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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李益這才明白李翔何以要如此吹捧的原因了,他暗示這批東西是買回去送禮的,難怪姚舜之會如此巴結了。他心中實在佩服這位族叔的練達,只好順著口氣道:「是的,君虞雖沐先伯父余沾,但也受夠了累,親朋故舊,到了年下都要示一番,而且又不能太寒傖,想來想去,只有找些他們合用的東西而自己來跑一趟,以表示誠意。」
  姚舜之笑道:「值得的,既藉機會玩一趟,又做足人情,而且兩地價格,相去不下數倍。」
  李益道:「正為了這原故,君虞才匆匆而來。」
  姚舜之問道:「進士公準備買多少?」
  李益一伸兩個指頭道:「君虞帶了這個數目來,因為不諳行情,請老夫子看看能買多少,因為送人的東西,價錢倒不打緊,但一定要質佳工細。」
  姚舜之道:「兩萬錢的綵緞已經很豐盛了,進士公的本錢可下得不小。」
  李益笑了笑,知道這位老未子選對了,他把日標定得這麼低,大概在收購時也可以把價錢壓得很低,如果不是讓李翔得了那麼大的好處,他一定不會介紹這麼得力的人,因此低聲道:「老夫子少說了一個十字。」
  姚舜之一驚道:「什麼?二十萬,那要整整一大船,進士公,你要送這麼多給人?」
  李益乾脆做足架子道:「這都是先伯那一任宰相所累,長安的三司六院以及各處王府,算起來都是父執先進,處處是要應酬到,以免得罪人,否則我也不必跑這一趟了,就是因為這筆費用太鉅,我才想辛苦一點省幾個。」
  姚舜之道:「進士公,學生有個建議,你不如分出一半來買春綢,一則價錢便宜,二則等進士公回到長安時,敝鄉的春綢還沒運到,可以搶個先,人情做得更足。」
  李益大為興奮,這倒是他從沒想到的,但表面上卻裝作很淡然地道:「多承指教,老夫子看著辦好了。」
  姚舜之道:「因為現在各處商家也在採購以供年下之用,學生憑人情當然也可以勻過來,只是數目太多,難免會招致物議,傳到長安,對進士公反倒不美,但就購春綢,不會引起注意了。」
  李益道:「是極!是極!這件事不能張揚,我到了長安,也只能說是順便帶去的土儀。」
  他見姚舜之已在搬手指計算,知道姑蘇人精打細算,可能在盤計從中所落的好處,所以又逗他一下道:「我到長安,在那些父執面前,把老夫子的長才推薦一番,如果東西能使他們滿意,老夫子以後可忙了,說不定來年各大府第都會遣專人來向老夫子請教了!」
  這番話太誘人了,姚舜之不禁欣然色動,只要把這一次事情辦得漂亮,以後能為長安各大宅第經手採辦,那好處可實在是可觀,因此把自己原來計算所落的好處,大大地打了個折扣,以為將來鋪條路。
  因此眉開顏笑地道:「那倒不敢當,犬子目下有個小小的前程,如果進士公念在學生此番苦勞,以後多予提拔,學生就感謝不盡了。」
  李益乾脆再吊吊他的胃口,笑笑道:「我因為年紀輕,想多充實自己一下,而且今年也沒有什麼適當的缺,所以決定閒散一年,把門路走熟,來年好好地幹一下,令郎的事,我不如先為老夫士吹噓一下,等來年老夫子自己看情形,要找那一處門路活動,豈不更為妥善。」
  這個圈子套得更牢,意思已點明了,只要他今年盡心,把路子走通了,明年各大宅院自己會來找他,活勁起來更為方便。
  姚舜之果然上了鉤,連忙道:「學生一定盡力,進士公如果有閒,今天就下鄉去看看,決定了款式,學生立刻著手收集。」
  李益笑道:「我對這些可是外行,不如請老夫子把樣品收齊了,到我下腳處來,由小妾來作決定吧P這些東西還是女人們比較內行。」
  姚舜之笑笑道:「原來進士公已經恭喜了。」
  李益道:「還沒有,但長安時尚,總要在身邊弄個人,小妾對長安命婦們的喜憎很清楚,所以我帶了她一起來!也因為這原故,才要多辛苦老夫子偏勞,不能奉陪了。」
  姚舜之道:「學生明白!學生明白!進士公請回寓吧,學生今天晚間,必定有所報命。」
  他喜沖沖地告辭張羅去了,李益回到客棧,把情形說了一遍,霍小玉道:「你真會坑人,何必騙人呢?」
  李益道:「不這樣他不會賣力,反正我也是這一趟,明年秋選我一定要抓個差事,不能再來這一套,何況我也不是真騙他,這批東西到了長安,必然會供不應求,我找幾個大戶為他推薦一下,總不會讓他白忙的。」
  霍小玉想了一下道:「回頭他來了,我以什麼身份呢?」
  李益最怕的是這一點,他當然不能把對姚舜之說的話告訴小玉,因此笑笑道:「他不會問,我也不便說,因為不能告訴他說你是王府的郡主,他也知道我沒有成親。」
  霍小玉愀然輕歎道:「我這是多此一問。」
  李益歉然道:「小玉!你要瞭解我的苦衷,翔叔那兒,我沒有隱瞞你的關係,他不是還遣人為你送了禮來的嗎?但有些人卻不便多說,你明白我的心就好。」
  霍小玉有點歉然地道:「是的,我明白,你把我帶出來,我已經心滿足了,我不該再奢求。」
  李益笑道:「本來就是嘛,姑蘇是出美人的地方,我若是存心荒唐,就該把你撇在家裡,一個人逍遙一番的,這次帶你出來,不知道犧牲多大呢!」
  有時一句佻達的笑話,比海誓山盟,甜言蜜語更打動少女的芳心,李益是深深懂得這一套的,所以他輕描淡寫地一句說笑,反而把霍小玉逗樂了。
  到了晚間,姚舜之果然捧了一大堆花樣來了。
  他老於世故,對霍小玉的身世絕口不提,稱呼上卻用夫人二字,聽得霍小玉十分開心。
  選定了十幾種較為新奇的花式,也選了五六種春綢的款式,李益很聰明,把二十萬錢一起交給了姚舜之道:「就按照這樣子,請老夫子酌情采構吧,而且還麻煩老夫子一件事,論老夫子找幾個針線好的女工,把每一種都趕製一件出來,手工一定要巧。」
  姚舜之以為李益是為霍小玉添置新裝,十分巴結地道:「是!學生立刻就找人,採購的事,也由學生一手包辦,進士公與夫人趁這幾天,放心到各處去玩玩。」
  李益笑道:「正是這個意思,虎丘風光,館娃遺跡,吳宮舊址,都是聞名天下的名勝古跡,假如不去玩玩,就虛此一行了。」
  姚舜之道:「虎丘風光尚可一觀,吳宮與姑蘇台,卻只有一片荒蕪瓦礫了!」
  霍小玉道:「我們憑弔的是古跡。」
  姚舜之逢迎地道:「夫人天姿國色,尤勝西子,西施如果地下有知,見了夫人也會一定自慚顏色的。」
  霍小玉嫣然一笑,心裡十分受用,謙謝了幾句,姚舜之識趣地告辭了。
  採辦的專有姚舜之去忙,李益樂得輕鬆,帶了霍小玉和浣紗,暢遊了姑蘇名勝。
  過了四五天,姚舜之已經把一切都辦妥了,李益一清點數量,心頭不免暗暗吃驚,因為足足要裝兩大船。
  如以長安市價而計,至少也要超過本錢的三倍有餘,他知道這是姚舜之特別賣力的原故,而姚舜之所以肯如此賣勁,也是為了自己所答應的條件。
  所以在閶門外登船的時候,他把姚舜之拉到一邊道:「這次全仗老夫子的大力賜助;關於令郎的事,我一到長安就立即關說,明春必有以報。」
  姚舜之感激萬分,呈上了他兒子的履歷,只是一個小邑的縣尹,而且也是捐班出身,李益對這個倒是很有把握,隨便找個人寫封私函就可以拔遷了,因此收起履歷道:「老夫子放心,我一到京師就找人打通關節,老夫子也稍稍準備一下,等到薦函一到,拿去見上憲就行了。」
  李益算得很清楚,姚舜之這次採辦不僅賣足了人情,而且還一文都沒落下私囊,所以才辦得如此豐盛,到了長安,把兩船綢緞脫手後,破個幾萬錢,就可以把這件事打點妥當,因此預先就把承諾開了出來。
  而且他還有個打算。低聲囑咐道:「關於我這次南來的事,老夫子可得慎密些,令郎如果肯遠至倒無所謂,如果想在家鄉附近求發展,就不能讓人知道是我代行的關節,否則我就不好找人了。因為我打算把這船上的精品,選三成放在令郎名下去活動的,京中絕無問題,就怕這邊的上憲知道了,對彼此都不便。」
  姚舜之是老公事,而且姑蘇與長安時有往返,吏情極熟,知道李益此刻是世家子弟與候選科官的雙重身份,從事關說人情是干律的,如果讓御史知道參上一本,利害干係很大,連忙道:「是!是!生學懂得,所以這兩船綢緞,學生都是從四鄉零星採集,沒有提及進士公一個字,因為進士公是要送人的,所以都選的是精品,每一匹的織工或略有不同。但品質都是上上之選。」
  李益聽了也放心了,他要的不是雷同而是質佳式新,最好是款款不同,將來在長安推出時,才能滿足長安人新奇的刺激而居奇。
  因為帶了兩船重貨,李益為了怕起落費時,決心盡量利用水程,假運河直溯而上,而且為了爭取時間,不惜重酬,叫船家沿途雇了腳夫背纖,日夜兼程而行,雖然稍微遠了一點,但計算起來,還是比陸行快。
  船是包下來的,行止自決,他又懂得攏絡人心,不惜小費,因此進行得非常順利。
  而且在船上也免了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投宿行旅之苦,更免了車馬勞頓之辛勞,反倒十分逍遙。
  只要是天清氣爽的好日子,他就置備幾樣菜式,跟霍小玉兩人踞坐艙中,一口小紅泥爐溫著酒,且行且酌,浣紗在一邊溫酒侍候,日子過得倒很痛快。
  霍小玉一面瀏覽著兩岸景色,滿足地呼了口氣道:「這樣子行旅才舒服,比我們上終南山的那一趟,簡直是天壤之別。」
  李益笑笑道:「那要謝謝大隋的那位風流天子楊廣了,如果他不是開盤了這條運河,你那會有這麼舒服。」
  霍小玉道:「隋煬帝開鑿運河是為了到江都去觀賞瓊花,那有開到這兒來。」
  李益笑道:「你真是中了流言之毒N隋煬帝雖然私生活荒唐一點,還沒有荒唐到這個程度,他開鑿運河,是為了興水道,通漕運,使江南的魚米豐產,能夠暢疏各地,以有餘濟不足,目光遠大,是為萬世不朽之偉業,只是他僅開鑿到江都。從世因其利而延長,直通江南,雖然這一段不是他開的,但也是繼承他的事功。」
  霍小玉道:「書上是那麼說的?」
  李益笑道:「盡信書不如無書,大唐是繼隋而起的,總不能鼓吹他是個明君而自認叛臣吧,當然要把他的事功歸之於荒唐了!」
  霍小玉笑笑道:「那麼這一段運河是誰開的呢?」
  李益道:「事過多年,已經難於查考了,但我想煬帝時已經動工了,太宗與則天皇帝都參與其事而卒成之,大家有份,因為現在江南一帶,都是流傳以『千戶老麻』來嚇唬小孩予,可見工程之始,還是在煬帝之時。」
  浣紗在旁道:「千戶老麻又是誰?」
  李益笑道:「就是主承鑿河的監督麻叔謀,官拜千戶,是以而稱,相傳他喜歡吃小兒之肉,在鑿河時,每天都要用一個小孩子蒸熟為食,江南人才用他的名字來嚇小孩子,如果河僅止於江都,千戶老麻的大名怎會流傳至此?」
  霍小玉正剔著一塊鴨腦在吃,聽了這話,不禁一陣作嘔,連忙合著嘴起來到船舷邊,把胃中的酒肉都吐出來,才漱口回座道:「十郎!你真是的,在吃東西的時候,提起這些噁心的事!」
  李益笑道:「你也真嬌貴,講歸講,吃歸吃,那裡就會作嘔到這個程度呢,再說人肉又不是不能吃的,饑荒之年,災民餓急了,易子而食的事屢見不鮮,征戰之際,糧秣不繼,殺了敵人來果腹的事也很尋常。」
  霍小玉駭然道:「真有這麼殘忍的事?」
  李益道;「事出於傳聞,真確與否不可記。」
  霍小玉直皺眉頭道:「太殘忍了,太不像話了!」
  李益笑笑道:「世有愚孝之子女,常割股入藥,以療親疾,這不是一樣的荒唐無稽嗎?
  怎麼就沒人說這是殘忍呢,可見一件事的善與惡,只能以常情處之而不能深究,否則善與惡就難分了,老虎吃人謂之凶獸,人以虎為食就是理所當然,這難道公平嗎?」
  霍小玉笑道:「我抬貢是抬不過你,任何事你都能搬出一大番道理來的,割股療疾,只是一番孝心,但以人肉為食,究竟不合常情。」
  李益本來想笑的,可是一個意念突來,忽地皺起了眉頭。
  霍小玉不知道那一句說話錯了,連忙問道:「十郎,你是怎麼了,剛才我只是開玩笑。」
  李益苦笑道:「我知道你是開玩笑,我也不是為你那句話不高興,只是我想起一件擔心的事。」
  「那件事值得你擔心?」
  「我們這一路上回去,會不會遇上打劫的盜賊?」
  霍小玉不禁也笑道:「十郎!你真會杞人憂天,我們來的時候,帶了赤金古玩;你都不在乎,現在倒怕了?」
  李益苦笑道:「來的時候我們穿著簡單,帶了幾挑行李,人家只以為是個落第的窮儒,根本看不上眼,財不露白,不會啟人盜心。現在可不同了,這兩船綢緞明擺在這兒,想遮掩都遮不了,惹人注意的可能就大了。」
  霍小玉道:「你不是也學過擊劍射之術嗎,前些日子還聽你說過你曾經單身擊退過兩個劫匪,原來是騙人的!」
  李益歎道:「不是騙人,那次是我上京趕考,只有我跟李升兩個人,遇見兩個強人,我一個人仗劍把他們擊退了。但現在不同,這兩條船上,已經有十幾個水手,即使棄舟登陸,也要十幾輛車子,人是多了,危險也增加了,小股的盜賊必然不敢覬覦,敢於光顧的,必是大股的盜賊,動輒數十人,甚至於百餘人,我絕對應付不了!」
  霍小玉也憂形於色道:「那怎麼呢?」
  李益皺眉不語,霍小玉想想道:「但願老天爺保佑,別叫我們遇上,真要碰上了,最多把東西給他們就是了!」
  李益苦笑道:「你說得倒輕鬆,我們的身家已全在這上面,給了他們,回去怎麼辦?」
  霍小玉道:「你不是還留了十萬錢在長安嗎?」
  李益道:「不錯!那是留著過日子的,我們回去還得過一年呢!」
  霍小玉道:「能夠過這一年就行了,明年你放了缺就有進益了。」
  李益苦笑道:「那就苦了,上下打點,處處需索,就指著這批東西,否則優差還是會讓人捷足先登;我又何必等這一年呢?所以這筆貨我們絕不能損失。」
  霍小玉笑笑道:「窮富是命中注定,該怎麼就怎樣,命裡該不發財怎麼強求都沒有用,何必去急呢!」
  李益歎了一口氣道:「你好像很達觀,別忘了,這都是你的錢!去了你不心疼?」
  霍小玉道:「不心疼,錢財本為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借此玩一趟江南,我已經心滿意足了。老實說,我根本沒有指望此行能賺錢!權當我們玩一趟花掉了,不就行了嗎?」
  李益想想也笑了道:「你都想得開,我還有什麼好擔心呢?我只是怕對不起你,把你的錢給糟蹋了。」
  霍小玉忙道:「十郎!別這麼,奴身已屬君。我從來沒想到我自己還有什麼,我只有一個你,其他都不在乎。祗要我們能守在一起,我什麼都不要。」
  李益道:「真要丟了這筆錢,我們回去可苦了!說不定一路上還得討飯回長安。」
  霍小玉道:「那倒不會這麼慘,盜亦有道,我聽說大股路劫的盜匪都有個規距,那就是劫貨不傷人,多少還會留個回家的盤纏。」
  李益笑道:「你又沒遭過盜劫,怎麼知道?」
  「鮑姨說的,她的顧客中有不少是京師的富商,有遭遇過盜劫的經驗,多少總會留一點的。」
  李益苦笑道:「那就苦了,也許留下一點夠吃飯住店的零錢,那我們就要靠兩條腿走路回長安,了。」
  霍小玉道:「這也沒什麼苦的,那怕一文不名,我們也餓不了肚子,你會吹簫,我能唱曲,連浣紗都能將就看哼幾句,一路賣唱回長安,也能挨過去。」
  李益笑道:「你好像把一切都盤計好了。」
  霍小玉嫣然一笑道:「凡事總得往最壤處想,才不會失望得太多,沒出門以前,我就盤計好了,萬一血本無歸,我們怎麼個回去,所以我的衣包裡帶了一枝洞簫,一支竹笛,你記得那枝洞簫嗎?在我們定情之夕,你就吹著這支簫子,只有鮑姨的琵琶可堪匹敵,把娘的簫都壓下去了。」
  李益大笑道:「好!好!你一介女流都有這等豪情,我這個大男人難道還有什麼丟不開,把笛子拿出來,我要好好地奏上一曲,以盡此歡。」
  霍小玉果然取出了笛子,同時還取了玉簫出來道:「我的簫可能追不上你,但也下過幾年功夫,我們趁此大好時光,乾脆停下船來,好好地樂上一樂。」
  這時天色近暮,船正好到了一個叫奔牛的小鎮,李益吩咐船家泊岸歇宿,叫那些船夫自去覓地吃喝歇息,自己又著浣紗弄了幾樣小菜,搬到船頭上鋪下一張蓆子。
  碧空如洗,新月如眉,船家識趣,都擠到後面那條船上去了,一條大船,就剩下他們三個人。
  李益喝了幾杯酒,不禁詩情大發道:「如此良夜。不可無詩,小玉,你常羨曹子健七步詩才,今天也讓你領略一下我的倚馬才華,由你出題限韻時來考考我。」
  霍小玉笑道:「限時可以,卻不限韻,因為那樣反而拘束了你的發揮,既為即興,也不要你長思考,就以這促促為調,賦即興詩一首,我要擊缽為催了!」
  說著拿起一口瓷碗,用烏木箸叮的敲了一響道:「一擊為起,七擊為止,好詩不成罰酒千鐘。」
  第二響又敲了起來,李益趁著酒興,立刻啟口吟道:「促促復促促,黃河九回曲。」
  霍小玉立刻道:「停停!身在江南,句吟黃河,弄錯了地方,罰酒一鍾!」
  李益笑道飲了一鍾:「我一直生長在黃河之畔。因此習慣上總脫不了黃河,好在黃河的水跟運河的水都是一樣的,罰是該罰,詩就將就吧。」
  霍小玉含笑三度擊缽,李益繼續吟道:「嫁與棹船郎,空船將影宿。不道君心不如石,那教妾貌常如玉。」
  七擊未終,句已收成,霍小玉低吟了一遍歎道:「詩是不錯,只是立意該打,我還沒老,你已經心存他意了!」
  李益笑著道:「這點太冤枉我了,你限的範圍是即興,我自然將景入詩,你我同在一船,從來也沒有叫你空船將影宿過,這當然不是說你我的。」
  霍小玉道:「那你說的是誰?」
  李益道:「是船老大,剛才看見兩隻船的船老大都悄悄地下了船,出去找樂子去了,只有兩家的船娘擠在後面的船艙裡。因此才有此歎!」
  霍小玉回頭看看,果然後面的船上只有兩個船婆子對著燈在做著針線,不禁問道:「那兩個船老大上那兒去了?」
  李益笑笑道:「也許是上岸喝酒去了。」
  「這船上的酒菜都很豐盛,他們幹嗎要上岸去喝?」
  李益道:「船上酒菜雖具,卻少侑酒的人,看我們吃喝得這麼開心,他們自然熬不住也想找點樂子。」
  霍小玉哼了一聲道:「這些男人簡直該打!」
  李益哈哈大笑道:「小玉!這話不公平,升斗小民,同樣也有追求聲色的權利的。」
  霍小玉道:「他們不該丟下妻子。偷偷找樂子去!」
  李益笑道:「假如成了家的男人都該在家裡陪老婆,長安市上的鶯鶯燕燕早就餓死了,平康里巷中的妓客,十之八九都是有家室的人。」
  霍小玉想想也笑了,世風如此,自己這番醋吃得實在沒來由。
  於是她忙道:「十郎,剛才只賦了一章短詩,別說你沒盡興,連我聽了都不過癮,趁著這余輿尚在,你再賦一首新章好嗎?」
  李益笑笑道:「可以,我自己也覺得詩才未竭,滿肚子的佳句,根本就還沒發揮呢,這次又要我吟什麼?」
  霍小玉遊目四顧,只見下一處淺灘,放著十幾頭馬匹,大概是剛騎來的。一個小孩子正在河邊洗刷,乃笑笑道:「這次以飲馬為題,要雄壯一點的。」
  李益看了略作構思,起句已得,脫口吟道:「百馬飲一泉,一馬爭上游!」
  霍小玉搖搖頭道:「平平而已。」
  李益道:「好詩不能字字珠璣,但得一二佳句,才見得氣勢磅礡,所以詩重後勁,如李白的五絕鄉思一首,起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兩句,敘事平平,毫無住處,但後面綴上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乃覺得渾樸自然--」霍小玉笑道:「怎麼說都是你有理,但看你後面的佳句吧,看你能堆出什麼來?」
  李益道:「給你一打岔,我連起頭的都兩句忘了。」
  浣紗道:「百馬飲一泉,一馬爭上游!」
  李益笑著點點頭,接著吟道:「一馬噴成泥,百馬飲濁流。上有滄浪客,對之獨歎息。
  自顧纓上塵,徘徊終日夕,為問泉上翁,何時見沙石?」
  長吟才罷,遠處有人鼓掌道:「好詩!好詩。上有滄浪客,對之獨歎息,自顯纓上塵,徘徊終日夕!當是取典於論語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然末句『為問泉上翁,何時見沙石?』則又隱點出不見河清,難俟人壽之慨,足見才情!」
  三人聞聲驚顧,卻見一個偉丈夫,腰佩長劍,慢慢地走到船邊,拱手道:「在下黃衫客,京都遊俠兒,閒遊經此,頃聞朗吟,深佩高才,不敢冒昧,請客一晤。」
  李益在長安時,也聽過黃衫客的名字,知道此人,不僅精擊技,且精於詩,自號黃衫客,以此為名,是個風塵奇士,連忙起立肅衣為禮道:「久仰盛名,敬請賜蒞。」
  黃衫客從跳板上走過來,笑著道:「別客氣,初聞促促之作,在下以為是風流文士閨閣之吟,已打算走了,復閒飲馬之歌,還以為閣下是位久經滄海的征客,不意吾兄竟是位翩翩佳公子,而有如此感懷,足見才華之深」冒昧打擾,請恕失禮。」
  他絲毫沒有一點文人拘泥之態,痛痛快快地坐了下來。霍小玉好奇地打量看這位不速之客,見他也不過三十上下年紀,目光炯炯,英氣迫人,然而他坐下來的姿態,卻又十分自然優雅,沒有一點粗獷的流氣。
  浣紗忙取了一副杯箸放在他面前,霍小玉笑道;「浣紗,這位先生恐怕不耐細飲,你還是換口大爵來吧!」
  黃衫客笑道:「夫人不愧知我。」
  浣紗卻為難地說:「小姐,船上沒有大爵。」
  霍小玉道:「那就取大碗來,先生是豪士,不會計較器皿的粗細,而且拿三口來。」
  李益也很興奮地道:「對!拿三口大碗來,把這火爐也撤了。搬一罈酒來,我們好好地喝上幾碗。」
  黃衫客道:「在下是豪飲慣了,主人卻不必勉強。」
  霍小玉笑道:「妾身雖然量淺,但幾碗還是能奉陪的!」
  黃衫客大笑道:「難得!難得!佳人已難得。能酒的佳人更難得,能酒而又好客不俗的佳人則難上加難矣,在下為此要浮三大白。」
  浣紗取了三口大碗過來。搬過一罈酒,黃衫客搶了酒罈,連倒了三大碗,一口一碗喝了下去。
  接著才為李益與霍小玉斟滿了酒笑道:「那三大白是對夫人表示敬意,現在則是敬主人。」
  李益與霍小玉也乾了-大碗,李益依然談笑自若,霍小玉已有點酒意道:「先生!對不起,以後我可不能奉陪了。」
  黃衫客笑道:「當然!喝酒本是快事,不盡興不痛快,過量也沒意思,各憑己量,盡與而止,才能得酒中之趣,夫人儘管隨意好了。」
  轉向李益道:「來得冒昧,尚未請教?」
  李益笑笑道:「山西姑臧李益。」
  黃衫客大笑道:「我說這荒鎮野地,何來雅士,原來是名滿長安的李十郎,閣下高魁得意,怎麼會有興趣到江南來呢?」
  李益笑道:「一第何足為齒,青雲路高,尚須黃白為梯,今秋吏選未得門路,所以樂得多逍遙一年。」
  黃衫客一怔道:「閣下才高八斗,又是清華世家,更是正科及第,難道還謀不得一職?」
  李益道:「求一官不難,難在未能如人意,所以寧可等一年,明秋再想辦法。」
  黃衫客笑笑道:「這也對,以十郎高才,應該找個能一抒懷抱的機會去發展,將就求得一職反倒埋沒了。」
  李益微笑道:「既然走了這條路,自然只好找一條寬一點的,抒展懷抱的話談不上的,因為一第進士,只是仕途入門而已,還沒有到從心所欲的地位,上面層層節制,只有聽命的份,沒有說話的餘地。」
  黃衫客笑道:「吾兄倒是坦率得很。」
  李益微笑道:「兄弟一向實事求是,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如果我現在就搬出天下為己任的大話,兄台也不會相信,倒不如實說了。」
  黃衫客笑著又浮了一大白道:「在下一向不喜與文人交遊,就因為他們虛偽的多,像吾兄這樣的文人倒是很難得,這個朋友值得一交,吾兄對明年的吏選有何安排?」
  李益道:「也無所謂安排,兄台遊俠長安,情形也不隔閡,無非是人情打點而已。」
  黃衫客道:「在下問的就是這個,姑臧李家游宦長安的雖然不少,據我所如,都是各管各的,人情涼薄,府上也是出了名的,可能幫不了什麼忙。」
  李益不禁赧然,黃衫客道:「吾兄請恕在下失禮,因為吾兄剛才坦言無隱,在下也就直話直說了。」
  李益輕歎道:「人情涼薄,豈僅寒家一族為然,宦場中就是人情最涼薄的地方,而長安尤甚,兄弟根本就沒有打算求靠親友。」
  黃衫客道:「所以在下才動問,在下雖然是一個布衣,但朋友倒交了不少,只要我開口,萬金立致……」
  李益道:「多謝盛情,兄弟倒還不需要。」
  黃衫客道:「吾兄這樣就見外了,吾人相交惟誠,雖是萍水相逢,只要投機就是知己。」
  李益笑道:「兄台誤會了,兄弟說不需要,不是見外。而是已有著落。」
  黃衫客道:「吾兄言不由衷了,李十郎文名滿長安,姑臧李家卻不是豪富之族,吾兄的情況,在下也略有所聞,在下離京之時,吾兄剛由客邸遷寓到新昌裡,無非撙是為了節開支。」
  李益的臉紅了一紅,黃衫客笑道:「新昌裡中多名士,亦多寒士,因此我的朋友也不少,十郎既是長安聞人,行止自然也易於流傳,在下才略有風聞。」
  李益覺得這個人很不錯,不僅坦率無隱,而且也熱誠感人,他誠心邦助人,做得不像施捨,也不傷人尊嚴,面對著這樣一個朋友,使人頓有親切與知己之感,於是誠懇地道:「兄弟是確有了著落,都在這兩條船上。」
  黃衫客微微一怔道:「什麼?這兩船綢緞是李兄的?」
  李益自然地道:「是的!兄弟趁著歲前的余閒,到了姑蘇小游一趟,順便帶點蘇綢回去,大概可以賺個對倍之利,這樣總比向別人伸手告貸強。」
  黃衫客笑道:「不錯!李兄日後必是能吏,以有餘補不足,可見對民生之所需瞭解很清楚。」
  李益坦率地道:「兄弟自知家境寒拮,而拘於族門,又不能過於撙節,即使正式出仕後,也打算在這上面去博取所需,這樣才能安心做事,不從老百姓頭上打主意。」
  黃衫客道:「高見!高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則不傷廉,生財有道,方可以做好官,李兄能於未仕之前,綢繆及此,就值得欽服,但這兩船貨價也在不菲。」
  李益道:「是的!總計值二十萬,都是借自拙荊的私蓄,世情淡如秋雲,小弟認為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好。」
  他乾脆再把與小玉結合的情形經過詳細說了一遍,黃衫客避席一揖道:「李兄不畏權勢,為維護孤弱而與豪門抗禦,實為吾輩中人,兄弟深感未能及早識荊。」
  李益笑道:「相逢也不算晚,彼此還都是朱顏烏髮各少年,兄台這一說就迂了!且小弟很慚愧,不敢說一個俠字,俠者無私,仗義拯孤,路見不平而為之,小弟只是為護衛所愛而為之,到底差了一層。」
  黃衫客笑道:「兄弟的看法卻不如此,以李兄的處境,換了個人,避之唯恐不及,那裡還敢去招徠呢,科場新貴,正在求售之際,啟怨豪門是最不智的事,李兄能為所愛而輕名利,是為情而俠者,較吾輩又深一層,可敬,可敬,兄弟當為浮一大白。」
  他又乾了一大碗酒,放下酒碗笑道:「李兄!請恕兄弟探及隱私,尤其是追問到購貨之資。實在交淺而言深了。」
  李益道:「那沒什麼,君虞此生無他,唯幼稟庭訓,力求處世無偽,事無不可與人言。」
  黃衫客笑笑道:「但兄弟多問兩句是有原因的。因為李兄在京城既不得意,何來此巨資,兄弟必須要問問清楚。」
  李益笑道:「這也是出自兄台愛我之心,唯恐小弟困窮而思變,集聚不義之資而圖利,小弟只有感激。」
  黃衫客笑道:「對了!兄弟要問問清楚,就是為了這個,實不相瞞,小弟雖為路過,卻是有意前來的,目的也在這兩船貨。」
  霍小玉嚇了一跳,李益卻十分平靜,笑笑道:「吾兄如有急需,儘管借將去,小弟目前並不急用。」
  黃衫客笑道:「李兄說的是真話?」
  李益含笑道:「本來就是真話,吾兄既然在岸上停留了一陣,當然也聽見小弟與拙荊的談話,這兩船東西,我們也沒有想一定能順利運到長安,已經作了最壞的準備,與其落人別人的手裡,倒不如給吾兄應急了。」
  黃衫客道:「兄弟乃是受人所托,並不是將這兩船貨掠為己有,而是使它到不了長安。」
  李益倒是一怔道:「這是為什麼呢?」
  黃衫客道:「出錢的是長安一些綢緞商,當吾兄在姑蘇搜購。他們聽到了消息,輾轉打聽得是一位豪客採集到長安饋贈豪門的。」
  李益苦笑道:「當時只好如此飾詞,因為居官而兼商,有干廷律,小弟總得為未來功名計。」
  黃衫客笑道:「可是這樣一來,長女的綢緞商都要受到損失了,所以他們集資三十萬,托兄弟將船弄沉掉。」
  李益道:「這就太不應該了,小弟與商爭利,固屬不該,但也是正當謀財之道。」
  黃衫客道:「如為貸利,自然情有可原,如系饋贈豪門,則不僅壟斷商利,而且也必將系不義之財,小弟受托沉船,倒不是想令貨主造成損失,因為小弟尚惜羽毛,絕不作盜賊之行,只是使行期延誤,在年前到不了長安,使那些綢緞商不失掉今歲的旺市而已。」
  「他們為了這個居然肯付出三十萬的代價?」
  黃衫客道:「這價錢是小弟開的,小弟暢遊兩湖歸來,得知今秋江水暴漲,氾濫成災,剛好遇見了他們,就向他開口,講他們樂捐賑災,他們提出了這個條件,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可以把今年的絲緞價格提高一點,也就出來了。不過李兄這兩船貨到了長安,他們就會受到影響,幾個出得起大錢的豪門收了饋贈就不會光顧了。」
  李益沉思片刻,輕聲一歎道:「人算不如天算,兄台既為災民作義舉,小弟亦自當樂成,船到江都,小弟就停留下來,暢遊一下江都金陵等勝跡,在客地渡歲,年前絕不到長安就是了。」
  黃衫客道:「這是什麼話,兄弟雖然答應了,卻並沒訂定,因為兄弟還要調查一下,如果他們所言非實,兄弟還不會接受的,既承坦然相告,兄弟自然更不會答應了。」
  李益苦笑道:「兄台拒絕沒有用,既然殷商已經知道了這船的去向。小弟就是趕到長安,也無法拋售了,除非壓著過了年關,才能將就盤出,斯時新裝俱就,春衣亦備了,小弟最多賺個途上化費,收回血本而已,何不乾脆做個好事,讓災民受惠呢?」
  黃衫客想了一下道:「這不行,此舉關係著李兄未來前途,小弟本來還打算略盡棉薄的,現在不但沒幫上忙,反而要李兄受累,豈是朋友之道?」
  霍小玉道:「先生,我們只是出來玩玩,能有收穫固然好,否則也無所謂,能澤惠及災民,我們更該盡力的。」
  黃衫客忙道:「夫人具此仁懷,在下更該助成。」
  李益笑道:「沒有用的,那些緞商的眼睛都看在這兩船貨上,拿住了我的把柄。已無利可圖了,為什麼不藉比積些陰德呢,兄台就這麼去回報他們吧!」
  黃衫客想了一下才道:「二位請稍候一下,兄弟暫時告辭片刻,少時必有所報。」
  說完他一長身,如同一溜輕煙似的拔高兩三丈,輕飄飄地落在岸上,幾個起落,眨眼間已不見蹤影。霍小玉歎道:「如非親見,我真不相信世間有此奇人,看來天寶亂時,盛傳的空空,精精,紅線等劍客,都是真有其人其事了!」
  李益道:「宇宙之大,無奇不有,本朝初年一班開國元勳,多半出身草莽江湖,像這種身手並不罕見,只是近來少了而已。」
  浣紗呶看嘴道:「眼睜睜到手的一大筆錢又飛了。」
  霍小玉笑道:「我倒不覺得有什麼損失,至少我們可以在外面玩上一段日子,而且又無形中做了件好事。」
  李益笑笑道:「說得也是,何況黃衫客來得正是時候,我沒想到那批緞商的耳目如此精明,假如糊里糊塗,把綢緞運到長安,再照我的計劃吹噓,錢是賺了,我這一輩子也完了,他們非買通兩個御史參劾我不可。」
  霍小玉道:「是啊,人還是安份點的好,命中該如何就如何,半點也強求不得的,我們不但逃過了一場災難,還間接做了一件好事,算算也值得的。」
  李益笑笑道:「再說這批綢緞由於姚舜之的斡旋,進價已廉於市價,到了長安,即使過了旺月,多少也有個薄利可圖,不算白跑這一趟。」
  霍小玉道:「十郎,你別忘了,還有答應他兒子的事,那可怎麼交代呢?總不能置之不理吧!」
  李益倒是一怔,盤算了一下道:「我倒沒有把這一項支出算在裡面,本來還有些十萬盈餘的,現在只有為他忙了。」
  霍小玉道:「別的利害不去說了,既然答應人家,就不能失信於人,我看還得設法把他那筆運動費先籌出來。」
  李益道:「目前有什麼辦法呢?」
  霍小玉道:「十郎,乾脆在江都就把貨賣了吧,寧可少賺一點,把姚舜之的問題給解決了,也免得擔驚受怕……」
  李益眉頭一揚道:「小玉!你真是天才,居然想出這麼一個絕妙的好主意,對極了,現在就設法脫手。」
  霍小玉道:「江都距姑蘇不過幾百里,運河直航可達,在江都脫手,獲利有限,那十萬錢還是要貼老本的。」
  李益笑道:「不必到江都,就在這兒賣了!」
  霍小玉道:「十郎,你想瘋了不成,這個地方有誰能買得起兩船綢緞?」
  李益笑道:「不但有,而且還可以賣個好價格,我相信黃衫客回來時,也許已經替我們洽妥好買主了。」
  霍小玉道:「有誰會買呢?」
  李益笑道:「天機不可洩露,黃衫客回來時,我要給他一個拍案叫絕,叫他看看我李十郎武的不行,文的還不會遜於他。」
  霍小玉不禁皺眉道:「十郎,你似乎對任何人都不服輸,人家是與我們誠意相交,你又賭個什麼氣呢?」
  李益笑道:「我不是要賭氣,而是為我們文人出口氣,黃衫客是長安奇士,一身武功非凡,大有俠名,是個很可敬的俠士,只是有個毛病,專喜歡跟文人過不去。」
  霍小玉道:「那是為什麼呢?」
  李益笑道:「那可不知道,有好幾次一些名士雅聚,正在揖讓升座之際,此公就如同天際神龍,突然地出現了,而且一屁股就坐上了首席。」
  霍小玉道:「他那個人是不甘屈居人下的。」
  李益道:「第一次時,人家不認識他,要趕他下來,他相應不理,有幾個不自量力的人想動手拉他下來,那自然是蜻蜓撼石柱,別想動得他分毫,有人動手要打他,他只輕輕一抬手,就推倒了好幾個。」
  霍小玉笑道:「那不是雞蛋碰石頭嗎?」
  李益繼續道:「大家見打既打不過他,好好一個集會,來了這樣個不速之客,意興簫索,只好一哄而散,但他還不讓別人走,便把人一個個地抓了回來,捺了坐下……」
  霍小玉笑道:「那一頓酒真是夠他們消受的。」
  李益笑著道:「難受的還在後面呢,他強灌了大家一陣,然後說你們不讓我坐首席,可是看不起我?」
  霍小玉笑道:「那些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答話呀!」
  李益含笑道:「他見沒人答話,又說道,你們雖然被我強邀入座,心裡都不服氣,只是打不過我無法趕我走路而已,我若是憑這個壓住你們也沒意思,因此我跟你們此文的,只要在座諸公以爾等之長把我比了下去,我心甘情願退居末座,否則的話,我就證明有資格坐這個位子。」
  霍小玉道:「結果呢?」
  李益道:「這位仁兄果真是辯才壓眾,無論是執經問難,八索九典,無不精通,賦詩論文也高人一等,把那些人折得口服心服,他才揚長而去。」
  霍小玉道:「看來他是真有學問了。」
  李益笑道:「不錯,學問好,才思也捷,那些文士對他真心欽服了,誠心再請他居上席時,他又飄然而去,然後又開另外一批人的玩笑去了,到了後來,有許多集會,大家只有空出上席,以待此公的光臨!」
  「從來也沒有人扳倒過他?」
  李益道:「從來也沒有,不過他並不是真的才甲天下,真正有學問的名士比他高的固然也有,只是那些人參加的場合,他從不去參加而已。」
  霍小玉道:「那他還是個謙謙君子,不算是個狂人。」
  李益道:「不過他有個可惡之處。」
  霍小玉忙問道:「他什麼地方可惡?」
  李益笑笑道:「人家慕他的文才,再誠請他加入詩社時,他卻自居為一介武夫。不配言詩。」
  霍小玉笑道:「高人雅士,胸懷自然不同於流俗。」
  李益道:「不錯,但是他這種作風卻令很多人心裡難過,因為他自己不配言詩,那些不如他的人就自然更不配言詩了,這不是變了法子損人嗎?」
  霍小玉道:「長安無聊的文人太多,也該這樣去教訓一番,有些人連平仄都沒有弄通,居然也以詩人自命,為了些狗屁不通的歪詩,還題在扇子上到處招搖!」
  李益笑道:「這正是他教訓人的話,他批評別人的詩,也常以沈約的聲律為典。說那些人該先去把聲駢之學弄清楚再來談詩。」
  霍小玉道:「這話也對呀,自聲律之學倡行,更兼得兩晉駢文之神韻,秉漢賦之工架,才成為本朝詩學之大宗,朝廷以律詩為取士之準,對聲律與平仄對偶,尤為重視,這才使詩境步入了一個輝煌的境界。」
  李益一歎道:「我最不同意的就是這一點,聲律之倡。實為詩中之賊,詩重的是意境,是文人的感受而發而為心聲,不能受限制的,今人言詩,以詩三百篇為宗,尤以風為祖,那些詩不受拘束,任意馳騁,才推為佳作,毫無穿鑿堆砌的痕跡,如鬼斧神工,混樸天成,兩晉之際,南詩不如北詩,就是因為南詩受了聲律約束的原故。」
  霍小玉道:「可是你的詩作中以律詩最多。」
  李益道:「不錯!那些詩是應制或應酬之作,為投時之所好,寫給別人看的,不是為自己寫的,所以我自己遣與之作,從不作律詩,像我今夜所賦的促促與飲馬之曲,我不敢說是佳作,卻是我自己喜歡的東西。」
  霍小玉道:「你說要為文人出口氣,就是為了這個?」
  李益道:「是的,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他抬抬貢,叫他把北朝的詩多讀讀,跟南時比較一下,到底是孰勝孰劣,然後才告拆他,以聲律壓人是多大的錯誤!」
  話才說完,艙外已有人高聲接口道:「高論!高論!兄弟等著有人說這番話久矣,卻不想於背後得之。」
  跟著人影一幌,正是黃衫客去而復返。
  霍小玉道:「先生真會嚇人,是什麼時候來的?」
  黃衫客笑道:「在下來時,正逢李兄談到在下的一些妄行,因此不便出來。」
  李益笑笑道:「兄台聽見了正好,也免得我再費一番唇舌,兄台以為管見如何?」
  黃衫客鼓掌道:「夫子之言,於吾心有慼慼焉,這正是我想說的話,但不如李郎妙舌生花!因此不敢在人前道及。其實兄弟心中最痛恨的也正是律詩,兄弟十五入泮應試,就是四聲未諳而被棄於榜外,發奮苦研聲律之學,等到弄通了,才發現諸多拘束,言非我所欲言,乾脆棄文而就武,不作仕途之想了。」
  霍小玉道:「那先生為什麼又要在長安遊戲人間,叫別人去鑽攻聲律之學呢?」
  黃衫客笑道:「我參加的都是些失意文人之集,可憐他們白首窮經,一第難就,還不知道毛病出在何處,所以才給他們一點刺激,叫他們在聲律上去了功夫,免得一輩子耽誤在空談上。」
  李益笑道:「吾兄倒是個有心人。」
  黃衫客肅容道:「兄弟這一生雖不作青雲之想,但還是希望讀書人能晉身仕途,為蒼生去盡點心力,以免政務為一些庸材俗吏所把持,尤其那些名士,才學與品節都不錯,就是犯了個孤僻的毛病,稍有失意,就自命清高,不肯隨波浮沉,以一點虛名沾沾自喜,兄弟才給他們一個當頭棒喝,叫他們放棄清談去專攻實務。」
  李益歎道:「吾兄此舉用心雖佳,但卻也是斯文罪人,也許有許多真正的詩才就此被埋沒了!」
  黃衫客道:「我倒覺得十個名士,不如一個好官,讀書人不求仕進,豈不是白糟蹋了那些年的苦讀?」
  李益肅容道:「兄台胸懷天下,李益失言了。」
  黃衫客笑道:「那裡,李兄才氣過人,卻不為文人迂行所拘,窮中求通而不損志節,這才是兄弟最敬佩的人,兄弟以為表現文人之節,當於無可奈何之時,如李陵之降胡,乃是留此有用之身,冀圖作更佳報國之途,方中求圓,才是大丈夫的作為,所以兄弟對李郎的事,略盡棉薄奔走了一番,總算已有了眉目。」
  李益笑笑道:「可是已經找到買主?」
  黃衫客一怔道:「李兄已經知道了?」
  李益笑笑道:「吾兄既然不願作盜賊之行而有助於兄弟,自然是為我這兩船貨物找個買主了。」
  黃衫客道:「佩服!佩服!」
  李益笑問道:「那些買主是在此地收貨,還是要我運到長安再交給他們?」
  黃衫客一驚道:「李兄知道我是賣給誰了?」
  李益道:「奔牛小鎮,沒有大商家能買得起,當然只有賣給那些委託兄台阻我行程的商家了,而且也只有他們才知道船上載的是什麼貨,在短時間內才能成交。」
  黃衫客笑道:「李兄心思之迅密,兄弟實在佩服!」
  李益笑道:「這不算什麼,本來是個最簡理的道理,往深處一想就明白了。」
  黃衫客道:「雖然說起來簡單,但是要想得到可也不容易,李兄的如此長才,將來出仕為民牧,折獄斷案9律可明察秋毫,不為小人所蒙蔽。」
  李益含笑道:「小弟也是想真心做點事,所以不急於求進,假此一年之暇,出來走走,也是想得多點閱歷見識,以為日後治事之本,敢問以那些人出價多少?」
  黃衫客道:「七十萬。」
  霍小玉驚道:「這麼高?」
  黃衫客道:「李兄這批東西收進的本價也不低,以他們的估計,至少應在三十萬之數。」
  李益道:「是的!這是我委託姑蘇一個文案師爺代購的,因為他曾托我為他的兒子謀個陞遷的機會,所似十分盡心,而且也沒有中飽,應該是更便宜得多。」
  黃衫客笑笑道:「難怪如此,這筆人情倒是非還不可,十郎算算要多少才夠?」
  李益想想道:「我答應以十萬為他打點,這個數目等於是他自己賺的,倒是不能少,好在吾兄大力賜助,售得七十萬之數,抽出十萬給他,十萬作為我往返長安沿途的花費。收回二十萬的母金,另外的三十萬吾兄可持去賑災。」
  黃衫客道:「那賢伉儷不是徒勞跋涉一趟了?」
  李益坦然地一笑道:「此行本不在牟利,而為增長閱歷,保持母金而回,於願已足,再能分惠災民,則是意外的收穫了。吾兄身在江湖,猶以拯溺為己任,兄弟此刻雖尚未民牧,卻也濟身仕途,自然更該盡方了。」
  黃衫客笑道:「拯危濟溺,人人有責,十郎只是個候選官,即有如此仁懷,比之那些現任方面大員,吝一毛而不拔,相形之下,寧不愧煞。」
  李益道:「兄台這話錯了,拯危濟困,乃是各盡其心,卻不是責任,故而俠者劫富而濟貧,雖情可諒,而法不可恕。」
  黃衫客道:「那麼十郎認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應該的了?」
  李益道:「不錯!朱門酒肉臭而不濟餓殍,道理上沒有錯,只是人情上說不過去而已,為富不仁可不是罪行,若兄以俠者之心視之,自然覺得不平,如以律法而言,則物各有主運用之權各在其主。」
  黃衫客沉思片刻,肅容一揖道:「十郎說得對,兄弟醉心於俠,竟漠視於法,未免失之於偏,以前還以為自己做得很對,現聞高論,才知道錯得厲害。」
  李益笑道:「那也不然,吾兄還是明理崇法的,所以雖受豪門之托,卻沒有貿然對兄弟下手,兄弟也因為如此才見重吾兄,情願捐贈所潤以助吾兄義舉!」
  黃衫客想想道:「這筆交易,對方還付了二十萬作為兄弟傭掮之資,李兄有心濟溺,請撥出十萬就夠了。」
  李益道:「賑災所需是越多越好!」
  黃衫客道:「不!像李兄這種事理分明,崇法尚仁的人,如為民牧,建樹尤多,如果因關節不通而致埋沒長才,那才是生民更大的損失,兄弟對長安的情況很熟,以戔戔二十萬之數,最多也不過謀到一個普通的職事,李兄還是多留一些吧!」
  李益道:「那也好,他們什麼時候來接貨?」
  黃衫客道:「他們不知道貨主是李兄,兄弟認為沒有讓他知道的必要,就讓兄弟一手代理吧!今夜先歇宿一夜,明月兄弟另備車船送李兄伉儷到江都小游,兄弟在三五日內,將貨物交割清楚,攜資,到江都交付。」
  李益道:「那更好了,為這兩船貨羈身,兄弟也不堪其擾,真恨不得早日脫手。」
  黃衫客道:「兄弟拜受教益良多,很希望能夠多盤桓些時日,如果十郎不怕打擾,兄弟就護送賢伉儷回長安去。」
  李益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黃衫客說了句明早見,身子一幌,又不見了。
  李益這才吁了一口氣,道:「把這兩船貨脫了手,我真像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擔,現在我們可以一路逛回去了。」
  安安適適地歇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黃衫客果然為他們另雇了一條樓船,直放江都。
  這條船比他們原乘的貨船還要大,還要寬敝,艙房分為上下兩層,像是一座小小的樓台,但船上的乘客卻柢有他們三個人,另外就是幾口箱子。
  兩口箱子是他們的行李,包括了霍小玉新制的十幾件羅衣,這些衣服原是準備到了長安,分贈當時長安的秦樓楚館中那些名娃,穿著起來為李益精選的綵緞翠綺作為推銷招徠的,現在巴經用不著了,就成了他們此行的另一項收穫,霍小玉與浣紗已經各選了一件穿了起來。
  另外還有兩口箱子,卻是裝了他們此行真正的收穫--折價七十萬錢的赤金與銀錠。
  其中十萬將用於賑災,十萬是用來為姚舜之運動。但黃衫客都先兌來交給了他們。
  雖然已經換成了價值高的金銀,但七十萬錢畢竟是很大的財富,仍然裝滿了兩口大木箱。
  帶了這一筆財富應該是很容易引人眼紅的,但李益卻是很放心,因為這船是黃衫客代雇的,船主是黃衫客的朋友,一個濃眉而大眼,繞口虯髯的壯漢,有著一個充滿了江湖氣息的外號--鎮海蛟賈飛。
  船上的水手也都是彪形大漢,-望而知是江湖人物,但是對船上的三個乘客卻十分謙虛有禮。
  李益不是江湖人,也不知道賈飛在江湖上的身份與地位,但是他冷眼旁觀,卻知道這是一條最安全的船,因為他們在運河中行駛時,對面來的船,老遠就避開了,同方向的船行駛較慢,也是在幾十丈外靠向河側,空出水道來讓他們先通過。
  霍小玉看著覺得很奇怪,私下問李益,李益笑著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因為這是另一個圈子,不過我想這位賈船主一定是大有來頭的人物,所以大家都讓著他。」
  「那麼他們究竟是什麼身份呢?」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去問問?」
  霍小玉道:「我是想問一問,但是不知道是否會觸犯他們的忌諱?」
  李益笑道:「我想不會的,我們不是江湖中人,不知者不罪,縱有忌諱。他們也不會見怪的。」
  「方便嗎?」
  李益道:「沒什麼不方便,他們是黃衫客的朋友,我們也是黃衫客的朋友,而且辛苦他們,禮貌上我們也應該表示一下,今天晚上泊岸時,跟浣紗到廚下弄兩樣精緻的菜點,我們請他便酌,那個時候,就可以無話不談了。」
  「我們弄的東西可以見人嗎?」
  李益笑道:「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由長安出來。一路上你學著烹飪,燒出來的東西已經不遜於長安的名廚了。」
  霍小玉忸怩道:「那是我跟鮑姨學的,你從來沒說過一聲好,我還以為你根本不滿意呢?」
  李益笑道:「我不是不知好歹,但是每天誇獎你一次,你就不在乎了,我要留在一個特別的機會裡告訴你,不是更能使你感到高興嗎?」
  霍小玉怔了一怔,半晌才道:「十郎!你在任何事情上,都是這麼用心機嗎?」
  李益也不禁怔住了道:「這是用心機嗎?我只是想使你得到一個意外的驚喜!」
  霍小玉歎口氣道:「十郎,當我第一次下廚時,我就在期望著你的一句誇獎!」
  李益道:「我知道,每次你端了一道新菜上來,眼睛望看我,也希望我誇獎一聲,實際上那些菜已經很值得誇獎了,但我一直忍住,想等一個最佳的機會告訴你,我知道期望得越久的東西,得到後也越珍貴。」
  霍小玉的眼睛有點潤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我等了那麼久,今天終於聽見了,心裡一點都不高興!」
  李益怔了怔,然後才道:「我記得我初次學詩,作了第一首詩。拿給我的塾師看,他只淡淡地點點頭,我心裡很失望,拚命地苦學鑽研,詩越作越凝煉,但我的那位塾師始終沒說過一個好字,一直等我鄉試報捷後,才得到他一句佳評,那時我的興奮,比中試更為激烈。
  因為這麼多年來,我發覺自己拚命苦讀,目的不在追求功名,而是在爭取他一句誇耀!也就在那一年,他辭館不教,告訴我說我的第一首詩就己才氣橫溢,可是他不作表示,為的是怕我養成驕矜之氣,一直在刺激我上進。」
  「所以你也用同樣的方法來磨練我?」
  李益笑道:「那倒不是的,這根本是兩回事,我是只以自己的心情,來為你增加一點驚喜。」
  霍小玉苦澀一笑道:「十郎!我應該感激你的深心,但是我實在提不起感激的心情,因為我不是你,我是個女人,女人是需要鼓勵的,記得我初次學字,那實在不能稱好,可是我的父母看了卻讚不絕口。因而提高了我練寫字的興趣,等到我長大了,字也大有進步,確實可以拿得出來了,我反而倒不在乎別人的誇獎了,因為我知道自己寫得不錯,如果我第一道菜端出來請你品嚐時,你誇獎我一聲,我真心地感激你……」
  李益也怔住了,他沒想到、人與人之間,心情與體驗是如此的不同,良久後,他才執著霍小玉的手道:「小玉,對不起,我無意傷你的心,是我錯了,我一直把你我當作是同一個人,忘記了我們之間的差異,我的童年是在刻苦與磨練中過來的,你的童年卻是在幸福與愛護中!」
  霍小玉也歉然地道:「十郎,我也錯了,既然我把一切都給了你,就應該拋去自己來迎合你,可是我沒有做到。辜負了你對我的一片深心。」
  兩個人的意見溝通,相互間的隔閡也消除了,但是雙方的心中都有著一絲無以名狀的陌生感覺。
  在熾烈的戀情中兩人所造成溶為一體的感覺中,忽然有了距離,雖然是極為細小的距離,但距離就是距離。
  就好像搓兩個泥丸,壓成一個泥餅,看起來似乎已經密合了,但是用手來撕開,仍是兩個泥餅。
  李益終於打開了這個難堪的僵局,笑著道:「好了!快點到廚下去準備吧,雖然這是別人的船。但在這艙房裡,你卻是主婦,而且是第一次親自烹餚款客,可得盡點心,而且也一定會得到你所期望的讚美的。」
  他說著取了一封銀子,到艙外去了!
  這是易舟後的第二天將晚,船已行抵瓜州,由運河折入長江,到了南運河的終點。
  賈飛正在指揮水手泊岸,看見他過來,笑著道:「李公子是否有興趣上岸去逛逛,瓜州夜市頗為可觀。」
  李益笑道:「不了!兄弟與黃衫客約好在江都見面,等他到了江都再暢遊。」
  說看把銀子遞過去,賈飛愕然道:「這是幹什麼?黃大哥交代過,一應開銷都由他來支付的。」
  李益愕然道:「原來黃衫客本來也姓黃?」
  賈飛搖頭道:「黃大哥的姓氏誰也不知道,因為他以黃衫客為名,我們也就稱他為黃大哥了。」
  李益笑笑道:「原來如此,黃兄義薄雲天,他的朋友都是慷慨激昂的豪傑,兄弟雖是一介斯文,頗以獲交為榮,兩日來辛苦各位,兄弟無以為敬,特命內子到廚下整治幾味粗餚邀請賈兄一酌。」
  賈飛笑道:「李公子太客氣了,船上的弟兌都是粗人,弄出來的東西不堪入口。因此三餐才要勞動夫人自行料理,在下正感到萬分抱歉,今夜泊在瓜州。原想找個酒樓為賢伉儷一洗風塵,那知道竟先蒙寵邀了!在下是個粗人。可不懂得客氣,恭敬不如從命了!」
  笑笑又道:「憑心而論,在下這兩天嗅到嫂夫人在廚中烹調的香味,早已垂涎三尺,因此李公子就是不來邀請,在下遲早也會厚著臉皮,討一頓吃吃的,可是這銀子……」
  李益道:「內子初學烹調,只不過會燒幾樣家常小菜而已,因此只能邀請賈兄一人,但貴屬的弟兄也辛苦了兩天,無以言謝,只有再請他們到岸上去喝兩杯。」
  賈飛倒是十分豪爽。大笑道:「那就謝謝公子,這些王八蛋聽見喝酒,連魂都樂上天了,馬五,過來!」
  賈飛把銀封遞過去道:「這是李公子賞你們上岸去喝酒的,把船泊好了,你就帶弟兄們去吧!」
  那漢子躬身道;「謝李公子賞。」
  賈飛笑道:「喝酒可以,可別一個個都成了醉貓,忘了回來,李公子是黃大哥的朋友,要是在咱們船上受了一點驚嚇,咱們可丟大了人了!」
  那漢子笑道:「誰敢有那麼大的膽子?」
  賈飛道:「那可很難說,出了南運河就是水龍神的地面了,還是小心點好。」
  那漢子連連答應了,卻又道:「水龍神高猛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黃大哥的貴賓吧!」
  賈飛一瞪眼道:「沒出息的東西,難道咱們一定要抬黃大哥的名頭才能走路嗎?」
  漢子不敢多說,連連行禮而退,賈飛這才笑道:「李公子請先回艙,在下把事情略作料理就去叨擾。」
  李益回到了艙裡,心裡卻開始在犯咕嘀了,他是個很聰明的人,雖然對江湖上的事完全陌生,但從賈飛與他部屬的口中,約略也聽出個端倪,賈飛的勢力可能在南運河,而另一個叫水龍神高猛的人卻是北運河的霸主。
  而且這兩股勢力一向不太融洽,可能經常都在磨擦中,黃衫客在江湖上身份很高,兩邊對他都很尊敬,因為在北運河上船,黃衫客才找到賈飛護送,但賈飛可能想利用這個機會,故意去撩撥對方一下,借黃衫客的力量去制服高猛,所以才不讓手下說出自己是黃衫客的朋友,鬧點事出來後,使黃衫客向高猛興問罪之師。
  江湖紛爭,與自己風馬牛不相關,被夾在中間,如果糊里糊塗挨上一刀,那就太冤枉了。
  賈飛的外號叫鎮海蛟,想得到是水上之雄,另一個水龍神高猛必也是同一類人物,難怪他們的船在運河中通行無阻,連官都要低頭讓道。
  有這批人護送,自可萬無一失,但如成為他們爭權奪勢的工具,則又太不值得,李益心中盤計著回頭萬一發生事故,又將何以自處?
  最要緊的自然是要先告訴霍小玉一聲,免得她受驚嚇,可是他回到艙房中,看見霍小玉忙得很起勁,又忍住了,決定還是不說的好,因為霍小玉不是個藏得住事的人,萬一先流露出來,或是在賈飛面前冒出兩句話,揭穿了賈飛的用心,反而更壞事。
  李益對人性很瞭解,知道一個人的心中隱私被揭穿時,往往會失去理性而不顧一切地鸞干了,而惹怒了這些江湖人,卻是很危險的一件事。
  於是他不動聲色,還到廚房裡去看看小玉弄菜,說兩句笑話,湊湊興致。
  賈飛律下很嚴,船上有了女眷,他的人根本不准進艙,都擠到底艙去了,而且也不像一般民船,水手們都是光著脊樑幹活,現在,整條船上都是衣冠楚楚,那怕汗水透衣而滴,都沒有一個敢脫下上身來。
  所以一日三餐,都由浣紗與霍小玉自行料理。一間小廚房原來是賈飛自用的,也讓了出來,蔬菜魚肉是浣紗到下艙去取來的。
  李益見浣紗用一個竹瓜籬,在水中撈取了一頭頭的活蝦。剪去了須芒,就放進一個叩碗裡,不禁詫然道:「這是幹什麼?你光揀小的撈,蝦要吃大的才對。」
  浣紗笑道:「這是小姐在姑蘇學會的一首新餚,叫什麼嗆蝦,要活吃的,非常鮮美,爺還沒嘗過呢?」
  李益笑道:「這一趟江南之行,你們可學了不少東西。」
  浣紗道:「是的!爺出去拜客接洽事情去了,小姐跟婢子兩人在客棧裡沒事做,只好找點東西消遣,恰好那客棧掌櫃的女兒跟小姐同年,跟我們很談得來,她喜歡吹簫,吹得不怎麼好,小姐教她幾種新的指法與曲譜,她高興得不得了,就弄了幾樣江南的新菜來回敬小姐,我們都學會了,小姐還說等回到長安後,要請鮑姨吃一次飯,讓她也嘗嘗咱們的手藝呢。」
  李益笑道:「不用嘗了,十一娘現在跟你們比,一定是甘拜下風了,她在鄉下待了一段時間,家裡全是些填飽肚子就滿足的粗人,沒一個講究口味的,她那有這份閒心思來弄羹調,業精於勤,就是易牙重生,在那個環境裡也弄不出好東西了!」
  李益在旁邊看她們弄著,果然十分新奇,不禁詫然道:「你們在姑蘇不過三五天,就學會了這麼多?」
  霍小玉道:「這是我寫了兩首曲譜,換來了十頁食譜,是那個客棧女兒教我的,我還沒試過呢」今天是第一次,因為賈船主是個大行家,我可不敢惹他笑話。」
  李益笑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個行家呢?」
  霍小玉道:「從他這間廚房的設備就知道,器皿之精,佐料齊全,可見他對此道非常講究,長安許多王侯之家,也未必有這種氣派。」
  李益哦了一聲道:「這倒是看不出,像他那樣粗豪的水上豪傑,會有這種閒情!」
  霍小玉笑道:「那是你孤陋寡聞了,這位賈船主的文墨很好,所作的幾首詩絕不是你們這些書生寫得出來的。」
  李益更為奇怪了道:「你怎麼曉得呢?」
  霍小玉笑道:「這樓艙本是他的,我們來了,他才讓出來,在梳妝台裡就有他的詩稿。」
  李益忙道:「你怎麼隨便翻人家的東西?」
  霍小玉道:「我可不是有意的,晨起梳妝,偶而發現了,本想隨便翻了看一看,誰知竟然捨不得丟開了。」
  李益笑道:「既有如此好詩,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呢?」
  「詩是好詩,但未必能入你這種高明法眼,我怕你看了又要批評人家。」
  李益笑道:「我也不是隨便批評人的。」
  說著走到艙裡,打開妝台的屜子,果然有一本桑皮絲的手抄本,封面上寫著「滄海詩稿」四個草書。
  翻開內頁,只有十幾首短詩,但筆力蒼勁中帶箸娟秀,似乎極不和諧,再看看內容,倒是真被迷住了,直到霍小玉叫了一聲:「十郎!賈船主已經來了,你怎麼不招呼一聲。連茶都沒泡。」
  李益這才發覺,果真看見賈飛已盤膝坐在對面,連忙起立道:「失禮!失禮!賈兄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賈飛笑道:「失禮,在下不告而入,兄弟來的時候,見李公於正在出神,未敢擾亂。」
  霍小玉泡了一茶,送了上來笑笑道:「賈船主,很對不起,沒有得到你的允許就拜讀大作,詩實在是好。」
  賈飛微笑道:「李公子認為尚可一觀否?」
  李益放下詩冊笑道:「賈兄是要考兄弟了!」
  賈飛道:「那怎麼敢,黃大哥說李公子是當世名家,長安詩魁,兄弟只是請教而已。」
  李益笑道:「這如果是賈兄之作,兄弟很冒昧的說一聲其糟無比。」
  霍小玉忙道:「十郎!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
  賈飛卻毫不在意,笑著道:「沒關係,李公子是行家,就這一句話已便在下心服口服。」
  霍小玉道:「詩句中豪情萬丈,卻又不減嫵媚之情,雖不是名山之作,但也不致於糟得不可一讀啊!」
  李益笑道:「你批評得非常正確,如此可見你的眼光也很不錯了,只是火候還不夠深。」
  霍小玉道:「我當然不夠資格言詩,但好壞我還是看得出來的,我認為很好,現在倒要聽聽糟在那裡?」
  李益笑道:「第一個糟在名字起錯了,滄海詩稿,應具浩瀚之胸懷,何得有嫵媚之情。」
  霍小玉不服氣道:「滄海雖浩,也有風平浪靜之時。」
  李益笑道:「不錯,但在海客胸中,這風平浪靜,只是萬丈豪情的靜熊,波濤洶湧,只是豪氣的舒發,詩以言志,像賈兄這樣的豪傑人物,而有嫵媚之情,又豈能稱雄於水上,叱吒於江湖,所以才糟!」
  賈飛笑道:「佩服!佩服!李公子還能再指教一二嗎?」
  李益笑笑道:「如若出於尊夫人之手,則是絕妙好詩。」
  賈飛道:「在下尚未成室。」
  李益道:「那一定是賈兄的書劍知己?」
  賈飛笑道:「也不是,在下從十三歲開始,浪跡江湖,二十年來,整天跟這些兒郎們斯混,那有此等綺情!」
  李益笑道:「那一定是令妹的傑作了?」
  賈飛道:「李公子何以不說家姊呢?」
  李益笑道:「不可能,因為紙頁尚新不會是多年之作,而詩中語句豪而未放,狂而不凝,故知這件主人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既非令正,也非令寵,必是令妹無疑。」
  賈飛肅容一揖道:「李公子法眼若電,實在高明,難怪黃大哥對公子推崇備至了!」
  霍小玉睜大了眼睛道;「什麼!這不是賈船主的詩?」
  李益笑道:「當然不是,否則我再不識好歹,也不會用糟不可言四個字來批評了,因為詩的確不錯,只是帶著脂粉氣,如出之賈兄之手,實在不像話。」
  霍小玉歎了口氣道:「我怎麼看不出是女子作的呢?」
  李益道:「你當然看不出,因為你也是女人。」
  「為什麼女人就看不出來呢?」
  李益笑道:「因為女人稍具雄心的都不甘雌伏,拚命想學男人,但女人就是女人,再學也成不了男人,所以能騙得過女人,卻騙不過男人。」
  賈飛大笑道:「高明!高明!我真希望舍妹也在這兒,聆聽公子的高論,殺殺她的野性。」
  霍小玉道:「令妹在那裡?」
  賈飛道:「在華山公孫大娘門下學劍,這本是她的座船。今秋藝成,我這條船就是去接她的,剛好遇見黃大哥,所以才順便送各位一程。」
  霍小玉道:「原來是令妹的船,難怪船上如此講究,而且還有不少閨閣的用具。」
  賈飛笑道:「夫人一定以為在下是個風流浪子?」
  霍小玉訕然地道:「那倒沒有,我知道英雄豪傑,風流都是本色。」
  賈飛笑道:「夫人說的是功名場中的英雄,可不是我們江湖道上的豪傑,我們只有飽經風霜,刀頭舐血,劍底求生的生活,那裡風流得起來!」
  李益卻道:「我們佔用了令妹的座船,太唐突了。」
  賈飛笑笑道:「說句老實話,如果不是黃大哥肩擔一保,兄弟真還不敢答應,因為我這個妹妹狂野成性,連我這個哥哥都不放在眼中,她雖是個女子,卻事事不肯落後,她的座艙除了我之外,不准第二個男人接近的,更別說是借給別人用了,但是她最敬重黃大哥,所以黃大可說要借給李公子用,在下才敢答應。」
  李益道:「那還是太唐突了一點。」
  賈飛笑道:「現在沒關係了,就算黃大哥不去解釋,兄弟也擔待得起來,捨姝雖然蠻橫,倒還講理,就拿李公子方纔那番高論轉說給她聽,保管也叫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她曾經拿她的詩向許多江南名士求教過,那些人對她的詩雖然能評出優劣之處,卻沒有一個能看出是出自女子之手,她也以此自傲,忘記自己是個女孩子了。」
  李益道:「兄弟雖未見到令妹,但是從她的詩裡已經可以想像到她的英風豪氣,必是紅線、聶隱娘一流的人物。」
  賈飛笑道:「不錯!她最敬佩的就是這兩個人。」
  李益一笑道:「她其實是錯了,她的詩句中最鄙薄的兩個人是西施與王牆,然而這兩人才是真正的女中豪傑。」
  賈飛不禁一怔:「這話是怎麼說呢?」
  話才說完,一個女子的聲音接著道:「對啊!這話是怎麼說?我倒要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