:「那麼侍郎公就不該對於公有所芥蒂。」
  高暉道:「於公,我不恨他,於私,我實在難以原諒他,那時他也是執掌兵部,卻沒有實權,魚朝恩不會允許一個有影響力的人來掌兵部的,此十之三四的忠心將領,都是先君子的摯友,在定謀之際他極力贊成,更叫先君子預先作書交給他,叫那些人信任他的忠心,萬一有所不幸時,則全力支持他,跟他合作,因為他那時在表面上跟魚朝恩走得很近,引起很多人對他的不齒。」
  王閣老道:「是的!老朽那時候就很卑視他。」
  高暉道:「苦心孤詣,致力國事,效忠皇室,這一點我很敬佩他,謀國之老成,功不可沒,只是為人陰沉,實令人憤然,他如果認為先君子之謀不當,應該加以制止的,可是他在定策之際,極力贊同。然後悄悄向魚朝恩告密,對先君子下了毒手,再又到聖上面前備個底,面面俱到,而先父的那些摯友也都成了他的支持者,使他在魚朝恩那兒也更見寄重,幾年來一直穩居兵部不動。」
  王閣老道:「但也多虧他維持這個局面。」
  高暉道:「本來下官也是這樣想,所以一直隱而不發,一直到今天,聽見了他在聖上面前說李十郎的讒言,卻又看見了他自己致李十郎的親函,迥然大相逕庭,也深深地感覺到此人之奸詐,所以才決心挺身而出,跟他拚一拚。十郎已經進去告訴我的意思了,恐怕光是那件事還不能使他死心,所以下官藉這個機會再告訴閣老這個秘密,閣老可以有機會去點他兩句。」
  「這個老朽恐怕有所不便。」
  高暉道:「閣老大概是怕我說的假話。我可以提個證明,當時先君子設謀之際,恰值風濕痛發,手不能握管,所修致六位總鎮制府的密書,都是由我代筆,那六封信在魚朝恩伏誅後,都進呈御覽,收藏在御書房中,再者他密告魚朝恩。洩露先君子行藏的私函,也在我的掌握中,如果他不肯退致,我就要公開召匠鏤版,石印成冊,詳述始末,公諸於世了。」
  「茲事體大,侍郎公千萬不可造次。」
  「我知道,閣老大人位列三台,道德為世所欽,所以我才告知閣老,請閣老也去敦促他一下,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願意輕易毀了一個重臣的清名。」
  聽高暉說得如此有把握,王閣老知道高暉不是說著玩的,也知道這一次於善謙是垮定了、心中暗暗歡喜,表面上卻仍裝作十分為難地道:「老朽相機說說看!」
  高暉一拱手道:「打鐵趁熱,下官在家專候佳音,如若今夜未獲所報,明日早朝時,下官就當庭面聖,直訴其奸,向滿朝文武乞求一份公道,到時候不管他的帝眷多隆,相信也護維不了他。」
  高暉走了,王閣老卻興沖沖地回到廳上,卻沒有機會向於善謙說什麼,因為李益也滿臉春風地向他道:「閣老,於老尚書偶感不適,正在書房中休息,等他稍微歇口氣後,閣老就叫兩個人扶他出門登轎,送他回家去吧。」
  王閣老倒是嚇了一跳,他想到於善謙上了年紀,也許真受不了那等打擊,要是一氣倒了下來。發生在自己家中,又值老妻慶壽之日。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因此忙問道:「十郎!
  他那裡不舒服?」
  「心口悶,正在裡面親書辭表,人實在健得很,但必須裝做一番,所以回頭必須讓大家看見他是被扶持而去,相煩令公子送他回家,對他何以托閣老大人代遞辭呈的事也好有個交代。高侍郎呢?」
  「已經回府去了。」
  「那小侄也告退,上高府去知會一聲去。」
  望著李益的背影,王閣老突然感到一陣凜懼,他發現這些後進的厲害之處。幸喜他們沒跟自己作對,否則自己是萬難與他們抗衡的。
  高暉已經夠厲害了,他敢出頭來公開逼於善謙乞致,到底還掌握著一些有力的證據以及他本身的實力與後台。而李益,不過是一個新仕的進士,還沒有用到高暉所持的有力證據,居然把一個公目之為不倒翁的兵部尚書,逼得下了台。
  當王閣老悄然地進入到小書房,接過了於善謙遞給他的奏章時,他更為驚駭了。
  於善謙是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被逼得下台的,主要的壓力自然是來自高暉,可是於善謙在矢口痛訾高暉時,居然還對李益極道感激與推崇之情,就使得王閣老對李益的看法更進了一層。
  他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如何說詞的,當然也不便詢問,隨著附和了幾句,接受了於善謙的奏稿,完全按照李益所安排的方法,叫自己的兒子送於善謙回府。客人們並不感到奇怪,因為於善謙年歲已經不輕了,自然憤怒難免。還有人為高暉擔了心事,那是吃過於善謙暗虧的人,他們知道這老兒很厲害,當眾受辱不知道要採取什麼手段報復呢。
  董其武那批人有點訕然,也不太好意思來見盧方。因為商量得好好的一個計劃,在他們猶豫下未能實施。為了怕盧方迫問,他們吃過了壽酒就急急地告辭了。
  盧方則由於李益向他所作的暗示,心中大定,也沒再跟那些人追究,看他們匆匆告辭的急態4心中還在暗笑,這些有頭有臉的客人一走,王閣老就不必再去周旋了,邀了盧方與禮部尚書劉鐸入小書房密談,本來是無須要劉鐸加入的,但因為他與盧方是郎舅至親,所以才把他一起邀了進去。
  盧方問道:「我那小婿是否將於老兒說服了?」
  王閣老這才將一個錦盒打開,指著裡面的奏摺道:「令婿果然不愧為幹才,居然有本事叫於老兒在這兒親自把摺奏楷錄妥當,單等老朽明日早朝時遞上去了。」
  盧方看了一遍,才笑道:「我先還擔心他會莽撞行事,想不到他還真辦到了!」
  王閣老點點頭道:「不錯,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說詞,逼得於老兒低頭不說,更難得的是於老兒受了擺佈,還直說他的好話。」
  盧方很得意地道:「於老兒慣會暗箭傷人,這下子自己也得到報應了,君虞那孩子看事情一向很準,他早就說老董他們不足以成事,果然給他料到了,說得好好的,到了臨時,他們又裹步不前了。明天閣老把這份奏摺呈廷時,看看老董他們的嘴臉一定很有意思,他們一定沒想到不仗他們,小婿也能把事情辦妥。」
  劉鐸比較仔細,看了一下奏摺後才道:「事情未可樂觀,摺子呈上去,聖上准不准還很難說,於老兒也是很有機心的人,他在摺子上說的是年高體弱多病,力將不能勝任,才懇請准休,但是這封奏摺卻寫得十分用心,字體方正,筆墨圓潤,而且筆力蒼勁,比他以前的奏摺更見火侯,這表示他還能辦幾年事,聖上豈會不加挽留?所以雖然他上了這份辭章,卻並不一定就表示他準會走路。」
  這一句話把兩個人的一團高興都澆涼了下去,他們的確都沒想到這一點,劉鐸用手摸著鬍子,慢條斯理地道:「聖上有倦政之意,退為太皇,禪位太子,卻又怕太子千歲殿下少不更事,對顧命老臣都極為推重,於善謙在聖駕前能言聽計從,可見是相當受重視的,豈會輕易地放他走,所以於老兒在辭呈上用足了精神,別具一番心思。」
  王閣老道:「劉公觀察入微,的確有道理,難怪於老兒在遞過辭呈的時候,雖是滿臉急憤,卻暗有得色,老朽再也沒想到他是在這上面用心思……」
  兩道眉毛深深的鎖了起來,劉鐸卻又笑道:「閣老!你也不必煩慮,好在這次是高暉跟他鬥,成與不成,都與我們無關!何況我們原是為了幫助十郎而為,現在他在閣老面前盛誇十郎,大概是改變了對十郎的看法,目的已達,對他的去職與否,都無什麼緊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