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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家說說笑笑,將方纔打打殺殺的緊張氣氛沖淡了。最後伊戈道:「好了!我們該撤了,我已經跟那位李大叔說好了。請他來善後的。大家碰見了總不太好。」
  周大嬸忙問道:「李大叔又是誰?」
  週三道:「叫李大成。是長沙城新補的副班頭,我已跟他碰過頭了,這個人還不錯。」
  周大嬸道:「怎麼又弄個官中的人介入了?」
  伊戈道:「大嬸!這是我接頭的,不過您放心,他不會給你們添麻煩,因為他對你們十分景仰,這兒的事,一定要驚動官府的,由官府來接手較為妥善。」
  週三笑道:「這個李大成的副班頭是意哥推薦的,人很精明靠得住。」
  周大嬸道:「我是怕給意哥添麻煩,既是她自己推薦的,那還有什麼話說呢?」
  大家都悄悄地走了,還是一腳回到了可人小築,丁婉卿徹夜未眠地在巴巴地等著。而且也備下了酒菜。
  看見他們每個人都安然回來,才算放了心,一面招呼大家坐下,一面又招呼了伊戈進去換衣裳。
  譚意哥著固女裝,也恢復了她的身份,興奮地回到席上,周大嬸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寶寶,你總算也經歷過一次行俠仗義的事跡了,滋味如何?」
  譚意哥笑道:「沒什麼,我一點都不感到害怕。」
  大嬸道:「我可緊張死了,尤其是你被妙真那妖女挾住的時候,真把我給急死了。」
  譚意哥道:「沒什麼好急的,我是故意讓她抓住的,否則她赤手空拳,那裡抓得住我。
  「
  周大嬸道:「你別看她赤手空拳,她的雙手比在你的脖子上,手上的指甲又長又尖,要是把她逼得拚命,用勁抓下來,你那還有命。」
  譚意哥笑道:「那有這麼容易!」
  周大嬸一歎道:「你是自己看不見,不知道厲害。」
  譚意哥道:「我雖然沒想到她的指甲會傷人,但是我卻有了防備,在我的袖子裡,有一枝匕首,只要她稍有傷害我的意圖,我就能扎她一刀。」
  她取出七首,拿給大家看,卻是一枝精光四閃的刀,窮九先生接過來一試鋒銳道:「好刀,這是一柄吹毛可斷的寶刀,你是從那兒來的?」
  「是玉朗送給我防身的。」
  窮九先生笑道:「有此一刀在手,倒是不怕人威脅了,大嫂,你是白擔心了。」
  周大嬸道:「我怎麼知道呢?意哥,你也是的,身邊帶著防身利器,幹嗎不如使用,要受人威脅挾持呢?」
  譚意哥道:「說良心話,我到後來,心中頗為不忍,倒是希望妙真能夠脫身而去,像那樣一個多才多藝而又美麗的女人,死了實在太可惜。」
  周大嬸歎了口氣,道:「意哥,你知道她的心多狠,害了多少人,那個雷大鵬也是死在她手上的。」
  譚意哥也歎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到最後她也沒能逃出一命,我們也別去談她了。」
  談到妙真,譚意哥顯得很惘悵,對妙真的橫死,她仍然感到很惋惜,周大嬸搖頭歎道:
  「你還為她惋惜,真是有點是非不分,要知道她如果脫身了,將會留下多少後患,給大家添多少麻煩。」
  窮九先生道:「也沒什麼麻煩的,難道你還敢來找我們報復不成?」
  周大嬸道:「我是不在乎的,可是你跟丁大妹子成親後,要回到家鄉去了,意哥將來跟玉朗也不會再闖江湖了,給下這個仇家豈不是禍患。」
  窮九先生道:「她是自己刺了雷大鵬的,真要脫身了的話,就把這件事給宣揚出去,太平道的人就放不過她,她只有躲起來,隱藏自己的身份,永遠不被人找到,那裡還敢糾眾來報復。」
  周大嬸道:「就算她不去找人來報復,可是她掌握了多少人的秘密,以這些秘密,要脅人側面展開對我們的報復,那才厲害呢。」
  窮九先生這才沒話說了,丁婉卿笑道:「好了,反正她已經死了,那些秘密也隨之永沉水中,再也威脅不到人了,我們還是喝酒吧。」
  窮九先生道:「糟了!我們雖然毀了妙貞觀,為人除了害,但是我們答應楊大年,替他解除家裡問題的事,卻沒法子辦了,他那個老婆很精明厲害,要是沒有證據,仍是壓不住她,無法使她屈服的。」
  譚意哥笑道:「這個您放心吧,我已經有了安排。」
  窮九先生道:「你是怎麼安排的,大年向我說過他曾經說過他老婆,叫她少上那座妙貞觀,結果反而挨了一頓排喧,說觀裡都是女人,她又不偷人養漢,為什麼不能去,她的娘家不但有財,還有勢力……」
  譚意哥道:「這安排絕對萬無一失,管保叫她口服心服,乖乖地就範,再也凶不起來,等李大成來的時候,就可以知道端倪了。」
  李大成是在天亮了很久後才來的,他來的時候,大家已經喝完了酒,閒坐著品茗聊天。
  李大成是帶著易回本名秋蘋的水月與楊大年一起來的,進門時還是悄悄的,上了樓掩上了門。才向大家見禮道:「李某敬代本官,謝謝各位俠士為地方弭禍除害,因為事情牽連太大,上憲不便公開來辦,只好叫李某向各位致意。」
  譚意哥道:「怎麼,大叔你把一切都稟明太守了。」
  李大成道:「十九條人命,茲事體大,我不得不作個詳稟,不過我是袖了證據,私下進謁太守,半夜裡把他從床上拉起來,再告訴他的。」
  窮九先生道:「他怎麼個表示。」
  李大成一笑道:「他簡直嚇壞了,半點主意都沒有,地方上有黃巾匪徒聚集,而且還犯案纍纍,把許多豪門大家都拖了進去,真要公開了,他不僅是失察丟官,賠上腦袋也不夠,所以一切聽我的,作成盜賊夜闖觀裡,殺死女冠,然後被本郡公役,圍殺盜賊來結案,好在那個雷大鵬本來就是個通緝有案的盜匪,這件事在表面上也還說得過丟。」
  譚意哥笑道:「這一來,你大叔的功勞可不小。」
  李大成拱拱手道:「這多虧姑娘的促成,太守賞了大家五百兩銀子,另外還私下給了我一千兩銀子,叫我帶來,奉上各位俠士……」
  窮九先生笑道:「這是幹什麼,是叫我們別開口?」
  李大成道:「他倒不是這個意思,因為他明白,各位豪傑都是天子不能臣,富貴不能淫的俠士,這種是一番敬意而已,萬兩黃金,都不在各位眼中,這區區千兩白銀,又怎能封住各位的口呢?」
  他倒是很會說話,至少使得大家都很滿意,週三笑道:「郡官拿出錢來賞盜賊,這倒真是新鮮的事。」
  李大成忙道:「周大俠,敝上尊各位為義俠,與一般盜賊不同。」
  「怎麼個不同法,我們一樣地犯案,給他添麻煩。」
  李大成笑道:「這個郡守倒不像一般做官的,對江湖上的情形尚有點認識,他知道各位的俠名,更知道各位劫富濟貧的俠行,凡是各位下手的對象,所得必為不義之財,所以對各位的案子,從沒有認真過。」
  周大嬸笑道:「他要認真又如何,在他之前的幾任官兒都試過,派出了成隊的官兵,也沒捉住我們過。」
  李大成道:「柳女俠的話固然不錯,但是捉不到各位與心敬各位究竟不同。」
  這一話倒使周大嬸也不好意思了,笑笑道:「這麼說起來,這個太守還不錯,我們也不好意思要他的銀子了,退回去給他吧。」
  李大成道:「錢不是出於他的私囊,他已具文上司,說是捕盜時,有江湖義士多人為助,撥金為酬,而且賞給衙中弟兄們的份子,也要開在各位的帳上的……」
  「這是怎麼說,難道你們不能得獎賞的?」
  李大成道:「捕快公人領了公俸,捕盜為職守,小作獎勵固無不可,賞多了就不好報銷了。」
  週三道:「五百銀子就算多了?」
  李大成一笑道:「這件事李某不敢讓太多人知道,只帶了手下五個談得來的弟兄去辦的,每人一百兩,幾乎是一年的口糧,說起來實在太多了一點。」
  週三道:「原來你們做公的人,一年的食俸才就這麼一點,算起來每個月十兩銀子都不到,卻整天辛苦得如同牛馬,有時要拚命,遇有重大的案子不破,過了期限要挨板子,這種差事怎麼會有人肯幹的。」
  李大成知道週三是在存心取笑,但由於說的是事實,只有苦笑一聲道:「周大俠這話問得好,可是官家明定的俸給只有這麼多,連養家活口都不夠,所以只有在旁途上撈點油水,打官司過堂收受關節是一項主要收入,卻引來外人多方責難。李某以前對這一點也是十分地痛恨,認為他們喪盡天良,趁火打劫,在落難人身上剝削,等到自己進了這個圈子,才知道別有苦衷。」
  聽他這麼一解釋,週三的刻薄話倒是不好意思再出口了,丁婉卿笑笑道:「只要不黑心,就算收點好處也是應該的。」
  李大成一笑道:「其實所謂人情關節,不過是給在押的人犯一點方便,使他們舒服一點。再者就是指點一條明路,把罪刑判得輕一點,要說能改變事實,把有罪的人變成沒罪,則我們沒這麼大的權力。審案判罪,那是上憲的事,到底要在堂上有目共睹,誰也不敢太過於枉法御私的。」
  窮九先生道:「可是也有人因牽進了官司而傾家蕩產,那又怎麼說呢?」
  李大成想了一下道:「楊大先生說的情形不是沒有,不過究竟不多。再者事主如果是罪有應得,因情虛而想脫罪,就是敗光了家財,也不算過份。李某不敢說一清似水,但是還能分個是非黑白,如果有人受了冤枉,李某不但不要他分文,而且也會盡一切的努力,為他平反冤屈,如果是作奸犯科之徒,落在李某手中,李某也會變個方法,敲出他幾文不義之財。
  「
  他說得很坦白,週三對了胃口,哈哈大笑道:「好!李兄弟,在譚姑娘口中,咱家就聽說你這個人不錯,交談之下,發現你的確可交,這個朋友咱們交定了。」
  李大成拱拱手道:「多謝周大俠,李某高攀了。」
  週三笑道:「高攀的是我們,交上我們這種朋友,你沒一點好處,只有給你添麻煩。」
  李大成笑道:「周大俠言重了,李其對各位的高風義行是萬分敬佩的。因此各位如果真給李某添了麻煩,那一定是絕對正當的理由,李某就因此挨幾板子,也是心甘情願的。」
  週三笑道:「李老兄,你真會說話,這一來,我們以後要在長沙境內做案子,第一就得先考慮到你。」
  李大成道:「那倒不必,該當如何,各位還是放手去做,只是請前輩斟酌一下,如果對象並不太麻煩,可以交給再晚去辦的,就請知會再晚一聲,讓給再晚效勞。」
  周大嬸笑道:「李兄你是個很明事理的人。我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現在倒是要聽聽你們的經過了。」
  她的眼睛轉向秋蘋身上道:「妙貞觀的案子怎麼結?官方對秋姑娘如何發落?」
  李大成道:「秋姑娘在太守那兒經過秘密訊問後,提供了種種不法情事,把太守的臉都嚇白了,由於牽連太大,不能公開來辦,太守大人只有叫我派人送她回家,什麼也不追究了。」
  秋蘋跪下來道:「小女子舉目無親,無處可投奔,還請各位收留。」
  譚意哥笑道:「秋姑娘,別客氣,張公子臨行時交代過要照顧你的,你跟著我好了,我有什麼,絕對少不了你一份。」
  這是一個很明顯的承諾,秋蘋大喜過望,再三道謝,她的心算是定了下來了。
  丁婉卿道:「還有,楊大官人的家裡呢?」
  楊大年忙道:「多承這位李頭兒幫忙,袖帶了一些證據,到我家裡把那些證據攤在那幾個潑婦面前,讓她們知道以前是受了妙真多大的害。」
  丁婉卿道:「別人倒還好,主要是楊大娘子。」
  楊大年笑道:「就是對付她,以前她仗著娘家的財勢,不把我放在眼裡,這次我可整住她了,我把大舅子也找了來,告訴他們,如果敞開來辦,足可把她娘家毀掉,由李頭兒賣個人情,把事情安了下來,我那大舅老爺千恩萬謝,感激涕零,當場就把他妹子狠揍了幾拳,要她以後老老實實,安份守己……」
  丁婉卿笑道:「那真是要恭喜大官人了。」
  楊大年道:「那裡!那裡,這一來是多謝各位幫忙除害,二則是多謝李頭兒成全,最要感謝的意哥的策劃與安排,使我脫出了侄梏,說老實話,事情真要揭開了,她娘家固然是要受牽連,我又何嘗能脫身事外?」
  週三道:「意哥作了些什麼安排?」
  李大成笑道:「我到楊大掌櫃家中去的說詞以及如何彌縫,都是譚姑娘構想,否則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連府衙裡許多事情的處理,也是譚姑娘設想好了,叫我轉稟太守的,他聽了沒口的稱讚,完全同意照辦了。」
  譚意哥忙道:「李大叔,你沒說出我吧!」
  李大成笑道:「那怎麼能不說呢,不過你放心,我很有分寸,只說這些風塵奇人是因為慕你的才名而跟你結成的忘年之交,沒提張公子一個字。」
  譚意哥道:「這一來我又慘了,以後他找到我……」
  李大成道:「沒有以後了,我就便替你把脫籍的手續辦了,勾銷了你的樂籍。」
  譚意哥驚喜道:「真的?」
  李大成笑道:「那還假得了。連批准的公文我都帶來了,我說你為避免麻煩,必須要閉門杜客,深居簡出。如果不脫籍,就無法禁止客人上門,府大人還敢不批准?」
  他把脫籍的文書取出來,交給了譚意哥,她接在手中,倒是難禁一陣惆悵。
  因為從今而後,她就要開始另一種生活了,雖然她並不留戀目前的生活,但是對於未來的生活,她毫無一點準備。
  所謂準備,倒不是金錢上的,這兩年來,她已經貯積下生活所需,而且丁婉卿也有了一筆可觀的錢,衣食可以無虞的。
  那是一種心理上的空虛與惆悵,整日無所事事,那份閒愁又將如何打發呢?
  李大成沒耽多久,報告完了重要事項,又匆匆地走了,偌大的一所妙貞觀,在突然間被瓦解了,畢竟是一件難以瞞人的事,既不能敞開來辦,那彌縫的工作的確是煞費苦心。
  官府方面把消息封鎖得很緊,調動了兵馬守住了殘垣,不准人進去,屍體也草草地掩埋了,困難的是具文上憲,稟明案子的經過。這可把那位趙太守急苦了,剛上任沒多久,地方上就出了這種大案子,要是掀開來說此地是黃巾餘孽的巢穴,牽連就大了。
  好在譚意哥已經想好了說詞,作成匪徒夜劫寺觀。為官人多請地方上義士馳援,搏殺了匪徒,而匪人們負隅反抗,一怒之下,將觀中的女道士們殺死了洩憤。
  這雖是十幾條命案,不過由於匪徒全部伏法,太守在責任上總算好交代了。
  不過妙貞觀在以前所交通的權貴不少,有些人是不在乎一個小小的太守的,聽說妙貞觀出了事,那些人心裡一半有數,一半不自在,忍不住要來打聽消息。
  趙太守幸而早有準備了,把李大成調在班房中日夜等候著,遇見有難以打發的惡客登門,就把人請到小房中去,由李大成提示證據,加以解釋。
  那些人進門時是盛氣凌人的樣子,出門時卻垂頭喪氣,而且對趙太守連聲道謝,別人問到他們,對進入衙門的情形絕口不談,只說一切都如官府發佈的情況。而且把趙太守防範得宜,及時殲滅匪從之舉,大大地稱讚了一番,甚至還動用到自己的關係影響力,寫信到撫台處,力保長沙府的能幹,稟呈的公文上所說的種種,絕對正確。
  巡撫掌理著三湘九府的民牧,自然也不是簡單的人物,接到長沙府的來文,一看就知道事情不會如所說的那麼簡單,而且對妙貞觀內的風月勾當,多少也有點耳聞,觀中十幾名女冠,居然在一夜之間,被盜賊殺光,連一個活口都沒留,而來犯的盜賊也全部伏法,沒有一句口供,只憑公人的一面之詞定案不無草草之處。
  本來還想好好地查究一下的,可是接到地方上有力人士一再的關說,甚至自己這邊的拜本尚未進京,京中的吏部已有公文來到,獎勵長沙府守趙員治土有方,消滅盜匪,為民除害。
  這一來巡撫大人也知道案子牽連雖大,其中必有不可公開的曲折,好在被殺死的盜首雷大鵬的確是個惡名昭彰的江洋巨盜,他被殲的手下中,大部份都是有積案的兇惡之徒,而妙貞觀中被殺的女冠又都沒有苦主,事情樂得輕鬆,遂也以一紙公文,獎勵了一番結案。
  趙太守雖說把公文呈了出去,心中始終捏著一把汗,直到撫台嘉獎的回文下來,才算放下了心中的石頭。
  照說這種大的案子,如果真要對司官有所嘉獎,該由朝廷頒旨,極為隆重才是。
  但只有撫台大人輕描淡寫,說了兩句好話,就算了事,而且還指示將妙貞觀入官,不得再遣僧道入居,也是頗堪玩味的事。
  可是府守大人已經是心滿意足了,想到這一場滔天大禍,全靠譚意哥的力量弭平下來的,心中著實感激,很想去謝謝她。
  可是以府守之尊,總不能跑到可人小離去看她,而譚意哥已經脫了籍,也不能再下條子將她召了來。
  於是只有把李大成找到後堂來道:「大成!撫台處回文已到,事總算告一段落,所支的款項,也准於官項中報銷了。」
  李大成屈膝道:「這是大人的洪福。」
  他壓低聲音道:「其實所支的銀兩,撫台處不准也沒關係,妙貞觀中所剩餘未毀的細軟物件,也值上個三四千兩銀子,卑職已命下屬困封好在庫中。」
  趙太守道:「你以前怎麼沒報上來呢?」
  李大成道:「這一批東西是卑職先帶人前去,以證物的名義入庫的,詳細內容,卑職不敢明告,因為一直沒機會,卑職是怕那一筆銀子萬一報不准,不能害大人私下賠出去。」
  趙太守歎了口氣道:「只要能夠把事情擺平,我就是賠上點銀子也是心甘心願的,這次的事情太大了,弄不好我連腦袋都要賠進去,地方上居然有黃巾餘孽盤踞,而且公然蠱惑官眷與大家子弟,這個失察之罪,本官實在擔待不起。」
  李大成道:「妙貞觀中的不法情事已醞釀有年,大人接任只不過幾個月,疏忽失察可與大人無關。」
  趙太守歎道:「大成,你不懂的,他們運氣好,不在任上了,案子在我手中翻的,責任也全是我的了,這次全虧得你,我會記得你的,照理說,你出了這麼大的力,我應該提升你的,可是本府總班頭余飛年歲已高,明年就滿六十歲,可以退休了,我也不忍心換他,你就委屈半年吧。」
  李大成忙道:「卑職倒不急著升職,余總班頭經驗老成,卑職要跟他學的地方太多了。
  「
  趙太守點點頭道:「你很謙虛,這是一種美德,那包證物都是些什麼東西?」
  李大成道:「都是金銀盤皿等較為貴重器物以及一些玉器首飾,卑職恐怕人多手雜,有所失閃,所以先行收了起來,打點交庫,還特別申明是重要證物,禁止別人私拆,所以到現在還沒人知道。」
  「你倒是個有心人。」
  李大成道:「這件事既不能公開,就必須要封住幾個人的口,所以卑職一開始向大人請求重賞,才能叫幾個人特別費力,那時卑職斗膽作主,總不能叫大人蒙受損失,所以才先作準備,而後又因為那位老夫人一直在大人身邊,卑職又不便為告。」
  趙太守十分滿意了,笑笑道:「大成,你很能幹。」
  李大成道:「卑職是個鄉下人,只因為及老博士興譚姑娘一力推薦為大人效勞,蒙大人成全,卑勝怎敢不盡心盡力!否則也對不起及老博士跟譚姑娘。」
  提起了譚意哥,趙太守倒是興趣來了,連忙道:「意哥這孩子,溷落風塵實在太可惜了,模樣兒不必說,那滿腹的才華更是難得,多少飽讀詩書的宿儒都不如她。」
  「是的,她雖身在樂籍,可是本郡的人,沒有一個將她看作樂伎的,召她的人很多,都是為了她的才華。」
  「無論如何,使才女淪落風塵,是守官的疏忽,我從接任開始,就有心要給她脫籍,現在總算如願了。」
  「這是大人的恩典,卑職將公文帶給她時,她對大人是萬分的感渤,要親自來向大人叩謝,卻為卑職攔住。」
  「其實叫她來也沒關係,她的身份並不受注意。」
  李大成恭身道:「回大人,卑職懇乞大人急急地准她脫籍,就是為了便於她悄悄地離去,以免有些人從她身上挖出了這件案子的內情。」
  趙太守歎息了一聲道:「說的也是,她是該走避一下,只是恐怕再也難以找到一個像這樣的才女了。」
  李大成道:「是的,譚姑娘不但詩才敏捷,而且善於構想,妙貞觀的案子,事先的策劃,事後的安排,都是她細心的策劃才得如此,否則卻便把妙貞觀給破了,牽連那麼多人,這善後的工作可太難做了。」
  趙太守感念到她的好處,唏噓地道:「可不是,受惠最多的就是本官,否則本官第一個就擔待不了,對了,她這一下去,生活會成問題嗎?」
  「大人請放心好了,她是個很要好的女兒家,只要能生活得清清白白,她苦心一點也是心裡高興的。」
  「連……本官蒙惠良多,總不能叫她受委屈,再說到她從此閉門深居,總要日子過得去才好,這樣吧,那包從妙貞觀裡取出來的證物,既不便公開入官,又不能由你我私下侵吞了,不如你拿去給她作為生活所需,就算是你我對你的酬謝吧。」
  「這個她一定會對大人萬分感激的。」
  趙太守道:「大成,東西要以你的名義送去,本官實在不便公然出面。」
  「卑職知道,卑職會私下裡告訴她,讓她體會到大人的恩德的。」
  趙太守又想了一下才道:「倒不必感激了,你不妨代轉本官的意思,要她拿著這些東西,換個地方、換個名字定居下來,等一兩年之後,大家對譚意哥這個名字淡忘了之後,她再嫁人,仍然可以找個好歸宿的。」
  李大成連連點頭道:「卑職明白,卑職體會到大人的意思,也一定能做到,叫她從此以後,不再見人,把從前的一切關係都斬斷。」
  他的確明白,趙太守說了半天的關心話,甚至於還贈予重酬,主要的目的亦無非是讓譚意哥躲起來,最好是遠離長沙,免得把妙貞觀的內情洩露出來,因為她知道得大多了。
  機密一種,受影響最大的就是趙太守,那些受到妙貞觀牽連的豪門,現在對趙太守十分的感激,所以才全力的支持,如若一旦事敗,他們就只有打擊趙太守以求自保了,一定要造成州牧失職,使得地方上匪人橫行坐大,才能掩飾他們的錯失之處。
  所以李大成的回話也很得體,完全把趙太守的顧慮點出來了,趙太守十分滿意,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大成!你是個很能幹的人,一定能混出頭的,明天一早就把這件事情辦妥,本官身邊可少不了你。」
  「回大人,卑職恐怕一兩天回不來,因為譚姑娘已經離開長沙了,是卑職叫她離開,過一陣子再回來的。」
  「那……就給你五天的假。去辦妥這件事,她這邊有未了的事,你代她處理一下,務必叫她在兩三年內不可回長沙來,這對她只有好處,儘管她在此地十分出名,但樂伎畢竟是樂伎,那名聲的確不好聽。」
  李大成點點頭:「卑職知道,卑職定會遵照大人的意思辦妥的。」
  他告退出來,心中對趙太守卻有一股難以名狀的不滿,這倒不是因為趙太守的圓滑與自私,他知道在官場中的人,多半是如此的。
  主要因為是趙太守對譚意哥的看法與最後的一句話--樂伎畢竟是樂伎。
  李大成從沒有把譚意哥當作樂伎看,他把她當作一個聖女。
  在庫房中領出那個包袱,又到馬房中備了兩匹快馬,就連夜出發了。
  他現在是長沙府衙中的大紅人。連那位執掌太守直接機密的師爺都要對他客氣幾分,因為他的地位突然重要起來了,不只太守對他言聽計從,而且本地許多有勢力的大戶,也都對他十分客氣,似乎他已經成為那個勢力圈子中一個共同的寵兒了。
  所以沒有人問他上那兒去,似乎大家都知道,他的來往行蹤,都是不宜過問的機密。
  李大成星夜出城,順著官道,直赴湖州,因為譚意哥此刻在湖州,那是送丁婉卿來下嫁窮九先生楊岸。
  說下嫁,不如說是回家,因為他們早已在可人小築中喝過了合巹酒,行過禮了。
  客人只有週三夫婦,雖然草草,卻很隆重。
  這是丁婉卿的意思,照楊岸的意思,是要等自己先回家後,再隆重地迎娶的。
  但是丁婉卿反對,因為楊岸並不是衣錦榮歸,雖然他在江湖上混出了不小的盛名,但在世俗的眼光中,卻一無成就,那就不值得張揚了。
  他們回去,主要是接替下楊岸的妹妹楊蘭的糧號工作,使這位老小姐能夠出嫁找個歸宿。
  楊蘭已經三十八歲了,但是看起來卻比較年輕得多,圓圓的臉,對人一團和氣,給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這樣子的一個女人,誰人不愛呢,所以她雖然已經到了老大的年齡,但是卻仍然有不少人而來爭聘。
  楊岸到家才兩天,已經有四個媒婆上門了。
  不過這四個媒婆都沒有說成功,主要是她們所提的男方太過差勁。
  四個求聘的對象幾乎都是五十上下、中年喪偶的鰥夫,薄有家產,子女尚幼,要求姑娘續絃,主持中饋,撫育幼兒。
  楊岸越聽越火,第四個媒婆挨了他一巴掌,幾乎是連滾帶爬,被轟出門去的,他站在門口指著罵道:「混帳東西,我楊某的妹子賢德無雙,你們卻來要她去做牛馬,告訴你們,一要元配結髮,二要不過四十,三要有功名,少了任何一項也不行,以後若要有人上門,提出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家,我就砸斷他的腿。」
  楊岸在本家向有凶狠之名,以前他連本家的長老都照打不誤,這會兒動手揍了個媒婆,自然沒人敢出來說一句話。
  可是居然有人出來,在挨打的媒婆的屁股上又加了一腳,那是伴隨楊岸一起返里的楊大年。
  他把媒婆踢了個觔斗,也跟著罵道:「瞎了狗眼的東西,你們只為貪了幾兩銀子的謝媒錢,不問問清楚,就胡亂登門了,我這位姑姑,本身的賢德不說了,附近的人誰不稱道,更為了她的仁愛,省垣的太守已經請得了朝廷的旌表,日內就會頒下,你們竟然敢以一些凡夫俗子來侮辱她。」
  楊岸那一巴掌還不怎麼樣,楊大年的這一腳卻令媒婆受不了,那倒不是因為他的腳重,而是楊大年的身份不同。
  他不僅是楊氏的族長,而且還是當地的首富,份量自然不相同,所以那媒婆哀聲請求道:「大官人,這不是老婆子的意思,是男方再三再四要老婆子來的。」
  楊大年怒道:「不長眼的東西,人家請你來,你也得秤量一下對方的身份,夠不夠得上,我這位姑姑為我們楊家爭得多少光采,你們有幾顆狗頭,居然想她去當管家婆。」
  可憐的媒婆只有連連磕頭的份了,楊大年道:「我們楊氏族中公議,準備了十萬銀子的陪嫁,你們去估量一下,有資格收得下這份嫁妝的人家,再來商量,否則說別來討打了。」
  媒婆一聽有十萬兩銀子的陪嫁,眼睛都發直,那是一筆不得了的鉅資,如果能說成了這一頭親,那謝媒的酬禮,至少也在千兩上下,有人做了一輩子的媒,累積起來,恐怕也賺不到這個數目呢。
  受了鉅金的誘惑,她甚至於忘了臉上挨過的巴掌,也忘了屁股上的那一腳,爬起來飛也似的走了。
  這邊楊岸也相當吃驚,看著楊大年道:「大年,你別開玩笑,這話可不能隨便說的,到時侯要拿出來的。」
  楊大年道:「那當然,只要說定了人家,就把嫁妝抬到祠堂裡陳列出來,一兩都不少。
  「
  「你說這是族裡的公決?」
  「是的,叔叔放心,由族中分攤,不要你攤一兩。」
  楊岸苦笑道:「對我這個妹子,我還會小氣不成,只要我有的,我都拿出來了;可是我卻慚愧得很……」
  他看看旁邊的丁婉卿道:「婉卿倒很大方,她願意為蘭妹辦嫁妝,拿她的私蓄替我做面子,但也不過是四五之數,我想這也夠好了。」
  楊大年笑笑道:「是的,兩個月前,縣太爺嫁女兒,才不過花了兩萬銀子,已經讓縣裡的人說個沒完了,不過蘭姑不同,她為我們族裡爭得了不少體面,應該由族中為她風光一下,怎麼能要婉嬸花費呢。」
  楊岸道:「大年,我知道本族的那些老嗇鬼。他們不往裡撈幾文已經算好的了,那裡肯往外拿?這十萬兩恐怕要你一個人拿出來了。」
  楊大年道:「錢是由我出,他們具個名,既做面子又好看,他們還有不答應的。」
  楊岸歎了口氣:「大年,我知道你拿得出,但是這究竟不是筆小數目,你媳婦那兒……
  「
  楊大年道:「叔叔放心,這就是您侄兒媳婦的意思,她多承您各位的幫忙,保全了身家,沒被妙貞觀的人給坑進去,心裡對您萬分的感激,一直想報答您一番,可也知道您身上是盡不上心的,所以趁著蘭姑的事情上盡點心,我來的時候,是她把摺子交給我的,在相洲的兩家銀號,四家生意,總數是十四萬五千兩多,叫我別小氣,放開手來花。」
  楊岸道:「侄兒媳婦倒也能幹,生意居然做到我們家鄉來了。」
  楊大年一笑道:「這些地方,她倒是頗有算計,她說百丈大樹根上起,不管我們在別處的生意做得再大,老根總是在湖州,總要留點底子,作個退路,這兒的生計是她私下經營的,我根本不知道,這次她感愧並作,一起交了出來。」
  楊岸道:「她倒算是個有心人,那更不能動她的。」
  楊大年道:「叔叔,就讓她盡點心吧,她說得好,如果不是大家拉她一把,由著她沉溺下去,別說是家財了,恐怕還會把她娘家也拖得家破人亡。」
  楊岸道:「就算她自己不慎,她已是出嫁的婦人,怎麼也牽連不到她的娘家去。」
  楊大年低聲道:「叔叔,對您不必瞞了。她除了自己跟妙真走得勤外,她娘家的嫂嫂,她自己的姊妹,都被妙真勾上了,幸虧事情是犯在咱們手裡,否則真是不堪設想。」
  楊岸道:「原來如此呀,這個妙真確實是該死了。」
  楊大年道:「其實真正該感謝的是意哥,若不是她認識李頭兒,把事情先壓了下來,要落在別人手中,也是夠我們受的,那些公人們都是黑透了心的,捏住了這個把柄,不時來開口,三千五千的,永無寧日。」
  楊岸道:「他們敢,除非不要腦袋了。」
  楊大年苦笑道:「叔叔,您可以不怕他們,小侄可沒這麼輕鬆,您殺了人放手一走了之,小侄卻是有家有業的,再說您侄兒媳婦的娘家,更背累不起,所以這件事,她是著實感激。」
  「那也該謝謝意哥才對,怎麼謝到我頭上了?」
  楊大年道:「意哥究竟是個女孩子,小侄以為人情仍在您身上比較好。」
  楊岸不解地道:「這是怎麼說?」
  楊大年道:「雖然事情擺平了下來,可是我那大舅老爺的為人我很清楚,這多少是個把柄,捏在人家手中總是不太舒服,落在您身上,他不敢怎麼樣,因為您是江湖上響叮噹的大豪傑,他們巴結還唯恐不及,不敢再動歪腦筋,在意哥身上,就很難說了。」
  楊岸將眼一瞪道:「那又能如何?」
  楊大年道:「叔叔,侄兒因為您是自己人才說老實話,您別生氣呀,話說回來,如果有人掌握住我一家的生死存亡,侄兒我也同樣地不得安心的。」
  楊岸平靜了下來,楊大年繼續道:「假如對方只是一個像意哥那樣的弱女子,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叫她永遠開不了口。」
  「他們敢殺人嗎?」
  楊大年道:「他們不會自己動手,但是買個兇手前去卻是很容易的事。」
  「那除非把我們都宰了,否則有他受的。」
  楊大年道:「他們如果要買兇滅口,一定做得很秘密,牽連的人那麼多,您又知道是誰呢,再說就算您事後調查出主使人了,再為意哥報了仇,意哥那條命已經送掉了,那是再也彌補不回的了。」
  楊岸呆了呆道:「想不到人心會這麼險惡。」
  楊大年道:「當然,小侄只是想到有此可能,所以事先跟李頭兒商量好,把事情落到您的頭上,說您為了衛護小侄,才商請李頭兒多方掩飾的。」
  李大成一直在旁邊不說話,聽到這裡,才忍不住道:「楊大掌櫃的顧慮還真對,妙貞觀是黃巾餘孽,而朝廷早有明令,黃巾餘孽是以叛逆論處的,誰沾上了就是滿門抄斬,這關係太大了,無怪乎那些人個個心驚肉跳的,看來還是大先生擔起這擔子的好,他們可不敢碰您!」
  楊大年道:「莫非已經有人對譚姑娘起疑了?」
  李大成道:「那倒沒有,目前根本沒人知道有譚姑娘牽涉其中,只有太守趙大人知悉內情,我本來還在奇怪,趙大人為什麼叫我送一筆錢財來給譚姑娘,叫她不要再回長沙,現在聽了楊大掌櫃的推測,才明白了其中原因,事情若是少有洩露,那真是危險得很。」
  楊岸道:「太守又派你送錢來了?」
  李大成笑笑道:「說起來是慷他人之慨,錢不是他的,是妙貞觀中的一批值錢的細軟,我怕公人們在搜查時手腳不乾淨,預先包了起來,以證物入庫,現在案子已經不了了之,這包證物也就不必公開了,太守大人叫我送給譚姑娘,作為補助她的生活,附帶的條件,就是叫她短時間內不要回到長沙去。」
  說著指指他帶來的一口包袱,又笑笑道:「當時我是看見了值錢一點的東西就包,沒詳細估價,太守大人到的時候,我隨口說了個五千兩,可是我受命前來送給譚姑娘時,在客棧中要繕寫清單,一計算,居然少估了二十倍,這批東西足足值到五六萬兩。」
  楊大年道:「會有這麼值錢?」
  李大成道:「是的,那都是些珠寶玉器古玩。」
  楊岸道:「妙貞觀中怎麼會有這些東西的?」
  李大成一歎道:「這是她們私下誘惑了一些大家豪門的家眷,私相贈送的,還有他們暗中謀害了單身的客商後,私自藏下的。」
  楊岸不禁長歎道:「多行不義者必自斃,誰會想到那個地方,竟會藏著一大堆殺人越貨的大盜,這倒使我佩服玉朗那小子了,要不是他探出隱密來,那些壞人還不知道要害多少人呢。」
  李大成也道:「那位張公子揭發奸人,各位為民除奸,還有證姑娘的細心籌劃構思彌縫,保全了許多人的名節生命,你們都是功德無量。」
  譚意哥笑道:「李大叔,你也別太客氣了,這也虧得你精明能幹,把善後事宜辦得好,才能夠皆大歡喜,算起來,你的功勞才是最大的呢。」
  李大成道:「我是禿子跟著月亮走,沾了各位的光,這包東西,就請譚姑娘收下吧!隨便寫幾個字給我,也好回去交差。」
  譚意哥道:「李大叔,東西我不能收,尤其是得自妙貞觀的東西,我更不能收。」
  「為什麼呢,這是我稟明過趙大人,是他著令我送給姑娘的,那等於是經過官方的手,不算是巧取了,姑娘若不收,我倒是為難了,這又不能徼回去,又不能我私吞下來。」
  丁婉卿道:「意哥!這倒也是,李大叔是一片好心,你不能增加他的為難,因此你必須打個條子給他,誰他回去好交差。」
  譚意哥急道:「娘!這些東西……」
  丁婉卿道:「我知道這些東西叫你收下,你會於心不安,而且這也算是盜泉之水,據而為私有,與你的本心不合,因此你收下來,交給我好了。」
  楊岸大急道:「娘子,我們可不要這些東西。」
  週三瞪了他一眼道:「窮酸,你急什麼,大妹子可是個貪財的人?我相信她一定有妥善處置的方法,你等聽完了她的話,再作決定也不遲。」
  丁婉卿笑了一笑,道:「我收下來,將它變賣;購下米糧棉花布匹,找人縫成棉衣,到了冬天,以糧行的名義對窮苦的人家,發放冬衣糧食,免得他們受到凍餒之苦,使得這些東西,有著最好的出處。」
  她的話才說完,大家都一致的鼓掌贊成道:「這樣好,這樣好!」
  楊岸卻還不太贊成道:「好固然好,但是為什麼要用我們的糧行出名呢,善舉是大家的力量促成的,可不能由我們一家來居名呀,我們托交給別人也行呀。」
  丁婉卿道:「我相信每一個人都不是為了要求名而做這些好事的,所以要用糧號的名義出頭,只因為一向都在這麼做了,不會引人注意而已,如果現在突然又換了個人出面,不是會引人注意,增加麻煩嗎?」
  楊大年道:「嬸子說的是,侄兒以前曾倡頭做過一點善舉,結果托人家代管,叫人從中落了好處去了,做好事,還是自己經手的好。」
  楊崇歎了口氣道:「我不是怕事推托,設廠施米施粥,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需要人手的,我們一間糧號已經夠忙了,那有工夫再去忙別的?再說善門難開,只要我們的善門一開,附近幾鄉幾縣的窮人都會來的,我們不能只開個三五天就關了門,至少也要把一個冬天撐下來,那點錢不夠的。」
  楊大年立刻道:「叔叔,這個放心好了,你若錢不夠,小侄尚可效力。」
  李大成也道:「只要是做好事,而且辦得有實績具效,我也可以盡點力,叫長沙城那些大戶們認捐一點,共襄善舉的,他們反正欠我一個人情,不叫他們還,他們耿耿在心,叫他們還,我又想不出什麼地方需要他們的,錢財我不屑取,我這副捕頭再往上升,也只有一步可跳,而且已經是定局,借這個機會,倒是完了掉一件心事的好。」
  譚意哥道:「叔叔,錢的問題解決了,至於人手,您也用不著擔心,我既不能回長沙去,一時也沒個准著落,乾脆就留下來幫忙管善廠吧,另外還有秋蘋,我們兩人足可以擔任了,您還是忙您的義盛糧行去。」
  楊岸笑道:「又有錢,又有人,我還有什麼好掛慮的,我們立刻就著手進行起來吧。」
  楊大年道:「我的祖宅還空著,有十幾間大空屋子,後面還有糧倉,就先撥給你們做善廠的處所吧。」
  楊岸道:「那更好了,有了地方,就可以先著手僱請女工前來,縫製冬衣,讓本郡的窮苦人家,先賺上一份工錢,將來就不必仰仗救濟,可以多幫助一些外鄉的人了。我其實早就有了這個計劃,只因為財力不夠,無以著手,想不到卻能在今天實現了。」
  這是楊岸返里後,引起的另一次高xdx潮,李大成帶來的財物變賣後,作為開始的基金,買進了大匹棉花、布匹,然後就招請了當地的大批窮人家婦女,前來縫製冬衣,工資訂得很優厚,中午還管一頓午餐。
  兩個月下來,庫房中已經堆滿了縫好的寒衣,而那些縫衣的女工們也都著實的發了一筆小財,可以舒舒服服地過一個年了。
  今年的冬天卻來得特別早,十一月裡,天際已經飄雪了,又兼年成歉收,三湘為稻米豐收之區,收成也不過平平,而鄰近的鄂贛等地,有些地方卻因旱澇天災、蝗禍、蟲災等原因而成荒年。
  大批的災民湧向三湘來求食,若不是譚意哥他們早有準備,預先收購了糧囤積應急,這批災民不僅成為地方的累贅,很可能還會釀成民變。
  譚意哥在這時候,更顯露了她的理財與處事應變的能力,一筆捐款到來,她立刻即其所宜,預購了急需的物品,然後著人調查了受施者的境況、需要。
  災民們來到,她的供應已經準備好了,寒者得衣,饑者得食,疾病者也都得到了醫療。
  在空地上,她早有預見的搭起了蘆棚以蔽風雨,收容了過路病痛的難民,而後又把及老博士拖了來,為那些病人治病,阻止了疫病的流行。
  李大成幫了她很大的忙,她的善舉雖不在長沙,但是長沙的賑款卻不斷地撥到她的手中。
  這一來是李大成遊說之故,二來也因為她在四郊留住了災民,使災民們沒有大批的湧進長沙,維持了長沙的寧靜。
  善廠是以楊岸的名義開的,可是大小的事情策劃、進行,多半還是譚意哥,使這個女孩子大大地出了名,譚意哥三個字,仍是在人們的嘴邊掛著。
  她在長沙時的盛名沒有被人忘記,現在卻以另一種方式更為人記憶,只不過人們在說起她時,語氣中帶著更多的尊敬了。
  就這樣她忙過一個冬天,逃荒的人都返里去了,他們在官府的協助下,又回到家鄉去開始春耕,重建起破碎的家園,帶回去的是譚意哥無限的感激。
  譚意哥閒了下來,那一段時間的忙碌使她忘記了一切,甚至於忘記了張玉朗。
  這一天剛好有個人登門求親,叫武卓才,新科的進士,今年已經四十歲了,埋首寒窗二十多年,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博得了一榜及第,而且放了一個縣令。
  武卓才沒有娶親,赴任路過湖州,聽說了楊蘭的賢名,故而親自登門求親。
  他的相貌很不錯,雖是新放的縣令,宦囊不豐,但卻是元配結髮,而且是七品命婦,倒也強差人意。
  楊岸自己相過了,非常滿意,叫他妹妹自己跟武卓才談談,也是讓他們自己親相一下。
  本來這種事無須當事人親自見面的,楊岸是兄長,也是楊蘭唯一的家長,他看中了,就可以作主。
  不過武卓才行期匆促,他要趕著上任去,最多只能有兩三天的逗留,談好了要立刻迎娶,三朝之後,就要立即隨行。
  所以楊岸的意思讓他們自己談一談。
  雖說是當面親談,卻也不能單獨面談,於是就由譚意哥陪著見面。
  會晤是在楊家的後堂,雙方見面後,唔談下都相當滿意,武卓才很坦白,說自己孑然一身,二十年苦讀,後幾年雖有舉子的身份,卻是在京師課讀為生,兩袖清風,客途迎娶,更是草草,只是一片熱誠,然而他也聽說姑娘是位賢德仁愛、不慕虛榮的好女兒家。否則他也不敢冒昧地登門求親了。
  話說得很坦白,也很令人尊敬,楊蘭是十分滿意了。譚意哥也覺得這個人很不錯,滿臉正氣,耿介卻又不執著,說話也頗為風趣,跟楊蘭很相配,想得到他們婚後的生活會很幸福的。
  婚事說定了,決定明天涓吉,三朝後就隨行。
  這雖是太匆忙了一點,好在了婉卿早就為小姑子的遣嫁作了準備,而且新郎力主簡僕,倒也不費什麼事。
  正經事談過了,譚意哥無意問起道:「武先生,你今年同榜有一位張玉朗的,是湘陰舉子。」
  武卓才道:「三湘多才子,本科所中三湘同年不少,姓張的只有一人,卻不叫張玉朗。
  「
  譚意哥以為張玉朗落第了,那知道武卓才道:「這一科最出色的同年中是出在湘陰,就是那位姓張的,他的人既年輕英俊,滿腹經綸,才華蓋世,文章做得實在好,本來考官們薦的是第一名狀元,只是在殿試時,聖上認為少年意氣飛揚,鋒芒太露也不好,龍頭應屬老成,把原評在第三名的陶尚志拔為狀元,把那位原定的狀元郎降為第三名探花了。」
  譚意哥道:「都在一甲之內,名次上就沒有什麼差別了,何況龍頭應屬老成!」
  武卓才笑了笑道:「譚姑娘說的是,一甲三名,無所謂名次前後,狀元郎的才華未必高於探花,何況當初所謂的探花,也並不一定是殿試第三人之意,古時殿試及第者,擇定其中少年英俊者一名,簪金花,乘御馬,遊行京師,讓那些閨閣千金們以香花拋擲而下,而成太平盛事,這才是探花郎的由來……」
  譚意哥道:「武先生博學得很。」
  武卓才笑笑道:「我倒不是博學,僥倖一榜及第,這是大家在拜座師會宴時,互相談起探花典故時聽來的,而且也聽得本科舉試中的趣事,說那位探花郎的狀元實際上是送在皇后的手中。」
  譚意哥道:「這倒是一件大新聞,皇后是在內宮的,怎麼會管到殿試上呢?」
  武卓才一笑道:「這當然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據說這位青年才子在未試之前,就已經名動公卿,在京師是位很有名的翩翩風流才子了,而皇后的最小一個妹妹正待字閨中,為這位俊俏公子動了芳心。假進宮探視之便,在皇后面前吐露了心事……」
  譚意哥笑道:「這個年輕人的運氣不錯呀,被皇姨看中了,豈不是到手的富貴。」
  武卓才道:「不然,皇后倒是很重視才華的,她雖然答應替幼妹作主,但是怕那個士子是個不學無術的繡花枕頭,說要等考過了再說,必然要那個士子榜上有名,才可以論婚嫁,就把皇姨留在宮中以待大比。沒想到閱卷完畢,主考官們薦上來的第一名,就是那位士子。
  「
  「是不是考官們早就知道了皇后的意思,特別加以舉薦的呢?」
  武卓才搖頭道:「真要如此,倒又不足為奇了,人家可是真才實學,那一篇文章夠得上是字字珠璣,而且皇后就怕小妹妹會居間活動,影響到國家舉才,才把幼妹硬留在宮中,也正因為這一次舉才確是大公無私,所以才傳為佳話,如果是有弊的話,一定會嚴守秘密了,否則本朝最重言責,那些御史們都是鐵面無私,早就掀起大獄了。」
  「這麼說來,把狀元降為探花是皇后的意思了?」
  「聽說是如此,而且是出於皇姨的力請,皇帝才以那個理由,更動了名次。」
  「這我就不懂了,皇姨既是心傾那位士子,自然是希望他中得越高越好,怎麼反而把狀元郎貶為探花呢?」
  武卓才笑道:「此中大有文章,而且皇姨所請,也真有見地。」
  譚意哥跟楊蘭被引起了興趣,一迭聲地催促他快說,而武卓才也很得意,賣弄地道:」
  這在一般人是很難明白的,但是卻要從本朝的慣例說起,每三年一比,狀頭拔魁掄元,自然是文章甲天下,但是狀元公的官卻很少做得大的,多半是進國子監,做內廷的文字供奉,雖說是常跟皇帝接觸、卻沒有多大出息,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國子監祭酒,顯而不能達,貴而不足富。那皇姨既然屬意此君。自然要替良人打算,不叫他進那個窮國子監的,所以才亟力把他從狀頭上拔了下來。」
  譚意哥道:「那麼探花又有什麼出息呢?」
  「探花不必進國子監,內放部曹,外放府尹,如果本身能幹,朝中又有奧援的話,不出十年,就可爬上個一品,為一面的封疆大吏,手中真正掌實權,身為皇親國戚,自然懂得計算,真正想做官的人,寧可中在二甲,也不願意高中榜首的。」
  譚意哥笑道:「狀元及第是何等榮耀,卻想不到還有這些曲折。」
  武卓才一笑道:「狀元只是個名聲好聽,而且榮耀在眼前,若是往後看,則還是二甲的進士最吃香,看看朝中六部大臣,入閣拜相以及各地的督撫方面大員。沒有一個是狀元出身的。」
  譚意哥笑道:「這麼說來,武先生前程萬里,將來的青雲扶搖,應是未可限了。」
  武卓才輕輕一歎道:「我卻不存此著望,因為我的功名來得太遲了,四十歲才弄到一個縣令,只求能好好地為百姓們盡點心,無愧此生,於願已足,因為我已經被磨去雄心了。」
  譚意哥道:「先生又何必自謙……」
  武卓才苦笑道:「我也不是自謙,是歲月不居,做官一半靠機遇,一半也要靠努力,少年得意,及壯封侯,我現在已經四十歲,卻才剛起步,奮鬥個二十年吧,做出點成績,卻已經是齒牙搖落,鬢毛漸霜,到了休致的年歲了。」
  譚意哥剛要開口,武卓才道:「譚姑娘,你不必搬出古人來勸我,說什麼太公八十遇文王,那只是一個傳說。我們必須要重實際,當然,我也不會自暴自棄,還是會盡力去做,可是心中不能不有個底子,不必奢望過高,蘭姑娘,我也把話說在前面,你也得記在心裡作個準備,準備淡泊以終,很可能終我一身,就是這七品知縣到底了。」
  楊蘭肅容道:「先生請放心,我心敬的是先生為人,不是你的功名。」
  譚意哥倒是不便再說什麼了,於是又岔開話題道:「那位姓張的士子,有沒有娶了皇姨呢?」
  武卓才道:「我離京的時候,正在議婚,大概不會有問題,聽說那位皇姨雖是長得美貌非凡,卻因為太嬌貴了,體弱多病,皇后很愛惜她,希望她嫁人後會好起來,所以才極力促成這件婚事。」
  「說了半天,這位士子的官諱是什麼呢?」
  「張元直。」
  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譚意哥笑道:「我們三湘地面上出了這麼一件大喜事,居然會一點都不知道。」
  武卓才道:「他雖是祖籍在湘陰,但是落籍卻在京師名下,所以捷報上京師去了,因為他是世代茶官,供應皇茶,每年都要進京貢茶的,就便在那兒落籍報考了。」
  譚意哥心中猛地一跳道:「他家中是世代茶官?」
  武卓才道:「我聽人說好像是如此的,他是一甲探花,我卻是二甲進士,雖說同年同榜,卻極少有機會接近,只是在會拜時見了一次,果然是一表人才,其餘有關他的事情,則多半是聽人說的,因為他是個大紅人,比狀元公還要出名,我才略為多知道一點……」
  譚意哥似乎呆了,連他後來的話都沒聽見,楊蘭心中也十分難過,不住地安慰她道:」
  意哥!不會的,不會是他,玉朗不是那樣的人……」
  譚意哥道:「不會錯了,湘陰世代的茶官僅此一家,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楊蘭卻不放心地問道:「武先生,你說的那位張探花,他沒有別的名字?」
  武卓才想了一下道:「我記得他的別字,好像是叫玉朗兩個字。」
  這下子是再也不會錯了,譚意哥的臉色很難看,武卓才吃驚地道:「怎麼了,譚姑娘是否不舒服,還是我說錯了什麼話。」
  譚意哥鎮了一鎮,強笑道:「不,武先生,沒有,非常感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因為這位探花郎是我們的一個熟人,乍然聽見了他的事情,感到有點吃驚而已。」
  武卓才這才哦一聲,譚意哥笑笑道:「說起來他還是我們很熟的朋友,有了這種喜事,居然不捎個信來,讓我們替他高興高興,還是在你這位遠客口中,才聽見了,說起來真是笑話了。」
  武卓才道:「這倒怪不得他,恐怕他也是真忙,因為他既然即將跟皇帝結成連襟,就成了帝都新貴,人來客往,自然酬酢無閒日,而且皇帝也不時地召見,以期對他多作瞭解,在大婚之前,想是不得閒的。」
  譚意哥一笑道:「不去說他了,武先生,你跟蘭姨看來也彼此滿意,你們的事也就這麼說定了,蘭姨德慧無雙,人品又是如此的端莊,恭喜你娶到這麼一位賢內助,彼此都不是世俗兒女,就定在明日大喜吧。」
  武卓才兜頭一個長揖道:「多謝,多謝,我對蘭姑娘是千萬分的滿意,只慚愧行期匆促,且又在客中禮儀太簡陋了,恐怕委屈了楊姑娘,如若籌備不及,敝人可以先下定,等到了任上再來迎娶。」
  譚意哥道:「那倒不必了,蘭姨並不是個講究鋪張的人,她的哥哥更不是個喜愛虛華的人,明天是個大好好的吉日,而且你新放遠任,也需要有個人照顧。」
  「那倒沒什麼,這麼多年了,我都是自己照顧自己。」
  譚意哥笑道:「武先生,那不同了,以前是沒人照顧你,現在你等於是定了親,而且上任做官,比以前讀書的時候,內衙總要有個人的。」
  武卓才道:「我自然是千萬分喜歡能早日成親,說句老實話,我已老大不小,蹉跎青春多時,以前無力成家。我不敢癡心妄求,現在多少有了養家的能力,我只想把失去的時日補回來,簡直是一刻也不能待。」
  譚意哥笑道:「這才說了老實話,那你剛才還假意地推托什麼呢?」
  武卓才道,「我倒不是假意的推托,也是一片真意,怕委屈了姑娘。」
  譚意哥道:「那倒不必客氣,只要在婚後,你對我蘭姨多一份敬重就行了。」
  武卓才道:「我怎麼敢不敬重呢,她是受過朝廷旌表的善人,比我這一榜老虎知縣尊貴多了,而且我好不容易,高攀上這麼一位賢內助,把她捧在頭上都怕冒瀆了……」
  楊蘭誠懇地道:「武先生,妾身也是老大不嫁,得事君子,是妾身的福氣,妾身自知本份的。」
  武卓才吶吶地道:「不敢當!不敢當……」
  除了這三個字,他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了,譚意哥一笑道:「你們雙方都不必客氣了,看你們互相尊敬,倒是想得到將來日子可以過得很好的,既是說定了,就別耽誤時間,立刻著手辦喜事吧。武先生,你在客中不便,就由我們這邊籌備,你等著做現成的新郎吧。」
  武卓才只有連連拱手稱謝了。
  好消息傳出去,大家立刻就忙了起來,雖說匆促,但是有人有錢就好辦事。
  再說也幸得丁婉卿早有準備,嫁衣早經縫就,陪嫁的東西,也是多半出自她的妝奩。
  楊家雖是望族,也是地方上的首富,但有錢的是楊大年,楊岸的糧行生意做得大,利潤卻很低,而且所賺的只是一本帳簿上的帳目而已,到了年終結算,負欠的人還不起,就一筆勾銷了。他開的是仁義糧號,多年來就是如此,他離家後,由妹妹楊蘭接下來,依然如此,所以存不下幾值錢的。
  好得楊大年上次就留下了一大筆銀子,為他的族姑遣嫁,錢放在祠堂的宗長處,算是由族中公攤的。
  所以這場婚禮仍是辦得很漂亮,而且面子上也還過得去,因為本縣的縣令看在楊家世族的份上,再者,新郎也是一任知縣,地位與他相等,不但跑來湊熱鬧,而且自居男女雙方的大媒。
  縣官不算大,卻是一地的父母官,所以這一項婚事也就差強人意了。
  新房設在縣城中最大的客棧中,婚期只有三天,席開流水,整天都在應酬賀喜的人,很快就過去了。
  然後就是為新人送行了。武卓才本是單人上路的,連一個從人都沒有,對一個新任縣太爺而言,這未免寒傖,但武卓才是真的清寒,雇不起人,雖然也有人願意自己貼盤纏,跟著他去上任的,但是他拒絕了。
  他知道此輩絕不會那麼好說話,此刻白貼盤纏,到了任上,一定會想法子撈回來的,他不願意帶了一批蝗蟲去吃那些百姓。
  不過現在倒不用擔心了,內宅裡有了丫頭僕婦,外面也有了長隨跟班,那是一些受過了楊家好處的人家,自動願意把女兒、兒子給他們的,一則是為了報恩,再則也是求武卓才提拔一下,有個出頭的意思。
  人都很老實,所以武卓才也不反對了,因此當這一對新人動身上路時,武卓才已經頗有大老爺的味道了。楊岸在他的宦囊裡,塞了一些銀子,很鄭重地告訴他道:「妹夫,你不要客氣,這銀子不是我的,是我的一個侄兒的,他有錢,也拿得出,你就不妨收下,此去任上固然不必大事鋪張,但太儉省失了宮體也不好,你剛上任,我倒不是要教你如何做官,只是希望你不必太拘泥,不要太古板,也不是要你去向老百姓苛索伸手,那是萬萬做不得的,但是對於人情應酬,上峰的禮敬,卻仍須打點一下,這樣你才有機會往上爬,就用這個錢好了,即使你存心立志做好官,也要做大一點,多為一些老百姓造福吧。」
  武卓才對這位大舅兄倒是十分尊敬,連連道謝稱是,楊岸想了一下又道:「到了任上,如果有什麼懸疑疑難決的大案子,不必客氣,趕緊托人捎個信來,別的忙幫不上,我這兒的一些江湖朋友,倒還很有名氣,在暗中幫你查訪一下,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你這一榜進士得來不易,要是運氣不好,遇上那些事,把個前程誤了,可太不合算了。」
  這番關照更是語重心長,聽得武卓才感激涕零,滿心歡喜地了。
  他的確有值得高興的地方,二十年寒窗,熬出頭來不說,在赴官的路上,不但娶了一個賢德兼備的好妻子,而且又落得一筆豐盛的嫁妝,這是做夢地想不到的。
  送走了那一對新人,楊岸回到家中,立即道:「婉卿,家裡要你辛苦一下,我上京城去一趟。」
  丁婉卿知道他是去找張玉朗,連忙道:「相公,你又何必去呢?」
  楊岸道:「我知道玉朗那小子不是貪慕富貴而負情的人,所以才要去探問一下實信,再者對意哥也好有個交代,免得她老是苦守著他。」
  丁婉卿想了一下道:「你去看看是可以的,可千萬則去惹事吵架去。」
  楊岸笑道:「你放心好了,我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衝動,任意揮拳揍人了。再說那小子成了皇親國戚,也不是輕易可以揍得了的,我現在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也不能像當年一樣,闖了禍拔腳一走,讓你來頂這個家。」
  丁婉卿一歎道:「那倒沒什麼,我原就準備孤獨生活,最了不起還是打那個算盤而已,只是意哥孩子天性純良,如果知道你為了她的事惹了禍,她的心裡就更為難過,很可能就不想活了,你本是一片好心,豈不是反而害了她。」
  她的確是會說話的,搬出了這個理由來,使得楊岸為之一驚,心裡原有幾分去惹事的念頭,也被嚇跑了。
  這確是一件值得顧慮的事,譚意哥心心唸唸所繫,就是丁婉卿對她的撫育深恩未報。
  好容易見到丁婉卿有了個美滿的歸宿,她心裡已經是萬分的安慰了。
  甚至於前天,大家談起了張玉朗的事,每個人都為此憤然不平時,譚意哥反而此別人冷靜,笑笑說:「這也沒什麼,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而且也不容他不答應,何況我跟玉朗只不過是口頭上的一句話,既沒正式下聘訂過親,也沒有經過他堂上的允准,算不得一回事。再說,因為他的關係。我們能夠結識了楊大叔,成就了娘的美妙婚姻,我經已十分的滿意感激了。」
  正因為她自己能這樣看得開,大家也就不便再說什麼去刺激她了,只不過也因此增加了楊岸心頭的壓力,所以一等嫁妹之事辦完,立刻就要上京去一趟。
  楊岸是第二天動身走的,走時並沒有告訴譚意哥,原是怕她知道了心裡不好過,想等有了確信回來,再酌情說給她聽的。
  那知道在他備妥行裝,正要出門之際。譚意哥居然來了,滿臉合著笑容道:「楊大叔,聽說你要出遠門。」
  楊岸道:「是的,我想到幾處給我們送糧的莊戶上看看,因為以前是蘭妹接頭的,現在她走了,我卻一點都不清楚。」
  譚意哥笑道:「那倒不必去看,蘭姨是個很細心的人,早在我們一到的時候,她已經把一切都交待給娘了,是我幫著娘接下來的,每一處都登記得清清楚楚,大叔如果有空的話,倒是跑一趟京師,去看看玉朗吧。」
  給她這麼當面一說,楊岸也瞞不住了,笑笑道:「意哥,你真厲害,我是打算上京師的。」
  譚意哥笑道:「我也猜到了,所以寫了封信給他,表明了我的意思,你見到了他,假如他真是如同武先生說的那樣,就把信交給他,否則就不必了。」
  她取出一封信箋來,遞給了楊岸,倒使楊岸十分為難,不知道她在信中寫了些什麼,尤其是不知道譚意音的意向如何。
  譚意哥像是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道:「楊大叔您放心,我的信上沒說什麼,也沒封口,您可以先看了再決定是否可以交給他的,我沒有一句罵人話,不會使您難堪的。」
  楊岸歎了口氣道:「意哥,如果你在信中真是大罵他一場,我會當著他的面,大聲地讀給他聽的,這小子的確是該罵,我怕你是在信上……」
  他支支吾吾,說不下去了,譚意哥一笑道:「您怕什麼呢,怕我在信上跟他永訣,自覓短見是不是?」
  楊岸的確是擔心這個,但是被譚意哥指了出來,卻又不好意思承認了,只有乾笑道:」
  那裡,你是個豁達又聰明的孩子,怎會動這種呆念頭。」
  譚意哥惻然輕歎道:「是的,我如動那種念頭就太呆了,他如是個有情的人,負我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應該體諒他,他如是個無情的人,又不值得我為他一死了。」
  「對!對!意哥,我真佩服你想得開。」
  「我也不是想得開,而是我覺得這世界對我太好,愛我的人那麼多,我不能為了一個人而傷大家的心。」
  她寬慰地笑了一下道:「像娘視我如同己出,像您楊大叔跟周大叔兩口子,視我如知友,像及老爺子和我的老師陸象翁老夫子,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對我都是恩情萬分,沒有一個人對我有輕賤的看法,為了這麼多人的恩情未報,我也不能做個忘恩負義的人。」
  楊岸道:「意哥,只要你能想得開,我們就放心了,唉,這真是的,我見了玉朗那小子,不管他現在是什麼,也得要先摔他兩個巴掌再說。」
  楊岸急急忙忙地走了,譚意哥雖則略有點抑鬱,卻最多只是不輕易言笑而已,態度上沒有什麼不平常的地方,這樣子讓人看了又是難過,又是心疼。
  別的人都還好,最難以排遣忿然的是秋蘋,這個還俗的小道姑,一顆芳心早已繫在了張玉朗的身上,因而才把妙貞觀跟的白蓮教內情和盤托出。
  當初,意哥也許了她終身可以托給張玉朗,所以她對譚意哥一直是忠心耿耿,十分恭敬。
  現在眼看著譚意哥的正室落了空,她的側室自然也跟著落空了,因此忍不住怨恨滿腹,整天長吁短歎的,譚意哥反倒安慰她道:「秋蘋,你這麼整天哭喪著臉幹嘛?玉朗中了探花,你應該高興才對呀!」
  秋蘋咬著牙道:「我該高興,從那兒高興去?」
  譚意哥笑道:「玉朗高中了探花,你的終身有托,怎麼不該高興呢?」
  秋蘋道:「姑娘,你別拿我開心了,連你都……」
  譚意哥搖頭道:「不!你弄錯了,你跟我不一樣。」
  「我們又怎麼個不一樣呢?」
  「因為我要的是一個正式的名份,那只能容許一個人有此名份,所以他娶了皇姨,就不能再許我了。你只要求跟著他,那可不受妨礙,你仍然可以跟著他呀。」
  秋蘋道:「行嗎?那位皇姨肯要我嗎?」
  譚意哥道:「我想一定可以的,她既是金枝玉葉,一定十分嬌貴,自己不會去侍候玉朗的,因此料理玉朗身邊的瑣碎,一定有其他的屋裡人,不爭多一個,少一個,我已經把你的事寫在信裡,等楊大叔回來,就有消息了,是他派人來接你,或是我們這邊著人送你去,必然有個肯定的答覆。」
  秋蘋道:「皇姨自己會帶一大堆屋裡人侍候他們兩口子,恐怕不會容許我插足進去。」
  譚意哥一笑道:「這個你不必擔心,玉朗是個有主張的人,不會受人擺佈的,皇姨雖然尊貴,但是下嫁之後,總只是他的妻子,他這一家之主,要安排一個身邊人,那是誰也不能干預的。再說我也瞭解玉朗的為人,他也不是聽人擺佈的。」
  秋蘋想了一下道:「即使如此,我還是不去。」
  「為什麼,你前些日子,還天天在庭院中早晚一灶香,在禱告上蒼,保佑玉朗高中,這下子如願以償了,你怎麼又不去了呢?」
  秋蘋道:「就算爺把我要去了,那日子也不好過,想那皇姨平時嬌生慣養的,脾氣一定很大,我跑了去,她一定不會高興,那個罪可難受了。」
  譚意哥笑道:「這個你放心,出身越高貴的人,心胸越是寬闊,人家不會容不下你的,她的姐姐是皇后,皇宮中有三宮六院以及數不清的嬪妃、宮人,要是小心眼兒的人吃起醋來,不但會把自己酸死,也還惹人笑話。那位皇姨既是極得皇后的寵愛,經常接進宮裡去住,耳濡目染,也不會那麼小氣量的,再說她縱然心裡不高興,也不得端些身份,不會來跟你爭風呀。」
  秋蘋道:「可是她會想辦法來折磨我。」
  譚意哥道:「更不會,她對你反而會特別的客氣,對她帶來的人嚴苛沒關係,她是在管教自己的人,對你卻必須要保留幾分客氣以避嫌,免得叫人以為她是不能容人而借題發揮,所以你的日子會過得很快活,不過,當然你自己也要有分寸,不能太過份,爬到她頭上去了,那也是不容許的。」
  秋蘋又想了一下遣:「不過我還是不想去,那兒的規矩一定很大,處處地方都要受拘束的。」
  譚意哥道:「這是當然的,皇姨雖非官家至親,卻是皇室近親,何況她自幼在皇后的教導下,習的就是宮廷禮儀,家中來往的,也都是達官貴人、皇親貴族,那是最講究禮儀規矩的,可一點也不能差錯。」
  秋蘋道:「我就是怕拘束,我可受不了。」
  譚意哥莊嚴地看著她道:「秋蘋,人在那一種環境裡,就該受那一種拘束,不能照著自己的性子的,你跟了我這幾個月,我一直這樣督促你,要求你,把你從前在妙貞觀中的習氣都改掉了,現在人人都誇你端莊穩重,對你都尊重得很,你要想人家看得起你,首先就不能自賤,看不起自己。而約束自己,為自重之首。」
  秋蘋忙道:「姑娘,我不是怕吃苦,而是我想到在那的人,一定不會像姑娘你這樣盡心盡力地開導我了,她們的心眼兒壞得很,都是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壞胚子,規矩既大,我又不懂,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做,還不是處處丟臉,處處落不是。」
  「你怎麼知道那兒的人都是壞心眼兒的。」
  秋蘋笑道:「我對宮裡的事兒可不陌生,以前有幾家官眷,就是宮裡放出來的,她們常到觀裡來燒香,談起皇宮大內的事,都直搖頭,說那兒就像個大監獄,甚至於比監獄都不如,因為監獄裡,大家是受難的人,互相安慰幫助,人情味還濃得很。在那兒人情冷酷,互相勾心鬥角,排擠,詆毀,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
  譚意哥笑道:「你是去探花府,不是皇京大內。」
  「那還不是差不多,那兒一定有很多京裡出來的人。」
  譚意哥莊容道:「秋蘋,人只要自己行得正,就不怕別人的陷害。你是個很聰明的人,卻使沒人指點你,你也能察顏觀色,自己看著學,一開始出了錯,人家會原諒你的,以後說出一次錯,學一回乖,慢慢都學齊了。只要你自尊自重,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一個往上爬成為一個貴婦的機會。」
  秋蘋垂淚道:「姑娘,我不要成為什麼貴婦人,我只是不願意離開你,跟著你半年,我學了很多為人處世的道理,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在乎。」
  譚意哥有點感動,輕輕地一歎道:「傻瓜,跟著我可是個沒了之局,前途茫茫,我正不知如何安排呢?」
  秋蘋道:「你到那兒,我也到那兒,你就把我當個陪嫁的丫頭好了。」
  譚意哥忽而一笑道:「陪嫁的丫頭,秋蘋,你以為我還將另適他人?」
  秋蘋道:「為什麼不能呢?小姐的美名、文名、才名以及賢名,已是遠近皆知的了。」
  譚意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倒後悔我這麼出名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不是好事。」
  「小姐,這話不然,有很多王孫公子,官宦世家的子弟,都托人前來求聘,他們對你有仰慕,絕無一絲輕視的意思,只是在婉姨那兒,替你婉拒了。」
  譚意哥搖頭道:「我不會另外嫁人了。」
  「你同意受委屈居側?」
  譚意哥搖搖頭:「不!居側並不算是受委屈,一個女人把終身托給一個男人,並不是求個衣食無缺,更不是計較一個名份,最重要的是一份感情的寄托,嫁一個相愛的人。」
  「是的,你跟張公子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諱意哥又輕輕一歎道:「張玉朗並不是一個十全十美、完整無缺的男人,而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更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機緣湊巧,使我把感情付給了他。」
  「那麼你打算不計名份跟他在一起了?」
  譚意哥道:「不!也不是那麼說,我計較的不是名份,而是一種尊嚴,一種對感情的尊嚴。」
  「小姐,我實在不懂你的意思。」
  譚意哥道:「我在等他開口,他說過要娶我。」
  「可是現在他已經無法娶你了。」
  譚意哥笑一笑道:「是的,我知道他有許多礙難之處,也許有著難以推托的苦衷,所以我不怪他負情,但是我絕不會告訴他我要怎麼樣,更不會向他表示,我可以不計名份而委屈求全,要等他來向我交代。」
  秋蘋道:「你要他如何交代呢?」
  譚意哥莊嚴地道:「男女相悅相愛的目的並不僅僅是在一起生活,重要的是感情上的完整,任何事都可以委屈求全,唯獨感情不能。因此,只要他能把一份完整的感情給我,任何方式我都可以接受。」
  秋蘋道:「小姐,我還是不懂。」
  譚意哥歎了口氣道:「我也沒法子使你懂了,不過你可以把這番話告訴他,他會懂的。
  秋蘋想了一下道:「我明白了,你是要他來求你。」
  譚意哥道:「也不完全是如此,我要他來給我一個交代,並不是爭什麼意氣,交代一下,我們的那份感情,他將何以處之。」
  秋蘋仍然弄不清她說的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卻已不想去明白了,只點點頭道:「小姐,既是這麼說,等楊大叔回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能到京中,一定替你把話帶到,即使張公子不要我,我也會趕到他那兒去,把小姐的話說明白。」
  譚意哥笑道:「你別急,你的事情十拿九穩,絕無問題,因為你沒有任何牽扯及礙難之處。」
  秋蘋道:「不過我到了那兒,小姐要說的話,我仍是難以解釋明白,最好還是小姐自己寫封密函交給我帶了去,免得我把話傳錯了。」
  譚意哥歎了一口氣,道:「沒什麼話好傳了,你只要告訴他,說我在等他,這一生一世都在等他。」
  「就是這麼一句話?」
  「是的,就是這一句話……你還可以告訴他,我沒有怨恨他的意思,縱然他已另行婚嫁,我相信這絕不是他的負情,也不是他貪慕富貴,叫他別以此耿耿自責,而且我很高興他能夠接受這次的婚姻。」
  秋蘋睜大的眼睛道:「小姐,你很高興他跟皇姨攀親,這是真的嗎?」
  譚意哥道:「絕對是真的,每一個字都出之我的本心,沒有一點虛假。」
  「你高興什麼呢?這對你只有傷害呀。」
  「我說這話是撇開我自己的立場,完全以第三者的身份,冷靜地置評,我知道玉朗心裡絕不會滿意這種婚姻,照他以前的脾氣,很可能就來個拂袖而去,然而他沒有這樣做,他已經開始懂得忍耐了。」
  「小姐,你希望他忍耐?」
  「是的,那才表示他成熟,長大,不再任性了。」
  「我以為他該拂袖而去,才是一個男子漢的樣子。」
  譚意哥歎了口氣:「秋蘋,你還是沒改掉你的江湖習氣,一個男子漢的氣節絕不是表現在這些地方的。」
  「那要表現在什麼地方呢?」
  「率性而行,逞一時之意氣,這都只是匹夫之勇,必須要有忍辱負重的胸襟,才是做大事、成大業的基礎。」
  「小姐對他的期望很高嗎?」
  「是的,因為他的確是一個人才,置身江湖,實在太可惜了,他應該在廟堂上去發揮他的才華,他進京去赴考是我鼓勵的,雖然我明知那樣很可能會失去他,但我仍然極力地鼓勵他去,造就一個人比得到一個人更為重要,我不能為了自私而毀了一個人。」
  這番話對秋蘋來說是一知半解的。
  她只能原封不動,一字不易地轉述給張玉朗聽,感受就不同了。
  那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首先是楊岸回來。帶了兩個人來,兩個穿了官服的公人,他們是新貴張大人的心腹手下,一乘官轎,把秋蘋接走了。
  對譚意哥,張玉朗沒有一句話、一個字的答覆,但是譚意哥卻毫無怨色,依然很高興地為秋蘋作遠行的準備,高高興與地把她送走了。
  到了探花府,拜見了探花郎的新婚夫人--皇姨後,一切都如所料。
  皇姨對秋蘋很客氣,極表歡迎之忱,而且還召集家人,吩咐大家一律以新奶奶稱呼她,要大家對新奶奶尊重,不得怠慢。
  在府邸中,特別撥了一所單院給她住,而且還撥了兩個丫頭、兩名僕婦供她使喚。
  秋蘋這下子是一步登了天,她從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一天,心中對譚意哥也著實的感謝。
  若不是半年來,譚意哥的教導啟發,她絕不會如此從容地應付下來的。
  在燈下,張玉朗跟她單獨相晤的時候,她把譚意哥的話,一字不漏地轉述給張玉朗聽了。
  兩行情淚,一聲長歎:「意娘實在是我此生第一知己。」
  「那麼爺為什麼要辜負她呢?」
  「唉!一言難盡。」
  「這沒有什度為難的,爺只要說已經訂了親,就是萬歲爺也不能強逼你停妻再娶吧。」
  張玉朗長歎一聲,道:「事情不像你想得那麼簡單,你知道我岳父也就是國丈劉大人與內弟是做什麼官?」
  秋蘋聽了略作沉思道:「好像是什麼執金吾。」
  「那只是他的兼職,也是他自願請任此職,以捍衛京畿的治安,實際上他的權柄很大,官位也大得多,是用兵時候的大將軍。」
  「那又能怎麼樣呢?」
  張玉朗道:「那不怎麼樣,只是手下還管著全國的密探。」
  「不管他的權力有多大,也不會強過萬歲爺呀,連萬歲爺都不能殺了你,他自然更不能了。」
  張玉朗歎了口氣道:「不錯,如果他用威脅的手段來強迫我,即使殺了我,我也不會屈服的,但是他卻找來了我的母親,向我的母親求婚。」
  「哦!」秋蘋顯然大出意外,然後才道:「老夫人不是一向都很疼你嗎?她一向也會先問你問的意思,不會逕自就替你答應下來的。」
  「這次我母親的確是一口就答應了。」
  「老夫人難道就這麼喜愛富貴。」
  張玉朗道:「我母親固然希望我能從事正途,博個前程,光宗耀祖,卻不是個趨炎附勢的人,更不希望我以裙帶的關係致富,尤其是她老人家在聽說了意娘的種種之後,心中十分滿意……」
  「那又為什麼要答應這頭的婚事呢?」
  「她老人家也是不得不答應。」
  「為什麼呢?」
  「因為我岳父把我過去的一些事都告訴了她。」
  「爺!你過去又做了什麼事?」
  張玉朗道:「你不知道?意娘沒告訴你?」
  「沒有呀,究竟是什麼呢?」
  張玉朗只得道:「那無非是我在遊俠江湖時,做了一些有違法紀的事,而且我結交的一些朋友,你都知道的,他們都有案底……」
  秋蘋道:「如果爺說的是周老爺子夫婦跟楊大叔他們,那也沒什麼,他們都是行俠仗義的英雄豪傑,在江湖上很受尊敬。」
  張玉朗搖搖頭道:「受人尊敬是一回事,犯法又是一回事,不管是多大的奸惡之徒,只有官家的差人才有懲治的權力,私下為之,就是犯法了。」
  「他們犯法,為什麼不去抓他們呢?」
  「劉大人很明白,知道他們那些所作所為不失為正直,所以不加追究,他們是老百姓,可以不聞不問,我是官,那就不同了。」
  秋蘋多少也知道這事的嚴重,所以沒有再問下去,張玉朗苦笑道:「這些證據攤在我母親面前,把老人家嚇壞了,只得答應了婚事。」
  「這不是似乎威脅嗎?」
  「可以這麼說,只是劉大人做得很平和,也沒有說一定要怎麼樣,我母親想如果結成了親家,成了自己人,親家之間,一定會遮掩一二,在這個情形下,老人家只有作主答應了下來。」
  「他們還不是仗勢壓人嗎?」
  張玉朗一歎道:「秋蘋!可也不能這麼說,他們掌握的證據的確可以將我打下大牢的,他們卻沒拿來威脅我,只是跟我母親商量,已經算不錯了,再說我母親已經答應了,有堂上作主,我也不能違抗。」
  秋蘋想到事情已經成了定局,無可推翻了,再要堅持下去也沒意思,想了一下道:「新夫人還賢慧嗎?」
  張玉朗道:「還不錯,她出身貴閥,又被封為南華郡主,卻沒有一點脾氣,對我十分尊敬,就是身體差一點,前一陣子還要鬧病。」
  「可是我看她的精神很不錯呀!」
  「那是婚後才好的,她家要急急地完婚,就是為了沖喜,臨嫁那天,她還在病著,嫁過來,病就好了。」
  「這是爺的福氣,真帶來了喜氣。」
  張玉朗苦笑搖搖頭道:「這是先天從胎裡帶來的痛,最多好個一陣子,根治是不可能的,而且不能生育,生個孩子,就會要了她的命的。」
  「那怎麼行呢?爺是一脈單傳,張家的香煙也靠著爺去承繼,總不能因此而斷呀。」
  張玉朗道:「這一點她倒很明白,所以她並不反對我身邊弄兩個人,對於你的到來,她也十分歡迎。」
  「她知不知道爺跟意哥姑娘的事?」
  「知道一點,她也叫我把意娘接了來,這棟樓就是為意娘準備的。」
  「那麼爺為什麼不把她接來呢?」
  張玉朗苦笑一聲道:「我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呢?」
  「因為我答應過她,非卿莫娶,那是正式的迎娶,不是偏房,也不是側室,那對她是個冒瀆。」
  「可是她對我說過,只要爺去開口求她,她可以不計較任何條仵,都接受下來。」
  「真的嗎?她這樣說過嗎?」
  「是真的,我要來之前,她親口對我說的。」
  她把那天跟意哥的談話,一五一十地說了,張玉朗聽了卻又是一聲長歎:「不!不行,我不能去開口。」
  秋蘋道:「為什麼呢,難道爺不想要她?」
  張玉朗道:「我怎麼會不想呢?她是我此生最愛的一個女人,我赴京趕考就是為了她,我自己並沒有謀求富貴的意思,是她鼓勵我來的。」
  秋蘋道:「那麼爺可以把她接了來,既然郡主不反對,她自己也表示過她願意……」
  張玉朗苦笑一聲:「她說過她願意居側了嗎?」
  「是的,她親口向我表示過的。」
  張玉朗道:「她是怎麼表示的,她說她願意居為妾侍嗎?」
  「她當然不會這麼說,她只說她可以不計較名份,只要爺去當面向她求親。」
  張玉朗歎道:「她說的是求親,求親的意思是娶為正室,可不是妾侍。」
  「可是她已經知道爺在京中娶了親,絕不可能再娶她了,這求親兩個字自然是別的意思。」
  張玉朗搖頭道:「不是別的意思,求親只有一個意思,我懂得她說的意思。」
  「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呢,難道真要爺娶她?」
  「是的,我答應過她,非她莫娶,她也說過非我莫嫁,只是她堅持過,她絕不做側室妾侍。」
  「可是爺卻另外娶了。」
  張玉朗歎了口氣:「是我負了她,不過情非得已,我相信她會諒解的。」
  秋蘋有點詫異,也有點感慨地道:「她的確很諒解爺,她說爺不是趨炎附勢之徒,更不是負情薄倖的人,背約另娶,必然有著難言的苦衷,所以她一點也沒有怪怨的意思。」
  張玉朗慚愧地道:「是我對不起她,不過這一半也要怪她自己,在我臨走時,我還告訴過她,如果我謀求前程成功,很可能會增加我們婚事的阻礙,因為我有了衣冠前程,我母親對我的擇偶就會有限制與挑剔。」
  「是啊!她應該想到的,她怎麼表示呢?」
  張玉朗歎長道:「就在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給了我,以示終身不二,卻又在第二天極力催我起程。」
  秋蘋道:「她完全不為自己打算?」
  張玉朗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麼想?」
  秋蘋又道:「爺!她說只要你去求親,她可以不計名份,我以為她是願意居側,可是你又說不是這個意思,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張玉朗道:「她曾經跟我說過,她這一生不會再嫁給第二個人了,萬一我無法得到堂上的允許,親事不遂,她只要求我為她擔個名。」
  「這是怎麼說呢?」
  「她用我的名字立個門戶,但是不會找我,也不要求住到我家去。」
  「我知道了,就像是一般人所謂的外室。」
  張玉朗歎了口氣道:「也可以說是這麼回事,但是情形卻又不同了,一般的外室是在別處又成立一個家,她卻連門都不讓我進了。」
  秋蘋驚道:「那是為什麼呢?」
  張玉朗歎道:「那只是表示她己身有所屬。」
  秋蘋道:「但是她不是此身屬於爺的嗎?為什麼又不跟爺見面呢?」
  「因為我不是她真正的丈夫,沒有真正地娶她,自然不能進她的門。」
  秋蘋吁了口氣:「她說不計名份,原來是這麼一個意思和做法。」
  「是的,這麼一來,我就永遠地別去找她了,所以才不能答應她。」
  「那自然不能答應,可是爺又打算怎麼辦呢?」
  張玉朗又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只好慢慢地想辦法吧,反正在良心上,我沒有負她,慢慢地用情來打動她,湘如也跟我談過這個問題,她說過一陣子,她的身體好一點了,她自己到三湘去求她去。」
  「湘如是誰?」
  「啊!是夫人的小名。」
  「夫人倒是很賢慧的。」
  張玉朗歎了一口氣道:「要不是她如此賢慧明理,我就是拼了一身剮,也不答應這頭婚事的,她事先也不知道我跟意娘的事,只為了一念之癡,把她中意我的事暗示了國丈和幾個國舅老爺,他們對這個幼妹都很鍾愛,因為她一直眼高於天,把終身耽擱了下來,現在居然能自動地相中了一個人,自然極力進行,首先是向我提親,被我拒絕了,他們又設法搬來了我母親,做定了這頭婚事,等我跟湘如面談過後,她非常難過,然而事已成定局,無法挽回了,她只有力圖補救。」
  秋蘋充滿希望地道:「郡主如果親自去求親,我想她會答應的。」
  張玉朗搖頭道:「很難說,意娘那個人外柔內剛,她要是擰起來,誰去也沒有用。」
  這一點秋蘋倒是有同感,她們一起共處半年,對譚意哥的脾氣十分清楚了,她如果堅持一件事,誰也無法使她改變的,只不過她的固執是非常合乎情理的,所以是一種擇善的固執。
  她的人聰明,見解往往也高人一等,有件事,她跟別人意見相左時,她堅持己見,絕不低頭,別人爭了一陣,最後因為她的身份之故,只好依了她,不過到了後來,證明她的執著是對的。
  有些事她開始執著,但是聽過別人的理由能夠蓋倒她,她也能立刻放棄自己的意見,也正因為她有這種度量,使得她在每個人心中,都建起一種特殊的地方,對她十分尊敬了。
  所以秋蘋沉思了很久才道:「意哥小姐雖然倔,但是都倔在道理上,只要能在道理上使她折服,她一定會低頭的。」
  張玉朗一歎道:「這個我知道,但我就是道理上不能夠使她折服,只能動之以情了,我的一切她可以諒解,那是她的明理處,可是那只原諒了我的負情,卻不足以要她委屈自己,居為側室,那話我實在說不出口。」
  秋蘋道:「她要是肯另外嫁人,倒也罷了,我探過她的口風,竟是堅決得很,守定了爺。」
  張玉期的聲音有點哽咽道:「這就是最使我難以安心的地方,她若是另作打算,我最多會感到十分的遺憾和難過,卻也忍不住為她高興、祝福,可是她不作此念,卻更增我的內咎。」
  「她實在是太傲了一點,那不是自己找苦吃嗎?」
  「這也不能怪她,她因為生活到那樣的一個環境中,所以才特別堅強,也特別重視她的尊嚴,在終身的選擇上,她早已立定了原則,必須堅持到底。」
  「這有什麼好堅持的呢?人應該隨著環境而改變。」
  在這一瞬間,張玉朗才發現兩個人之間有著多大的差點,秋蘋,看法並不能算錯,她也代表了一般的婦人的觀點,逆來順受,委曲求全。
  只為了一點理想與原則,情願受著終身的冷落,這在她們看來是愚蠢的行為。
  「但是意娘會是愚蠢的女人嗎?」
  張玉朗立刻否定了這個問題,而且也沒有一個人敢說這句話。
  因為譚意哥的聰慧才智是眾所公認的,不但是一般的婦人難及,就是在衣冠鬚眉中,也難以找出幾個堪相匹對的人來。
  「是對我的情感不夠深?」
  張玉朗又這樣地自問著,立刻又替自己作了答案,「不!她只要求擔著我一份名義,而情願終身冷落,不作他適之念,這證明了她感情的堅貞。」
  「意娘在堅持著什麼呢?」
  「莊嚴!對愛的本身的堅執,感情的莊嚴,她把我們之間的感情,視為無比的神聖,不能有一絲冒瀆。」
  在這一刻,張玉朗心中湧起了無比的虔敬,對意哥,萌出了一種無以為名的思念與愛戀。
  然而面前的秋蘋卻不會知道這些的,她也無法理解什麼是感情的尊嚴。
  她只感到張玉朗的擁抱是那麼有力,他的吻是那麼熾熱,使她的身心都將融化了。
  然後,她聽見了張玉朗在她耳邊的囈語,喃喃地低呼著:「意娘!意娘!」
  乍然之間,她有著一種屈辱的感覺。
  懷中抱著的是她,口中卻呼著另一個女人,這是任何人都難以容忍的事。
  然而,秋蘋很快地就冷靜了下來,因為她瞭解到自己在張玉朗的心中是毫無地位的,張玉朗之所以收容她,完全是為了譚意哥的關係。
  為了這一點,她就不該嫉妒譚意哥。
  更何況,譚意哥的姿容,才華,品德以及種種的一切都是她無法比擬的,在她的內心中私淑著譚意哥,那種誠摯的程度,不會下於張玉朗對譚意哥的愛戀。
  在張玉朗與譚意哥之間任擇其一作為依歸,她會選擇譚意哥,這在她未到京師前已經明白地表示過。
  因此,張玉朗能夠把她當作譚意哥,實在沒有什麼值得生氣的了。
  「意娘!意娘!他這麼對我,大概我跟意哥之間,總有一點近似的地方。」
  想到這兒,她更有點沾沾自喜了。
  因此,她毫無抗拒的意思,反而把身子偎得更緊了,像一隻小貓般地,承受著不屬於她的輕憐蜜愛!
  但,她是秋蘋,畢竟不是譚意哥,那意亂情迷的一剎那,很快就過去了。
  張玉朗忽地警覺了過來,倒是有著無限的歉意,連忙道:「對不起,秋蘋,剛才我是一時情不自禁。」
  秋蘋笑了一下道:「不要緊的,爺能把我想成她,正是我的光榮。」
  「光榮,你怎麼你有這種感覺呢?」
  秋蘋笑道:「這種感覺並不稀奇,很多女人都會這麼想的,楊大叔的妹妹蘭姑娘就說過,要是能有一分及得上意哥小姐,她就心滿意足了。」
  張玉朗道:「哦,意娘在你們心中,竟是這麼的完美。」
  秋蘋道:「可不是,說也奇怪,意哥小姐確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力量,女人家一向小心眼兒,尤其是沒出嫁的女兒家,氣量更窄,對別的同年女孩兒家,很少有瞧順眼的,那怕是天仙下凡,也免不了會受人挑剔,只有對她,我跟她相處半年,不管在人前人後,就沒聽過有人說她一句壞話。」
  聽見秋蘋對譚意哥如此的讚美,張玉朗更有一種悵然之感,好像自已失落了什麼似的。
  秋蘋見他不說話了,忍不住又試探地道:「爺,我聽說考試及第的人,在派官之前,都有一段時間的假期,讓人回去省親祭祖。」
  「是的,那叫省親假,不但是叫為人子者孝思不匱,而且也有叫人衣錦榮歸,炫耀一番,以勉後者,發憤用功讀書上進的意思。」
  「爺的這段假期過了沒有呢?」
  張玉朗道:「我中式已經有半年,而且也經上命發表在兵部行走,雖是個員外郎的缺,但只是見習一下政務,我的岳父正在給我等機會外放,所以目前倒無所謂什麼假不假,我的省親假沒有,因為我母親到京裡來替我主持完婚,不必我再跑一趟。」
  「那爺是沒有空了?」
  「我說過了,我並沒有什麼正式的公務,如有必要,我跑開一兩個月是沒有問題,而且根本不必請假隨便找趟外差放了,也能辦辦私事。」
  「那爺就想去子到湖南去一趟,去看看她,當面向她說,我想總有可以挽回的方法。」
  張玉朗想了一下道:「等今年年底,我打算攜眷回家去祭祖,那時我會去看她的。」
  「郡主也要一起去了?」
  「是的,她原也打算去向她求親的。」
  「爺如果單獨兒去看她一趟,或許會好一點。」
  張玉朗想了一下才輕歎道:「相見爭如不見,我見了她又能說些什麼呢?」
  秋蘋道:「自然是向她說明你的苦衷。」
  「那些她都知道,而且也表示諒解了。」
  秋蘋道:「那至少你也該去看看她。」
  張玉朗想了半天,終於還是搖搖頭道:「我不能這樣去看她,一定要對她能有個交代時再去。」
  「可是她叫我轉告,說是要等一個回音的。」
  「是的,我知道,假如我從此不想再見她,那倒是簡單,跑去當面告訴她一聲就行了,她不會對我怎麼樣的,就因為還希望能跟她在一起,才不能輕易地去見她。」
  「這麼拖下去可不行呀!」
  「必須要拖下去,我一直不去見她,沒有個回音,她還會等下去,若是我一去,把話說開了,以她的性情,很可能會找個深山古剎,一剪刀剪下了頭髮,那就什麼都完了。」
  秋蘋想想譚意哥的脾氣,很可能會這樣的,倒是不再催促了,頓了頓道:「那麼爺至少可以寫封信去吧。」
  張玉朗道:「信是要寫的,只是很難措辭,過兩天我要好好地用點心思,寫封長信,著專人送給她去。」
  這封信的確費了張玉朗很大的精神,每天都是一有空就握管靜思,仔細地推敲。
  信都是在秋蘋的屋中寫的,當他離開了素箋,握筆襦墨時,秋蘋也悄悄地走開了,不敢去打擾他。
  整整寫了四天,信終於寫好了,交給秋蘋道:「明天你找個人替我送了去,順便也叫人送點京師的土產去。」
  秋蘋道:「爺放心好了,這個我會安排的。」
  她看看信封上寫了「意娘親拆」四字,卻只有薄薄的一封,估量最多只有兩張素箋,不禁問道:「爺!就是這一封?」
  「是的!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不過爺足足寫了四天,就寫了這麼一封薄薄的信,實在叫人難以相信。」
  張玉朗歎了一口氣道:「我雖然寫了四天,但是寫了又撕,撕了再寫,不知道撕了多少紙了,有時落筆已有萬言,可是到後來一想,說的都是些廢話,所以又撕了,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封信來。」
  秋蘋道:「就算搬上兩車子的廢話,也比這短短的兩張強吧,那至少可以見得出爺的情意。」
  張玉朗道:「不!你錯了,對意娘不可如此,說那些不著邊際,隔靴搔癢的話,反而不見誠意,我的信雖短,但句句都出自我真心,就這樣送去好了。」
  聽張玉朗說得如此隆重,秋蘋真有著想把信拆開來看一看的衝動,可是她不敢。
  忽而心中一動,覺得這是個機會,一個試探一下郡主心意的機會,再者,也可以看到信的內容了。
  於是她袖著信,來到了上房,湘如郡主正在指使著婆子們把一盆盆的菊花搬進來佈置房子。
  她上去行了禮,湘如很和氣地道:「秋蘋,你來得正好,幫我設計一下,看這些花要怎麼擺設才好。」
  秋蘋忙道:「婢子那懂得這些。」
  湘如笑道:「別客氣了,我知道你懂的。」
  秋蘋不禁一怔,她的確是懂的,而且還頗精,那是她在妙貞觀中時學的,妙貞觀精於園藝,蒔花種草,很有一套,而且指定她做助手,因為她較為細心,所以她也學了不少。
  可是這些事郡主怎麼會知道呢,難道郡主已經知道她的出身,秋蘋一時顯得很惶恐。
  湘如卻拉著她的手笑道:「對你的一切,我很清楚,大部份自然是爺告訴我的,但爺不說,我也會知道的!」
  秋蘋心中又是一驚,突然想到國丈司掌著全國的密探工作,對天下各州府縣的大小事情,都有眼線通報上來的,以前也許不會對自己這個人特別注意,但自己要來到此地,自然會有人把自己的底細詳告的。
  她也突然想到自己這一次是來對了,如若張玉朗給譚意哥寫信的事沒告訴她,給她知道了,自己豈不是要擔上不是了。
  而且,她是一定會知道的,因為找專人送信,就一定要派到府裡的人。
  她正在盤算著如何把信拿出來,湘如笑笑道:「秋蘋,別客氣了,我知道你對佈置園藝很在行,原來你從妙貞師時,她就是個大行家,後來你又跟譚姑娘在一起,她更是位有名的才女,對室中的一草一木,都別有章法,因此,你正好幫幫我的忙。」秋蘋不敢再推托,只有盡自己所知,貢獻了一點意見,把那些花盆調度了一下,何者宜置廊下,何者供案頭,何者置於窗前。
  這一調動,立刻就顯得和諧而具有雅意了,湘如十分高興,連聲讚美道:「到底是經過名家薰陶的,眼光較我們俗人高明多了,秋蘋,多虧了你,否則咱們可要吃人笑話了,今兒有幾個客人來,她們是學過的,以前每每笑我太俗氣,不懂得佈置,今天看她們還有什麼說的。」
  那個搬花的婆子也湊趣地道:「真的經蘋姑娘這麼一調動之後,看起來就順眼多了。」
  秋蘋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忙道:「這都是郡主抬舉,其實郡主原來的擺法也很高明,充滿了富貴氣象,婢子只是因為爺喜歡雅淡一點。」
  湘如笑道:「秋蘋!你說得對極了,我因為從小就生長在侯門之家,所以處處富貴之氣太重,怎麼樣都改不掉,那實在很糟。」
  秋蘋道:「富貴氣也沒什麼不好,像郡主這樣,氣質天成,自然地見到一種威嚴,就怕是一些暴然而富的人,強裝出一付富貴的氣派,那才俗不可耐。」
  她在這方面倒是一個行家,說出來的話中肯而合度,聽得郡主很高興,笑著一歎道:」
  不過,富貴氣中總多少帶著一種逼人的意味,爺很不喜歡這個,而我那些姊妹們,也都是盡量地排除自己的驕氣而求雅意,她們常批評我俗。富貴之氣,對一般人而言,或許還有一點炫耀之意,但是在這些原本出身富貴之家的人眼中,的確是俗不可耐,以前我給她們笑夠了,今後有了你,總可以叫她們改容相向了。」
  聽她這樣一說,秋蘋不禁臉上一熱,敢情這位郡主也是大行家,否則說不出這種內行的話來。
  王侯之家,自應有王侯之家的氣度,先前那種花團錦簇的佈置,正合她的身份。
  自己把她的氣氛破壞了,雖然具有了一點雅意,但是與室中華貴的陳設並不協調,反而破壞了自然的和諧,因此她也明白了郡主的度量。
  她只在討自己歡喜才說這種話;因此她不安地四下看了一看道:「還是照原來的樣子擺設的好,我忽略了這屋子的陳設格局,原該是那樣兒的。」
  郡主笑了,笑得很高興,像是發現了一件極為稀罕的東西那樣的高興,連連地點頭道:
  「秋蘋,你能看出這一點,以及說出這番話,可知你是真的高明了。」
  「不!郡主才高明,婢子只是信口胡謅的。」
  郡主笑笑道:「你無須謙虛,真好跟假好我還能分得出的,由此可見你在妙真那兒還真學了些東西,真可惜了那樣的一個女人。」
  秋蘋有點緊張,忍不住道:「關於我的身世……」
  郡主道:「爺都跟我說了,我們之間沒什麼要隱瞞的,我以為夫婦之間,事事開誠佈公,可以省去不少的誤會。」
  秋蘋掙扎了一下才道:「郡主你知道那位譚……」
  郡主笑道:「我知道她是一位了不起的才女,也知道她跟爺的事,我只覺得很抱歉,若不是我橫插一手,她跟爺應該是一雙兩好了。」
  秋蘋道:「她倒並沒有怨怪爺,更沒有怪到郡主的意思,因為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世,恐怕不容易得到爺家中老夫人的同意的……」
  郡主點點頭道:「她能夠這樣想,不愧是個才女,其實我插進來,對他們只有好處,張家雖非世族,卻也是當地的望族,老夫人又是個極重身家的人,以她的出身,想進張家的門的確是諸多障礙,而且爺又是個獨子,老夫人望孫心切,不允許爺把婚事拖延到她百年之後的,如是由家中為爺擇配,選中的人未必有我這樣的度量,能容得下她,所以我的介入,與其說是破壞了他們,毋寧說是成全了他們。」
  秋蘋沒想到這位郡主的談話如此直接,不過她的話也的總有道理,張玉朗的一片心仍然傾注在譚意哥身上,這在別的女人,是很難容忍自己的丈夫如此的。
  不過郡主所說的成全兩個字,使秋蘋還有點不懂,所以她頓了一頓才道:「郡主要如何去成全她呢?」
  郡主道:「我想把她接了來。」
  「那恐怕很難,譚姑娘是個很倔強的人。」
  「我知道,她一定要有個名份才肯允嫁,這個我有辦法說服她的。」
  秋蘋不敢說什麼,雖然她知道說服譚意哥是很難的事,尤其是張玉朗那天也作了表示,他內心中也不想譚意哥受任何委屈。
  然而,正室元配只得一個,那已經是郡主的了,沒有第二個方法能使譚意哥不受委屈進張家的門。
  郡主笑笑道:「今年春天,爺將請假返里掃墓,我也將隨行,到時我會去看她,請她一起來。」
  秋蘋只得說:「郡主如果親去相請,她或許會改變心意。」
  郡主笑道:「我去一定能把她請回來的,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她來了之後,住在那兒合適?我的意思是讓她住在園子裡的枕花閣,你看怎麼樣?」
  秋蘋道:「那當然很好,背著湖,又是一大片花草,她最喜歡了。」
  郡主點點頭道:「那就這樣決定了,現在離我動身還有一個月,你得暇不妨去細心規畫一下,看看如何才能合於她的心意,就叫人著手改建,我在二月中動身,趕上清明祭墓後,大概四月裡才能回來,到時候你在這兒把一切都準備好。」
  「郡主不要婢子一起隨行侍候?」
  郡主笑道:「不必了,你也才來不久,不必又跑一趟,路上來去很辛苦的,你在這兒,也學著當當家吧,我、意娘,都是不太喜歡理家的人,將來家中的事務要多借重你。」
  「這個……婢子恐怕沒這個能力。」
  「我知道你行,你已經是張家的人了,別客氣,也該盡你一分的力。」
  「府中的人多得很……」
  「府裡的人雖多,但是沒有真正的自己人,爺的身邊人,除了我之外,就只得你一個了。」
  秋蘋道:「郡主不是還有小杏小桃她們嗎?」
  郡主笑道:「她們是我帶過來的不錯,但她們只是屋裡人,身份上只是下人,當不了事的。」
  「婢子也是下人。」
  郡主歎了口氣:「秋蘋,你原來還沒把基本的關係認清,那就難怪了,你怎麼會是下人呢?下人那能獨居一院,派設專人侍侯?那侍候你的人,不就成了下人的下人了?你是當然的主子,是誰告訴你說你是下人的?」
  秋蘋不敢說出是譚意哥,郡主笑笑道:「我明白,一定是那位譚姑娘教導你的。」
  秋蘋忙道:「譚姑娘沒這樣說,只是叫我要隨時自重,不要走了大褶兒,惹人笑話。」
  郡主笑道:「話固然是不錯,但也有個譜兒,不過也難怪,譚姑娘才華高,卻沒有經歷過官宦人家的生活,對於上下尊卑的區分未必能夠清楚,也難怪她對名份看得這麼重,原來她把側室看成了下人了。」
  秋蘋在這一瞬間真是感激涕零,她沒有想到她的地位是如此的高,所以她頓了一頓後,把張玉朗的信從袖中取出道:「這是爺的信,要送到湖州去的。」
  郡主淡然地道:「我知道,爺跟我說過了,他要好好地寫封信給意娘,他在你屋裡忙了四天,怎麼就寫了這薄薄的一封。」
  秋蘋道:「是啊,婢子也認為爺寫得太少,可是爺說他寫了很多,到後來又都撕了……
  「
  郡主笑道:「這倒也是,這封信很難落筆……」
  她笑笑又道:「恐怕比他金殿策試的那篇文章還要難寫呢,也難怪,他還能擠出兩張紙呢,要是我的話,恐怕最多只能寫出兩句來了。」
  秋蘋對此自然不能置評,郡主將信又遞回到她手中道:「你就趕快叫人送出去吧,這可是很緊要的。」。
  郡主完全沒有看的意思,秋蘋不禁有點失望地道:「郡主不想過目一下?」
  郡主笑道:「想得要命,爺的文筆在京裡是很有名的,尤其是這封信,一定是寫得悱惻纏綿,柔情萬千,哀婉動人,只可惜我不能看,因為不是給我的信。」
  秋蘋道:「其實以郡主的身份,應該可以看的。」
  郡主莊容道:「不!秋蘋!你錯了,我沒什麼身份,要有的話,也只是爺的妻室而已,在這家中爺是一家之主,我必須要尊重他,這是他寫給別人的信,我怎麼可以偷看呢?」
  「夫婦之間,應該沒有秘密。」
  郡主搖搖頭道:「不對的,夫婦之間,不可有大秘密,但是互相能保持著一點小秘密,卻是必要的。至於各人信札來往,則是屬於私人的秘密,絕不可拆閱,你也記住,以後若是有不屬於你的信札之類,那怕是攤開在你面前,也不可去看它的內容。」
  秋蘋應了一聲是,心中對郡主的氣度以及為人處世,著實佩服,在這些地方,她相信譚意哥也及不上的,因此收起了信道:「爺還要我準備一些土儀禮物,送給那兒的人。」
  郡主道:「對呀,這是應該的,你不說我倒忘了,豈不是讓人說我們失禮了,我們得給那位譚姑娘送點禮物,聊表心意,你把人擇定了,叫他準備好,午後出發,我去預備東西去。」
  秋蘋道:「婢子對人頭都不熟,不知道叫誰去好。」
  郡主道:「門上的人都可以,你叫誰就是誰,那還能對他們客氣的!限定時日來回,晚一天就打斷他的腿,路上的使用不妨給得寬裕一點,但行期一定要算得緊,計得嚴。」
  秋蘋道:「此去湘中,迢迢萬里,風雨無定,這怎麼能夠算出準時日呢?」
  郡主道:「怎麼不能,別說這兒到湘中一路都有官道,就是到邊關。也得要有個限期的,我們家的家將們都是跟著我哥哥在行伍中幹過的,他們自己懂這一套,因此你只要告訴他路程,以及帶多少東西就行,他自己會定下個期限的,你再告訴他,這雖不是軍中的文件,誤了期不致於砍他的頭,但規矩卻不能廢,若是耽誤了,他們自己該知道厲害。」
  秋蘋一驚道:「郡主!您是說要用到內廳的四位爺?」
  郡主道:「自然是叫他們去,他們撥過來,就是為做這些事情的,將來等爺放了外缺,他們跟到任上,也是乾的這些,不可把他們養懶了,正好借這個機會磨練他們一下。」
  秋蘋道:「這個由婢子去告訴他們不太好吧,他們是有前程的……」
  郡主笑了道:「不錯,他們每個人都有了五品或六品的軍功前程,但是他們畢竟是家將,地位不同,爺到現在也只是個六品的前程,官階未必比他們大,可是他們見了爺,還是規規矩矩的,垂直了雙手,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你儘管去吩咐好了;沒人敢不聽你的,你可別自己看輕了自己。」
  秋蘋只得去挑人吩咐了,這次有了郡主的話,她的膽子也壯了,到了外堂上,自己坐定了,才吩咐隨身的小丫頭去把那四個人叫來。
  那都是郡主娘家撥過來的家將,平時在家裡架子很大的,可是聽見召喚後,立刻都端整了衣衫來了,對秋蘋十分尊敬,想必是郡主早就對他們吩咐過了。
  由於郡主對她如此的看重,她倒是不能妄自菲薄了,不過她也知道,自己萬不能郡主比的,雖然郡主說她也是主子,可是這府中的真正主子,只有張玉朗跟郡主兩個人,她畢竟要差一點。
  所以對那四員家將,她不能坐著說話,站了起來道:「四位,爺有一封信,還有一點東西,要送到湘中去,今天下午出發,要辛苦四位中的一位跑一趟,四位中那一位得閒了?」
  靠右邊帶頭的馬武恭身說道:「秋姑娘,你太客氣了,就直接指定好了,何必還問呢,我們都閒著,再說,就是自己有點私事,被指中了,也得丟開來,因為這本是我們的職責。
  「
  秋蘋笑笑道:「那就辛苦馬爺一趟吧,這種事兒以後還多著呢,四位輪流著辛苦吧。」
  馬武道:「是的,小的這就去準備一下,請問秋姑娘,共有多少物件?」
  秋蘋想了一下道:「爺叫我準備一些送人的土儀,我想京師地方,也不過是一些胭脂宮粉之類等小玩意,郡主也還有點東西,大概不會超過兩個包袱。」
  馬武道:「那小的除了自己的坐騎,另外準備兩頭馱馬就夠了,秋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
  秋蘋道:「沒什麼了,只是郡主說過,事情很急,請馬爺要快上一點。」
  馬武道:「照部裡的急足計程是一十二天,因為那是日夜兼程的,小的不能到驛站上換馬,時間只有加一倍,來回一個半月足夠了。」
  秋蘋笑道:「這可是馬爺自己定的限期。」
  馬武道:「秋姑娘請放心,若是遲了一天,小的甘願領受責罰。」
  秋蘋點點頭道:「好!那就辛苦馬爺了,用過午飯,我會叫人把信跟東西,送到馬爺這兒來的,喔!對了,除了例行的銀兩外,你到賬房去多領一百兩銀子,在路上喝點酒,添個菜。」
  馬武萬分高與地連聲謝著,秋蘋還怕自己賞少了,看他臉上的表情,才知道自己沒有太寒酸,才放了心,於是又回到內廳,告訴了郡主。
  郡主笑道:「難怪他樂了,普通走進一趟,外加個四十兩的封賞,就是很多了。」
  秋蘋道:「四十兩?這太少了吧,婢子記得婢子來的時候,一路打賞幫忙挑運行李的腳夫,如起來也將近要六十兩呢,馬爺究竟是府中的將爺。」
  郡主笑道:「你付給腳夫的是小錢,而馬武每天的份例開銷,已經有公例了,這是另外賞的,那能這麼計算。何況到了湘中,譚姑娘那兒也不會虧待他,多少總還有點犒勞,這一趟可夠他發個小財了。」
  秋蘋道:「這個婢子不知道,婢子想寧可多給也不能給少了。」
  郡主點點頭笑道:「說的也是,而且爺現在的官位實在也還沒有到能用家將的時候,要他們撥過來,算是委曲了他們,自然也不能比照以前王府的規矩,秋蘋,你現在該知道理家不是那麼簡單的了。」
  理家並不難,只是要理這麼大的家才麻煩一點而已。再者,理目前的探花府的家,更為不容易。
  郡主有她特殊的身份,而且大部份的家人都是她從家中撥帶過來的,自然沒多大的問題,但換個人來主理這個家可沒這麼簡單了。
  所以郡主把家務推給了秋蘋,雖是推重了她的地位,但是秋蘋心中卻十分作難,她明白這付擔子實在不好挑,可是目前的情況又不容她推辭。
  她正在進退作難之際,郡主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意,靠近了她一點,低聲地道:「秋蘋,你就多辛苦一點吧,照理說,你來了沒幾天,我不該就這麼麻煩你的,可是我實在需要有個人來分勞,這不是我躲懶,而是我的身子支持不住,吃不消。」
  郡主的臉上沒有病容,也沒有一點疲倦,秋蘋忙道:「婢子看郡主的氣色很好。」
  郡主輕輕一笑道:「不能看臉色的好壞的,我並沒有生病,雖然有的女人處在我的狀況時,像得了重病似的,但是我還真幸運,只是略略感到有點不適。」
  秋蘋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她在妙貞觀中的見聞卻多,聽了臉上不禁現出了歡容道:「郡主是有喜了?」
  郡主紅著臉笑笑道:「是的!都已經三個月了,這也是最辛苦的時間,所以你多偏勞一下吧。」
  「婢子是應當盡力的,只是郡主可千萬勞累不得,應該常歇著才是。」
  「我這一輩子從生下來也沒勞累過,那天不是在歇著呢,前些日子還要為這個家操操心,現在交給了你,我就更閒了!累不著我的。」
  秋蘋想了一下道:「郡主過些日子還打算遠行赴湘中去?」
  「是的,要跟爺去祭祖,爺高中後還沒回家過,我這個張家的媳婦也沒有進過張家的大門,這可不太像話,所以這一趟是非去不可。」
  秋蘋道:「但是郡主的身體狀況不同。」
  「不!沒關係的,我非去不可,要不然他家鄉的人會以為我倚仗娘家的勢力,瞧不起夫家呢,老夫人在京時就說過,希望我能到家鄉去一趟,我當時就一口氣答應了,不能讓老人家失望。」
  秋蘋道:「老夫人如果知道了郡主有了身孕,自然會諒解郡主的,就是她老人在這兒,也會竭力勸阻郡主成行的,她一心盼望著的就是這個消息。」
  郡主輕歎了一聲道:「是的,我知道我不去沒人會怪我,但是我非去不可,所以我連宮裡都沒告訴,因為我一說,我那個做皇后的姊姊一定不讓我走的。」
  她長吁了一口氣道:「我必須要去的理由,一則是為了譚姑娘,除非我親自去,大概很難請得動她了,二來是避免鄉中一些戚友的誤會,以為我蔑視張氏的祖先,連帶也使爺落了褒貶,三來是我自己私人的意願,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我出自娘胎以來,就沒出過內城的大門,除了我自己的家,就是皇宮大內,沒到過第三處。」
  秋蘋笑道:「郡主!有什麼地方比得上您那兩處地方呢,天下最好的地方恐怕就是皇宮了,有人想瞧一眼都沒那個福份呢?」
  郡主一笑道:「那是一般人的看法,我卻不同,就以這探花府來說,當然比不上皇宮,而且比我的娘家國丈王府也差多了,可是我覺得此地美得多了。」
  「這自然,這兒是您的家。」
  郡主笑道:「這兒也不過是寄居的地方,住不久的,爺升了官要搬出來,調了職也要遷出去,在湘中才是我真正的家,我一定要去看看!可是這一次不去,以後就更難有機會了,我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出去見識一趟,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以後更難有理由離開了。」
  這一點秋蘋是相信的,郡主是幼女,從國丈、國母以及皇后、國舅等人對她都極為鍾愛,何況她平素身子又弱,經常還降尊紆貴,到這兒來看望她,若是沒有一個重大的理由,恐怕是極難放她遠行的,而祭祖省親,是一個非常重大的理由。
  再者,她也看出了,郡主是個很有教養,很講情理的人。但也有她執著的地方,她如果決定了一件事,是很難改變的。因此,她也不再多勸了。
  郡主把家務果真都交給她了,甚至於把身邊的一個貼身侍婢也撥到她的身邊來聽候使喚。
  那個侍婢叫秋芙,是宮中的宮女,撥到國丈府中的,因為跟著郡主,又陪嫁了過來,算得上是郡主的親信了,年紀也比較大。
  這樣的一個人,身份地位應該是不會比秋蘋低的,可是郡主把秋芙指派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秋芙改名字,把名字中的那個秋字刪去,叫做芙蓉,為的是不重秋蘋的諱,也為的是避免讓人誤會她輿秋蘋的地位,用心若此,秋蘋又怎不感澈心脾呢。
  好在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跟譚意哥半年多的薰陶,也把她在妙貞觀中養出的那些浮蕩習氣改掉了,端莊持重。行事不卑不亢,規矩中節,做事有條有理,不出半個月,她不但已經熟悉了家務,而且治理得很好。
  湘如郡主十分滿意,先還偶而幫幫她的忙,替她處理一些較為重大的事,到後來則整個放手,聽任她去獨當一面地當家了。
  而且湘如也實在沒空,她忙著要辭行。準備隨著夫婿張玉朗返里祭掃了。
  前前後後、也忙了半個月,張玉朗與湘如郡主終於啟程了。行列是很壯觀的,張玉朗的探花雖已中了將近有一年了,但他仍然是新貴,是京中灸手可熱的第一大紅人。
  雖然他的官階只得六品,而且官職只是列秩的兵部行走,未列朝班,但是他仍然能每天到朝,參議軍機,重大事故,也經常有人問問他的意見。
  這當然是因為他的岳父--被封為吳王的劉三泰以及他的兩位舅兄劉國棟、國梁的提拔,但也只是個開始而已,他自己的超人學識,也是他日受重視的原因。尤其是他發表了幾次議論,都能切中時弊,別具見解之,連他的襟兄當今的天子也對他特別注意起來,凡事總也要問一下他的意見。
  這眼看著他的錦繡前程,已經在等候著,蟒袍玉帶,一品前程,等於已在囊中,只是朝廷吏銓,本身有個制度,不能一下就把他升起來,但是只要有機會,他總是第一優先的。
  所以他離京的時候,一二品大員送行的大有人在,走在路上自然也不會寂寞,地方督撫,府台刺史、太守等行政長官,無不親自相迎,慇勤款待。
  他們的官品級銜都比他高,對他如此逢迎巴結,本是不合禮制的,好在他有個郡主老婆,他的妻子劉湘如是帝后的妹妹,憑著這個身份,要那些大官們出來相迎,也有了個藉口了。
  這雖說是夫以妻貴,但是張玉朗卻受之坦然,那是因為郡主處理得當,毫無一點驕氣,處處都對他極端尊重,使別人也很快地得到了暗示--他才是重心之所在。這種情形在他回到家鄉後,尤為顯著。
  郡主很守本分,沒有因為自己是金枝玉葉而驕奢,待人平易,事親至孝,每天都是很早就起來,趕到上房去侍奉婆婆起身。
  不管家中的下人有多少,一定出她親手捧上第一盅茶,這不是一個形式,茶是由別人泡好沖就,一直遞到她的手上,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虔敬。
  所以,他們在家中停留的時間雖不長,卻已經給家鄉留下了一個良好的典範。特別是那些在娘家驕生慣養已成習慣的新婦們,可就苦了,以往,她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懶洋洋的起來,家中反正有下人代他們去侍奉堂上的翁姑,只要老年人有了照顧,她們樂得輕鬆點。
  現在可不行了,不管她們多驕貴,總貴不過金枚玉葉的郡主去吧。郡主都不敢缺了人子之禮,她們又憑什麼搭架子呢。
  所以對張玉朗的衣錦榮歸,祭掃廬墓,大部份人都感到很興奮,與有榮焉,但多少也有人在暗地裡埋怨的,但不管如何,這一陣風掃過後,留下的餘波是很大的,也很久的?一直到他們離開了十來天,家鄉的人仍是在津津樂道著種種的一切。
  那已經是四月裡了,天氣是暖洋洋的,人也是懶洋洋的?劉湘如的肚子已經微隆,連裌衣都遮不住了。
  有了重身的人在四月裡是最不得勁的,整天都慵悃悃的想睡覺,可是劉湘如卻很興奮。
  因為她要去探視譚意哥。
  到湖州並不順路,她跟張玉朗是專程來訪的,兩口子為了怕驚動人,都是輕車微服簡從地,悄悄上路來的,直到湘州城外,兩個人佇立踟躕,良久不前,那是為了一個問題--誰先前去較為妥當。
  不管是誰先去都有不妥之處,而一起去也不好,張玉朗原是希望有一段私下譚意哥把晤的時間,如果他們雙雙到達,譚意哥很可能會避嫌不再跟他把晤了,躊躇良久,終於還是決定了。
  讓張玉朗先去,劉湘如歇後半日再行到達,那好讓其他人也有個準備。
  因為楊岸現在也畢竟是地方上的士紳了,跟湘如又是初會,可不能太過草率。
  雖然大家都不是世俗富貴之徒,但當地的人都是極重勢利的,而基於某些原因,劉湘如的來臨,對楊岸他們是極具影響的。
  主要因為楊岸過去的一段日子在黑暗中混過,儘管他幹的劫富濟貧的義舉,沒有一分銀子落入私囊過,但盜賊就是盜賊,地方守官一時雖然沒找上門,如若遇上一個存心找麻煩的,麻煩就大了。
  劉湘如很清楚這個情形,私下也曾運用過她的影響力,對當地的守官作過暗示,但親自來一趟,那意義又是不同了。
  劉氏一族在朝在野的勢力與地位,都夠顯達的,累世王爵,一直都跟皇帝家攀上親誼,關係尤為密切。
  劉湘如能以郡主之尊親訪,等於告訴別人楊家與劉氏的關係非同泛泛,那些有心找麻煩的官兒們心知肚明,就不會去碰釘子了。
  他們最後的決定是在路上為了省掉嚕囌,要悄悄地前進,但是在抵蒞時,卻不必瞞人了。
  這封譚意哥也具有不同的意義,她雖是一個奇女子,不汲汲於富貴,不慼慼於貧賤,不過她的身世,她的行業,難免形成她的自卑感。雖然她一再在言語中不以自己的身世為羞,表現得很坦然,但真正是一種極度自卑而形成的自尊。
  劉湘如考慮得很多,她悄悄地前去,會造成譚意哥的誤解,以為是怕人家知道這次降尊紆貴的探訪。但如果公然地大興儀仗地前往,則又跡近招搖,恐怕會招來挾勢凌人的誤解。
  所以,這個方式是最好的了,張玉朗自然是萬分同意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譚意哥,雖然見到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但是他仍然急急地趕著。
  他跟湘如在百里外分的手,隻身單騎,拚命地催著馬,中途連口水都沒停下來喝過。
  馬是他從京中騎出來,是千中選一的上好戰駒,腳程快,耐力足,每天跑個兩三百里,原是很輕鬆的事,但是卻也經不起他這樣的急趕,一口氣奔到了城門口,馬匹前肢一屈,已經跪了下來。口中直吐白沫。
  張玉朗倒好,他乾脆跑到守城的官兵那兒,亮出自己的身份道:「新科探花,兵部軍機行走張其到此公幹。」
  守城門的只是名不入品的小官,被他一連串顯赫的頭銜嚇壞了,他不知道兵部軍機行走是多大的官兒,但新科探花四個字,也足使他慌了手腳。
  連忙端整了袍帶,急跑出來請安,張玉朗卻不多說話,只是問道:「請問本城楊大官人所設的義盛糧號在什麼地方?」
  城官手指道:「在西城,由這兒過去,穿過大街,一直過去就到了,大人是要到那兒去?小的派人為大人引路,請大人稍候,小的這就為大人準備轎子去。」
  張玉朗道:「不必了,那馬匹可是貴屬的?我借騎了,至於我騎來的那匹馬,麻煩足下命人善加調理一下,再牽過去,這是京中國丈府劉王爺的常用座騎,可怠誤不得。」
  又是國丈府,又是劉王爺,那位門官幾乎嚇得要發抖,連忙一連聲的答應著,親自把馬解下來交上,又把在門樓裡休息的幾個兵丁部叫了起來,侍候那匹跑累的畜牲時,張玉朗已經揚鞭飛騎而去。
  城並不大,不過是四五里見方,他這一縱馬急行,沒多久就到了,老遠就看見了義盛兩個大字招牌,也看見了忙忙碌碌,不斷進進出出的人,他倒是近鄉情怯,不敢急著過去。
  在遠處下了馬,牽了馬,慢慢地走過去,他才發現這義盛兩個字是怎麼由來的了。
  一個衣服上打了五六塊補釘的老婆婆,拿了個小布口袋,瑟瑟縮縮地走近去,輕聲地問道:「大爺,聽說你們店裡可以掛帳的,我……姓陳,我兒子叫陳小毛,前個月出門做生意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我能不能先餘個半斗米,等我兒子回來再給錢……」
  店裡的夥計笑著道:「老大娘,您太客氣了,老主顧嘛,吩咐一聲就行,來,我給您裝上。」
  老婦似乎沒想到會這麼順利,顫抖著手,遞出了袋子,那夥計根本沒用斗量,直往裡裝,一直到袋子裝不下了,他才用繩子把袋口扎上笑道:「老大娘,您住那兒,我看看有沒有順路的車子,給您家送了去。」
  老婦道:「我……住南城,遠著呢,半斗米嘛,我自己還抗得動。」
  店伙笑道:「正巧著呢,我們正好有輛空車要到南城去,反正是順路嘛,送你一趟,也免得走路了!」
  他招呼了歇在大門院子裡的一個小伙子,過來叫把米袋抗過去放在車上,又指點他把老婦送回家去。
  老婦看著那口袋子道:「這……兒是半斗嗎?」
  那袋子裡的米已經有兩斗上下了,店伙笑道:「老主顧了,不會少份量,老大娘,你回去如若發現份量不夠,告訴趕車的小順子,明兒准給你補上。」
  老婦道:「不!不!我是說……」
  店伙笑道:「你別擔心錢,左右親鄰嘛,等你少爺回來再說……」
  不由老婦多說,就叫那小伙子把老婦扶著走向車子去了,老婦的眼睛紅紅的,口中直念著阿彌陀佛,表示她心中的感激。
  張玉朗在旁邊看了微微點頭,忍不住問道:「你認識那位老太太嗎?」
  「啊!不認識,否則也不用她自己來了,我們會替她把米送去,南城到這兒去有七八里路呢,叫老人家走了來,真是太辛苦了。」
  「莫非你們還打算先替她送了去。」
  店伙笑道:「可不是,若是我們知道她有困難,不必等她來,我們就會去替她解決了,這次我叫個人駕車送她回去,就是記住她家住的地方,計算她家中的人口,等那些米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好再給她送去。」
  張玉朗歎了口氣道:「像你們這樣子做生意,得有多少本錢來賠累?」
  店伙笑笑道:「這位官人,不瞞你說,本號不但不會虧累,而且還有盈利!」
  「哦!還有盈利?」
  「那是因為本地物阜民裕,窮人少,最多是像那位老大娘那樣,只是一時的不便,卻很少有窮至三餐不繼的人家,等他兒子貨販回來,多少總是會來歸還一點買米的錢的!」
  「有沒有不還的呢?」
  「自然也有,那是出了意外,實在沒辦法的,本號也會一直供應下去,以免他們有饑餒之崽,這種人家不多,大概是三五十戶而已。」
  「三五十戶還不多?」
  店伙笑道:「這位官人,由於本號以所得盈利,多半用來作善舉,而且價格公道,所以生意越做越好,這兒的居民多半是在本號糶米食用,算來有兩三千人呢,以這麼多的人力,供養百來個人,總是沒問題的。」
  「有沒有人有了錢而不來歸還的呢?」
  「那自然是難免的,可是本號絕不計較,不過人總有是非,善惡之心,很少有人願意那麼做的,而且如果被人家發現了那個人是故意有心佔我們的便宜,大家都會不齒交往,連家中的子女都抬不了頭,因此發生過兩三次後,就沒有那種人了。」
  「貴號又怎麼知道對方是否在欺騙你們呢?」
  店伙道:「我們不知道,但是左鄰右舍會知道,因為本號對賒欠的人家,都是以車輛計日送米,對現銀購買的客戶,則以人力擔送,每隔十天半月送一次,如若常常有車輛停在那家的門口,大家就知道是在向本號賒欠米糧了,如若他們有償還的能力,而賒欠如故,鄉里間的口舌言談,就會制裁他了。」
  「那豈不是有失忠厚。」
  店伙道:「以前我們東家就是被一些貪小便宜而沒良心的人拖垮了的,後來有一位譚姑娘來幫同經營,才想出這個辦法,本號以義盛為名,是幫助那些真正有需要而肯自助的人,卻不是沒無標準去供養一批貪心而倚賴成性的人,所以本號可以長期賒欠,計算人口之所需,寧可十天送一次,卻不一次多送點去,也就是避免對方把米糧拿去變賣了另作他用。」
  張玉朗聽了點頭,店伙是個很健談的人,說得很高興,又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們供應糧食,使貧困者無飢餓之患,但生活之所需並不止此,所以他們仍然要去設法工作來使得有衣服穿,有地方住,久而久之,也就漸有發展而且自謀生活之力。那位譚姑娘真了不起,本號自她接手管理後,不再受人欺弄,業務蒸蒸日上而真正受惠的人也多了。」
  張玉朗聽了心中又是一番讚歎,而且很得意,似乎這些贊詞,他也有一份光榮似的。
  因為譚意哥是他的人,是他所愛的人。
  雖然因為一些意外的變化,未來的聚散難卜,但是影響譚意哥從風塵中振拔而出,成為一個有口皆碑,像觀音菩薩一樣的救世傳奇人物,卻是他張玉朗的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