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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 政 二

  呂去惡再度欺身而上,正在這時,陰影中忽然走出幾個人影,一個極具威嚴的聲音:
  「好了!你們都住手。」
  說話的是一個中年人,衣著高貴素淨,滿臉正氣,氣度非凡,呂去惡見了那人後,臉色微變,急忙收劍恭身作了一個禮後才道:「大夫!您怎麼會來寒舍的?」
  那邊的陳甫陡然也惶恐地道:「嚴大夫!您怎麼來了?」
  聶政不知道這中年人是什麼身份,但同來的人中有一個美麗的少女使他忘其所以,跑去握著她的手道:「小薇!你怎麼來了?咦!你帶著喪,莫非老師他老人家……」
  那少女正是他的師抹,他心目中的女神季薇,她穿了一身素布的衣裙,頭上結著麻淒然地道:「聶大哥!父親在一個月前歸西了,是酒醉而亡故的……」
  聶政如遭雷擊,大聲叫道:「什麼?老師他……」
  那中年貴人在旁道:「季老丈是嚴遂生平至友,此次嚴遂擺脫俗務,原期一訪故人,那知反而害了他老人家……」
  聶政目中怒火直噴厲吼道:「是你害死了老師。」
  季薇連忙道:「聶大哥,這可怪不得嚴先生,是父親他老人家一高興,喝多了酒,才醉死了的,他已經那麼大的歲數了,能夠有這麼痛快的一個歸宿……」
  嚴遂有點黯然地道:「季老丈一生豪放,逞醉一笑而仙遊,倒也不負生平,但嚴遂對此實難辭其咎。」
  聶政這才收回了憤恨的眼光,季薇道:「聶大哥!這位嚴遂先生字仲子是父親很器重的一個人,他是韓國的大夫。」
  聶政冷冷地一拱手道:「嚴大夫。」
  季薇忙又道:「聶大哥!我知道你看不起做官的人,但嚴先生不同,父親對他十分推重,爹還請他照顧你呢。」
  聶政道:「老師賞識的人定必不錯,但照顧卻不必了。」
  季薇道:「可是父親的喪事,卻多虧嚴先生一手料理。」
  聶政才又拱手道:「那倒是應該謝謝了,只是為什麼不通知我一聲呢,我說什麼也得為他老人家盡點孝心的。」
  嚴遂輕歎道:「仲子與季老丈是忘年之交,為他盡點心也是應該的,木來是應該通知壯士一聲,可是時屆暑夏,要通知壯士,往返最快也要七八天,季老丈的遺體可不能等這麼久才收殮,所以仲子擅自作主收殮了,草草成服後,就伴同薇姑前來知會壯士,不想趕到府上就遇上了這件事,仲子忙又請貴友陪同趕來了。」
  聶政道:「這件事可怪不得我。」
  嚴遂神色一正道:「那當然,其中始末,仲子已經聽得一位姓費的公子說過了,是敝國的人太胡鬧了。」
  說完神情莊肅地道:「陳甫!你還不快把聶大姑送出來,你挾著相府的勢力,橫行不法居然鬧到齊國來了。」
  陳甫遲遲未應,嚴遂憤然道:「陳甫!你好大的膽子,居然連我的話都不聽,別以為你在俠累面前得寵,但你畢竟是個下人,我這大夫照樣還可以治你的罪,還有!呂護衛,我知道你是個聞名的劍客,怎麼會幫著他胡鬧?」
  呂去惡恭身道:「大夫見責極是,卑職不過是得知聶壯士英雄了得,想藉此拉攏他而已並無惡意。」
  嚴遂怒道:「胡說!聶壯士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豈會在這種手段被你們籠絡,你要為你的主子籠絡人才,也得認識一下對象。」
  呂去惡聽他如此一說,也將臉沉下來道:「嚴大夫,雖然呂某的地位不如你尊崇,但有點不同,我是客卿的身份,拿的是韓相爺私人的俸祿,可不受你這大夫的節制。」
  嚴遂被他這一頂,未免氣往上衝,正想厲辭發作,聶政卻道:「嚴先生,這裡既非韓邑也不是朝政公事,聶政自己料理得下,無勞先生費心。」
  呂去惡冷笑道:「嚴大夫,你聽見了,這姓聶的未必肯領你的情,我知道你想拉攏他為你所用,這個念頭未免打錯了主意,我以韓相的赫赫聲勢都打不動他呢,何況你這個大夫,你在韓城不得志,一味跟相爺過不去,連自己都難以保全,人家也不會-得跟著你去遭殃,而且……」
  嚴遂氣得混身亂顫,怒聲道:「住口,我雖是韓邑的大夫,卻是天子所委,在我心目中只有天子,連韓候也是天子之臣,韓傀俠累又是什麼東西?」
  呂去惡哈哈大笑道:「嚴大夫,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卻連一點時勢都不明白,周室自平王東遷之後,已經是名存實亡了,五霸之後,繼而七雄,所謂天子,只是一個傀儡而已,何嘗有一點實權,你還存著尊王攘夷之心,怎麼能得君候的器重呢?今日天下,誰有實權誰為尊。」
  嚴遂大聲叱喝道:「胡說,你無君無父,與禽獸何異?」
  季薇上前道:「嚴先生,跟這種人能講道理嗎,你還是省省精神吧,讓我來跟他談,呂去惡,我限你立刻把聶大姐送出來,否則我腰下之劍,立取你的首級。」
  呂去惡一笑道:「我聽說南山隱土季高是當世有名的劍客,我也奇怪聶政在短短幾年之間,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武功,原來是投到季高門下去了,方才領教了一下,卻也未見高明,你是季高的女兒,想必較為高明吧。」
  聶政連忙道:「季薇!讓我來。」
  季薇道:「聶大哥,我知道你的劍技不會遜於他,只是劍器不及,為什麼不把父親給你的劍帶出來呢?」
  聶政道:「我一直遵守著老師的訓誡,不敢輕易使用。」
  季薇急了道:「可是現在情況不同呀,人家擄劫了大姐來威脅你,你是自衛呀,父親可沒有限制你不要自衛。」
  聶政豪然一笑道:「季薇!你錯了,老師授劍的用意是要我用來作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不是與傖夫豎子爭勝的,憑他們這幾塊料,還不配我使用寶劍,你退下來。」
  季薇頓了一頓才道:「聶大哥!你的劍器太差了,怎麼跟他們爭鬥呢?要不你就用我的劍吧。」
  說著解下腰間的劍遞了過去道:「這是雌劍,比你的雄劍要短一半,份量也輕了一半,但鋒利過之,雄飛而雌伏,你要用父親傳你的靜字訣才能發揮其長。」
  聶政含笑推開道:「連我的劍都不屑使用,更何況是你的劍呢,季薇!你放心吧,我不會輸給他的。」
  說完仍然挺著手中的那柄凡鐵,勇猛地衝了過去,呂去惡冷笑一聲,揮劍直擊,仍是採取先前的戰法,想斬斷他手中的劍,那知這一次聶政不再閃避,奮力迎上,噹的一聲激響,兩劍交觸,凡鐵不敵利器,豁然而折。
  呂去惡得意之極,搖劍再擊,那知聶政將手中的斷劍奮力擲出,直奔面前,不閃不躲挺身受劍。
  呂去惡削斷聶政的劍後,以為必可將聶政置於死地的,萬沒想到聶政會鋌而走險,採取這種同歸於盡的戰法,雙方距離既近,聶政的擲勢又急,萬般無奈下,他只得半途撤劍自保圈回劍來,砸開那半截殘劍。
  就是這剎那間的空隙,聶政的身子如風一般的捲進,單拳直搗,疾逾閃電,呂去惡才看見一個影子,聶政的拳頭已擊中了他的胸膛,咚的一聲,直打得他飛跌出去,聶政迅速跟進一腳踩住他的劍,一腳踏在他的胸膛上。
  呂去惡口中噴出一口鮮血,目光如炬,盯著他的敵人厲聲道:「聶政,呂某自負天下無敵,想不到會敗在你手中,呂某別無要求,只求你做個好事,讓我死在劍下。」
  聶政冷冷地道:「我才不殺你呢,我只要你交出人來。」
  呂去惡頓了一頓才道:「那可沒辦法了,人不在我家。」
  聶政一怔道:「什麼,陳甫沒把我姐姐帶到你這兒來?」
  目光如炬,回頭盯著陳甫,這老傢伙見呂去惡被制,早已嚇得混身直抖,跪下道:「聶壯士,小人該死,小人原不想冒犯令姐的,都是受了薛無同的……」
  聶政厲聲道:「我只問你,你把我姐姐送到那兒去了?」
  陳甫顫聲道:「令姐確是送到此地來了,呂去惡的意思想先將令姐先送往韓城,作為人質,威迫壯士就範的,那知道被他的家人偷偷的放走了。」
  聶政怒道:「胡說,如果人被放走了,我怎麼沒碰上?」
  呂去惡道:「沒有胡說,放走令姐的是我的妻舅,他是個很正派的人,不滿我的作為,悄悄地放走了令姐,自己也跟著跑了,可能是怕我們追趕,才不敢回去,必然是躲到那兒去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正在這時,王鐵牛也從宅裡出來,衝到面前道:「大哥!我抓住了幾個女的問了一下,大姐不在裡面,被一個叫秦璞的傢伙救走了,那傢伙是呂去惡的妻舅。」
  呂去惡道:「秦璞是個很好的青年,不會虧待令姐的,他們一定是躲在那裡,最多過一兩天就會送她回家的。」
  有了王鐵牛的證實,聶政相信這件事不假,可是他找不到聶榮,怎麼也不能放心,呂去惡在地下道:「你一定要找我交人,我也沒辦法,你不如殺了我的好,否則你就等兩天,令姐再不回家你就唯我是問。」
  聶政怒聲道:「等兩天你溜回韓城去了,我還去找你不成,見不到我姐姐,我絕不放過你。」
  呂去惡吼了一聲道:「聶政,我輸在你手下,生殺聽便,可是你不能貶低我的人格。」
  嚴遂忍不住道:「你們這種人還有人格?」
  呂去惡憤然道:「嚴仲子,你是個做官的人,你們的人格表現在政事是非上,我是個劍士,劍士的人格是表現在個人的尊嚴上,我在韓相府任職也許是不明是非,但他賞識我,重用我,士為知己者死,我心甘情願地為他賣命,這一點我並不慚愧,但今日我折於聶政之手就不會回到韓城去了,這一點聶政或許比你更能瞭解。」
  對於這番話,聶政倒是頗有知己之感,所以他提起了腳,讓呂去惡爬了起來問道:「你的妻舅在你家裡嗎?」
  呂去惡道:「不!他是韓邑人,這次是跟我一起探望拙內的,因為陳甫他們來了,談了一會兒,就發現他不見了,同時令姐也不見了,才判斷是他帶了逃走的。」
  「何以見得是他帶走的呢?」
  呂去惡苦笑道:「陳甫為了防令姐私自逃走,將令姐的手腳都捆上了,結果發現繩索都被割斷,令姐不知去向,必然是有人救走的,而我家就是這位舅爺失了蹤。」
  聶政道:「那我們怎麼才能找到他呢?」
  呂去惡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不過我可以保證,他不會把令姐帶回家去,你不妨先回家去,也許一兩天之內,就會有消息,假如再沒有,我陪你到韓邑去,找不到,你拿劍把我殺了,我也只好認命。」
  聶政實在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得發下了一句狠話道:「呂去惡,我就先回去等著,假如三天之內仍無消息,我就唯你們兩家是問,那怕你們逃上天去,我也饒不了你們。」
  呂去惡苦笑道:「聶政,什麼時候你要殺我,儘管提劍來好了,呂某技不如你,但還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聶政哼了一聲,回頭昂然而去,到了村口拴馬的地方,嚴仲子與季薇帶了一批從人也跟了過來,嚴仲子道:「壯士放心好了,秦璞家在韓邑,對此人我略有所知,倒是個守義的君子,令姐如果真為他所救,必無差錯的。」
  聶政拱拱手道:「多謝嚴先生。」
  季薇道:「聶大哥,我是來向你報喪的,因為怕路上不便,才請嚴先生送我來,同時他也很想來看看你。」
  聶政輕歎一聲道:「老師仙逝,我這個做弟子的應該到他老人家墳旁結盧守喪一年才是應盡的孝道,我現在卻抽不開身來,老母年邁,乏人侍候,長姐又不知下落……」
  季薇連忙道:「聶大哥,父親臨終前交代過,絕不要你拘禮去守喪,而且連我都不要留在南山。」
  聶政微怔道:「你不在南山要到那兒去?」
  季薇臉上一紅,嚴仲子道:「壯士,季高先生臨終曾有遺言,將薇姑托交給你,著令她一俟三年喪期服滿,就下嫁到府上,在這三年中,她就暫居在舍下。」
  聶政愕然道:「要住這麼遠?」
  嚴仲子笑道:「齊韓雖為異國,但往返不過幾天的路程,實在也不能算遠,本來你們都是俠義兒女,現在就住到你家也沒關係,但季高先生是個很守禮的人。」
  季薇道:「聶大哥!我到嚴先生家裡去還有一個工作,那也是父親指示的,嚴先生與韓傀交惡,俠累門下蓄有不少死士,恐將不利於嚴先生,他這次來是向父親求救的,父親自己因為年紀大了,不宜擔任這個工作,原想介紹你去的,但也考慮到伯母年事已高,不便為你作主,臨死前特別告訴我,要我去為嚴先生護家。」
  嚴仲子道:「請薇姑去護家是不敢當,犬子頗喜武事,嚴某是請她去教授劍法,三年服滿後,嚴遂當為故人遣嫁孤女,今天已經很晚了,令堂在家憂心如焚,嚴某也不便前去打擾,明日再登門造訪吧。」
  聶政道:「那不敢當,嚴先生駐駕何處,明日……」
  嚴仲子道:「嚴某此次入齊系私行,不便招搖,假逆旅棲身,同時為掩形跡,未敢留名,壯士來訪不便,還是嚴某踵訪吧,同時薇姑也該前去叩見令堂。」
  聶政實在也心急母親在家,同時聶榮的下落不明,也許家中已有消息,不敢多作耽擱,匆匆地告辭了。
  飛馬回到家中,已是夜深,聶夫人還沒有睡,焦急地等著他,見他安然歸來忙又問起聶榮的事。
  聶政將經過的情形說了,還怕母親不放心,極力勸慰,那知聶夫人倒比他看得透,歎了一聲道:「只要榮兒不落在壞人手裡就行了,那個姓秦的既然敢不畏權勢,救出你姐姐,必然是個俠義君子,也許是躲到那裡去了,一兩天後,他知道消息,一定會把姐姐送回來的,倒是不必耽心了,你還是休息一下吧,明天別賣肉了,把家裡整理一下,好接待那位季姑娘。
  怪不得我幾次催你成親,你都左推右推,原來早就有了知心人了。」
  聶政只有尷尬地苦笑一聲,什麼話都不便說,王鐵牛跟聶政出去找聶榮時,錢二虎一直在家裡照應著聶老夫人,兩個人都沒回家,於是幫著整理了一下。
  第二天清早,聶政家門前來了個三十左右的青年漢子,指名要找聶政,行色十分匆促,聶政接見後,還沒通名,他卻先開口道:「聶兄!小弟秦璞。」
  聶政大喜,連忙拉著他的手道:「秦兄!家姐怎麼樣了?」
  秦璞似乎還有點畏忌,聶政道:「秦兄!你放心好了,昨夜我已經到過田家口令親家中並且……」
  秦璞怔然道:「聶兄去過了,有沒有跟呂去惡衝突?」
  聶政笑道:「那怎麼免得了,但問題都解決了,家姐現在何處?為什麼沒跟秦兄一起回來?」
  秦璞囁嚅地道:「令姐還好,只是腿扭傷了,兄弟只得先將她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再來通知聶兄。」
  原來他悄悄地救了聶榮,為了怕人追及,不敢直接回來,只得在田野中亂竄,聶榮趺了一跤,扭傷了腿,他只好不避嫌疑,背負聶榮,藏在一個山洞,然後再悄悄地來通知聶政,聶政謝過了他,也把昨夜交手的情形說了,秦璞聽他居然擊敗了呂去惡,不禁十分欽佩地說道:「早知聶兄如此英雄,兄弟昨夜就不必多事了,反而害令姐受苦。」
  聶政連忙道:「這是什麼話,呂去惡的劍術不愧高明,兄弟只是勝得僥倖,不管怎麼說秦兄的義舉仍是令兄弟感激萬分,現在就煩秦兄領路,這就去將家姐接回來吧。」
  聶夫人聽說女兒有了著落,也是十分高興,同時聽說聶榮受了傷,未免有點著急,秦璞卻力保無妨,聶榮只扭傷了腳踝,不能行走,他懂得醫道,所以立即背負而行,不使傷勢加重,回家後再稍加休養,就會恢復的,還說:「既然聶兄技鎮呂去惡,又有嚴大夫出頭,陳甫諒也不敢再作怪了,我們可以光明正大的將聶大姑娘接回來,只是她此刻不良於行,最好是雇一輛車子,再有兩個女子扶著她較為妥當,而且我也得帶點藥去,立刻為之診治。」
  王鐵牛道:「叫我跟二虎的渾家去接大姐好了,療傷的事,還是麻煩這位秦先生吧,這方面我們都一竅不通。」
  聶政想想也不錯,遂請秦璞繼續費心,由錢二虎去僱車叫人,則由王鐵牛陪著上藥鋪去買藥。
  把他們送走後不久,嚴遂輕車簡從,陪著季薇來了,還帶了一份極為隆重的厚禮,聶夫人接待季薇十分親熱,也非常喜歡,並且,感謝他們父女對聶政的成全,也對季高之死,表示由衷的惋惜與哀悼,但對嚴遂送來的禮物,卻堅辭不肯收下,同時疾言厲色道:「嚴先生我們家一向清寒慣了,小兒雖操賤業,尚足溫飽,黃金白璧對我們毫無用處,綾羅絲綢,也不如布帛稱身,你還是收回去吧,我就是這麼一個兒子,不想叫他為豪門賣命。」
  嚴遂惶恐地道:「老夫人言重,嚴遂呈此薄儀,僅是一片敬意,別無用心,老夫人請別誤會!」
  聶夫人沉聲道:「嚴先生,如果你無所求於小兒,送這些禮物是侮辱他,我這兒子雖然不成器,卻還不是個能為富貴所動的人,如果你對小兒有所求,這份禮又太輕了,黃金有價生命無價,我這兒子不會這麼賤的。」
  嚴遂惶然失色,不知怎麼說才好,季薇在旁道:「伯母!您誤會了,嚴先生絕無此意,請您放心。」
  聶夫人一歎道:「孩子!你年紀輕,有很多事是你不懂的,如果他是送你師父這份厚禮還可以說是一片敬意,因為季老先生德高望重,朝野知名,可是政兒才二十多歲,早年還淪落為市井遊俠,聲名狼藉,那一點配當他的尊敬?政兒又是個一介不輕取的人,受贈則必須回報,像我們這種人家,除了一條命之外,有什麼可以報答人家的?」
  季薇也沒有話說了,聶夫人又歎道:「有了令尊的遺命,我不便說什麼,其實我也不贊成你到他家裡去的,好在只有三年,等你服滿後還是快點到我家來吧,只是我們家清苦得很你過得慣嗎?」
  季薇連忙跪了下來道:「伯母!您放心,侄女絕不是貪圖富貴的人,先父在世之日,隱居南山,就是我們父女二人,操家縫織,都是侄女一身任之。」
  聶夫人慈祥地拉起她來,道:「好孩子,我知道,政兒能改變氣質,完全是季老先生化育之功,你是他的女兒,還錯得了嗎?嚴先生,東西請收回去,因為你是季老先生的朋友,小兒授受於季老先生,理應竭忱款待你,以後你如不棄,時常來賜教誨,老身是非常感激的,但如果你再要帶這些東西來,老身就不便接待了。」
  嚴遂一身是汗,避座長揖道:「是!嚴遂愚昧,多蒙夫人賜誨,嚴遂汗顏無地,今日權宜謝過告辭,改日嚴遂當齋沐肅容,再行登門求教。」
  聶夫人笑了一笑道:「今天因為小女遭故,家中無人中饋,不便留客,改日再薄治粗餚款待先生吧。再者老身尚有一事奉托,如果先生的公務能耽擱一兩天,就請多留幾天,我想跟薇姑多談談。」
  嚴遂又肅然拱揖道:「嚴遂遵命,請容退。」
  於是他收起禮物告辭了,季薇卻被聶夫人留下,沒多久,聶榮也回來了,劫後重逢,道不盡的悲喜。
  陳甫因為怕聶政再找他的麻煩,倉惶回韓去了。
  秦璞則與聶政頗為相投,再者他精於醫道,被聶政留了下來,一面為聶榮治療腿傷,一面敘闊。
  呂去惡果然辭去了韓相府的工作,隱居在家,再也不談劍事,嚴遂每天必然來拜候一下聶政,青衣微服,連從人都不帶一個,每天倒是叨擾了一頓酒飯。
  住了七八天,他終於因為事務羈身,不得不回去,季薇自然得跟著走,秦璞也要走了,大家都有不盡依依之感!
  聶政的生活又歸於平靜了,由於他技懾呂去惡,驚動朝野,登門求訪的人很多,多半是負著聘約的使命的,但聶政一概謝絕了,季薇來時帶給他一卷秘錄,那上面是季高老人一生的技藝精華,成為他每天必修的功課。
  過了幾個月後,嚴遂再度微服來訪,這次是為了秦璞祈求前來作伐,要求迎娶聶榮,一度患難相共,他對聶榮的堅毅與溫淑大為心折,聶夫人對這年輕人也有好感,雖然遣女遠嫁有所不捨,但仍是答應了。
  秦家在韓城也算是殷戶,聶政送姐姐去出嫁,未免對自己的菲薄妝奩感到有點不安,誰知到了韓城,嚴遂早已暗中替他準備了一份厚重的陪嫁禮物,聶政本待不受的,但為了姐姐的風光,他只好厚顏地接受了。
  他也見到了季薇,得知嚴遂為了上次在田家口的事件,再加上陳甫的挑撥,更為相互不容了,而且由於韓傀的權勢日張,使嚴遂的地位更加困難了。
  嚴遂見到他時,絕口不提這些事,這還是季薇悄悄告訴他的,聶政聽了十分難過,也沒有向嚴遂告辭,托季薇留了一張字條給他,上面只疏疏幾個字,「親在未敢身許,知己之德先師之命,容圖後報。」
  就這樣悄悄地回到了齊國,屠沽如故,只是他暗地裡用功更為勤勉了。
  一年過後,聶榮歸寧,聶夫人見她嫁後容光煥發,也知道她的生活很愉快,夫婦之間極為恩愛,高興之下,多喝了幾杯酒,由聶榮扶著回房去睡,第二天早上,再也喚不醒,年老的人禁不住興奮,她已在微笑中大歸了。
  料理了母親的喪事,也摒擋了一切,他帶了季高的那柄劍,帶了王鐵牛與錢二虎兩個人藉著送聶榮的理由,到了韓城,把姐姐送到婆家之後,就去拜訪嚴遂。
  到了嚴府,他奇怪地看見門口也懸著白,好像在舉行喪事,不禁十分奇怪,心想事情會這麼巧,自己喪母,嚴家也死了人,死的是誰呢?嚴家上面沒有老的,嚴夫人也去世了,兩兒俱健,假如是一個不關緊要的人,不至於府外懸素,如此隆重呀!會不會是嚴遂自己呢?
  懷著滿腹疑惑,他走到裡面,卻見嚴遂一身素白地迎了出來,聶政迫不及待地問道:
  「嚴先生!怎麼回事?」
  嚴遂看見他身著素衣,也是一怔道:「壯士已知道了?」
  聶政被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糊塗了,問道:「知道什麼?」
  嚴遂目含淚光道:「壯士如果不知道,又怎會著素呢?」
  聶政急急道:「家母前月逝世,因為路途遙隔,不敢驚動,不想府上也有人不幸,到底是誰?」
  嚴遂呵了一聲,握著他的手道:「壯士,你是個非常人,否則我真不敢告訴你,你跟我來吧。」
  牽著他的手,一直來到後堂,聶政看見靈幃前供著季薇的那口雌劍,又看見靈牌上的字腦中嗡的一聲,眼前金星亂冒,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後,才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華美的臥室中,嚴遂、王鐵牛、錢二虎都焦灼地站在床前。
  他一下子跳起來,握住了嚴遂的賂臂就叫道:「快告訴我,季薇是怎麼回事,她是怎麼死的?」
  王鐵牛忙叫道:「大哥!你快放手,你的手重,嚴先生的胳臂會給你捏出血來了。」
  嚴遂的素袖上一片殷紅鮮血,涔涔滲出,聶政自知失態,連忙放開了手,歉然道:「對不起,嚴先生。」
  嚴遂卻毫無痛苦地道:「不要緊,這點痛苦此起壯士來不知差到那裡去了,旦夕之間,驟失兩個親人……」
  幾年來的蹈光隱晦,聶政已經修為有素,剛才雖因一時的打擊而昏厥,但很快就懂得此刻必須鎮定下來,以免心氣浮動而成疾,毀卻多年來的一點基礎,所以他慢慢地抑止住激動的情緒,移目向嚴遂問道:「季薇是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她是練過武功的人,疾病不侵……」
  嚴遂目含淚光道:「她是前天死的,是被人毒死的。」
  「毒死的?怎麼可能呢?誰會對她下毒?」
  嚴遂歎了一聲道:「事情要從大前天晚間說起,我在書房致書燕候,叫他妥為準備,因為我風聞韓傀有聯魏合謀圖燕之舉,這幾天魏國的使臣絡繹於道,經常出入俠累家中,而且俠累定於後日在校場檢點軍伍,這都是有用兵的先兆,為了天下蒼生,我實在不忍見戰火再起……」
  聶政忍不住問道:「使臣往來,應該是公開的……而且有事也該與韓候相商,到俠累家中去做什麼?」
  嚴遂一歎道:「韓候雖為君候,卻已形同傀儡,韓國的大權,整個操縱在俠累一人之手,各地使臣入韓,根本就不登朝門,到俠累家中一談,就算把問題都解決了。」
  「韓傀如此跋扈,君侯也無動於衷嗎?」
  嚴遂又是一歎道:「我食祿於韓,本來不應該批評君候,但君候實非明君,他還妄想像昔年五公與吳王夫差一樣,稱霸天下,甚至於還想廢周天子自立為王呢,以前還肯聽聽我的勸告,這幾年他整個變了,連面都不讓我見了,完全受俠累的擺佈,我雖受韓祿,名份上仍為周臣,皇室不振,君道廢弛,我也只有盡心而已。」
  聶政道:「這些朝政大事,我所知有限,也無力參予,先生還是談季薇為人毒斃的事情吧。」
  嚴遂接道:「這是薇姑致死之因,我必須先說明才能談得真切,我既知有此陰謀,既無力諍諫韓候,只好通知燕候準備,或能阻止其發展,因為燕為諸侯中較強的一個,韓魏聯手只能出其不備,輕騎突襲燕都,一舉而下,如果事先得信,調集大軍嚴防邊界,庶幾可免戰禍。」
  「這與季薇之死有什麼關連呢?」
  「俠累雖然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但也明白我是極力反對的人,所以預防我會洩密,必須先滅我之口,大前夜我到書房,竟來了三個蒙面的刺客意圖行刺,幸好薇姑在側,憑她卓越的劍法,將三個刺客都擊退了。」
  「那是俠累手下的人嗎?」
  「一定是的,除了俠累之外,我從無仇人,就是跟俠累,也沒有私怨,只是政見的不合而已,那三個刺客沒想到我家中有個女劍客在,行刺不成,悻悻而退,第二天早上,門外來了一個賣花的老婦人,薇姑天性喜愛薔薇……」
  聶政側然道:「是的!她從小就愛這種花,在她所居的南山,圃中遍植薔薇,她的名字也是因為此花而取的。」
  嚴遂繼續道:「薇姑平時深居簡出,那天聽說這老婦人所販的花籃中,有一株綠色的異種,忍不住出來購買了下來,還親自拿到園中栽植,結果,就死在花畦之旁。」
  「是這株花上有毒嗎?」
  「是的!整株花上都染了劇毒,我事後曾經問過善於治花的匠人,他說綠薔薇為天下至毒之花,不僅香氣可以殺人,被它的毒刺刺破肌膚,更能使全身潰爛。」
  聶政失聲道:「季薇死得很慘了?」
  嚴遂哽咽地道:「是的!面目全非,慘不忍睹!所以我趕緊收殮了,不敢讓壯士知道,預定明天掩埋後,才著人向壯士報知噩耗的,誰知壯士今天就來了。」
  聶政沉思片刻才道:「那麼她的棺木還在了?」
  嚴遂點點頭道:「還在,明天是黃道吉日,我已經把安葬的事宜準備妥當了,請壯士放心,我不會虧待她的。」
  聶政想了一下,才道:「請打開棺木,讓我看她一眼。」
  嚴遂沉吟良久,訥訥地道:「壯士不看也罷,看了徒增傷感。」
  聶政冷冷地道:「打開!她是我的妻子,雖然我們尚未成禮,可是老師已有遺命,這件事已成定局。」
  他的話中,隱然有一股懍然不可侵犯的莊嚴,使得嚴遂不敢違抗,只得點頭道:「棺木停靈在後堂。」
  聶政起身向靈堂走去,王鐵牛與錢二虎都跟著,到了靈堂後邊,但見那口桐槨十分華貴雕花精緻,是士大夫家中所用的喪葬之具,聶政走上去,也不用工具,雙手一掀,將棺蓋掀了起來,凝視著其中血跡模糊的一具骷髏,他臉上的筋肉不住地抽動,卻只默然無語。
  那些人都遠遠站著,不敢接近,良久後,聶政才道:「鐵牛!明天你再去買一口棺槨回來……」
  嚴遂忙道:「壯士!這口已經很好了,原是我自備身後之用,在韓城恐怕再找不到更佳的了。」
  聶政冷冷地道:「我曉得,正因為太好,不適合她的身份,季薇原是個平民的妻子。」
  嚴遂道:「薇姑因我而死,我應該為她的喪事稍盡點心。」
  聶政沉聲道:「先生的盛意,聶政心領了,聶政雖然貧窮,但殯葬妻子的能力還有,不敢勞煩先生。」
  聽他這麼一說,嚴遂倒是不便多說了,聶政又道:「鐵牛、二虎,你們買好棺槨後,替季薇收殮一下,然後送到齊地,去葬在我母親的旁邊。」
  王鐵牛連忙道:「大哥!你不親自送去嗎?」
  聶政歎了一聲道:「照理說,我應該親自送她去安葬的,但我目前分不開身,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待理,你們兩人把季薇的事情料理妥當後,再來找嚴先生,請他替你們謀個出身,你們都不是做官的材料,但也跟我學過幾天武功,謀個軍職尚可勝任,不然的話,請嚴先生資助你們一筆錢,做個小生意也行。」
  嚴遂忙道:「這個不勞吩咐,嚴某當得盡力。」
  聶政淡淡地道:「嚴先生,季薇雖未過門,但她已是我的妻子,也是他們的大嫂,你照顧我這兩個兄弟,是季薇賣命的代價,所以我也不必向你道謝了。」
  嚴遂弄不清他話中之意何所指,只得道:「壯士言重了。」
  聶政舉手一揮道:「你們開始辦事去吧,記住!每一文錢都要用我自己的,不夠的話,你們先墊上,我家裡的房子與使用傢俱,都給你們作抵償。」
  王鐵牛忙接口道:「大哥說什麼話,做兄弟的是應該的。」
  聶政苦笑一聲道:「我這個大哥可真慚愧,一年多來勞累你們,我無法補償,幸好你們大嫂賣了一條命……」
  王鐵牛見他言語失常,還以為他刺激過深,不敢再說什麼,連忙招呼錢二虎告辭出門購買棺槨去了。
  聶政仍然守著棺旁,嚴遂道:「壯士請到前面歇息吧!」
  聶政搖搖頭道:「不了,我在這兒陪她一下,以後也許沒有機會了,先生有事儘管請便吧。」
  嚴遂此時不敢多跟他多說什麼,正待悄然退下,聶政忽又道:「先生,我還有一事請問那賣花的老婦人……」
  嚴遂道:「我事後嚴加追詢過,卻都不知此婦為誰,只是我問過那花匠,他說綠薔薇極為稀罕,只有韓傀家中的花圃裡植有此物,用以合毒鴆殺異己。」
  聶政嗯了一聲,忽又道:「俠累權傾君候,要對付先生易如反掌,為什麼要用暗殺的手段呢?」
  嚴遂一歎道:「嚴遂是天子所委,韓傀雖然銜恨我,卻不便公然排擠我,否則其不臣之心立昭,大家都會對他的行動注意了,再者各國諸侯的卿相大夫,多半都為我的同窗好友,只要我不犯什麼過錯,他也不敢公然對付我。」
  聶政又點點頭道:「我想不透他為什麼要害死吾妻季薇。」
  嚴遂歎道:「那多半是陳甫的獻策,那三個刺客鎩羽而歸,說起敗於一個女子之手,他就猜到是薇姑,大概是怕我們利用薇姑去行刺他,當然要先下手為強了。」
  聶政目中神光突射道:「先生有這個意思嗎?」
  嚴遂頓了一頓,才道:「沒有!我從來沒有這個意思。」
  「難道先生不想撲殺此獠,為天下除害?」
  嚴遂一歎道:「仲子有此心久矣,但不敢付諸行動,因為韓傀防戒很嚴,身邊高手如雲。
  自從呂去惡辭職後,他又重金聘得幾個名劍手為侍衛,出入與從,仲子自己既無此能力,也不能叫別的人前去送死。」
  聶政點點頭,不再說話了,嚴遂又站了一會,見聶政撫棺沉思,像是沉湎在往事中,才悄悄地退下。
  第二天,王鐵牛與錢二虎買了一口普通的棺槨,將季薇收殮了,聶政送出城外,嚴遂則在城外的長亭上設了路祭,還出動了府中的樂伎,各著素衣,鼓瑟吹笙,奏起哀亡之曲,以示隆重,聶政叫王錢兩人運靈啟程後,卻請嚴遂將樂伎留下,就著路祭的酒餚,在亭上吃喝起來,同時道:「嚴先生,你叫她們把剛才的曲子再奏一遍。」
  嚴遂一怔道:「那是送死致哀之曲。」
  聶政哈哈一笑道:「有什麼關係,也送我一送不是很好麼?」
  嚴遂愕然道:「那是專為死者所用的喪樂。」
  聶政淡淡地道:「哀莫大於心死,季薇死了,我的心也跟著去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與死何異,嚴先生,這是我向你最後的一個要求,今後不會再求你什麼了。」
  嚴遂多少能摸透一點他的意思了,連忙道:「壯士……」
  聶政頭一搖道:「什麼都別說,聶政生來就是這付生性,凡事都由自己作主,從不聽人驅使,也不為人做什麼,你也別對我要求什麼,我也不欠你什麼,本來家姐出嫁,蒙你厚賜妝奩,我一直耿耿於懷,但是季薇一死,大概可以抵過了,你認為不足,就照顧我那兩個兄弟一下,今日一別,你是你,我是我,沒有任何的關係了。」
  嚴遂不禁默然,只得照他的要求,吩咐樂伎們奏曲,那些樂伎雖然驚訝,但嚴遂治家極嚴,她們都是下人,不敢有何違抗,依命而行,在哀傷的樂曲中,嚴遂見聶政大口的喝酒,想到他可能的作為,以及所表現的冷靜與豪情,不禁悲從中來,淚水盈滿了眼眶,等他迷惘中驚覺時,樂曲已終,眼前也失去了聶政的影子。
  第二天,大軍齊集校場,準備接受校閱,那些將領們心中都覺得很納悶,平白無故,舉行這一次校檢的目的何在呢,而且聽說君候與相父韓傀要親臨點校,這是從所未有的事,那必然是一次非常的舉動。
  多少年來,都沒有這樣隆重的點校了,較為年輕的軍士都感到新奇,校場裡鮮明的甲冑燦爛輝煌的戰戈,以及五采繽紛的旌旗,隆隆的戰鼓,都使他們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他們的心,都隨著那戰鼓的節奏跳躍著,他們的血,為奔放激揚的悲壯豪情沸騰著。
  突然一聲號角鳴自高高的將壇,司號的號手據高瞭望,看見了君候的行列,奏起了致敬的號音。
  由長長的牛角管中發出那嗚嗚的聲音,別具一種莊嚴的意味,軍士們立刻整肅行列,高舉長戈,發聲吶喊,歡迎他們的君候蒞臨,於是在一列衣采鮮明的御林軍前導下,款款地走來了兩騎駿馬,左邊是個瘦弱的中年人,四十來歲年紀,雖然穿著盔甲,卻仍然顯得萎靡不振。
  這就是他們的君候韓哀候,稟承了先人的蔭澤,而取得了顯赫的地位,但天性的懦弱與沉湎聲色的結果,使他的外表看起來毫無懾人的威儀,使多多少少在他轄下的軍卒對他感到相當的失望。
  但右邊馬上的那個人就不同了,正當壯年,五十多歲的年紀,身軀略見臃腫,但仍具有逼人的威儀,炯炯有神的眼睛,粗黑而壯茂的短虯繞滿腮頰,表現出君臨天下的氣度,這個人是韓候的季父,韓國的丞相,名傀字俠累的傢伙,才是韓國真正的主宰。
  他在馬上顧盼自雄,一身輝銀的皚甲,腰上跨著長劍,一面舉手向致敬的軍士們答禮,一面還指指點點,向身旁的哀候解釋著什麼,意氣飛揚,黑胖的臉上掩不住他心中的喜悅,因為一個偉大的計劃要開始了,他的英雄歲月也要開始了,名義上,榮耀是屬於哀候的,但無論是校場中的將領軍卒,甚至於他自己,都明白這是他的日子。
  擔任護衛的御林軍已經到達將壇之下,分兩列肅立,將壇上並排了兩張披皮的座椅,腳下也是虎皮,一直延伸到八層階級的台下,韓傀與哀候仍然騎在馬上,他們身後的四名劍土都手執劍柄,站到各自的位置,然後才有一名中年的劍士恭身請駕道:「請君候登台校閱。」
  韓候似乎已經不勝疲憊了,皺皺眉道:「寡人不諳軍旅事務,還是請相父登台一校,寡人想回去了。」
  韓傀笑了一笑,近乎迫脅地道:「這怎麼可以呢,兒郎們都等著瞻仰君候的威儀呢,下來吧,要不了多久。」
  韓候下了馬,韓傀跟著下來,看上去是在攙扶,實際上卻是推送似的,握著韓候的胳臂往台上走去。
  校場的中心,也是將壇的兩側,豎著兩根粗可盈抱,高達十數丈的木柱,那是懸掛大纛的旗桿,在七八丈處,有一座四方的刁斗,是供司旗者容身的地方。
  這兩面大旗,一面是哀候的,一面是韓傀,號鼓雷鳴,韓傀一面走,一面回頭望著旗桿等待著代表自己權威的大纛緩綬上升,可是屬於哀候的旗已升起一半了,他的那一面還不見影子,韓傀有點不高興了。
  就站在階梯的一半停住了腳,沉聲道:「是怎麼回事,怎麼我的旗還不升起來,祁武!
  你上去看看。」
  祁武就是那個請他們登台的中年劍士,也是韓傀重金禮聘前來,補呂去惡之缺的貼身護衛。
  他為了炫示武功,再者這也是韓傀的意思要他表演一下,讓屬下健兒知道丞相身邊有著一個絕頂的高手。
  所以祁武恭身應了一聲,就在地上雙足一蹬,輕飄飄地直登旗斗,可是藏身在旗斗中的聶政卻掩不住身形。從昨夜開始,他就悄悄地躲在旗斗裡,又悄悄地殺死了那名司旗的軍卒等候一個最佳的時機,想一舉刺殺那暴虐不仁的獨夫,為天下人除害,也為他的季薇雪仇。
  昨夜,他也曾悄悄地進入韓傀的府第,卻因為那兒防備太嚴密了,韓傀又不知道棲息在那一所屋中,他怕打草驚蛇,不敢造次,又悄悄地離開,等待著今天的機會。
  由於校場是不准民眾進入的,誰也沒想到他會在裡面。
  所以一直沒有人發覺他藏身在刁斗中,只是他不諳軍儀,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升旗,以至露出了破綻。
  祁武上了刁斗,聶政將心一橫,暴起發難,首先將韓傀的那面大旗往祁武頭上一蒙,祁武萬沒防到刁斗中會有人對付他,腳才踏上斗緣,頭上蒙來一面大旗,立身不穩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
  跟著,聶政將早就準備好的白布袋子往頭上一套,遮掩起面目,只留下一對眼睜,一身素衣,手裡分執雌雄長短兩支寶劍,厲吼一聲:「韓傀!匹夫,納下首級來。」
  叫聲中,他如同一隻白色的燕子,由刁斗上凌空躍出,飛越二十多丈,逕向階梯上的韓隗射去。
  韓傀畢竟是一代奸雄,當祁武被人從刁斗上摔下來,他已有了警覺,只是沒料到刺客會具有這等身手,再加他身形臃腫,行動不便,聶政的來勢又急,萬分無奈下,他把身旁的哀候莊前一推,自己卻往下一坐。
  聶政狙擊的對象是韓傀,而且知道在這等情況下,只有一擊之機,看得很準,拚將全力付諸長劍一揮。
  但是也沒想到韓傀會拿哀候來作招架的,身在空中,勢注劍上,再也無法撒開了,嗆當聲中,血光四濺,他鋒利的寶劍斬斷了哀候的金甲,將哀候揮成兩截,等他定住身形,韓傀已從階梯上滾了下來,同時他那四名護衛的劍土也各自拉出長劍,將韓傀保護在中間。
  韓傀在人的扶持下站了起來,手指聶政叫道:「漢子!你是什麼人,受了誰的指使,竟敢行刺君候?」
  聶政見最好的一個機會已經失去了,他知道此刻必須冷靜,尤其不能開口,以免為人聽出他的聲音,進而推測到他的身份,更因為他剛才失手殺了哀候,按照律令,不僅要受凌遲之刑,而且還要株連九族。
  他是齊國人,當然可以不受連累,可是他的姐姐下嫁在韓,卻擺脫不了牽連,無論如何他不能連累到姐姐,所以聶政只是目光炯炯盯視著韓傀一言不發。
  韓傀連問了幾聲得不到答覆,也知道像這類刺客敢以身犯險,早已置生死於度外了,多問是沒有用的,將手一揮道:「抓他下來,看看他是什麼人,然後再追究主使者。」
  四名劍士中,有兩名仍然護衛著韓傀,兩名則執劍向聶政逼近,同時那些軍卒們也採取了合圍陣勢,強弓勁矢,都對準在聶政身上,聶政忖度一下情勢,知道要脫身是很不容易了,那些弓弩圍攻之下,只有死路一條,唯一的辦法是不離開韓傀太遠,使那些弓箭手投鼠忌器或許還有一線希望,這希望不是逃生,而是與韓傀同歸於盡。
  所以他穩住身形,等那兩名劍士漸漸逼近時,縱身急躍,再度凌空撲向韓傀,但這次沒那麼如意了,韓傀本身也頗諳擊技,腰下的長劍已拔了出來,另外兩名劍士更有了防備,聶政只撲近韓傀身前半丈的地方,已被他們圍住了,先前兩名去攻擊聶政的劍士也回頭參戰。
  這四個人都是名震一時的好手,劍法凌厲,將聶政包圍起來,狠命地廝殺著,聶政以一敵四,雖然尚可應付,但最使他著急的是在刁斗跌下來的祁武,只受了一點輕傷,仗劍過來翼護著韓傀道:「相王!這刺客由他們應付好了,卑職保護相王,先離此險地。」
  韓傀看了一下,覺得刺客已在包圍中作困獸之鬥,哀候已死,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掌握了韓國的大權,尤其是此刻當著千萬軍卒,正是他表現英雄氣魄的時候,豈肯放棄一個揚威天下的機會,因此哈哈大笑道:「祁武!本相坐是貪生畏死之徒,我一定要坐鎮在此,手刃此刺客,為君候雪仇,你不必多說,陪我在這兒看著好了。」
  祁武不敢多說了,因為他心中在納悶著,這個刺客會不會是韓傀自己所主使出來刺殺哀候的呢?韓傀的野心他是很清楚的,韓傀雖然已權重君候,但名義仍然是哀候的相臣,他一直引以為憾的,那麼韓傀自己派出這名刺客也很可能的,設若如此的話,韓傀當然不會有危險的,當然這種事是不能公開承認的,也不能詳細詢詰的,因此祁武只好在一邊默默地隨他看著。
  聶政是抱著有死無生的決心,越殺越勇,四名劍客中,已有一名負傷,祁武看看不對了忍不住低聲道:「相王,卑職有句話想請示一下,這個刺客相王認不認識?」
  韓傀頓了一頓才問道:「你何以有這種想法?」
  祁武囁嚅地道:「卑職以為相王……」
  底下的話他不敢說出口,但韓傀已經明白了,笑笑道:「雖然我有過這個意思,但還沒有付諸實施,殺一庸君易,掩人之口難,我不敢輕舉妄動,今日之事,實乃天助我也,所以我一定要生擒此人,昭告天下。」
  祁武臉色微變道:「那相王還是遠離一點的好,此人神勇非凡,且具必死之心,卑職察其來意,似乎狙殺的對象乃為相王,君候已死,相王大事定矣,宜以此身為重。」
  韓傀聽了這話,再見到四名劍士中,已有一人為刺客所殺,心中也有點害怕,遂點點頭慢慢的向後移動。
  聶政人在戰鬥,精神卻一直在注意著韓傀,見他要離開了,那裡肯放他走呢,長劍急揮以雷霆萬鈞之勢,將纏鬥的三個人中又劈倒了一人,急衝了過來,可是祁武已有了準備,迎面一劍急刺,聶政急著追韓傀,沒有注意到這一劍,劍由胸前刺進,透過後背,可是他橫定了心,咬牙不顧,揮劍反削,將祁武一揮兩段。
  餘下的兩名劍客也急迫而上,一個人在聶政的肩上又砍了一劍,聶政如同未覺,仍然奮勇急撲。
  韓傀回頭看見祁武被殺,聶政身受重傷,仍然浴血奮戰,不覺心搖膽落,忙叫道:「快拉我的馬來。」
  隨從的軍衛忙把他的馬牽來,韓傀匆匆上馬,那些御林軍已經把聶政圍攻了起來,聶政眼看巨仇即將走脫,憤急交加長短兩支劍揮動如風,衝開一條血路,狠命追殺過去,對面的長戈都視如未見。
  於是,但聽得慘呼之聲不絕,他身過之處,斷頭殘肢,血水橫飛,雖然他自己身上又添了十幾處傷,但在他劍下喪生的也有四五十眾,像一條瘋虎衝入了羊群,面對著這麼一個勇士,那些圍攻的人膽寒了,連那兩名身手超凡的劍土也都不敢過於逼近他去殺斗了。
  不過韓傀經此一阻,已乘馬逃出了三十多丈,中間還隔著密密的人牆,看來要殺死他是不可能了。
  聶政悲憤填胸,發出了霹靂如雷似的一聲哀吼:「韓傀!」
  這一吼有驚天動地之威,韓傀的那匹戰馬,雖然久經訓練,也不禁為之一驚,前蹄揚起嘶的一聲,差一點將韓傀摔了下來,韓傀也嚇破了膽,等馬蹄落地,他用劍在馬屁上一戳,只想催馬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那知這一劍下手重了一點,戰馬負痛忘性,將頭一低,後蹄猛揚,一弓一拋,將韓傀直拋離鞍。
  聶政發過那一吼後,情緒已穩定了下來,看見這個機會,心中默禱著:「薇!你泉下有知,請顯靈保佑我這一擊!寶劍啊,寶劍!你如真的通靈,請為我殺此惡獠。」
  禱畢將右手的雄劍奮力擲射而出,疾若飄風勢如虹,韓傀的身子還沒有落到地上,青虹已至,寒光過處,隨著韓傀的斗大頭顱,一起墮落卸下。
  此人一代巨奸,終於被殺死了,千萬對眼睛,眼睜睜地看著,千萬個人,居然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聶政快意殲仇後,驟覺一陣空虛,身上的創痛雖無感覺,但他的血已快流乾了,一種從所未有的衰弱之感,開始侵襲著他,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軟軟地坐了下來。
  雖然如此,但包圍在他四周的韓軍卻沒一個敢逼近的,聶政移目四望,但見遍地殘屍,心中又是一痛,這些人不是他願意殺死的,他狙殺的對象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韓傀俠累,但這些人竟無辜的死在他劍下了。
  空洞的腦海中一下子湧起了許多的人,許多的事,但他來不及一一整理追憶了,他知道必須趁最後一口氣在的時候,完成最後的一件事,徹底的毀了他自己。
  舉起左手的短劍,先在臉上劃了幾劃,腦中只浮起一個影子,含笑的季薇,站在滿是薔薇的園中在向他招手,突然他又一震,才發現滿地的薔薇都是鮮血,被他殺死的人所流的血季薇的影子換成了他的姐姐聶榮,一身是血,跪在市場的鬧集上,被人一刀刀地凌遲著。
  他知道必須趕快行事了,不留一句話,不留一點痕跡,否則聶榮凌遲的慘狀就會變成事實。
  於是他舉起劍揮進自己的腹中,用力一拉,腸子都流了出來,流了滿地,可是並沒有多少的血。
  他再度舉劍,劃向自己的臉上,左一道、右一道,也不知有多少道,更不知有多深。
  一直到他頹然倒地很久,才有人敢慢慢地接近他,慢慢地拉掉他頭上破碎的布套,已經看不出像個人樣了,只有在那張堅毅的嘴中,可以看到一個最後的微笑。
  在千軍齊集的校場上,一個刺客居然擊殺了韓國的君候與丞相,殺死了幾十名健卒與三名劍手,這個刺客太驚世駭俗了,這件事太轟動了,可是刺客最後毀了自己的面容,竟不知道是誰,自然也無從追究起。
  當局在震驚之下,將刺客的屍體暴露在校場中,通令全國,凡是有人能識得刺客身份者懸賞千金。
  賞格懸了三日,仍是沒人去認屍,就在第三天的黃昏,一個滿身縞素的婦人,來到刺客的屍旁,由籃中取出了酒肉,開始跪下祭哀哀地哭了起來。
  好奇的市民圍攏來了,終於有人問道:「大嫂!這個死者你認識嗎?他究竟是誰?」
  那婦人抹抹眼淚,立起道:「當然認識,他是齊國軹深的井裡平民聶政,也是我弟弟。
  他刺殺韓傀,一半是為了私怨,一半也是為了公義,韓傀的所做所為,相信大家都清清楚楚的……」
  雖然想殺韓傀的人很多,但大家聽了她的話,反而遠遠地躲開了,那婦人卻繼續朗聲地道:「我的弟弟做了這麼一件永垂不朽的偉舉,卻不敢留下姓名,只是為了怕連累到我,可是,我能為了自己使我弟弟的俠舉永遠埋沒嗎?我來的時候,已經預服了毒,所以不必再受什麼牽連,我只想藉各位的口,告知天下的人,殺韓傀者,是我聶榮的弟弟聶政,是軹深井裡的一個豪俠。」
  說完了這些話,她的身子慢慢地倒了下來,口角流出了黑色的血,俯伏在聶政的身上,姐弟兩人唯一相同的,就是口角那一絲微笑,一絲捨生取義後欣然瞑目的微笑。
  刺客之謎,因聶榮的揭露而喧揚於天下,聶政死了,聶榮也死了,這兩個名字都一直留在人們的心中。
  聶榮的丈夫秦璞,早已在聶榮死前,避禍到齊地去投靠他的姐丈呂去惡,而且過了沒多久,韓傀的總管陳甫失勢而回到齊國故里後,被人在黑夜間殺死了,連他的兒子陳灃也一併遭難,有人說是呂去惡所為,也有人說是聶政的舊日夥伴所為,但因為沒證據,何況陳甫的素行向為齊人所不齒,齊國的人以聶政為榮,自然也無人再去追究,這是聶政死後的餘波,很快就被人忘記了,只有聶政這兩個字,卻永遠地掛在人們的口上,印在人們的心裡。
  後記:
  聶政是歷史上最壯烈的一個刺客,但關於他的事跡,卻只有太史公司馬遷的刺客列傳上,短短的兩三千個字,粗略地交代了一下重要人名與故事。筆者為了使後人加深其印象,追思其豪情,才以小說的筆法改寫了一下,有許多人是增添的,有許多細節也是憑想像而增飾的,甚至於連情節也更動了,如史記所敘聶政刺韓傀是在相府中,但後人追考的結果聶政刺韓傀兼及哀候,則是在相府之說又不可能了,所以筆者將行刺的地點移到了校場中。
  本文所闡揚的是聶政的任俠精神與壯烈勇武的事跡,並不準備作為史跡的考究,何況太史公的史記所敘本篇,考證起來也許有謬誤與存疑之處,想到這一點,讀者對幾千年後的筆者,也不能作太多的苛求了。作者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