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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及老博士的名號已經很久不用了。
  因為他長長沙聞人,年高德劭,幾乎無人不識,無人不知,大家都以及老稱之,無論上那兒去,都不用名刺了,蔣田的家人自然是認識他的,一見老頭子發了脾氣,一面道歉,一面趕緊進去通報了。
  蔣田聽了很生氣,砰地拍了下桌子道:「這老兒太欺侮人了,我受了一場奚落,他難道還認為不夠,居然帶了粉頭,上門來調侃我了!」
  蔣田的夫人倒是比較冷靜,見狀勸他道:「老爺,及老先生在長沙是有名的老好人,古道熱腸,我看他不會做這種事,說不定是來幫老爺說項的。」
  「那他把那個粉頭帶來幹什麼?」
  「老爺,這位譚姑娘我也聽說了,是位有名的才女,雖然在席間對你有所不敬,可也不能怪她,平心而論,是老爺先去撩撥她的。」
  「可是她用木棗著緋之句,分明是譏諷我將要出事情,這未免太可惡了吧!」
  「那是老爺的多心,老爺的事情只是略有風聞而已,知道的人不多,她又怎麼會知道呢,我想是無心巧合,老爺心中有事,便錯想到那兒去了。」
  蔣田想想覺得也有道理,他的夫人又道:「倒是老爺負氣一走,事情反而喧開了。周運使沒有把老爺挽留下來,分明是很不高興,對老爺的事還會保密嗎?」
  「這個,我想不太可能吧,周公權縱然不記同年的交情,也犯不著拿這種事對人說去。」
  「他為什麼不說,今天請的客人都是此地的大糧戶,有幾個跟老爺的事很有關係的,他正好借這個機會點出兩句,讓那些人對他心裡有個顧忌,回頭在商量正事時,不敢欺他是個生手了。」
  這一分析居然大有見地,蔣田歎道:「人情冷暖秋雲厚,世路崎嶇蜀道平,那個周公權以前看起來還很不錯,頗有點頭巾氣味,想不到一別多年,宦海浮沉後,竟變得如此的圓滑奸詐了。」
  「老爺,他若是還像從前那樣拘謹老實,今天又怎麼能夠爬上運使的位置呢?」
  蔣田點點頭,又歎了口氣。他的夫人道:「及老先生來訪,多半是與老爺的事情有關,老爺快出去迎接吧。」
  蔣田點點頭,這才吩咐肅容入內,他迎到中堂門口,正看見及老博士扶著譚意哥的手走來。
  此刻他的心情已經平復下來,對譚意哥也沒有先前那麼反感了,因為他是個文人,多少還保有看一點文人的氣質,雖有斯文相輕之說,也有著同氣相重之意的,在內心裡,他對譚意哥的詩才,倒是相當激賞的。
  因此他一拱手道:「及老先生,譚姑娘,難得玉趾光降,蓬蓽生輝,請!請!」
  對他態度的改變,兩個人倒是頗感詫然,及老博士準備了一肚子要罵人的話都收了回去。
  蔣田的這種改變,無論如何是好的,譚意哥低聲道:「蔣大人,奴家是來向您負荊賠罪的。」
  蔣田哈哈大笑道:「說那裡話,酒席小謔,豈能認真,而且是下官先冒犯了貴姐妹,譚姑娘這麼一說,倒叫下官不好意思了;何況姑娘才思敏捷,下官只有佩服,下官在席間失儀,實在是心中另有事故……」
  把他們迎了進去,因為譚意哥是個女客,雖是曲巷歌女,但是身份卻輿一般的不同,所以蔣田倒不像在席間那麼傲然無禮了,特地還把自己的夫人張氏秀錦喚出來,以便於接談。
  猷茶已畢,及老博士才開口叫他的號道:「敬先!你要是早就如此通達,不就是好了嗎,你知道剛才那一走,為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煩嗎?」
  蔣田訕然地道:「是!是!學生因為心中有事,一時興發,才有失禮之處,想必周運使一定很不高興。」
  及老博士道:「豈止是不高興,而且還說了很多話,正因為聽見了這些話,意哥才急急地要我陪著來看你,一則是向你道歉賠罪……」
  蔣田忙道:「那可不敢當,是我啟端在先……」
  及老博士一笑道:「道歉只是件順帶的事,縱然她不來,你也不會記恨在心而去報復她的,再說她是陸象翁的得意門生女弟子,喜歡得不得了,連洲史要想欺負她都沒那個膽子。」
  蔣田笑笑道:「譚姑娘的大名我是早就領教的了,只是心中不服氣,才想找個機會,跟她一較而已,結果是自己找了一場沒趣,以後再也不敢了。」
  及老博士道:「這些都是空話,咱們不談了,現在說重要的,我們也是為這個才來的,敬先,周公權說你出了點麻煩,找他去疏通的。」
  蔣田訕然道:。「是學生一時的疏忽,叫人抓住了一點舛錯,原以為周運便是同榜進士,才去請他幫忙說項的。」
  及老博士歎道:「敬先!不是我說你。你也做了多年的官了,怎麼連這點腦筋都轉不過來,同年同榜,不過是說說而已,那有多少真交情的,如果你的情況比他得意,你才是他的同年,官場中講起來;一開口說xx與我同年,那一定是指春風得意的人……」
  蔣田臉色微紅道:「是!學生也知道現在跟他說這些是高攀了,不過因為當年他跟學生在同武進第時,還頗談得來,看他還不像個過份勢利的人。」
  及老博士一笑道:「他若不勢利,怎麼會爬得比你高出許多,這傢伙外面既享清名,私下特擅鑽營,比一般的人更懂得做官,你去找他疏通,人倒是找對了,他一定會盡力幫忙,只是開出來的條件過於驚人……」
  蔣田道:「是的,他還沒有正式開條件,光是透的幾句口風,就叫我知難而退了,我若是要滿足他的胃口,恐怕真的要落個兩袖清風,連多年的宦積和省吃儉用聚下的老本都得貼上才夠呢。」
  及老博士道:「這倒不是他獅子大開口,你找上他辦事,是要這麼多,因為他要藉機會送些人情且多方示好,需用自是不在小數。」
  蔣田憤然道:「他怎麼可以拿我的錢去做人情!」
  及老博士笑笑道:「這就是他會做官的地方,他也沒有帶了萬貫家財來賠的,一路青雲直上,自然是門路通,慣會慷他人之慨,使得各方面皆大歡喜……」
  蔣田道:「我卻不吃他這一套,最多是去了這頂烏紗帽而已,二十年進士及第,依然是個六品胥吏,書不比人讀得少,能力不比人差,仕途困頓,這個官我地做夠了。」
  及老博士道:「敬先,難怪周公權說你不開竅,你的確不開竅,事情全照你自己的想法看法來,那有這樣如意的,官做得得意與否不說,你不想幹,這個位置等著的人還多得很,問題卻在你不該司管錢糧,更不該把毛病出在這上面,那就不是丟官所能解決的了。」
  蔣田道:「學生疏漏的數目,比起別人來,相差不知多少倍,人家也只是罷職而已,難道我還會充軍殺頭不成?」
  及老博士道:「錢糧的案子可大可小,因為是跟黎庶有直接關連,朝廷最重視此項,認真地辦起來,那怕你只是升斗之失,也足可判你個充軍邊疆,家人發官的。」
  蔣田一驚道:「有這麼嚴重?」
  「事在人為,但看人家怎麼辦了。」
  「可是去年衡州主簿楊大年……」
  及老博士歎道:「你又來了,老是拿人家來比,楊大年的案子是大,惟其大,才沒有關係,因為他牽連的人多,層層相關,官官相護,他比你會做人,也比你會做事,所以才有人相助,你呢?」
  蔣田不語,及老博士道:「你平時不得人緣,出了事,大小都是你一肩挑,甚至於平時瞧你不順眼的人,還會落井下石,那就小不了。老弟!性情耿介並不是不能做官,但是必須不出一點錯。」
  蔣田長歎無語,及老博士又歎道:「還有就是你如果知道自己有事,應該找對人,你的事情並不大大,無須找到周公權,也能擺平的,那樣子花費就少得多,可是你偏偏去找了周公權……」
  「我是想跟他多少還有點交情。」
  「話是不錯,他也不是不講交情,而且對你的事他一定盡心,只是他開的條件,不容你打折扣,你非接受不可;更糟的是你已經托了他,地無法換人了,即使你另走門路,別人也不會為了你去得罪他,除非你能找到能夠吃得住他的人,你有這個辦法嗎?」
  蔣田歎道:「及老,學生一向疏於人情,您又不是不知道,否則也不會困頓若此了!」
  及老博士點點頭道:「所以說了,你只有咬牙忍痛,接受他的安排,今天你使酒鬧氣,他不作挽留,這很明顯,他是藉機會先撕破臉,日後案子到他手上,他方可以擺脫人情,除了你自己向他低頭外,別人再也無能為力了。」
  蔣田聽得呆了,半晌才略帶哽咽地道:「真想不到,要坑我的竟是這位老同年。」
  及老博士道:「敬先,別記得他是你的同年,記得他是你的上憲,你就能通竅了。」
  蔣田的夫人張秀錦忙道:「老爺!錢財是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及老先生如此勸諭,你還不明白!」
  蔣田眼睛潤潤地道:「我怎麼不明白,只是不服這口氣而已!」
  及老博士笑笑道:「敬先,你說這句話,就表示你在官場裡實在還不夠資格,要想做官,就不能有意氣,絕不能不服氣,如果你能夠凡事心平氣和,逆來順受,那才能夠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蔣田搖頭苦笑道:「這個學生恐怕這一輩子都學不成,學生天生就是這付性情,這些年來,已經磨去了不少火氣,再地無法委屈自己了。」
  及老博士道:「在人屋簷下,誰能不低頭,如果你還想在官場中混下去,就得學圓滑一點,否則你就乾脆別幹了,因為你若不改脾氣,遲早還會再出事的,這一次還總算勉強有點底子可搪,再來一次,你可就真的傾家蕩產了。」
  蔣田沉思有頃才道:「及老說得是,這份揪心的差使,我是干膩了,也真想就此回家種田去,可是若要照周公權的意思打點下來,我連家中那幾畝薄田都將不保,回去之後,連生計都成問題。」
  譚意哥道:「這個妾身可以稍盡棉薄。」
  蔣田夫婦都為之一怔,及老博士笑道:「我知道你們母女倆底子還不錯,也能拿得出,可是敬先不會接受的。他生性耿介……。」
  蔣田也道:「譚姑娘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下官絕不能接受你的資助。」
  譚意哥笑道:「老爺子跟蔣大人都會錯了妾身的意思了,妾身再不懂,也不能用這種方法來冒瀆蔣大人。」
  及老博士道:「敬先現在缺的就是銀錢,你若是不從此道著手,根本就幫不了他的忙。」
  譚意哥微笑道:「妾身不能在銀錢上為蔣大人報效,但可以在另一方面著手,讓蔣大人少一點花費。」
  及老博士道:「這個辦法倒不錯,讓他能撙節花費,也就等於幫了他一個大忙了,只是周公權那兒,恐怕不容易說上話。」
  譚意哥道:「妾身雖說不上話,卻有能說上話的人,你跟陸老爺子的話,他總不能不聽吧?」
  及老博土笑道:「丫頭,你別拖上我了,周公權對我雖然很客氣,也是客氣而已,不見得能夠賣我多大的面子,倒是陸象翁那老兒還真管點用,他要是開了口,周公權非聽不可,只是陸老兒面前更不好說話。」。
  譚意哥道:「妾身去求他,說什麼也要他答應。」
  蔣田愕然道:「姑娘去求他?」
  譚意哥道:「是的,我去求他,要他出面關說,而且責成在周大人的身上辦通,周大人不得不理會的,當然,只憑關說還是不夠的,多少也要讓他好辦事,但是我想打個對折也就差不多了。」
  蔣田忙道:「若能為我留得一半,我立刻就辭官不幹了,這倒是要多多麻煩譚姑娘了。」
  譚意哥道:「不敢當,不敢當,陸老爺子睡得早,今夜是不便去打擾了,明天一大早我就求陸老爺子去。」
  及老博士點頭道:「不錯!只要找到陸老兒出頭,周公權說什麼也得賣個面子,只是陸老兒很難為人說話的,也只有意哥可以搬得動他,敬先,這下子你可以先放一半的心,等看聽回音吧,被也深了,我們不多打擾了。」
  兩人在蔣田夫婦千恩萬謝中告辭出來。
  第二天譚意哥果然求准了陸象翁出頭為蔣田關說,老師有了吩咐,周公權自然好說話多了。
  這件事使得譚意哥更有名了。不是說她神通廣大能運動官府,而是讚美她的襟量寬大,有俠氣。
  因為她刻意幫助奔走的是一個跟她拍桌子衝突的人。
  不過這件事也為她帶來了一些困擾,有些人見她能把蔣田的事情擺平下來,就為了一些別的事也來求她。
  譚意哥卻峻然地拒絕了,她說自己並沒有什麼力量,這完全是陸象翁跟及老博士的面子,兩位老人家之所以肯為地出力。
  無非是念在她得罪了蔣田而使得蔣田失和於周公權,不願意把事情鬧大後,把她也牽進去。
  這種事可一而不可再,如果她再為別的事情去相求,是不知自愛,也一定會碰上一鼻子的灰。
  聽了她這番話後,有的人倒是打消了意圖,但也有些人不死心,繼續再干求,譚意哥的話就不客氣了。
  「老爺!意哥只是一名歌妓,您要聽曲子,奴家當得侍候,除此以外,奴家實在沒有能為老爺效勞的,所以老爺的賞賜,奴家不敢接受,這不是奴家不識抬舉,而是奴家沒這個本事,老爺也想想,奴家要能幫得上這種忙,還會操此賤業嗎?」
  被拒絕的人固然心裡不痛快,可是說出來之後,不僅沒有損及譚意哥的聲名,反而使她更受到尊敬了。
  大家都認為她懂得自愛。
  譚意哥落籍一年零四個月。
  長沙鎮守使又易人了,因為這是個重鎮,也是一個油水好的優缺,外鎮要內調人京,總要先在這兒落腳,幹上一年半載,想法子充實一下官囊。
  繼任的是魏諫議魏公。
  他也是一個喜歡咬文嚼字的斯文客,對譚意哥尤為激賞,除了公務之外,只要是私人酬酢、他都會把譚意哥帶在身邊。
  而歷來到長沙游宦的官兒,差不多都要一遊岳麓山的,而鎮守使上任,第一件事也是祭岳麓山神。
  山神廟中供的何方神明不詳,據說十分的靈驗,澤被一方,保佑年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雖然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然而祭山之舉,似乎已經相沿成俗,相傳十幾年前,有一位鎮守使比較固執,硬是不信邪,不肯去祭岳麓,結果偏就在那一年洞庭水溢,倒灌入湘江,造成了長沙百年難得一見的水災。
  繼大水之後,又是飛煌成災,使得那一年的收成幾乎全部落空。
  幸好長沙素稱殷實,倉廩中儲糧夠,沒有形成大饑饉,天災本是不可逆料的,巧就巧在偏偏發生於那位鎮守大人不肯祭山的那一年。
  於是老百姓就歸咎於鎮守便不肯朝山,得罪了山神所致,雖然沒有公開地殺官造反,但是也已經鬧得很厲害了,商家民眾,自動地罷市三日,齋戒禱天,祈神息怒。
  罷市是一件很嚴重的事,也是百姓們對牧民的官吏所作的一種無言的抗議。
  事情一出,驚動朝野,朝廷立刻派員前來調查。
  當然,朝廷也不能承認這是山神震怒使然。
  如果由京師倡導迷信,那就會招致天下大亂的,居朝的那些大員們都是飽學之士,也不會容許皇帝發出那樣糊塗的詔令,不過那位鎮守使仍是丟了官。
  理由說得很妙,說他未恤民隱,有負聖恩,不足以為民父母,應予革職削爵為民。
  起詔的人可以說是天才,朝廷不能倡導迷信,但是也要能平息民怨,重視民意。
  既是本地方有此習俗,而且山神所需極微,不過每歲一祭三牲,並不致擾民太甚,做州牧的就應該尊重民意,未恤民隱四個字,下得可圈可點。
  繼任者自然不會再做那種激起民怨的傻事,立刻備了豬羊犧牲,隆重祭山,說也奇怪,果然自此後十幾年來又是風調雨順的豐年了。
  於是祭岳麓就成了鎮守使的例行公務了。
  每歲一祭,固不可廢,但時間都是在秋收之後,猷上當歲的新谷,佐以牛羊等太牢少牢,作為酬神庇佑之猷。
  好在岳麓離長沙並不遠,隔著一片湘水而已。
  這是以前的楚國舊邑,楚人最信神鬼。
  大詩人屈原的九歌篇中,就有湘君、湘夫人之篇,敘述的是洞庭的水神。
  而且虞舜的妻子湘妃,也被楚人奉為神靈,到處都有湘妃娘娘廟。人到了這兒,不信也已相信了三分。
  祭神都是在秋天,秋高氣爽,藉機會游遊山,玩玩水,以暢身心,未嘗不是一件樂事。
  岳麓山神很好說話,只要官兒來祭就行了,並不要他們薰沐齋戒以示虔誠,所以後來的幾任鎮守使,除了一兩個篤信神明的,認真當回事情來做。大部份的人都還有點書卷氣,雖不敢漠視民隱,再鬧出一次罷市丟紗帽的笨事,但也不甘心向習俗低頭。
  於是他們借題而發揮。官袍笏帶不容馬虎,卻又攜就麗姝名媛,廣邀名士,在秋祭之時,置酒山中,暢遊一日,因此也造成了一年一度的盛事。
  當然,能夠被邀為鎮使遊伴的曲巷神女,一定是個中翹楚,自然譚意哥落籍以來,一連兩年,這個光榮就被她包下去了,別的人也不去爭,想爭也爭不過。
  魏諫議魏大人本來對譚意哥十分激賞,這次隨行的自然也非她莫屬了。
  鎮使大人代表百姓獻上牲禮後,就輪到百姓們去祭拜了。
  平時冷落的山神廟,突然變得熱鬧異常,廟裡的幾個火工道人更是笑逐顏開,一年的收計,全靠這一天了。
  正因為是山神廟,供的是神靈,沒有和尚,不事齋戒,神案前雞鴨魚肉羅列,朝山的人不忌葷腥。
  廟前的蘆棚是官府們專用的,冠帶雲集,釵鬢錯橫,有的召了曲巷中的優伶為侶,有的則帶了家眷前來,大家都知道這一行是遊樂的性質重於虔敬的心情,只要衣冠整齊,在神前不失禮儀,行過祭典,就算是交了差,以後則是與神同樂,可以放浪形骸了。
  只不過同一天進香朝山的百姓們也很多,多多少少還要有點顧忌,不便太過份。
  但那也只是幾個職位大一點的主官,至於那些僚屬們,則寧可脫離官方的行列,到左近的大戶們私設的家棚中去,那兒才是真正的痛快盡情呢。
  魏諫議行完了禮,三獻牲禮畢,由差人護衛著到棚中憩息,看著長沙城中以次的大小辟吏們一一循序去到神前拈香行禮,當這些老爺大人們行過禮後,就是眷屬們前去拈香了,她們較虔誠,不僅是頂禮膜拜,而且還喃喃地低聲祝禱,大概是感謝神明一年來的照顧;然後再祈求神明對來年的庇佑。
  魏諫議看看笑道:「這些人倒也夠大方的,一共才獻上那麼點東西,卻提出了無窮的願望,神明真要是打打算盤,不氣得給她們一腳才怪。」
  譚意哥笑道:「大人這話不公平。」
  她因為跟魏諫議混得比較熟,所以談話較為直率而不太客氣,魏諫議也不在乎笑道:
  「意哥,你專好抬,一路上光是挑我的錯,這次又抓住了我什麼語病了?」
  譚意哥笑道:「以前妾身對大人如有放肆之處,請大人多多包涵,不過剛才那句話,倒真是大人的疏失。」
  魏諫議道:「這個我倒不承認,我說的沒有錯呀!」
  譚意哥道:「山川之神,有如人間的牧民之官,他的職司本來就是庇護一方,降福於民,懲惡彰善,人們對神明的奉獻,只是為表敬意,並不是拿來作為向神明的交換,即使一無所獻,神明也不能放棄所司:假如神明如大人所言,斤斤計較的話,則一方生靈苦矣……。」
  魏諫議聽得一震,臉上不禁有點訕色道:「說得好!意哥,你倒真不愧為我的良友,隨時隨地都在彈諍我的過失疏忽之處。」
  語畢顧左右一笑道:「幸虧我在操守上還自信過得去,否則聽了意哥這番話,就得找個洞鑽下去了。」
  魏大人本身家道殷實,他做官是為了真正地求個出身,取蚌功名,倒不在錢財上打算。
  也因為如此,譚意哥才敢如此放膽而言,明裡是糾正他的語中之失,暗裡卻是襯托出他的清廉操守。
  所以魏鎮守使口中認輸,心裡看實歡喜。
  看見山下還有不斷的人潮湧上來,笑笑道:「意哥,我有對聯句,倒要考考你的捷才,朱衣吏引登青嶂,即情即景,你看該如何對來?」
  即情即景,上旬好出,隨便抓住一個題材,溶以文詞就衍了,然而對句卻不易搜求,既要對景,又要對字,對意境,而最難的又是最後一項意境。
  因為上句只隨興之作,有時往往為神來之筆,獨此一情一景,找到相稱的就很難了。
  所以往往有許多絕對,至今尚得半付,有上句而無對句,雖有人勉強綴拾成偶,但是在意境上卻相差太遠,即使字句能夠將就過去,終而無法使人拍案叫絕。
  魏諫議的上句並不難對,卻難在即景,朱衣吏引登青嶂,是在描寫眼前景象,穿著朱紅號衣的差人,引著那些官兒們,一步步地上山來,登臨這青翠的峰嶂。
  佳句天成,而且意境高超脫俗,有神仙富貴氣,也有拔塵之趣。
  魏諫議出完上題之後,十分得意地道:「這上句是我一時興至,雖為符景,卻也堪稱神來之句,我自己還沒想到對句,看來也不太容易找到,我們別讓意娘一個人苦思,諸公也幫著想想。」
  不等他開口邀,其實每個人都早已在構思對句了,這是人情之常,縱然是不識字的老嫗,聽見別人在猜謎語時,即使沒人問到她,也喜歡插上一兩句的。
  不過要想找一個對稱的句子實在不容易,朱衣吏寫情狀人還兼定了身份,是最難對偶的。
  山道上人跡不絕,怎麼會不能對稱呢,難在要於三個字內,說明了人的身份、特徵顏色。
  於是紛紛有人在行句:「紫靴童……」「白髮翁……」
  對上了人,卻又無法找出事與景。
  總算有一個人眼睛尖,思路快,用手指看一邊的山道上,大聲地念道:「黑面漢跌落黃塵。」
  一個黑臉的漢子,下山時因為不小心,一腳踏空,沒踩在石階上,滾落一旁的山溝裡,幸好是秋日干晴,山溝裡沒有水,沾了一身的黃土。
  句子不算太雅,卻是眼前實景,而且字字都算能合上句,能如此,已經非常難得了。
  於是舉座一片掌聲,以為讚美之意。
  魏諫議笑道:「到底薑是老的辣,像翁捷思,仍非後生所能及,佩服!佩服!下官賀一鐘。」
  原來對出下句的是陸象翁,他也十分得意,看見譚意哥捧著酒壺來為他斟酒時笑著道:
  「意娘,你素稱捷才,這一次可被老夫搶了先吧,我的對句如何?」
  譚意哥笑笑道:「你若是別的人,我一定說佳句天成等一類的奉承話,可是您是我的老師,而您的學生中有很多都是廟堂之器,一代文宗,我就要挑毛病了。」
  陸象翁笑捋著長鬚道:「你還能挑毛病,快快說來,老夫最喜歡就是別人挑我詩文中的句病,一再改正,才能達到精美無瑕,老夫經常是一篇既成,自己反覆諷詠,再找幾個老手過目,聽取了他們的批評後,重予推敲,最後才定篇,這是做學問的應有態度。」
  譚意哥笑道:「我知道老師有這種接受批評的虛懷雅量,才敢放肆而言,否則我就不開口了。」
  陸象翁道:「快說!快說!老頭子不要聽那些奉承話,快說我的毛病在那裡,老夫自認這一句已經渾天成,無瑕可擊了……。」
  譚意哥笑笑道:「首先是字面不稱,朱衣吏,對黑面漢較為勉強,衣跟面字對不起來,物物相對,不脫其類,我舉個例子好了,黃金對白面,色對色,物對物,不能說不工,可是物異其類,就不如白銀來得自然。」
  陸象翁聽了笑道:「你這小丫頭倒是真會挑毛病,不過你說的也的確不錯,朱衣吏對黑面漢,的確是不大工穩,只是你要知道,這是即景生趣,在字面上就無法太講究的,還有什麼毛病嗎?」
  「有,還有就是意境上的差別,朱衣吏引登青嶂,是下界官詣神仙府,富貴中有出塵之意趣,何等高超,您那句黑面漢跌落黃塵卻只是人間俗景,引得哈哈一笑而已。」
  陸象翁歎了口氣道:「意娘,這一駁,倒使老夫啞口無言,想抬都找不到說詞了。」
  魏諫議道:「意娘如果入閣衡文,恐弄三十年也出不了一個狀元了,這簡直是雞蛋裡挑骨頭。」
  陸象翁道:「魏公,這倒不能說她過苛,評文論時,原該如此,雞蛋裡挑骨頭,是無中生有而存心挑剔,她卻是真正地找出了毛病。」
  魏諫議道:「但這是即景拾趣,不能夠那樣子評的。照一般的習慣,除非有更佳之作,否則就不夠資格評旦別人的高低,意娘可能不知道這個規矩……。」
  陸象翁忽然笑道:「意哥不知道參加了多少詩文酒令,搶盡了多少光采,那有不懂這個規矩的道理,她參加文酒之會,不像別的人只是去湊興助趣,而是掄筆對仗的,而且有好幾次被公舉為台主,規矩早已爛熟了的。」
  回頭看看譚意哥笑道:「小表丫頭,你一定是有了好句,所以了把老頭子的批評得體無完膚,快快說出來,讓大家聽聽你比老夫的高明在那裡!」
  譚意哥道:「奴家是胡掇得一句,因為自己並不滿意,所以不敢提出來,可是比老師的那一句要略好一點,因此我敢挑老師的毛病,請老師多多原諒。」
  陸象翁大笑道:「你還挑少了我的毛病?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你就幫看及老頭兒挑我的眼,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而且這一年多來,經你仔細的挑剔後,老頭子居然還頗有長進,別人是老師教徒弟,我這個老師卻是求教於弟子,說來也慚愧,好在韓昌黎公的師說中曾云: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有這一段先哲不朽的名言在,老夫也就不覺得丟人了。」
  陸象翁一直是以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作為宗匠,一文一句,莫不奉為圭臬,口頭上經常提起來。
  譚意哥笑道:「可不是嗎?我只能動動老師詩中的字句,那不過是遊戲小技之作,你的立世言志巨作,我可是一字不敢妄論的,至於傳之千古的大塊文章,我連看都不太看得懂,更不敢亂著一個字了。」
  捧得陸象翁的嘴都笑得閉不攏了,手指著她道:「小表,我明知你是在阿諛奉承我,可是聽在耳邊,樂在心裡,想罵你也捨不得了,還不快把你自己的對句念出來,如果沒什麼道理,老師可要打你的板子,懲你信口黑白了。」
  譚意哥道:「在那大漢摔交之前,有一個老尼姑伴著一個婦人下山去,相信大家都看見的,我的對句是」緇衫尼邀入紅塵「。」
  眾口一片交歎,陸象翁念了兩遍,才歎道:「意哥,沒得話說,老頭子認輸,現在老頭子也覺得自己那一句不妥之處仍多,最糟的是主賓不明,魏公的上句是朱衣吏引登青嶂。被引的登山之官,是以客隱主的表法,,我的黑面漢卻是自己說自己,連主帶賓一身兼了,緇衫尼邀入紅塵,也是以賓隱主的手法,暗隱那作伴的婦人,詞句意境,都比我好得多。」
  魏諫議也輕聲一歎:「下官總以為對句只是文字趣味中的遊戲小技而已,卻不知還有這許多大學問在,今天聽象翁一說,才自知淺薄。」
  陸象翁笑道:「別捧我,高明的是這小表,她用邀入紅塵,就是在刻劃出賓主不明的毛病,否則只有凡人把尼姑邀入紅塵,怎麼有尼姑邀入的呢?她是為了將就上句的意思,不得已才本末倒置,但是比我只得一半好多了。」
  譚意哥忙道:「老師,我得句在您之先,尼姑下山也在您的大漢跌倒之前,怎麼會是存心刻劃您的語病呢?」
  陸象翁笑道:「丫頭,別強辯,就算你不是存心刻劃我的錯處,但是賓主不明的毛病,你定然已經看出來了,卻不說出來。是什麼意思,給我老頭子留面子?」
  譚意哥笑道:「那倒不是,我想您是就地捉景,脫口成詠,根本沒時間去推敲。」
  陸象翁道:「我的確是未加推敲,否則就不會隨口而出,落此敗筆,可知文章還是急不得,草率之作,徒留笑柄,這雖是小事,卻足引以為戒,不過你的對句已經很工穩了,為什麼不念出來呢,你先開了口,老頭子自然會藏拙,也不至於丟人了。」
  譚意哥道:「我還是不滿意,正如您所說的,尼邀世人入俗是本末倒置,而且尼姑著的是袈裟,這兩個字又不能拆開的,勉強用了個衫字,總覺不妥。」
  魏諫議笑道:「我先聽了象翁之作,認為已經是巧奪天工了,可是經你一評,才知道確有未盡之處,你自己的這一對,再也無人能及了。想不到你還不滿意,意娘,要是像你這樣挑剔法,恐怕就沒人敢開口了。」
  陸象翁笑道:「可不是嗎,今春我的門生舉行詩會,老頭子帶她來作台主品等第,她硬是全刷下來,一名不取,不過評得確有道理,把她的那些師兄們駁得無言以對,經她這一激,那些書獃子們居然下苦功發憤,今秋府試,本邑十七名秀才應試,中了十三名舉人,多半也是她的功勞。」
  魏諫議訝然道:「真的嗎?下官初次蒞任,就能趕上這一次盛舉,心中還正在高興,那該謝謝你了。」
  譚意哥卻抬頭向著山上凝視了一會,忽而欣然道:「有了!有了!」翠袖人扶下白云「再也沒有比這一對更妥了。」
  大家都被她的舉動弄得呆住了,也沒有聽懂她說的是什麼,譚意哥手指山峰,興奮地道:「大家看,兩個翠袖小環,扶著一位夫人。冉冉由雲間而降,飄逸如仙,我用翠袖人扶下白雲來對朱衣吏引登青嶂,這才稱得工穩,老師!您說是不是?」
  以對句工穩而言,的確是妙極而稱絕,所以舉座一片寂然,大家都知道好,就因為太好了,反而說不出一句讚美之詞了。
  譚意哥傻傻地望看大家莫名其妙地道:「老師。您是怎麼了,到底是對是錯,您也說句話呀!」
  陸象翁這才歎了口氣道:「好!自然是好,而且好得不能再好了,孩子,這種天嫉神妒的絕妙對句,也虧你想得出的,不過,孩子,聰者早夭,而愚者長壽,你太聰明了,如果不藏點拙,恐怕活不久。」
  譚意哥心中很感動,臉上卻笑道:「不會的!老師,像您那麼好的才華,都已壽登古稀了!」
  陸象翁搖頭道:「你別拿我來比,我的天資笨得很,完全是靠一字一句,慢慢苦讀鑽研出來的,可沒像你這麼聰明,你好像根本就沒有費多大的力。」
  魏諫議點頭說道:「像翁說得不錯,意娘的才華天縱,鋒芒太露,的確不是好事,天下事盛極而衰,乃不易至理,所以意娘今後也當藏拙一二,再者,你的名字太輕了,壓不住你的才華,我為你再起一個端莊凝重一點的名字或許能壓一壓。」
  陸象翁點頭道:「對!對!意哥,你幼小甭露,父母雙亡,淪落風塵,無非是天妒才女,再者也是你的父母本身福澤太薄,壓不住你這個絕頂才華的女兒,魏大人是有福氣的。
  他賜你一個名字,正如同是你的再生父母,借他的福氣,鎮一鎮你的命運,你可要好好地謝謝魏大人。」
  雖說讀書人不信怪力亂神,對於宿命風鑒之說,更是視為異端,但湘楚人士,一向崇尚鬼神。
  春秋之際,楚國的大詩人屈原有九歌之作,都是為祭祀各種司命神的,所以湘楚一帶的官民之間,對神鬼的禮信較虔,像祭拜岳麓山神之俗,在別處或將視為異端,但是在長沙,卻是州官必不可缺之舉。
  因此陸象翁雖為飽學宿儒,居然也有命運的說法,這一來魏諫倒是不便草率了,正正經經的寫了幾個名字重新淨手拈香後,在神前拈出了兩個,展開後,莊嚴地念道:「壬子之歲,秋酬之日,長沙鎮守使魏諫議,於山靈之前,為譚民女意哥,立名文婉。小字才姬,文以彰爾之才,婉當約爾之德,爾今而後,勿負佳名。」
  譚意哥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拜的大禮,接受了新的命名,然後才萬分感動地道:「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魏諫議笑道:「意娘,起來吧,我因為事前沒想到也沒作準備,本來應該好好送你一樣東西的,只有等回去後,再補給你了。」
  譚意哥感動得珠淚承睫道:「大人不棄微賤而為奴名字,此恩此德榮逾萬金之賜,意奴不敢再望其他了。」
  魏諫議笑道:「別說得我這麼寒酸了,命名之典,本來是要請德齒俱尊、福壽雙全的長者來擔任的,在道理上也是你老師來主持的才是,只因為我先前太冒昧,先行毛遂自薦了,你老師才不好意思跟我爭,而我起的名字也俗不可耐,實在也配不上你的。」
  陸象翁笑道:「魏公太客氣了,老夫雖是她的老師,怎如你這個父母官吏更為妥切呢,而且大人命名,文婉兼具,別有深意,起得好極了,不是老夫這個學生,也當不起魏公之褒,不是魏公的富貴壽考,也壓不住意娘,回去後老夫帶著她再去叩謝魏公,當然也藉機會好好地敲上魏公一記,為我這學生他日妝奩之助。」
  魏諫議笑道:「下官本來就沒有要小氣的意思,像翁再如此的一說,下官更是要隆重表示一下了。」
  陸象翁笑道:「魏公,你可別心痛,以為老夫藉著題目來打秋風,老夫這次代徒求,可是要貼老本的,因為老夫要帶她去叩謝,這覲見之儀,少不得要由老夫代為備上,而魏公之所賜,老夫卻不好意思向學生要求分潤吧!」
  說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及老博士更是高興地湊趕道:「好!好!一回去就去,大家少不得又要擾魏公一頓,以志盛會,意娘,為了慶賀你新得佳名,老夫先恭喜了。」
  他率先解下了衣襟上的一片玉,當作賀儀,送給了譚意哥,於是其他的人也紛起傚尤,或金或玉,差不多全有贈,頃刻之間,堆了一大堆。
  譚意哥又是高興,又是慚愧,因為這份禮太重了。
  但是在這種情形之下的贈,她又不能拒絕,只有一個個地叩謝,及老博士等地叩謝過了,一面替她收起東西,一面才低聲道:「丫頭,今天我可是為你盡了不少力吧,你該怎麼謝我?」
  譚意哥道:「老爺子,虧你好意思說呢,這都是你鬧的,讓人聽了還以為是咱們爹兒倆訛人家的東西呢,這多不好意思,真跟打秋風似的。」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什麼關係,這也是你的本事。誰不是拿得心甘情願的,這種事兒又沒有強迫,又沒寫單子,又不是照著秩序派,是各人自己表示,愛送就送,不送就算,老頭子給你在暗中留意了一下,有四五個人沒行人情,可能是身上不方便,回去後,他們若不補了來,老頭子幫你上門催討去。」
  譚意哥急急道:「老爺子,那是幹什麼呀!這不成了強行苛奪了,你剛才自己還說這種事兒勉強不得的……。」
  及老博士笑笑道:「是啊!若是別的人不表示,倒也罷了,那幾個傢伙卻絕不可放過他們,第一是他們拿得出;第二,他們是經常吵到你的;第三,這個主意原本是他們提起來的,他們倒袖手在一邊看熱鬧了。」
  譚意哥一怔道:「老爺子,這是怎麼說呢?」
  及老博士道:「今天大家為你醵資,原是商量好的,那時你正在上面燒香祭神,我們先下來了,魏大人對你是滿xx交贊,卻又感到很遺憾,因為最近官方的應酬很多,大家又很喜歡你,每次聚會,無你不歡,張三請李四,趙五請王六,然後被請的人再還席,足足鬧了十來二十天,天天都把你給拖看,一天都不得空。」
  譚意哥笑道:「這本是我的份內之事,而且也是大家抬愛賜顧。有些姊妹,盼都盼不到呢。」
  及老博士道:「不是這麼說,雖然每次酬酢上,召來的曲女不止你一人,但別人都是來轉一下,唱兩支曲,侑兩巡酒就走了,轉到別處或回去應酬了,你一到就被留下代為招呼,不到席終不能走,因此反而影響到你的收入。」
  「怎麼會呢,每次都有份例的。」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你別說了,一份例賞,還不夠打發別人的,何況你自己還有私人的開銷,這半個多月來,你天天都在貼老本。」
  譚意哥笑道:「那不算什麼,大家平時很愛顧我,而且不以曲巷娼女視我,沒有斤斤計較在金錢上,我已經很感激了,花費幾文,心裡也是高興的。」
  及老博士道:「正是這話,每個人都不是以女優視你,明知道你自己貼了錢來應酬,心中十分不過意,但是拿錢來補報你,似乎又太俗氣,怕會冒瀆了你,大家一直就在想,用個什麼方法來補報你一下而不會惹你不快,今天正好有了個題目,所以大家才爭相表示……。」
  譚意哥心裡很感動,但是卻又有一種悲哀。
  這件事丁婉卿也向她說起過,丁婉卿老於此道,倒是很想得透,每次回來,意哥看見丁婉卿自己挖私囊去打發那四名轎夫時,心中就感到很不過意。
  丁婉卿反而笑著安慰她道:「沒關係,意哥,在一般的情形下,主人多留下你來招呼到終席,一定另有封賞,而且還很優厚,他們沒表示,是看得起你,反而不好意思用錢來冒瀆你了,但他們一定會另外設法來補報你的。」
  現在,這份補報果然來了,用的題目很堂皇,出手也很豪華,在長沙的曲巷中,幾乎是空前的,從來也沒有一個人,在一次能得到這麼多的賞賜。
  她看見了那些姊妹們臉上艷羨的神色,神往之態,卻一點也沒有興奮之意,反而感到一種落寞的悲哀。
  她感到落寞,是不知道此身誰屬了。
  大家對待她的態度,似乎並沒有把她看成了曲巷的優女,但是把她又看成了什麼呢!
  大家仍然是用金錢來補報她,在意識中,她仍然是個曲女,只是評價高一點而已。
  她並沒有成為那些大人先生們的朋友,仍然是贈與受之間的那種俗氣的關係,只是把賞賜變成贈,換個好聽一點的名目而已。與其如此,她寧可接受賞賜了,那樣還心安理得少了一層人情上的負擔。
  及老博士看見她的神情暗了一暗,知道她心中的感受,同情地道:「孩子,別誤會大家的一片好意,我們都沒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顧慮到你的處境,畢竟你是要生活的,而且還有很多人要指著你吃飯的,雖然,貼補幾文,目前對你並無影響,但是可不能長此以往的下去呀,因此,我們只是幫助你。」
  譚意哥輕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老爺子,我不會這麼不識好歹的,對大家的盛情,我依然十分感激,只是受情太隆,不知道何以為報!」
  及老博士笑笑道:「這一點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孩子,你並不是白領大家的情,大家從你那兒得到的更多。」
  「從我這兒得到的?」譚意哥愕惑了。
  及老博士點頭道:「是的,你給別人的更多,雖是一種無形的安慰,卻是無法以金錢計酬可以得到的。」
  譚意哥苦笑了一下道:「老爺子,我實在感到很費解,您說的無形的安慰,究竟是什麼呢?」
  及老博士想了一下道:「這話說來很玄,但是我老頭子卻是最清楚的一個,因為我跟很多人談過你,大部份是他們在生病,請我去看病診脈時,這時候的談話比較真實而沒什麼偽托,我問他們一個同樣的問題。」
  譚意哥忙問道:「老爺子,是什麼問題?」
  「我問他們,你為什麼喜歡意哥?」
  譚意哥不禁紅了臉道:「老爺子,您怎麼問這種問題呢,叫人說了我多窘,何況您根本不知道人家是否喜歡我?」
  及老博士笑道:「我還沒老糊塗,自然是先在閒談中,知道他們很喜歡你之後,才問出這個問題的,我問了十四個人,答案也許不盡相同,但是最後可以歸納為一點,你是他們內心中遺憾所在的彌補。」
  「這又是怎麼個說法呢?」
  「這也是說,他們都把你當作心中所思的一個幻影的化身,雖然各人之所思不同,但是沒有一個人對你有一點男女之私的,沒有一個人會想到把你營金屋而藏……」
  譚意哥紅了臉道:「老爺子,您越說越不像話了。」
  及老博士笑道:「我跟你說的是真話,這也正是你值得驕傲的地方,青樓曲巷,原是男人們徵逐酒色的地方,而那些男人對你,卻毫無非非之想,你還不值得驕傲嗎?」
  「那……他們究竟把我看成什麼呢?」
  「這是看各人的際遇而定了,有人把你當作是一個可人的弱妹,有人把你當作是一個聰慧解事的女兒,更有人認為你很像他們年輕時一個青梅竹馬的愛侶,後來因緣際會,未能結成連理而分手了,但是那個影子卻越來越深刻……」
  譚意哥道:「這就是他們胡說了,就算我像某一個人吧,最多也只有一個人有這種想法,怎麼會有好幾個人都有這種想法,難道他們年輕時也同時愛上那一個人嗎?」
  及老博士笑道:「孩子,你的年紀還小,不會體驗到這種心情的,事實上大家並沒有記錯,他們年輕時有過一個知心著意的思慕對象是有的,但是現在留下的只是那些美麗的印象,連對方是什麼樣子都忘記了,而你是那麼的聰明、美麗、慧黠、溫婉,所以他們就把你當作了那個心中的影子,正如那些把你當作弱妹或幼女的人一樣,他們根本就沒有妹妹或女兒,只是看見了別人兄妹相護,父女相依的情狀,心中異常羨慕,於是就把你當作了那個遺憾的對象,把一份感情都移到你身上了。」
  譚意哥聽得呆了,眼中慢慢地流下了眼淚。
  因為她知道,雖然她代表了每一個人心中的影子,但是每個人付出的都是一份最真摯的感情。
  她只有竊竊地道:「怎麼會都找上我一個人呢?」
  及老博士道:「自然因為你很可愛,而且大家也比較容易接近你,從你這兒取到補償。」
  他恐怕意哥聽了這句話會不高興,忙又道:「孩子,別輕視你的職業,事實上,你在大家的心目中,純真有如聖女,因此每一個人都怕送錢給你都冒瀆了你,但又不能要你貼錢來過日子,才做著這個機會來貼補你一點。」
  譚意哥點點頭道:「是的,老爺子,我知道,我也十分感激大家的好意。」
  及老博士輕歎一聲道:「事寶上大家都很愛惜你,誰都不願意你在這個圈子裡混,我跟陸老兒幾次要想為你脫籍,都被大家苦苦地懇求而作罷,缺了一個你,他們都將感到很空虛,很寂寞!」
  譚意哥道:「我自己本來也有脫籍之意,魏大人對我頗為憐惜,我如提出要求,他一定立刻批准的,聽了老爺子的話,我倒是不能那麼做而辜負了大家的盛情。」
  及老博士道:「不!孩子,你想怎麼樣就怎樣,別顧慮那麼多,有困難可以告訴我們,大家喜歡你,捨不得你走是事實,但不能自私得要你耽誤終身,正如一個父兄對幼女弱妹的感情一般,雖然喜歡能夠多留在身邊,以為慰藉,但從沒有一個會把她們留在家中不嫁,而耽誤她們的終身的,對你也是一樣。」
  譚意哥笑笑道:「好在我還年輕,再過一兩年也還不遲,而且這兩年來,娘也不過把當年花在我身上的錢收回來,我也應該為她多存下幾個。」
  「這個你更不必擔心,婉卿雖然不是你的生身之母,對你的愛護之情,絕無少減半分,她不會指著你發財的。」
  譚意哥道:「這個我知道,可是我心中不能這麼想,一旦脫籍之後,就不再有任何收益了,也沒有理由再接受任何贈了,我總不能要娘再養著我!」
  及老博士道:「這樣也好,那就再過兩年吧,兩年之後,就是你不脫籍,老頭子也會逼看你脫籍的。」
  說了又笑笑道:「話雖如此說,但你也別太執著,若是在這兩年中,能夠遇見一個情投意合的兒郎,就盡避嫁將去,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會高興你有個美滿的歸宿的。」
  譚意哥的臉紅了一紅道:「老爺子,還早著呢?」及老博士笑道:「早是不早了,我那老伴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有了老大了,只是你的終身,倒是頗為叫人發愁,要找一個才貌相當的少年郎,還真不容易。」
  譚意哥低頭不語,及老博士也不再多說,怕撩及她心中的不快。
  在山上聚到午後,大家才下山渡河回到長沙,魏諫議果然又在私邸宴請大家作竟夜之歡。
  席間,他以明珠一升,送給了譚意哥作為助妝,而一些日間在山上沒有準備的人,也都紛紛作了表示,沒一個出手是小氣的,所以這一次譚意哥的確是滿載而歸了。
  她不回來,丁婉卿是不會睡的,三更天,譚意哥回到可人小築。
  丁婉卿替她把一切都準備好了,若她稍微多喝了一點酒,立刻又為她去做醒酒湯。
  燈下檢視所得,丁婉卿簡直是驚異了,望著譚意哥道:「孩子,你這一次所獲,比有些人幹一輩子的還多。」
  譚意哥笑了一下,有點得意,但也有點忸怩地道:「娘,瞧你說的,我就不信以前沒人比我更多的。」
  丁婉卿笑道:「那當然有,據我所知,在京師有一個姐兒,相與了一個少年哥兒,長得很俊俏,一付可憐生模樣,那個姐兒不覺動了心,相守了半個多月,沒問對方要一文錢,而且還拿出私蓄來替他開銷一應花費,最後那個少年哥兒忽地悄悄不辭而別,只留下了一顆小小的玉印,印身上刻了一條蟠龍,印文是古篆,不容易辨認,另外有一張字條,說是很感謝她半個月來的慇勤盛意,現在因為家裡有事要回去了,留下印章乙方暫以為押,過幾天一定會派人前來贖取回去。」
  譚意哥聽得很有興趣,忙問道:「娘,以後他是不是派人來贖了呢?」
  「自然是來了,要不這個故事就不足以引人了,過了五天,這個姐兒的香閨中果然來了兩個穿著便服的年輕人,要向她取回那顆玉印,而且代價不計,由著她開口。」
  譚意哥笑道:「這個人好大的口氣,居然敢任由人開口,他們真付得出嗎?」
  丁婉卿笑道:「那個姐兒也是這樣想,而且她對那個少年哥兒頗為思憶,雖然明知彼此間身份懸殊,白首難諧,但也希望能留住一點記憶,不肯把玉印還給人,但是那少年留字,並沒有說要相贈,而是指明暫寄要贖回的,她也不能硬留下來,於是就開了一個很大的價錢,目的在難住對方,以便保留住那方玉印。」
  「她開口要多少呢?」
  「詳細的數字,由於言人人殊,已經不可稽了,不過根據可靠的估計,大概總是黃金千斤之數吧。」
  譚意哥道:「居然要這麼多?」
  「她說就比照她這個人的高低輕重,每一天以一尊金人為計,一共住了十七天,總計要十七個金人。」
  譚意哥笑道:「這倒好,要是像咱們對鄰的那位肉菩薩圓圓姐,身重一百幾十斤,十七個金人還不止千斤呢。」
  丁碗卿道:「那個姐兒自然不會太重,我想總有七八十斤吧,所以算起來恰是千斤之數,她原是難人的。」
  「沒想到那兩個人一口答應了下來,並且說三天之後,再行前來贖取,說完就客氣地告辭了,過了三天,他們果然再來了,而且還帶了很多挑夫,送來了十七具金人,每一具不但與她的體重相等,連高矮大小,面貌都是與那姐兒相同。」
  「這倒是真不容易了,就算有那麼多的金子,還得要巧匠打造成那個樣子,工夫也不小了。」
  「說的也是,來人表示了,如果她只要金子,立時可付,正因為她要的是金人,才需要三天的時間。」
  譚意哥道:「這下子那女人得交回玉印了。」
  丁婉卿道:「對方一點折扣都不打,她自然也不能再拿了,只有把玉印還給了對方。」
  譚意哥忍不住問道:「那個少年郎,究竟是什麼人呢,家中如此豪富?」
  丁婉卿笑道:「你想吧,在京師能得幾家有如此大手筆的,那方玉印的玉質再佳,也不值得千斤黃金呀,他一定要收回去,只是怕上面的印文流出去。」
  「那少年必然是個很有身份的貴家子弟了。」
  丁婉卿道:「那個姐兒也是這麼想,所以把那印文悄悄地拓在一塊絹帕上,珍重地藏看,也沒有拿出來給人看過,幾年後,她從良嫁入,幾乎忘了這一回事了;她嫁的是一個遠地赴京考試落第的舉子,孑然一人,家中也沒有親人了,非常喜歡她,而且是娶為正室的,她嫁過去後,以私蓄替夫婿打點人情關節,捐了一個知縣,居然搖身成為七品夫人,風光上任去了。」
  「她倒是個有福氣的。」意哥感喟地說。
  丁婉卿笑道:「娶到她的那個人才有福氣呢,那個傢伙很會做官,沒有幾年,居然給他爬到了知府,總是因為巴結上憲太過熱絡,少不得要在老百姓頭上打主意,刮得太狠了,終於被人告了下來,他很焦急,夫婦兩人翻箱倒籠,想找點值錢的玩意兒,再行打點關節,結果無意間翻出了那方蓋有朱印的絹帕,她的丈夫畢竟是有學問的,辨認出上面的朱文竟是兩句詩——能叫群山皆低頭,人間天上第一家——不禁大喜若狂。」
  譚意哥啊了一聲道:「這是好狂的口氣,有皇帝才能說這句話,難道那個少年郎竟是皇帝不成。」
  丁婉卿點點頭道:「不錯,那少年郎定情留印之際,還是王子,當他們認出朱印時,已經是皇帝了,而且一直都在使用著那方朱印,行使密旨,親下手諭時,也一直用那顆朱印,因此那個官兒就在那方手帕上寫了幾個字,著人送給了當地的節鎮,一天雲霧立散,而且官復原職……。」
  「寫的是什麼呢?」
  丁婉卿道:「這可沒有人曉得了,不過總是叫那位節度使對某員不得追究,速彌其事……。」
  「就憑上面自己寫的幾個字就行了?」
  丁婉卿笑道:「怎麼不行?皇帝的手筆,未必人人都識得,皇帝那顆密用的朱印卻是這些大官兒們見過的,有了那方朱印,就是密旨了,天大的事也擔得下來。」
  譚意哥笑道:「那個女的如果早知道有這麼大的用處,就會多拓幾份下來了。」
  丁婉卿道:「傻孩子,早先她就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敢獅子大開口,要那麼多的金子,如果她知道了,還敢要錢嗎?而且貴為王子,在外流連青樓半月不歸,這將成什麼體統,幸虧她是不知道,否則恐怕也活不成了,那些家臣們一定會殺了她滅口的。」
  譚意哥一驚道:「官家行事會這麼狠?」
  丁婉卿道:「沒辦法,帝王尊嚴必須要維護的。」
  笑了一笑又道:「也虧得那個姐兒不錯,仁至義盡,慇勤款待了那個少年哥兒,又吃又住了半個多月,沒有伸手要一文錢,所以那位王子回去後,感念情意,才不吝萬金之酬,否則也不會有以後那段故事了。」
  譚意哥想想又不解道:「娘,要是那位節度使把這件假的密旨呈上去,那不就糟了嗎?」
  丁婉卿道:「你真傻,既然是密旨,自然是暗地裡知會一聲,不能明文呈報的,看完後仍交來人帶回,根本不留下的,又何從去呈報呢?」
  「這個不妥了,萬一有人偽造密旨呢?」
  丁婉卿道:「不可能,因為那方朱印上面雕刻的是古篆,識者已經不多,這方朱印又不在外面流傳,想仿照地無從仿起。再說密旨所作的指示,多半是要官員們私下辦的事,有的要回奏,有的無須回奏,像剛才所說的案子,節度使兼理一區的軍政,自己下個手令就解決了,也無須呈報的,否則那個士人也不敢如此瞻大妄為了。」
  「這倒是我從未聽過的新奇事兒……。」
  丁婉卿道:「丫頭,事關今上皇帝的私務,那是禁止論談的,我是由一個姊妹處聽得,她也再三告誡的,不得輕,你可千萬別再傳出去了。」
  「女兒知道,娘,人家一次纏頭,就是千斤黃金,那不是比我多出多少倍了,你怎麼說我是從無前例呢?」
  丁婉卿笑看道:「我說的是指那些官兒老爺們,聯合起來,送你一份重賜,那可不是前所未見的嗎?」
  譚意哥深深一歎道:「娘!我欠下這麼多的人情債,將來怎麼還呢?他們如果是當作纏頭賞賜下來,最多叩個頭謝賞就解決了,現在他們都是巧立名目地把東西送給我,就是一份人情了。」
  丁婉卿也輕歎道:「說的也是,意哥,你在這個圈子裡雖然紅得發紫,可是並不成功,因為你使得大家都不把你當作曲巷的娼女了。」
  母女倆相對片刻,丁婉卿道:「孩子,我看你還是收了吧,現在也正是時候了,盛極之時,急流湧退,可以給人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何樂而不為呢?娘這兩年來從你身上攢下的錢,也足夠咱們的日後生活了。」
  譚意哥苦笑道:「我今天跟及老爺子也談到了這個問題,他說了很多話,使我不好意思立即註銷樂籍。」
  「哦!及老爺子不主張你收攤子?」
  「那倒不是,倘很贊成,可是他又說了一些情形,才使我感到為難,答應他再混個兩年。」
  把及老博士的話又轉述了一遍,丁婉卿道:「這倒是真的不便驟爾言去了,妙啊!上曲巷尋歡的人,多半是為著聲色,居然在你這兒,多出了一個引人的原因,倒真的是空前絕後了,丫頭,你真了不起。」
  譚意哥嬌羞不依地道:「娘,你好意思打趣我!」
  丁婉卿輕推著她道:「孩子,娘沒有取笑打趣你的意思,反之是為你感到驕傲,曲巷優女,竟能使每一個來的人,產生一種思無邪的感情,可實在難得,你竟成了個聖女了!」
  譚意哥道:「也只是及老爺子那麼說說而已,何況也就是幾個人,並不是人人都如此的。」
  丁婉卿笑道:「但至少每個人到這兒來,都是正正經經,規規矩短的,即使是慕名好色而來,也都是出之於一片純正的愛慕,不帶一點綺念的。孩子,這就是你值得驕人的地方,也是誰都不及的地方。」
  譚意哥微微一笑道:「這都是陸老師跟及老爺子把我給硬架成的,每任洲史或新官到任,他們就拚命為我吹噓,使我整天都在官方酬酢中周旋,轉來轉去,都是那些個熟人,不但有頭有臉,而且還都是上了年紀,有家有室的,自然是正經老實的了。」
  笑歸笑,但是臉上的神色,話中的語氣,不無憾意,丁婉卿倒是聽出來了,想了一下,發現她所來往酬酢的客人,竟沒有一個是年輕的,少說也在四十歲上下,無怪乎那些人會把她看成弱女幼妹而不生綺念,固然是因為她明麗可人,莊而不媚,麗而不艷,使人難生綺念,但最重要的還是年齡上的差距。
  為什麼年輕一點的客人裡足不前呢?
  丁婉卿知道,是一開始把意哥的名氣鬧得太大了,一夕之間,名蓋四郡三湘,於是往來盡盎貴,再者也是她自己太聰明了,鋒芒畢露,把一些素有文名的宿儒名士都比了下去,於是談笑無白丁,形成了這個局面。
  沒有錢的人不登門,沒有才的不登門,沒有名氣的不登門。
  經過這四項條件的過濾篩擇,就很少有年輕人能合條件了,縱然有得一兩個,上這兒來遇見的儘是叔伯父執輩,未免也大煞風景,乾脆就裡足不前了。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丁婉卿只有像開玩笑似的打趣地道:「妮子莫非是春心動了?」
  譚意哥的臉紅了一紅,隨即搖頭正經地道:「娘,我倒不是想著這個,只是跟娘一開始的意願不合,既不打算在這個行業上終此一生,就要另求歸宿的,可是像現在的這種環境,恐怕一輩子也找不到個歸宿了。」
  丁婉腳輕歎一聲,心裡也知道她說的是事實,但口頭上卻只有笑著說道:「還早呢,妮子緣分來了,自會有意中人不遠千里而來,你還年輕,急什麼。」
  譚意哥笑笑道:「我才不急呢,只是感到每天作這些無謂的應酬,有點煩膩了,好在我答應了老爺子,再過兩年就脫籍,到時候我們換個環境,換個地方……」
  丁婉卿詫然道:「換個地方幹嗎。」
  譚意哥道:「再申請落籍,從頭做起呀!」
  丁婉卿迫:「丫頭,你瘋了,脫籍又落籍,還要換個地方,這是做什麼呢?」
  譚意哥仗著一點酒意,目中閃著光,放肆地道:「這樣或許有機會找到一個可資托付終身的人,在長沙,我想過了,除了攢下幾個錢之外,再也沒什麼可求的了。」
  丁婉卿歎了口氣道:「孩子!你大概是太累了,回房去歇著吧,等明天再說,娘不會阻止你的,你要做什麼都行,只要你自己考慮清楚。」
  半扶半抱,把譚意哥送上了樓,扶上了床,看她沉沉睡去,才憐惜地歎口氣,下樓回房去。
  一半是酒,一半是茶,譚意哥這一覺倒是睡得很久,喝了酒的身子是熱的,無意之間,本能上總是貪涼,所以丁婉卿給她蓋得好好的被子,很快就踢掉了,就這麼敞著身子睡到天明。
  熱的時候曉得踢,冷的時候,卻為宿酒所困,不知道起來蓋,這是最易招感風寒的。
  等她一覺睡醒,就感到頭疼欲裂,鼻子堵塞,渾身發軟,四肢無力,丁婉卿來看她時,嚇了一大跳,因為她不僅滿臉通紅,似乎連眼睛都紅了,再伸手一摸,不僅額角滾燙,連身上都是滾熱的。
  這一驚非同小可,顫聲道:「孩子,你是怎麼了,才一夜工夫,你就病成這個樣子了。」
  譚意哥還想撐起來,但只坐到一半,又無力地倒下,強笑著道:「沒什麼,只是夜裡著了點涼,傷風了,煮碗薑湯一喝就會好的。」
  「瞧你全身熱得像火炭似的,快躺著別動,我去請及老爺子去,唉!都怪我,昨天你醉成那個樣子,我不該留你一個人睡的,可是你的癖性又大,有人在你旁邊就睡不著,我在樓下睡時還在惦念著呢,果然就招了病了……。」
  說著眼淚已掉了下來,譚意哥倒是笑笑道:「娘!我不過是傷風鼻塞而已,那裡能算病呢!請及老爺子開個方子,吃一劑藥出身汗就會好的。」
  丁婉卿倒是個有知識,見她發熱得厲害,沒有像一般人那樣,硬給她再加被子,只拖了床夾被,半掩胸口,用紗布沾濕了,敷在額頭上,略滅其熱度。
  頭上涼了,譚意哥感到很舒服,遂又昏昏睡去,丁婉卿吩咐了小丫頭用心侍候看,時時記得給她換手巾,然後自己坐了轎子去請及老博士。
  到了及老博士家裡,才知道他一早就出門去了,也是被人請去看病的,昨天那一場熱鬧,有好幾個人都病倒了,有的是被酒受風,也是一樣的發燒頭痛,有的是吃壞了肚子,又吐又瀉的,一大早還沒出門前,已經有了三四起的人來延請了。
  丁婉卿沒辦法,只好留下了話,又匆匆地趕回家來,譚意哥依然昏睡未醒,喃喃囈語,一個勁兒叫口渴,那個小丫頭用根銀匙,在她喝冰糖銀耳湯。
  丁婉卿摸摸它的頭角,雖然不燙得那麼厲害,卻也仍然是熱手,好容易盼到近午的時候,及老博士才來了,一進門就嚷道:「乖寶貝怎麼樣了?」
  丁婉卿忙站起來,埋怨地道:「老爺子你怎麼到現在才來,差點沒把我給急死了,英兒她昨夜回來還是好好的,今天早上就發燒了,初時還清醒能說話,這會兒神智都不清了,老爺子,你快給她瞧瞧……。」
  及老博士歎了口氣:「別急!別急!沒什麼大病的,我一早上已經看了四五個病人了,都是差不多的情形,才到家,聽見意哥也病了,連氣都沒喘一口。就趕來了。」
  他試試譚意哥的額頭溫度,倒是很滿意地道:「很好,你處理得很對,最糟的是我剛去的王典史家,他那個混帳婆娘,認為傷風不能再吹風,四戶緊閉不說,還重重的蓋上了兩床鴨絨被子,把六分的痛,悶成了九分,而且還灌了一盅人參湯下去,要不是我去得快,活活就把條命給送了。」
  丁婉卿一驚道:「人參不是大補之劑嗎?難道服不得!我看英兒這一病體力大虧,也已經給她蒸上了一枝老參,是還沒蒸透,沒來得及給她服下。」
  及老博士連聲道:「糊塗!糊塗!婉卿,你怎麼也這樣糊塗!你以為人參是萬應的仙丹,能治百病的?」
  丁婉卿惶恐地道:「大家都是這麼說,而且還說什麼陳年的老山野參,能夠起死回生呢。」
  及老博士搖頭道:「我說過沒有,這都是那些賣草藥的江湖郎中,信口胡言,還有就是些庸醫,為了投富人所好,開點人參到藥裡去,以增加身價……。」
  丁婉卿道:「老爺子,藥方中加人參,能增加誰的身價?這句話我倒是沒聽懂。」
  「醫生跟病人兩方面的身價,有些富貴人家,總以為自己的命比人值錢一點,一副藥,如果不花上十幾兩銀子,心裡就感到不痛快,他們對醫生處方,沒有好好地花掉他們一點銀子,總認為醫道不夠高明似的,藥裡如果沒有人參,就好像治不了病似的,於是交相標榜,把人參當成了稀世奇珍。」
  丁婉卿道:「那麼人參是不是真補呢?」
  及老博士道:「補藥是沒錯,而且藥效也強,然而它之所以為貴,是為了產於高山野嶺,得之不易,而且它對老年人氣血不足的滋補的神效是不錯,年紀輕輕,體力充沛,氣血正旺,服下這種大暖之劑,反而有害,除非是那些大病久困的人,才需要徐徐進補,但也得跟其他的藥一齊服,才能收君臣相濟之效,單單地一味人參,不僅是浪費,甚且還誤事。就以意哥這個病來說,她是因為感風而引致內火上升,生的是熱病,再進以大暖之劑,是不是火上加油,益摧其劇嗎?」
  丁婉卿駭然道:「我實在不知道。」
  及老博士歎道:「病家最危險的事就是強不知以為知,從道聽途說而胡亂投藥,要是人人都能自己用藥,我幹嗎還要苦苦去學醫呢。」
  老頭子越說越火,丁婉卿不敢去撩撥他,及老博士自己卻笑笑道:「我看了一個上午的病,都是家裡人混出主意,把病勢給加重了,心裡實在生氣,到了你這兒還算好,一切都令我滿意。」
  丁婉卿笑道:「我自己發過一次僥,也是你看好的,當時你吩咐過:不能多蓋東西,不緊閉窗門,要通氣,吹不到風,頭上不斷地用濕布去沾濡,我都記住了。」
  及老博士笑道:「而且你還知道用銀耳她,此物性涼而溫,對於她的病倒是頗為有用,你又從那兒學的?」
  丁婉卿道:「那是湊巧,平時就燉給她宵夜的。,昨夜酒醉了沒有吃,今天一早就發病,全家忙得團團轉,連熱水都沒燒,她要喝水,只好把銀耳湯溫了一溫……。」
  及老博士笑笑道:「原來是蒙上了的,我還以為你讀了醫書,學得高明了呢。」
  丁婉卿急道:「老爺子,你就別再說笑話了,看看英兒的病,到底是該怎麼樣醫治,你也快開個方子啊。」
  及老博士笑道:「沒多大關係,她只是感風被酒後,又著了一點涼,使寒意內侵……。」
  「那怎麼會全身發燙呢?」
  及老博士道:「這是人本身的抗力,人每說是吃藥治病,其實藥物對於人的病治療效果並不大,完全是人體自身的抗力去克服病,服藥只是助長抗力而已……。」
  「老爺子,我不懂這些醫理,你還是快開方子吧。」
  及老博士笑道:「方子很簡單,都是現成的,我今天已經開了四五張同樣的了,跑到藥鋪裡去,告訴他們照樣抓一付來就行,根本就不必另外開,倒是意哥這個病,我認為不必很快治好。」
  丁婉卿一怔道:「這是為什麼呢?」
  及老博士道:「給她一段日子好好的休息,她太忙,太累了,整天從早到深夜,幾乎都沒有休息的,這場病也可以說是忙出來的,否則以她這個年紀,那裡會吹點風就病了呢,她要是再不知愛惜,總有一天會生大病的。」
  丁婉卿道:「是的,老爺子,我也知道她太忙,從清早起來不久,就有客人登門了,一一敷衍過去,到了下午,就是外面不斷的出堂差應酬,有時一連接到三四張條子,都是不能推辭的,只有慢慢地挨著轉下來,所以才天天弄到深夜,別說是她了,連我這個做娘的,忙著照呼,都感到精疲力盡,我也叫她歇一歇,可是她不肯……。」
  及老博士道:「也難怪,你要她怎麼個歇法,總不成把客人往外轟吧,所以我說這是個機會,藉著生病,可以讓她多歇歇,這是名正言順的理由。」
  丁婉卿道:「那除非是整天躺著不起來,否則這丫頭是閒不住的。」
  「而且別人也會不讓她閒的,今天一個上午的工夫,我都推了三四起的客人了,我說丫頭生病了……」
  及老博士道:「難道他們還要人出來抱病應酬不成?」
  丁婉卿歎道:「真要這麼不講話,倒也好辦了,給他來個相應不理也就罷了,那些人聽說丫頭病了,個個都十分關切,要去探探病,我說她昏睡不醒,他們只求在窗外看一看,然後每人都留下了一筆厚的錢走了……。」
  及老博士歎道:「這丫頭也著實討人喜歡,人緣實在是太好了,人人都當她是個寶貝。」
  丁婉卿道:「可不是,登門的客人也只是想找她談談,甚至於是有些不清楚的地方,跟她研究商量的,丫頭長得雖不醜,但每個人對她似乎都沒有什麼其他的念頭,對這樣的客人,我也很難推辭,叫她裝病,最多只能推掉一些官方召喚的堂差,在家裡仍然是閒不住的。」
  及老博士道:「這樣吧,我在鄉下有所田莊,有幾間屋子,倒也很乾淨,有老夫婦倆,帶著個孫女兒在那兒照管看,我有時也到那兒去清靜個兩天,就讓你們母女去到那兒歇上十天八天的。」
  丁婉卿道:「這敢情好,我也很喜歡鄉下的日子,只是也得等地的熱退了才行呀!」
  及老博士道:「這個你放心,她根本沒大病,而且病發之後,你處置得宜,別看來得凶,去得也快,這是她年紀輕,底子好,只要喝下我的一劑藥,今天就會退燒,休息一夜,明天一早,我就來接你們去。」
  丁婉卿道:「老爺子!您也去?」
  及老博士笑道:「我不去,你會放心嗎,要是這鬼丫頭再有個病病痛痛的你不罵死我才怪。」
  丁婉卿笑道:「老爺子能一起丟,我當然求之不得了,我倒不是擔心別的,而是怕英兒的病還沒好,不過,老爺子,長沙城裡這麼多的病人,您走得開嗎?」
  及老博士道:「有什麼走不開的?醫生又不是只我一個,那些混球生的又不是什麼大病,非我不可……。」
  丁婉卿道:「不是這麼說,大家都相信您……」
  及老博士道:「相信我就該聽我的話,照我的方子服藥準沒錯,不相信我就另請高明去,我老頭子既不收他們一文診金,又沒吃他們的飯,憑什麼起早睡晚的,一個個登門侍候他們去!」
  看樣子他是有點生氣了,丁婉卿忙笑道:「老爺子,您是怎麼了,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及老博士道:「一大早開始,就被人死催活拉的出門看病,後來的兩家到得晚了一點,他們的家裡人還埋怨我不早點去,好像我是該聽他們侍候似的。」
  丁婉卿笑道:「病家總是心急的,老爺子總該原諒他們一下,像我還不是一樣,老爺子難道也跟我嘔氣不成。」
  及老博士這才笑了起來道:「人家要是像你這麼通情理,我老頭子跑斷腿也是心甘情願的,你沒見他們那股子氣勢,叫個家人來我家召喚一聲,我就非到不可,所以我也拿拿,到鄉下去散散心,明天一早我來接你們。」
  他走了,沒多久,藥局子裡煎好了藥送了來,著譚意哥喝了下去,果如所言,沒到晚說出汗退燒了。
  人清醒了過來,丁婉卿說了及老博士要她們下鄉去歇息的事,譚意哥竟然樂得像什麼似的,笑著道:「娘,及老爺子那個別莊,我聽他說了多少次了,那兒有河,可以搖船採蓮,可以釣魚,有小山林,可以跑馬獵野兔,不知有多好玩呢,我一直就想去,卻始終沒時間,這下子可好了,可以去痛痛快快地玩幾天。」
  丁婉卿不禁笑道:「丫頭,是叫你養病去的,可不是叫你野去的,釣釣魚倒也罷了,還想騎馬獵兔子呢。」
  譚意哥道:「我會騎馬的,小時候,我還替人牧馬呢,那些沒鞍子的馬我都會騎,至於拿彈弓去獵兔於,我也是很拿手的,那時候跟張叔叔住在一起,他的手藝很巧,做的弓好極了,特別為我制了一把小杯,不但能打兔子,連天上飛的小雀兒都能打,他還誇我聰明,學什麼都很快會了……」
  在快樂的回憶中,她似乎又有了點傷感地道:「張叔叔不知道怎麼樣了,好久都沒聽到他消息了?」
  丁婉卿道:「聽說他成了家,開了家木器店。」
  譚意哥道:「那就好,不知道他是否還常醉酒?」
  丁婉卿道:「平時他一滴酒都不進了,只是每年,他一定在一天裡大醉一場,大哭一場!」
  「哦!在那一天呢?」
  丁婉卿道:「是你母親去世的那一天,他倒還記得很清楚,提了酒肉,到你母親的填上,供祭過了,就在那兒喝得爛醉,這個人倒是條直心漢子,對你母親始終念念不忘!」
  譚意哥微微有點傷感地道:「他的確是個好人,對我娘更是沒話說,我想我娘如果不是死得早,很可能會改嫁給他的。」
  丁婉卿微感愕然地道:「你會這樣想?」
  譚意哥道:「不是我這樣想,是我母親這樣想。」
  丁婉卿道:「英兒,你娘生前什麼樣子我沒見過,但是她有你這麼一個女兒,想得到必是個美人了。」
  譚意哥歎道:「我對母親的印象已經模糊了,因為從我有記憶、懂人事以後,我們的生活一直都很苦,很悲傷,母親的臉上難得有笑容的,一個再美的人,如果整天都苦著臉,總不會好看到那兒去的。」
  丁婉卿惻然道:「是的,女人的美麗,也是需要算一些條件來襯托的,我並不是說一定要濃妝艷抹,人家說西子粗服蓬頭,不減國色,這句話我絕不相信,真要穿上了破衣服,蓬亂了頭髮,絕不會動人到那裡去,衣著不須華麗,總要整整齊齊,人健健康康的,無須脂粉,天然有致,那才是一種真正的美,傳說西施在越紗時,能沉魚落雁,被范蠡所見,驚為天人,絕不會是粗服蓬頭之狀。」
  譚意哥笑道:「娘對女子的美醜,倒是別有見地。」
  丁婉卿笑道:「我在曲巷多年,雖不是以色相事人,但是也必須注意自己的容顏,至少要隨時給人一種清新艷麗的感覺,男人們喜歡上這兒來,並不是曲巷的女子個個都比他們的家裡人美,所差的就是這一層修飾的功夫……。」
  她歎了口氣道:「一個女人在初嫁後,還稍稍從事妝扮、等生了兒女之後,多半是摒絕了脂粉,不再在容貌上注意了,久而久之,自然會使良人望而生膩。」
  譚意哥道:「女子若為人母,仍然從事修飾,就會被人批評為不端莊,有失母儀了。」
  丁婉卿笑道:「我並不是說要她們天天抹得大紅大綠的,但是總要合其所宜,薄施脂粉,常常改變一下花樣,使人感到既不失端莊而時有新奇之感,這當然不是幾句話就能說完的,就以我自己而言吧,過了三十歲後,我就沒有濃妝了,可是從沒有給人一種疏懶之感……。」
  譚意哥笑道:「娘現在也一樣。在我眼裡,娘幾乎是每天一個斯樣子,變化無窮……。」
  丁婉卿笑道:「女人越上了年紀,越該注意自己的容顏,這樣才不會給人蒼老的感覺,越是對自己親近的人,越是要刻意妝扮,我不否認現在每天都要花點時間在梳妝上,那只是為了你。」
  譚意哥一怔道:「為了我,給我看的?」
  「不錯,女為悅己者容。很多人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而曲解了。」
  譚意哥道:「娘,對這句話,你又作如何解釋呢?」
  丁婉卿笑道:「一般說來,這是單指男人而言,未嫁時,為意中人而妝,既嫁後,為丈夫而梳妝。」
  譚意哥道:「但是您一定還會有更深的解釋。」
  丁婉卿笑笑道:「不!我的解釋很淺顯,完全是照字面上去解,為悅己者容,就是為我喜歡的人跟喜歡我的人而美容,不一定是自己的良人,甚至於可以推廣為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朋友、兒女,而美容的目的,是為了取悅他們,記取他門的歡心,這才是一個女人梳妝的本意。」
  譚意哥道:「娘!你的意思我懂了,只是為了取悅兒女而容,似乎無此必要吧!」
  丁婉卿道:「不,非常必要,大部份的女人都在不自覺中這麼做著。尤其到了中年,兒女稍長,那時夫婦的感情已篤,堂上的翁姑也多半已故,如果處境寬裕,丈夫又納了妾侍,一定比自己年輕得多,再怎麼妝扮也比不過,丈夫情意重的,守住一個人,卻不是什麼男女之情,而是一種牢不可破、相互依賴的生活習慣,不必要再以容顏去維持了,因此這時候,全是為了兒女而梳妝的。」
  譚意哥道:「難道說不妝扮,兒女就不孝順了?」
  丁婉卿歎道:「也不是這麼說,在兒女們的心中,母親總是美的,所謂子不嫌母丑,那是一種天性使然!」
  譚意哥道:「說的是啊,所以找認為這有點牽強。」
  丁婉卿道:「我說過,這是一般婦人在無意間為之,也許她們自己都不知道是為誰而容,但實際上卻的確是為了兒女們才那樣不憚其煩的,正因為兒女們都以為自己的母親最美,這個美好的印象,當然是相當偏私的,我有一次聽見兩個小女孩子在互相拌嘴,爭執著自己的母親比對方的美麗好看,自然爭執個沒完,最後她們的母親出來各把自己的女兒叫回去,一個母親三十多歲,略事修飾,另一個的母親年紀也差不多,卻正如我先前說的粗服亂頭,而且好像剛從灶下出來,還染了一臉的黑灰,相形之下,美醜立辨,那個女兒好失望,連母親抱她都不要了……。」
  譚意哥道:「那只是小孩子而已。」
  丁婉卿道:「雖然只是小孩子,但也可代表一般兒女們的心,他們不會嫌母親丑,但卻希望自己的母親,多少能有一點令他們可驕之處,兩分容貌,加上四分妝扮,他們可以誇張渲染到十分,但是兩分容貌為亂髮污垢掩去後,變得一分都沒有了,他們想誇也誇不起來了,這種心理一直要等子女成年,而再也無法用脂粉掩卻老態時。」
  「……那時才真正地放棄了妝扮。而子女們也不以容顏來作為印象了。」
  譚意哥道:「娘,你說得太玄了,也太深了,我實在不懂。」
  丁婉卿道:「好,我就舉一個你自己的例於吧,是幾年前吧,你有天一大早就到我房裡去,我剛從床上起來,脂粉未施,頭髮也蓬成一團,你見了我就不似平時那麼親熱,我拉你的手你都退縮了一下……」
  譚意哥回憶了一下道:「是有這回事,那倒不是嫌娘丑,只是覺得娘好像突然變了個樣子,有點陌生了……」
  丁婉卿道:「這就是了,你平時見到的我都是整整齊齊的,突然一下子變個樣兒了,你就不習慣了,所以從那天後,我都閂上了屋門才睡,聽見你叫門,我都要先對鏡略整容貌才開門,就是為了這緣故……。」
  譚意哥道:「現在我就不會了。」
  丁婉卿笑了道:「但是我仍然要盡一切的努力,在你心中維持一個良好的印象,這倒不是專為了你,一半也是為我自己,現在只有你是我最親的人了,每當我盛妝而出,見你對我凝望時,我就感到非常快樂,我想你雖不是為了我的容顏來親近我,但至少不會對一個蓬頭的老婆子而凝望不已吧!做兒女的都盼望自己的父母永遠年輕,沒有人希望自己的父母快老的,因此一個漸入老境的女人,絕不可忘了妝扮自己,那是給兒女的一種安慰。」
  「娘!你實在懂得很多。」
  丁婉卿淒然一笑道:「這正因為我一生孤伶,沒有兒女,所以我才能夠冷眼旁觀,仔細地思索。也更因為我這輩子是在承人色笑中渡過的,所以我才要想,如何去取悅別人,進而悟出這些道理來的。」
  譚意哥忽然感動地撲在她懷中:「娘,你不孤伶,你有我這個女兒,我會永遠孝順你的,永遠不離開你……」
  丁婉卿很感動地道:「孩子,我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只不過你將來有你的歸宿……」
  譚意哥道:「如果我要嫁人,也一定要把娘接在身邊,任何情形下,我都不離開娘……」
  「傻孩子,如果人家自己也有父母,總不能也把我接過去住在一起吧?」
  「為什麼不可以?我想,像您這麼一個善體人意的母親,到那一家都會受到歡迎的。」
  丁婉卿搖搖頭道:「不是這個問題,是我不會跟你去的,無論如何,這使我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孤苦伶仃的寂寞固然難挨,但寄人籬下的滋味更不好受。我想起身上的這一身創痕,就是寄人籬下的結果,我就不會再去嘗試了。」
  譚意哥道:「那我就找一個上無父母的人才嫁。娘就是唯一的老人家,就不會有那種委屈的心情了。」
  丁婉卿苦笑道:「傻孩子,這不是傻話嗎,那有這麼恰到好處的,終身姻緣,一切都是緣……」
  譚意哥認真地道:「怎麼不能,我把這個作為第一項擇人的條件,如果對方是有父母在堂的,我根本就不加考慮,也不再作進一步的接近,就無從生緣了。我不信什麼姻緣天定的話,那不是我這一類人的婚姻,別人要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字人,只好用那種話來自慰,我很幸運的可以自主擇人,當然就可以列出條件來挑一個。」
  丁婉卿只有摟著她,連聲叫看:「癡兒,癡兒……」
  但是她的聲音哽咽,眼淚撲撲地直往下落,經過這一次感情的交流後。她們母女間的情分更為深切了,似乎雙方都有了一種默契,在這一生中,除了死別之外,絕不可能再有生離了。
  第二天清早,及老博士果然驅著車來了。
  而丁婉卿已經把一切都準備舒齊了,兩口箱子帶了洗換的衣服與日常用具,母女倆也都著妝待發。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你的病好了!」
  譚意哥笑道:「早好了,聽說要跟您下鄉去玩,我的病就好了,這就叫做勿藥而愈。」
  及老博士還是為她診了診脈,笑著道:「不錯,總算沒砸我老頭子的招牌,昨天我說了今天可以帶你下鄉,婉卿還不相信,以為我在開玩笑。」
  丁婉卿道:「老爺子,也不能怪我不相信,隨便您換了誰也很難相信的,昨天中午,孩子還是發燒得人事不省、說是一夜間就能恢復如常。這太叫人難信了。」
  及老博士笑道:「我信,我是照脈象而斷定的,她的脈象堅強而有力,是為一時內熱所逼,熱消而病除,現在你總該服了我吧!」
  丁婉卿笑道:「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您的醫術呀!要不我怎麼就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呢?」
  她叫工人把箱子搬上車子,又吩咐他們照應門戶等等,三言兩語交待清楚了,反來催及老博士動身了。
  及老博士道:「你們就帶這兩口小箱子?」
  丁婉卿笑道:「才出去幾天,帶那麼多干呀,而且我們是下鄉,用不著穿多好,有兩件粗布衣裳就行了。」
  及老博士點點頭,欣然地道:「婉卿!你這個妮子就是這些地方討人喜愛,乾脆俐落,不像我那個媳婦,到親戚家去做一天客,第二天就回來的,她只差沒把家搬去。」
  譚意哥笑道:「那是幹什麼呀?」
  及老博士道:「誰知道?那不過是春天,她把冬夏兩季衣裳都帶了,說是天候冷熱無常,帶著加添換裝方便,所以她還說要跟著去侍候我,被我一頓臭罵給轟了回去。」
  丁婉卿笑道:「做您老人家的媳婦兒可真難,人家可是一片孝心,你也不必罵人呀!」
  及老博士道:「她若像你這麼懂事,我還會罵她嗎?我早上才告訴她,說我要到鄉下去住幾天,她首先就叫起來說--那怎麼行呀,再過三天就是您的生日……。」
  譚意哥啊了一聲道:「老爺子,原來您再過三天就是大壽呀,這倒好,以前從沒告訴我們一聲,大概是怕我們去吃了您的壽桃壽麵……。」
  及老博士笑道:「瞧你這張嘴,你問問你娘,這麼些年來,我過過什麼壽沒有?」
  丁婉卿笑道:「這倒是,我認識老爺子,少說也近十來年了,就沒見老爺子您度過壽。」
  及老博士道:「我討厭,當然也有些親朋好友要給我湊個熱鬧,我就說了,我活了這些年,硬硬扎扎的,沒別的原因,是閻王老爺翻簿子時,把我給漏忘了,要是一做壽,提醒他注意,說不定明天就把我抓了去,我跟各位沒什麼深仇大恨,你們不會想我早死吧!」
  丁婉卿笑道:「您也是的,這麼一說誰還敢提呢!」
  及老博士笑道:「我如不這麼說,還不知道有多纏夾磨呢,所以乾脆一針見血,把話說得絕一點。」
  譚意哥笑道:「我知道了,您這次是存心避壽,並不是真心誠意要帶我們去玩兒的。」
  及老博士笑道:「隨你怎麼說,老頭子都受得了,誰叫我瞧著你順眼呢,氣人的是我那個媳婦,你們猜她以後怎麼說,那才叫氣人呢,她說--我娘家的禮早送來了,後天他們就會趕到,你不在可怎麼行--,你們啊!這是什麼話,好像我非得等地娘家的人似的。」
  丁婉卿道:「這倒也難怪,本來嗎,她娘家的人,大老遠的從襄州趕了來,也是一片盛情,您這一走,叫她多難為情呢,只是把話說得急了一點。」
  及老博士歎了口氣道:「我不會這麼不近人情的,所以我還說,我到那天回來一下,你們再地想不到她說什麼--她說那也不行呀,我哥哥新放了襄陽剌府,大老遠的趕了來,是多大的面子,您總得留在家裡陪陪他--到這時候,我才開口罵人了,」丁婉卿笑道:「這難怪您會生氣,不過您也不能怪她,婦人家沒多少見識,以為一個知府很了不起,不曉得您淡泊名利、高雅胸懷,連王公大臣都沒放在眼裡,那裡還在乎一個小小的知府。」
  譚意哥笑道:「我想老爺子氣的不是官位大小,而是禮份上的不對,若要是老爺子的親家老爺來了,那怕是個鄉下佬,老爺子也會留在家裡陪陪人家的,可是一個晚輩,不管他的官多大,也沒有叫老爺子留下來陪客的道理,何況還是她的兄長,這話就更不該說了,老爺子罵得好。」
  丁婉卿歎了口氣:「意哥,我難道不知道長幼輩份之序,可是我們只能勸老爺子,那有火上加油的。」
  譚意哥笑道:「老爺子已經一肚子氣了,總得有人給他消一消呀,如果我也跟著娘一起解勸,那不是更叫老爺子火大了嗎?何況老爺子又不是不明事理,不通人情。要勸他的那些理由,他早就知道了,老爺子是不是?」
  及老博士大笑道:「給你們母女倆這麼來回一搓弄,圓的、方的都隨你們擺佈了,老頭子那還能說出個不字來!」
  在嘻笑聲中上了車子,出了城,車子轉行到了鄉下,眼界頓時一寬。這時侯正是田中稻熱,陌上菊黃,一派豐年跡象。農人們都忙著收割,直起腰來時,不免會為這車上的紅顏白髮而吸引。
  老的是那樣的矍鑠,女的是那樣的美,笑得是那麼舒暢,神態是那麼安詳。這一定是那位老封翁帶了家人到鄉下來賞秋攬勝,他們的生活是多麼悠閒而舒適呀!
  雖然沒有人說話,但幾乎從每個人的眼中、臉上,都能讀出相似的意思,有些少女還不自已的伸出手來,向他們打個招呼,可是譚意哥友善地舉手回答她們時,她們又羞澀地低下了頭,她們似乎真地明白了,明白了彼此距離的遙遠。
  譚意哥輕吁一聲道:「我真羨慕他們,無憂無慮。滿足而快樂,而且每個人又那麼健康實。」
  及老博士輕歎道:「她們卻羨慕你得緊,因為她們要揮汗工作,你卻坐了車子,穿著輕便的衣裳閒遊!」
  譚意哥笑道:「我知道人處在那一個環境裡,總是免不了有煩惱的,窮人想發財,富人盼多財,低位者想陞官,宮大了又怕垮下來,就是萬民之上的皇帝,同樣地也有煩惱,怕老、怕病、怕死,因此,苦與樂只有一個比較,她們雖然有煩惱,然而她們的慾望小,容易滿足,快樂就多了,而且她們的慾望低而踏實,只要自己努力一點,就可以達到的,所以她們才比較快樂。」
  及老博士詫然道:「丫頭,你在說些什麼?」
  譚意哥笑道:「我是在作比較,那些女孩子跟我的比較,她們此刻羨慕我的只是衣服穿得好,日子過得悠閒,等到收割已畢,完了田租,賣了新谷,家人買一塊新布回來,製作過年的新衣,她們所羨慕的都達到了,就會很快樂,很快樂了……。」
  及老博士道:「到時侯,她們又有新的煩惱了。」
  譚意哥道:「是的,不過那些都很簡單,也都很容易滿足,最多是羨慕東家大姐有了付耳環,西家二妞打了根銀釵一類的小事,她們容易滿足是因為同一個圈子裡來往看得見的人,都是差不多環境的,比較起來,出入高低,相差極微,更因為她們思想單純,所望不奢,我還記得一個笑話……。」
  她才喘口氣,清清喉嚨,及老博士已催著道:「丫頭,你別吊人胃口好不好,快說呀,你知道我性子急。」
  丁婉卿笑道:「老爺子,您整天在外應酬,什麼笑話沒聽過?那丫頭有什麼好笑話,叫您急成這個樣子。」
  及老博士道:「這你就錯了,英丫頭的笑話在長沙是有名的,她只要說有個笑話,立刻就四座無聲,聽她說下去……。」
  丁婉卿道:「哦!我倒不曉得英丫頭還有這麼大的本事。」
  及老博士道:「因為她的笑話絕對新鮮,有意思,笑謔中含有大道理,更妙的是不見於書載,全是她自己編的。」
  丁婉卿道:「這麼說來我也要聽聽了,丫頭,快說吧。」
  譚意哥笑道:「我這個笑話可並不好笑,一個鄉下老兒擔了一擔柴,到城裡來賈,賣得了四百個大錢,忽然遇見了一個熟人告訴他說,他的兒子參加學試,中了舉人,向他討賞錢,他一高興,就把四百錢掏出來全給了人,然後自己越想越高興,想到兒子終於中了舉,實在要好好地慶祝一下,於是跑到城裡最大的一家酒樓,拍著桌子大叫道--我兒子中了舉人,我要好好地祝賀一下,快,快把最好菜給我端兩碗來。」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這種叫菜的。」
  譚意哥道:「可不是,但這個鄉老從沒進過館子,那懂得許多,不過是聽說兒子中了舉,瞻氣一壯,居然敢硬充起來了。堂倌一聽倒是不敢怠慢,趕忙過來問他究竟要點那兩樣菜,小店好吃拿手的菜太多了,於是報了一大堆的菜名,報一樣,那鄉老就搖頭說不好,這一來震驚四座,大家都看不出這個鄉老兒竟是個大吃家,居然說那些山珍海味都不夠好,堂倌報完了菜單,那鄉老還一直搖頭,還埋怨他們這麼大的館子,居然連一樣像樣的菜都拿不來,那個堂倌直向他抱歉,然後請他吩咐下來,好叫廚下照著做,那鄉老兒才神氣活現地道--蘿蔔燒肉--可憐你們城裡人,連這麼好的菜都沒吃過。」
  丁碗卿笑彎了腰道:「丫頭,你可真會損人。」
  及老博士笑道:「這倒不算損人,在那個鄉老兒的一生中,他只吃過蘿葡燒肉,而且還很難得吃上一次,所以把它認為是無上的美味,倒也是人情之常。」
  丁婉卿笑道:「話雖這麼說,可難為了那家酒樓了,廚下總不會準備下那道菜吧!」
  譚意哥道:「自然沒有,他這麼一報菜名,瞧熱鬧的都哄然而散,那夥計也只得吩咐廚下去做,等端上來,他一邊吃一邊挑剔,說館子雖大,卻太小家子氣,捨不得放肥肉,儘是些吃了滲牙縫的肉絲……」
  丁婉卿道:「他難道連瘦肉比肥肉貴上一倍都不知道?」
  及老博士道:「說來你可不相信,他們是真的不知道,鄉里人吃肉是取其油水,自是越肥越好,真正的瘦肉,就是賣得比肥肉賤,也還沒人光顧呢。」
  譚意哥笑道:「那鄉老兒鬧了一大陣,好容易吃完了,掏錢會帳時,才發現已經把錢賞了那個報喜的熟人,自己身上分文皆無,不過因為他兒子中了舉人,店家也沒十分難為他,叫他有空再拿來,可是他卻不幹,他說兒子中了舉人,眼看著就快做官了,他這做老子的不能丟人,吃了東西欠帳,叫人懷疑是蒙吃蒙喝的,豈不是去了兒子的臉,於是他堅持要把扁擔跟繩子留下為質,言明次日清晨一早就來贖取。」
  丁婉卿道:「這倒是個實心人!」
  譚意哥道:「的確實心,他回去還不敢說,向人借了四百錢,瞞住了老伴兒……」
  丁婉卿遣:「那又為什麼呢?」
  譚意哥道:「因為他怕老伴罵他沒出息,兒子中了舉人,老子向人借錢,那不是太丟人了嗎?」
  及老博士道:「這倒也說的是,越是莊稼人,越懂得自尊、自貴,這個人倒還真不錯。」
  譚意哥笑道:「這老兒拿了四百錢,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就趕進了城,去到那條街上,卻因為到的太早,大部份的店家都還沒開門呢,他只好在附近來回地磨蹭著,好容易聽見門板聲響,趕緊就衝了進去,一看怎麼酒樓裡改了樣兒了,跑堂的夥計也換成個斯文先生。」
  及老博士笑道:「那一定是跑到賬房先生的屋裡去了,贖抵押當然是要到帳房去。」
  譚意哥笑著往下接道:「那個鄉佬兒也是這麼想,於是就開口道--我是來贖……那賬房先生忙道--別急,別急,坐下來說,把他請在對面坐下,然後拿了本簿子,翻了一陣,才慢條斯理的開口問他--尊駕是屬--我來贖扁擔繩子--這下子可把那先生弄糊塗了,又在書上翻了半天才說--尊駕這命格很奇怪,兄弟這本書系得自四世祖傳,上面從子鼠到亥豬,十二生肖,兄弟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可實在記不起有人屬扁擔跟繩子的。--敢情是這鄉佬兒早上太急,也沒看了就直往裡闖,摸到隔壁的算命先生的相館裡去了。」
  丁婉卿跟及老博士兩個人都笑了大半天,才止住笑聲,丁婉卿道:「丫頭,真沒想到你這張嘴如此尖刁,編排起人來,簡直是雨天裡摔跤跌破頭,又陰又傷人,要是真有個鄉下人在這兒,不捶你才怪呢!」
  及老博士道:「我倒不以為然,照意哥這個笑話看,這個鄉巴佬兒雖是知識簡陋一點,舉止魯莽一點,但是性情坦率天真,實無偽,可愛而又可敬,比起城裡面那些老奸巨滑,不知可愛多少倍了。」
  譚意哥笑道:「老爺子感觸這麼深,莫非是吃過別人什麼虧不成?」
  及老博士道:「我?倒是沒人敢惹我,而且我處世淡泊,跟誰都沒有利害關係,所以不會跟人去勾心鬥角,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可以冷眼旁觀,看清楚那一付付嘴臉,如果我也參在裡頭,反倒沒有知覺了。」
  譚意哥笑道:「是那些人?又是那些嘴臉?」
  丁婉卿莊容道:「丫頭,不關自己的事,最好不要問。」
  及老博士笑道:「私下閒談罷了,我相信意哥也是個很有分寸的,絕不會傳來傳去。」
  丁婉卿道:「閒談莫論是非,我以為孩子不該問,老爺子你更不該說,雖說現在是私下閒談,可是萬一不小心,日後在人前漏了出來,豈非成了是非?」
  及老博士肅然道:「說得是,說得是,婉卿,老頭子敬佩你的就是這個做人的規矩上,一步都不會錯,意哥能有這麼一個娘照顧著你,不知你是那世修來的福氣,我那個兒媳婦,有她一半好也就好了。」
  說著他又感歎起來了,意哥母女倆也不敢再撩撥他,連忙把話錯開了。
  及老博士的莊宅在城裡雖然不算是出色,但是在鄉下,卻是相當夠氣派的。一堵土牆堆起有五尺多高,圍成了一個小型的寨子,十幾間平房都是磚牆瓦頂,比起左右那些竹舍茅屋自是寬敞得多,何況還更氣派的是院子裡綠蔭深深,有著幾十株大槐樹,使得屋子裡沉浸看一片綠色的涼意,那是長沙市上所找不到的。
  譚意哥一進了院門就樂開了,東看看,西望望,一會兒跳去摸摸貼在腳前搖尾歡迎的狗,一會兒又去趕起正在覓食的雞,而且還把正在抱窩的母雞提了起來,然後大驚小敝地道:「老爺子,快來看呀,這些蛋都已經破了孔了,就在這一兩天,小雞就會出來了。」
  及老博士笑道:「那敢情好,都是你帶來的喜氣。」
  譚意哥笑道:「我回去的時候,您可得送我兩隻小雞,給我帶回去養著玩兒。」
  及老博士道:「整窩送給你都行,只是你有地方養嗎?你們家的院子雖然也不小,可都是了青磚,連花草都種在盆裡,雖道還有地方供它們活動嗎?」
  譚意哥道:「有!小雞不會佔多大的地方的。」
  丁婉卿道:「丫頭,小雞很快就會長大的,那點地方就不夠他們活動了,而且他們會亂飛亂翻,把花苗花圃都扒得一塌糊塗,雞屎拉得滿地,要給人增加多少麻煩。」
  譚意哥道:「我不怕麻煩,我自己整理。」
  丁婉卿道:「丫頭,你不會有空一天到晚的跟在它們後面整理的,而且它們小的時候,你覺得好玩,整理起來興趣很高,毫無怨言,等他們長大了,一身絨毛脫去,新毛未長,光光禿禿的,又醜,又煩人,那時你就不會再喜歡,也沒有整理的興趣了。」
  譚意哥輕歎一聲道:「天下事都是想看美,做起來就不是那個滋味了!算了,我也不要了。」
  丁婉卿笑道:「你真要喜歡,我們再過兩年,也到鄉下來住著,辟一大片菜園子,你愛養多少就養多少,像這種禽畜,原本是要有塊空地供它們活動的,把它們整天關在我們那個小圈子裡,它們也受罪。」
  及老博士笑道:「物各有所,各具其性,雞鴨是養在野地裡的,你們那個地方,只合籠子裡養養畫眉,在架子上養只鸚鵡,你真要喜歡,我叫人到長安給你捎一頭鸚鵡來,還會學人說話呢!」
  譚意哥又高興了,笑道:「老爺子,你可不能說了不算,要多久才能夠帶到?」
  及老博士道:「總得有人去才行呀,總不成為了你這頭鸚鵡,專派個人去吧。」
  丁婉卿道:「就算派了人去,還得去找呢,這玩意兒又不是麻雀兒,想要多少都能捉得到。」
  及老博士道:「這倒沒問題,我在京裡的時候,有一頭全身雪白的鸚哥,是宮裡一位老太妃送給我的,一直寄養在我的侄兒家裡,他正嫌煩呢,老說要叫人送來。」
  譚意哥道:「那怕不有十多年了,還活著嗎?」
  及老博士笑道:「不但活著,還伶俐得很呢,鸚鵡的壽命比人長,可以活到一百多兩百歲呢!」
  譚意哥聽得十分興奮,連忙道:「好,老爺子,一回去你就找便人,州府裡經常有人上京裡去公幹的,要不了一兩個月就能回來了。」
  及老博士歎了口氣道:「真是個小孩子,我答應了你,絕不賴皮就是,那有你這麼心急的。」
  譚意哥笑道:「不是性急,對一件喜愛的東西,必然是希望越快得到越好,也許再過幾年後,我已經沒有這些閒暇心情了,那時你再送給我也不希奇了。」
  丁婉卿道:「丫頭!你沒有長性,還是不要的好,巴巴的從京裡要了來,你只養個三五天,不是作孽嗎?」
  譚意哥道:「不會的,我只是舉個例子,也許我會一輩子當作寶貝呢,我從書上看到鸚鵡如何可愛,也從書上看到了鸚鵡的樣子,但還沒有見過真正的鸚鵡,所以才急得不得了,老爺子,你可千萬記在心裡。」
  及老博士笑道:「你真要喜歡,明天我就托人,只是丫頭,你可別以為好玩,麻煩可大看呢,照顧一隻鳥兒,比照顧一個人還勞神呢。」
  譚意哥笑道:「我知道,每天要換上清水,它只吃菜子,還要帶殼的,每天都要洗一次澡,洗澡的時候,要用個小刷子沾了水來刷,不能把毛片打濕,否則就會著涼,而且洗刷的工作,一定要主人親自去調理,冷不得,熱不得……」
  及老博士詫然道:「你怎麼知道得這麼多的?」
  譚意哥道:「我看過一本前人寫的筆記,就是關於如何調理鸚鵡的,因為這種鳥不產於中土,都是由西方進來的,十分珍貴,所以我也特別注意,當時看了,心裡就在想,幾時也能有十隻,自己來養養多好。」
  及老博士笑道:「你住下來才會發現可愛好玩的事情多著呢,我每次來這兒小住,玩玩這個,弄弄那個,也捨不得回去呢,現在咱們先歇口氣,回頭就去釣魚,一面垂釣,一面就去掏蛐蛐兒,然後回來,婉卿去弄魚,咱們爺兒倆就斗蛐蛐兒。」
  譚意哥一聽更樂了,道:「咱們是坐車子來的,又沒走路,一點都不累,還歇什麼呢,這就釣魚去。」
  拖著及老博士就走,丁婉卿道:「丫頭,老爺子上了年紀,那有像你這麼個瘋的,你也讓他歇歇呀!」
  譚意哥笑道:「不用歇了,老爺子雖說有了點年歲,可是一些年輕的人還趕不上他精神,走吧,老爺子!」
  上了年紀的人,就是吃不得捧,給譚意哥這一鬧,及老博士也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歲似的。
  避理田莊的老長工叫李忠,跟他的妻子李媽、媳婦兒李嫂,還有個十來歲的小孫女兒桂花。
  他們都出來見過了,軌叫桂花拿了釣具,跟著他們去侍候,李媽婆媳則接了行李去整理房間了。
  魚池就在院子後面,是一片寬約畝許的大水塘,桂花幫他們挖了蚯蚓,三個人就坐在池邊上釣起魚來了。
  沒多大工夫,譚意哥首先釣起了一尾寸來長的鯽魚,樂得她跳了起來,直叫小心別弄死了,要養著帶回去。
  別花很可人意,到屋子裡去捧了個大白瓷盆出來,把魚養在裡面,譚意高就蹲在旁沒看著,捨不得離開了。
  丁婉卿也釣了兩條大的青魚上來,每條都有兩斤多重,樂得她也是闔不攏嘴,忙著用網子接了,放在竹簍裡;然後笑道:「老爺子,這兒的魚真容易上釣,以前我也釣過魚,從早到晚,才釣了兩條小魚,還算是運氣好的,同去的人,連一條都沒釣到呢。」
  及老博士道:「那才是雅士之釣,志在釣而不在魚,我這兒的魚是特地養來垂釣用的,每年來不了幾次,魚卻越來越多,越大,才然容易上鉤了,不過這個釣法,也能供我們這種俗人取樂,真正有修養的釣客,寧可到更遠處的洞庭湖畔去垂釣。」
  丁婉卿道:「為什麼呢?老爺子,那兒的魚容易上鉤?」
  「不!正好相反,那兒的魚不但不容易上鉤,而且還十分聰明,經常會把餌吃掉了,而不上釣,前年我帶個朋友來,他最喜歡釣魚,每天一大早,騎了盧子到湖邊去,深夜始歸,釣得了兩斤不到的小魚,他還樂得很呢,我笑他傻,在這小池裡,半個時辰,所獲也不止於此,他卻笑我太俗,根本不懂得釣中之趣。」
  譚意哥過來道:「老爺子,釣中之趣又是什麼呢?」
  及老博士笑道:「最雅的一種,完全是借此修養心性,像渭水之濱的姜尚太公望,他的釣子是直的,根本釣不到魚,要等魚兒願者上釣,天下還沒有這麼笨的魚。」
  譚意哥笑道:「可是他卻釣到了周文姬昌,釣到了周室八百年的天下,收穫比魚可大多了。」
  及老博士道:「那是智者之釣,另有一種,意境較低,叫做勇者之釣,那是培養人的耐性、勇氣及鬥志,越難釣的魚越感興趣,人跟魚去鬥智、斗耐性,所以偶而有所得,便樂而無窮,他們享受的是勝利的樂趣,這種太容易得到的勝利,便不值得一顧了。」
  譚意哥笑笑道:「這倒也有道理,不過對一個初次釣魚的人而言,這才能提高興趣,今天我是第一次來釣魚,真要叫我枯坐良久而一無所獲,我可沒這麼好的興致,說不定會把釣竿都摔斷了。」
  及老博士笑道:「正是這話,我的性子最急,也沒有那種閒情逸致,何況我覺得怡情養性的方法很多,何必一定要藉釣魚而為之!既然釣,就一定要有收穫,所以我這兒以後就不接待那些雅客,而寧可接待一些俗客了。」
  譚意哥道:「而且連那種人都不可以跟他深交,您想一個人如果能靜坐在那兒半天,眼睛瞪著絲而不動,等著魚上釣,這個人也太可怕了,如果他想整你,不知道會採取什麼樣厲害的手段呢。」
  及老博士哈哈大笑道:「意哥,你真有兩下子,老頭子幾十年磨出來的一點心得,叫你幾句話就套了去,你說得一點都不錯;善釣、精奕的人,都是心機極工、城府很深的人,因為他們冷靜,能思索,雖然不一定就會害人,但是也索然寡味,絕不是我這種直性子的人可以深交的朋友,所以對此類諸公,我也是敬而遠之。」
  譚意哥道:「老爺子,這麼一說,你這個人也是令人不敢親近了,你的釣下去了半天,沒見動一下,一定有什麼古怪在上面?」
  及老博士笑道:「不錯,什麼都瞞不過你這鬼靈精,只不過我的魚釣上沒有餌,所以它們才不來上釣。」
  譚意哥道:「為什麼呢,難道你也在修養心機嗎?」
  「我此刻與世無爭,還修養什麼心機,我釣上無餌,是不願意分心而減少了快樂。」
  丁婉卿道:「老爺子,你一向是個麻利的人,怎麼也變得婆婆媽媽了,說些叫人聽不懂的話來表示自己有學問。」
  及老博士笑道:「不錯!別看我這個人平時很俗氣,但是一到這片天地裡,我就變得有學問了,像剛才那番話,我若不加註解,誰都聽不懂。」
  譚意哥忍著笑,走到他身邊一恭長揖道:「弟子恭請教誨,萬請夫子不棄,啟我茅塞。」
  及老博士也裝成一本正經的樣於道:「孺子可!小子汝其有疑乎?且對老夫道來。」
  譚意哥道:「夫子不餌而漁,雲有釣者之樂,小子請問,夫子之樂在何?」
  「在乎二三子之間。」
  「二三子為誰?」
  「此間共得四人,捨老夫外,皆二三子也,觀汝等因得魚而樂,吾樂與共焉,而吾之樂,尤勝汝等。」
  別花莫名其妙望著他們道:「老太爺,你跟姑娘說些什麼話呀,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
  及老博士大笑道:「這是有學問的人,說的有學問的話,你沒有念過書,所以聽不懂。」
  譚意哥笑道:「讀過書的人也聽不懂,因為我們的話太有學問了,上窮天機,下羅萬有。」
  於是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桂花也傻呼呼地跟著笑,丁婉卿笑著拍拍她的頭問道:
  「小別花,你笑什麼?」
  別花道:「我看見他們這麼高興,我也高興起來,所以才跟著笑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好笑的在那裡。」
  譚意哥笑道:「說得好,桂花,你也是個有學問的人,跟老爺子一樣,是釣魚時不用魚餌的聰明人。」
  及老博士益發大笑,笑了一陣後才道:「她是不會懂的,因為她的年紀還小,連你們也未必懂,只有到了我這年紀,才知道從別人那兒分享到的快樂,才是世上最大的快樂,就以這釣魚來說,我是明明知道這兒的魚太容易上釣,而且他釣了不知多少次了,釣魚的樂趣已經不太濃厚了,倒是你們這些新學釣魚的,釣起一條後,那種滿心歡喜的樣子,實在不是言語能形容的,所以我寧可在一邊看著你們高興,比我自己釣魚要快樂得多。」
  譚意哥道:「那你乾脆就看看好了,又何必下空鉤呢?」
  及老博士笑道:「人到了我這種年紀,必須要多做些不討人嫌的事,才能使人高興,也使自己高興、我當然可以在一邊看看,可是你們的趣味也就不同了,一人向隅,舉座不歡,這個道理我已經很明白了。」
  丁婉卿道:「這倒是,老爺子如果只在一邊看看,我們玩起來就有拘束了,總要想到你老人家是不是不喜歡釣魚,便在陪著我們,這一來興味就索然了。」
  及老博士笑道:「所以人老了之後,必須自己見亮識相,這樣不但能給人快樂,也使自己快樂。年紀大的人,世事都經歷過了,很少再有什麼能使他激動的事了,因此能享的樂趣也不多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分享別人的快樂,但是要分享別人的快樂,就必須要使別人快樂。」
  譚意哥不禁感動,過去依偎在他的身邊道:「老爺子,做你的兒孫實在是福氣,因為你這樣明白事理,憐惜別人的老人家實在太少了。」
  及老博士卻輕輕一歎道:「人都是這樣,身在福中的人不會知道福氣的,我處處體諒別人時,別人卻以為我儒弱好欺,漸漸的就想爬到我頭上來了。」
  丁婉卿知道他又想起了他跟媳婦們之間的不愉快了,連忙笑道:「老爺子,我想還沒人敢這樣子的。」
  及老博士笑道:「這都是處置得法,不讓他們得寸進尺,在容忍到了一個限度後,多少總要發作個一次,擺出點長輩架子,讓他們知道我還沒老到要聽人擺佈的程度,所以我最反對的就是古人說的一句話,女子無才便是德。說這句話的人,真該打下第十八層地獄去,要是我的那個寶貝媳婦能像你們一樣讀過書,識得字,就不會那麼不明事理了。」
  拉雜說閒話的時候,丁婉卿又釣上了兩尾魚,她看看收穫已足,魚夠了,多了也吃不了,糟蹋了可惜,就這樣,今天晚上已經可以煎炸燉煮,來一桌全魚大餐了及老博士道:
  「好!那你就去調理去,作料什麼問李媽婆媳倆去,我們盡避等著吃現成的,這你可不能偷懶,李媽做事情很勤快,燒出來的菜可不敢恭維,既捨不得放油,又捨不得放醬,又不化她的錢,也不要她省錢,可是她就捨不得放作料。」
  丁婉卿道:「這也難怪,鄉下人嘛,節儉成了習慣,怎麼樣都改不掉的,而且一粒米,一顆麥,都是他們手裡種出來的,知道要多少辛苦,捨不得花費。城裡的人因為沒經檣稼之苦,所以才不在乎,我這就弄菜去,你們爺兒倆就掏蛐蛐兒去吧,可別弄得滿身的呢。」
  於是叫桂花把釣得的魚,連同譚意哥要養在白瓷皿中的那尾小鯽魚都捧了回去,卻帶了掏蛐蛐兒的竹筒跟翻罩、水漏子、小銅揪來了。
  那一老一少,已經等不及,在石塊間翻了起來,譚意哥雙手合捧在地上叫道:「桂花,快來,我逮到了一個好大的,必然是頭長勝將軍。」
  別花過去用紗罩慢慢套進去,罩住了一看才笑道:「譚姑娘,這是油葫蘆,個兒雖大,卻不會打架的。」
  譚意哥有點氣地道:「這不是蛐蛐兒?」
  及老博士笑著過來道:「油葫蘆又叫夜盜蟲,形狀跟蟀蟋差不多,只是體軀龐大幾倍,你看我這頭才是蟋蟀……」
  他把虛捧著的手輕開了一條縫,讓她看進去,一條褐色的蟲伏在掌心,頭上兩根觸鬚,威武地搖著,似乎毫不為它身處的困境而畏懼。譚意哥一見就樂得不知怎似的,連忙叫道:
  「老爺子,這一頭子送給我。」
  及老博士笑道:「現在已經過了白露,衰秋餘勁,蛐蛐兒已經不值錢了,否則的話,我這一頭怕不值個好幾千呢,從它的身形骨架看,就是一頭勇將。」
  譚意哥道:「那就賣給我好了,價錢隨你開。」
  及老博士笑道:「你買了去幹什麼?」
  譚意哥道:「我把它養起來,養到明年再跟人斗去。」
  及老博士搖搖頭歎道:「癡丫頭,蟲子很少能過得了冬的,他們都是一年見生死的。」
  別花把那頭蟋蟀用竹筒裝了道:「是啊,蛐蛐兒是不過冬的,我爹就最愛斗蛐蛐兒了,前年他得了一頭紅頭、紅身子的,叫做紅袍大將軍,從來沒有打敗過,他愛得不得了,到了天漸冷時,屋子裡用炭火溫著,日夜呵護著,可是沒能留下,只多活了十來十天。」
  及老博士笑道:「凡物都有壽限的,生死之大限,從沒有一種東西能越過此理。」
  譚意哥也歎道:「我本來以為自己讀了不少書,雖不能說萬事皆通,也算懂得不少了,現在看來還差得遠呢。」
  別花道:「譚姑娘,蛐蛐兒雖說不過冬,但是要過了十月,它們才會漸漸地少了,這會兒還活得很好呢,走,有一個地方蛐蛐兒最多,我帶你掏去。」
  她牽了譚意哥,來到一個小土坡下,士坡上的蘆草正白,迎風搖曳,日影雖偏西了,但是離黃昏似乎還早,那些秋蟲們叫得正起勁,似乎享受著將逝的生命。
  譚意哥聽得左近就有瞿瞿的鳴聲,就要掏去,桂花拉了道:「這一頭不要抓,不經打的。」
  「你還沒捉到手,怎麼知道呢?」
  別花笑道:「這是我爹教我的,他說過,像這種鳴聲不絕的,一定不是喜斗的種。」
  她側耳靜聽了片刻,然後道:「聽!像這樣叫的……」
  譚意哥用心去聽,果然在嘈雜的蟲鳴聲中,有一兩聲特別洪亮的,可是每隔一段時間,才叫個兩三聲,聲音動健有力,桂花道:「這才是好種!」
  慢慢地循聲而前,才聽出聲音發自一塊大石下,桂花上去搖了一下道:「這恐怕要兩個人才能推得開呢。」
  譚意哥上前幫著她,兩人一起用力,把石頭推得滾向一方。桂花的動作很快,飛速到了石頭下面,但見一頭全身微泛青色的蟋蟀正驕傲地盤踞在中央的地位,既不逃也不躲,似乎在準備迎戰即將到來的敵人。
  譚意哥過來時,卻嚇得尖叫道:「哇!蜈蚣!蜈蚣!」
  蜈蚣是附在被翻起的石塊底部,初時沒看見,這時甫從石塊的隙縫中爬了起來,一身火,足有尺來長,百足齊動,看起來很驚人。
  別花一面把蟋蟀叩住了,一面道:「譚姑娘別動,也別拿腳去踩它,等我來好了。」
  把蟋蟀先捉了起來,然後才拿了小銅鏟子過來,看了道:「這麼大個兒的蜈蚣倒是很少見,打死了可惜,捉起來送給我爺爺做藥油去。」
  及老博士也聞聲跟了過來,看見了,道:「不錯,不錯,由我來吧,你也別動,要是弄殘了太可惜。」
  好在桂花出來時,帶的工具很齊全,立刻把一個小竹鉗子交給了及老博士,那鉗子是用一枝竹片彎過來做成的,兩頭削平,再刻出齒牙,兩排相對,是用來取不便用手拿取的東西,也是為了防備曠野中這種蟲蛇之類。
  及老博士拿了竹鉗,慢慢地走到蜈蚣前面,那條蜈蚣正急於想逃開,找個地方掩護,但又怕受到攻擊,隨時都在戒備中,因此倒使它的行動緩慢了。
  一有人靠近,它立刻挺起了身子,舉高了頭,作待襲之狀,兩枚月牙形的大螫也張了開來。及老博士笑道:「這畜生膽子還真不小,居然想跟我打架呢,要是在別處,這付架勢還真能嚇嚇人,只可惜遇上我老頭子,算它倒楣了,桂花,你們躲開點,別叫它竄出來咬著了。」
  譚意哥早就躲開了,站在自己推開的那塊大石上,桂花卻笑嘻嘻地道:「老太爺,沒關係,我不怕,見多了。」
  及老博士探出竹鉗,一下子就夾住了那條蜈蚣的頸部把它提了起來,蜈蚣的身子扭動著,桂花連忙把一個竹簍子的蓋子開了,湊上去笑道:「老太爺。您下手真準。」
  及老博士仔細的欣賞了一下,才把那條蜈蚣放進了竹簍,轉頭向譚意哥說話,忽然呆住了。
  別花才蓋好了蓋子,居然發出了驚叫道:「譚姑娘……」
  及老博士回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不過是一條蜈蚣,有什麼好大驚小敝的。」
  別花這才不開口,及老博士道:「意哥,我現在變個戲法給你看叫做無中生有。」
  譚意哥只覺得有點奇怪,但是看見及老博士一本正經的態度,但也不忍心去拂逆掃他的興,於是笑道:「好端端的,您怎麼會想起變戲法來了?」
  及老博士道:「這是我心血來潮。而且也只有此時此地,這戲法才變得靈,你看我這個夾子,現在是空的你閉上眼睛,念一遍」天靈靈,地靈靈,天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我就能從空中再抓一條蜈蚣出來,跟已經關到簍子裡去的那一條同樣大小顏色。」
  譚意哥笑道:「我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戲法呢,這種戲法人人都會變,我也會變的。」
  及老博士大吃一驚道:「你也會變?。」
  譚意哥道:「當然了,您趁我閉眼唸唸有詞的時候,再把竹簍子裡的那條蜈蚣再夾出來………」
  及老博士笑道:「要是這種變法,那還有什麼稀奇的人我在變完時,你可以去看看簍子裡那一條依然在。」
  「哦!那不就有兩條蜈蚣了?」
  「不錯!這才叫做無中生有。空中捉飛蜈。」
  「我不信,您要有這麼大的本事,不成了神仙了。」
  及老博士哈哈一笑,道:「這絕不是吹牛,而且可以立刻試驗,當場見效的,來,你快閉上眼睛吧。」
  譚意哥果然閉上眼睛,唸唸有詞起來,等地念完睜開眼睛,果然看見及老博士的竹夾上又夾住了一條蜈蚣。還在拚命扭動著,形狀大小與先前那條一般無二,不由得歡呼一聲道:
  「老爺子,您捉到了,兩條一般大小呢。」
  及老博士深吁了一口氣,才通:「好險,好險!意哥,意哥知道這條蜈蚣是從那兒捉到的譚意哥笑道:「我當然知道,像這類成形的大蜈蚣,都有了好幾年氣候,一定是成對棲居的,你捉了一條,還有一條必然也在那個窩裡。」
  它的手指指先前站過的那塊石頭上的隙縫,及老博士微怔道:「你也知道它們是成雙棲居的?」
  「是啊!你別忘了,我小時侯也在鄉下住餅,只是靠近城門,不算很僻,沒有這裡好玩就是了,但是蜈蚣卻常見到的,只是沒見過這麼長,這麼大的。」
  及老博士歎了口氣道:「你知道,剛才這條蜈蚣……。」
  譚意哥:「剛才這條蜈蚣從石縫裡爬出來,由我的鞋子上爬到我的褲管,你要是再遲一步,它說不定就會從衣服的腰裡鑽上去,在我的腰上咬一口那就糟了。」
  及老博士睜大眼睛道:「你都曉得?」
  譚意哥道:「我本來是不知道的,但是後跟上蟋蟋嗦唆的似有東西爬過,再一看桂花的神色,以及你說的那些話,我還有不明白嗎?你沒有看見,我站在石頭上一動都沒敢動,乖乖的讓你把它捉走的!」
  及老博士不禁大笑道:「意哥!我可實在佩服你了,要不是老夫親身的經歷,別人告訴了我,我也不會相信的,這簡直像是神話,意哥,你還真沉得住氣,身上爬了條大蜈蚣,居然像個沒事兒的人似的。」
  別花也道:「可不是嗎,譚姑娘,剛才可把我給嚇壞了,我雖是整天在這兒走動的,但是也沒見過這麼大的蜈蚣,若是咬上一口,真能毒死人的。」
  及老博土笑道:「倒也沒這麼嚴重,蜈蚣雖毒還沒有一口能咬死人的,只是罪受得大一點而已,真要是被咬上了,就得趕快捉一頭雄雞來,頭下腳上倒提著,使雞的的涎水滴下來,滴在被咬的傷口上,就可以消除一部份毒性,然後再服兩劑消毒散,躺上兩天,不過意哥,說真的,你明知身上爬了條大蜈蚣,還如此沉得住氣,這份鎮定的工夫,實在叫人欽佩。」
  譚意哥笑笑道:「那倒沒什麼,我心裡還是害怕的,只是我知道驚慌不得,這種毒蟲是沒有耳朵的,聽不見聲音,也不會自動來攻擊人,只是它認為危急時,才會因保護自己而咬人,我如果一亂動,倒很可能會被咬一口,所以我繼續聊天,好像完全不知道,使那條蜈蚣也不致於驚惶而亂鑽。再者,我也相信你老爺子的手很準,絕對可以一下於就把它給捉走的。」
  及老博士道:「我可沒你這麼輕鬆,剛才我的心都幾乎從腔子裡跳出來了,要不是怕你曉得了著急,我要強迫自己鎮定,我只怕會昏倒下去呢。」
  譚意哥笑道:「老爺子別說笑話了,你行醫多年,什麼生死場面沒見過,那會有這麼沉不住氣的事。」
  及老博士道:「是真的,我雖替人治了多年的痛,但是一遇上跟自己關係密切的人,生了較重的痛,我的脈象就不怎麼准了,俗語說易子而醫,關心則亂,這話是大有道理的,我在為你抓蜈蚣時,的確是捏著一把汗的,你不知道那利害性,如果我一夾不准,那蜈蚣若是還能轉頭咬人,低頭給你一口,那就慘了。」
  譚意哥笑道:「那也沒什麼,至多是躺上兩天,受點小罪而已,也死不了的。」
  及老博士道:「唉!丫頭,就是損了你一根汗毛,我心裡也是不情願的,人就是這個樣子,明知道你不會有什麼大不了,但我卻當作生死關頭了。」
  譚意哥感動地過去,摟著他的肩膀道:「那是老爺子您疼我,將來我也一定要好好地孝順您老人家……」
  及老博士即赫得大叫道:「別搖!別搖!那條該死的蜈蚣還在我手上呢,丫頭,你要我們兩個都送命是不是?」
  他的手中的確還來著那條蜈蚣,被譚意哥一抖,挾子鬆了一鬆,蜈蚣差點被脫掉,譚意哥嚇得趕忙住了手。
  別花過來,把竹簍再度打開了,讓及老博士把蜈蚣放了進去,大家才吁了一口氣,譚意哥問道:「老爺子,這東西還能合藥,有些什麼用?」
  及老博士笑道:「用處大了,曬乾了研成粉,可以治陰寒之症,整條泡酒,可療風濕,泡在熱滾的油裡,熬成蜈蚣油,可以療火燙傷,都是頗具成效,尤其是這麼大的蜈蚣,效力更著,因為能長到這麼大,怕不要好幾年火候了,更難得的是差不多大小的一對,實在難之又難了。」
  別花笑道:「老太爺,你還少說了一項大用處,那就是把頭尾一掐,用油炸了來下酒吃,又鬆又脆……」
  譚意哥手拍胸口道:「這東西下酒,那不噁心死了!二桂花笑道:「我們是不大吃,可是村口祠門裡的老吳就經常捉這些東西吃,他說這些玩意還補得很呢。」
  及老博士道:「這話倒也不錯,蜈蚣每居向陽之地,雖居於穴孔之中,但地必乾燥而通風,其背部火紅,腹部則潔白無垢,是為至熱之性,吃多了,人的內火自旺,雖冬不寒,倒是很補身體的,只是形相太難看,沒人敢吃。」
  別花笑道:「老太爺說得員不錯,那個老吳是替人仿零工的,就只有一個人,所以才住。在祠堂的門洞裡,他到了冬天,也是一件罩衣,可從來沒聽見他叫冷。」
  及老博士笑道:「好了!好了!我們總算各人都逮到一頭了,可以回去了,免得婉卿在家等得著急。」
  看了天色確已近黃昏了,晚霞照天,景色極美,譚意哥仰望長天,但見一點黑影在長空飄翔,不禁歎道:「我每讀王勃的落霞與孤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之句,總覺得美則美矣,可是不夠踏實,因為那究竟是怎麼一個境界,我始終沒見過,今天算是見到了。」
  及老博士道:「別的都不錯,是天上飛的那一頭可不是什麼孤,而是一頭捉小雞的老鷹。」
  譚意哥有點不好意思地道:「看起來我真該在鄉下多住些日子,怎麼對鄉里的事務一點都不知道呢。」
  別花笑笑道:「那可好,譚姑娘,你就住下來好了,你教我認字,我就教你逮蛐蛐、釣魚、捉兔子、抓雀兒。」
  及老博士笑道:「桂花!你可真會打算盤,人家既要教你識字,還要陪著你去瘋。」
  別花低了頭道:「老太爺,我只會那些玩意兒,實在沒有別的拿出來交換的。」
  及老博士道:「你也別交換,譚姑娘在這兒要住上三五天的,你只要好好侍候著,她臨走時,至少也能教會你百來個字的,你就是這村子裡的才女了,大家恐怕會搶著上門說媒呢。二把個桂花羞得滿臉通紅地拔腳飛跑了,及老博士在背後哈哈大笑,譚意哥道:「老爺子您也真是的,才多大點孩子,您就跟她開這種玩笑。」
  及老博士笑道:「我說的是真話,這個村子裡兩三百人,就沒一個識得字的,因此她真要能識得上百來個字,能夠記個流水帳,看看黃歷,就是了不起的大學問了。」
  譚意哥愕然道:「這個鄉看來富庶得很,怎麼會大家都不識字呢,既有兩三百人,小孩少說也有十來個吧,合請個先生也該請得起的。」
  及老博士道:「土地雖富庶,卻不是他們的,這裡大部份的田地都是我家的,還有一部份是陸象的。」
  「陸家?就是我老師,陸老先生?」
  及老博士笑道:「不錯!就是他,說來你不信,我們兩個從小就在一起打滾長大的,他小時候的家境不如我,心裡一直不痛快,後來他讀書有了出息,偏偏我又不走那條路,他就永遠沒法子壓下我去。」
  譚意哥道:「陸老師不會那麼氣量窄吧。」
  及老博士道:「當然!我波說他是個小器的人,不過從小就受了人壓制,心裡總有點不是滋味,所以他一直要跟我計較,也只是跟我而已,他封別人可是寬大忠厚得很,前些日於,我們一塊兒喝酒,談起這個,他自己都承認了。」
  譚意哥笑了笑,覺得這兩個老人很有意思,他們經常是好好吵吵,吵吵好好,原來從小就是冤家了。
  略加整理,她又傍著及老博士,徐徐回去,及老博士很高興,一邊走,一邊指著許多他兒時嬉樂的所在,這個小坡是他跟陸象翁打架的地方,那顆樹是兩個人爬過的……
  來到屋裡,桂花才紅著臉來侍候,及老博士罵道:「你這小表頭,我才開了你一句玩笑,你就藉機會偷懶跑了,害得我們兩個替你收拾東西。」
  別花的臉更紅了,而且急得向他們兩人直擺手,大概是怕給她娘聽見了挨罵,及老博士也笑著不再說了。
  別花感激地過去,捧著一個雕花的瓦盆道:「譚姑娘,我把在蜈蚣穴中抓到的那頭蛐蛐兒給你放在這盆裡了,真好,又大、又精神,滿頭滿身通紅,比老太爺抓到的那一頭還要神氣多了。」
  及老博士聽得不服氣道:「那倒不一定,這可不是憑著個兒大、賣相好看就管用的,要拿出真本事來。」
  別花笑道:「老太爺,這一頭是跟蜈蚣同穴的,您自己說過的,凡是跟蜈蚣蛇蠍那些毒蟲同穴的蛐蛐兒,一定特別勇猛,這下子可沒說的了。」
  及老博士笑笑道:「我過去是說過那話,不過我逮到的那頭也不差啊。」
  別花笑道:「我爹進城去了,大概也快回來了,等一會兒就鬥上一次好了,我爹還養著幾盆好蛐蛐呢。」
  及老博士笑道:「你爹把蛐蛐兒看得像命一般的,你敢亂動他的東西嗎?」
  別花道:「以前是不行的,他都是自己照顧,碰都不肯讓我碰一下,但一交白露之後,城裡也不再鬥蟲了,他就不管了,那幾盆蟲都交給我管著呢,其實也沒什麼好管的,最多著等候養老送終罷了!」
  說著大家洗了手,桂花還帶著譚意哥到屋裡更了衣,她自己釣得的那尾小鯽魚,已經換了個更大的白瓷缸兒,飄了十來莖的水草,養在桌子上。譚意哥看見那魚兒在水間俯仰浮沉,十分得意,不禁看得興味盎然。
  忽然在水草堆裡,冒出一個瓜子般大的小蟲,在水中鑽來鑽去游得不算快,也不算慢,引得那條魚在後面追逐,追了一陣,小蟲像是游得累了,沉到缸底,縮成圓圓的一堆,停在水下不勸了,就像塊石頭子兒似的。
  譚意哥覺得很有意思,伸手進去撈了出來,就著亮光一看,居然是個小小的蚌殼。
  這一發現,樂得她像什麼似的,忙把那蚌殼又給放回水中,然後大聲叫著:「桂花!別花!快來呀!」
  別花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連忙跑了來,譚意哥指著魚缸道:「我……我的魚缸裡有一個歪歪兒(川湘荊楚等地對蚌殼的別稱)。」
  別花看了一下才笑道:「大概是夾在水裡帶進來的,才這麼一點點大,不會礙事的,譚姑娘要是不喜歡,我就替你撈出來丟掉。」
  譚意哥連忙道:「不!不!我喜歡極了,剛才我還看見它在游水呢!好快!好快!連魚都追不上它。」
  別花笑道:「歪歪兒是用它殼裡的兩根管子,噴出水來遊行的,有的時候,它在水邊曬太陽,也是張開了殼,有蟲經過,還會噴水把蟲打下來呢。」
  譚意哥驚道:「真的啊,它看得這麼準?」
  及老博士剛好跨進來接口道:「它沒有眼睛,是不會看的,完全是靠靈敏的感覺而活動,不過比有眼睛的還精呢,人還沒走到它身邊,它就把殼合起來了。」
  讀意哥道:「老爺子也來了。」
  及老博士笑道:「你叫的那聲音,十里外都聽見了,我怎麼能不來瞧瞧,還是你娘好,,她說你的叫聲裡是一片高興,大概又是發現了什麼新鮮事兒了。」
  譚意哥不好意思地辯道:「本來就新鮮嘛,以前我再也沒想到蚌蛤是把兩片亮子張開豎起來走路的。」
  及老博士笑道:「不那樣走路還怎麼走的,難道也像是螺絲一樣,拖著兩片殼在地上爬不成?」
  譚意哥道:「那倒不是,在以前,我從未想到蚌殼會行走的,總以為他們是固定生在那兒、只會開闔殼蓋,然後隨著潮水流動。」
  別花笑道:「其實在廟會時,有很多人化裝成蚌精,背上糊了兩片殼,走動時把殼張開,也差不多就是那個樣子,譚姑娘應該看過的。」
  譚意哥笑道:「看過,可是我沒想到蚌蛤真正行動的情形也是那個樣子,只以為是人裝成那個形相而已。」
  及老博士道:「總有點譜才裝成那樣子,雖是遊戲之作,總也得像個樣子才對呀,怎麼可以隨便想如何就如何呢。像那個蝦精,可不是曲著身子,一蹦一跳走的,迎神賽會中,雖不免有神話穿插附會,但還是有根據的。」
  譚意哥道:「老爺子,那龍宮會裡的龜將軍可是直著兩條腿走路的,但我沒瞧見過烏龜能用兩條腿站著走。」
  及老博士被她問住了,不禁大笑道:「說得妙,說得妙,就是那一樣不太合理的,居然被你挑出來了。」
  譚意哥道:「豈只那一樣,還多著呢,那黑魚精也生了手腳滿地亂走,就更為荒唐,正因為有著那麼多的不合理,我才當作神話看,再說當初發明把蚌精裝扮成那個樣子的人,自己也不一定知道蚌殼是怎麼走路的。」
  別花笑道:「這話有理,譚姑娘今天是趕巧了才看得見,以我們鄉下而言,看見蚌兒遊行的就沒幾個,我也是有一回在荷花缸裡看到個小蚌殼才知道的,可是我爹跟我爺爺都不信蚌殼會游泳,說他們活了這麼大都沒見過。」
  及老博士笑道:「你們都有理,我老頭子反倒沒理了,好在我總算還見過一點世面,曉得蚌殼是怎麼個走的,否則豈不叫你們這兩個小毛丫頭給比下去了!奇怪!別花兒,你爺爺跟你爹是從小在鄉下長大的,他們怎麼連蚌殼游水都沒見過?」
  別花道:「逼我就不知道了,他們說沒見過,大概就是真的沒見過,否則也不會罵我胡說了。」
  譚意哥道:「逼我倒相信,蚌殼的膽子極小,感應又靈敏,略有驚動就合上了殼不動了,只有在它自認安全時才自在地行動,見到的機會已經不多了。再說蚌殼只在水中才會行動,一般略大的蚌殼豎起來,總要在很深的水中才會遊行,有那種小蚌殼才會在一點淺水中遊行,他們沒有閒心,弄個小蚌殼在缸裡玩玩,自然不可能看得見了,若是在水裡,即使看見了蚌兒在遊行,也不會想到是蚌殼的。」
  別花道:「可不是,小蚌殼在水裡游時,根本看不見背上的殼,又薄又透明,就跟河水是差不多顏色,我也等他停下來時,碰巧注意到。」
  及老博士道:「意哥,怎麼任何事情到了你嘴裡,總有一番道理呢,就是你不知道的事,在瞭解一點頭緒後,立刻就能說的頭頭是道,比別人都懂得深了。」
  譚意哥笑道:「天下事無二理,殊途而同歸,由常理度之,總是差不多的。」
  說著丁婉卿高興,不禁笑道:「你們這爺兒倆也是的,又野又瘋,下了車就沒停過,這會兒天已經黑了,怎麼還沒完沒了的!」
  及老博士道:「我們正在講道理呢。」
  丁婉卿笑道:「再大的道理也沒吃飯重要,除非你們講道理能把肚子講飽了,當初孔老夫子有個學生顏回,就是為了學道理,學得三餐不繼,縱然博得老夫子滿口稱讚,又有什麼用呢?三十歲頭上就撒手而去,都是教道理給害的,他要是不去學讀書明道理,至少不會窮死餓死。」
  及老博士大笑道:「婉卿,你這番話叫孔老夫子聽見了,也能把他給活活氣死。」
  丁婉卿道:「本來就是嘛,他說什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我想他是在陳蔡斷糧挨餓的時間不夠久,要是多餓他幾天,他很可能就說不出這番話來了。」
  及老博士道:「他說的是人臣之節,可不是婦人之節。」
  丁婉卿笑道:「人臣之節是那些士大夫們的事,他們再不濟也不會挨餓,這分明是跟我們女人過不去,我知道我們這種人是不配談什麼節操,可是我覺得要一個女人為了守那一點節,就要活活餓死,實在是沒道理的事。」
  及老博士笑道:「你是從那兒聽來的這些怪理論?」
  丁婉卿道:「是兩個讀書人在我那兒高談闊論,大談貞操之道,聽得我實在火了,忍不住蔽了他們一頓,同時也訓他們說,你們要求女子守節,自己就該守義,拋下老婆在家挨冷清,跑到我這兒來飲酒享樂,居然還好意思大說節義之道。這種人難道還不應該罵罵他們?
  及老博士笑道:「罵得好,罵得好,這種口是心非的偽君子,遇上了我老頭子,照樣也會罵他們一個狗血淋頭。我知道你今天一定表演幾道拿手好菜,所以才來催我們吃飯去,再不走,恐怕連我們也要挨罵了。」
  於是大家笑著向聽中走去,果真已擺了一桌子的好菜,一尾鯉魚是用辣椒豆醬紅燒的,兩條鯽魚穿了湯,還有幾條梭子魚則用油炸得黃脆脆的香氣撲鼻。
  及老博士一看就樂了,道:「難怪你催得急,這三道魚可都是要趁熱吃的,一冷就變味了;來!來!」
  三個人坐了下來,丁婉卿還溫了一壺鄉下自釀的米酒,滿滿的給及老博士斟了一盅,他立刻就干了,譚意哥笑道:「老爺子,又沒人找你拼酒,慢點喝嘛。」
  及老博士笑道:「這是鄉下的土酒,味道淡得跟水差不多,非要大口喝才過癮,以前我一喝就是二三十斤的。」
  譚意哥端起酒盅來,淺了一口,果然只有一點淡淡的酒味,也帶著一點淡淡的甜味,倒是十分的爽口,於是也一仰脖子喝了下去道:「果然是要大口才得味。」
  及老博士道:「這才是真正的老米酒,別看它味道淡,香醇爽口,後勁可大著呢,真要是醉了的話,兩三天都不易醒,不過喝上個三兩斤倒是絕對醉不倒的。」
  丁婉卿笑道:「難怪我請李婆婆燙酒時,她就拿了這個大壺出來,我還說太多了怕喝不完,她說壺小了來不及燙新的,原來這酒是像蜜水似的,這麼個好喝法。」
  老少三個人都吃得很高興,菜蔬是新鮮的,魚也是新鮮的,吃來別有一番風味。
  丁婉卿母女都喝了有兩三斤酒,顯得酒意盎然,再加上白天的旅途勞頓,很早就睡了。
  一夢香甜,第二天清晨,她們是被雞叫聲催醒的,一看天已泛亮,連忙起身,才穿好衣服。桂花已經打好水給她們送來了,譚意哥一試水是熱的,不由得笑道:「桂花,你倒真早,已經起身下灶火熱湯了。」
  別花笑道:「譚姑娘,我們起來老半天了,連早飯都煮好了,老太爺在等著你們吃早飯呢。」
  譚意哥啊了一聲,匆匆梳洗已畢,趕到外面,果然看見及老博士在院子裡使拳踢腿,調弄身手,譚意哥在一邊拍手笑道:「好功夫,老爺子,我不知道你還有一身好功夫呢?」
  及老博士停下了拳腳道:「學醫的人,總要會兩手拳腳,也總練過一些吐納運氣之法,功夫未必見得好,但是火侯卻夠差不多了。六十五年來,我沒閒過一天,那怕是颳風下雨,我都要在屋子裡照練,只要能出來,我一定在屋子外,盤弄偶一刻光景,所以打從我懂事到現在,沒病倒過一天,多半也是仗著這點工夫,你別瞧我年紀大,尋常小伙子十來個還不在我眼下。」
  譚意哥笑道:「難怪長沙城裡那些世家子弟,見了你一個個都乖得像老鼠見了貓,大概不單是為了你跟他們長輩認識,恐怕也在你手底下受過教訓吧。」
  及老博士笑道:「你怎麼知道的,是那個多的嘴?」
  譚意哥道:「沒人說,我猜想出來的,他們在街上橫行闊步,遇上別的人,他們吃得了的自然不在眼下,吃不了的,就避在一邊打個照呼,唯獨遇見您,來得及的趕緊回頭跑,來不及的總也往兩旁的店家裡躲,唯恐被您看見似的,所以我知道他們一定在您手下吃了苦。
  及老博士笑道:「不錯!我是狠狠的教訓過他們一頓,有一回我在街上碰到他們攔住了一個女孩子調笑,要脫那個女孩子的衣服……」
  「該死!懊死!這實在是無法無天了……」
  及老博士道:「論他們的本性倒也不太壞,那個女孩子也並不好看,只是生得很胖,像個泥菩薩似的,他們都喝了點酒,說要瞧瞧肉菩薩是怎麼個樣子……」
  「那更該死,只為了自己的好玩,就不管人家死活了。」
  及老博士笑道:「我倒不是為他們辯解,他們也不是真有什麼壞心眼兒,只是幾個年輕人湊在一起,平時家中疏於管教,略為任性一點,剛好就教我給遇上了,平時他們對我也頗為客氣的,那天大概有了酒意,居然不賣帳起來,斥我多管閒事,叫我滾開一點。」
  讀意哥道:「對尊長如此無禮,真該掌嘴。」
  「不勞姑奶奶吩咐,我已經懲戒了,當時就給了他一巴掌,打掉了他兩顆大牙。」
  ,譚意哥道:「打得好,打得好,您應該每個人都結結實實的賞他們兩巴掌的。」
  及老博士道:「我給他們的不止兩巴掌,其他幾個見我動了手,就一哄而上,欺我年老人單,那知道我這塊老薑可不好吃,一頓拳腳下來,每個人都臉青鼻子腫,趴在地上不能動了。」
  譚意哥道:「打得好,這下子可夠他們受的了。」
  及老博士道:「還沒夠、我當時就向人借了塊板子,當街抓下每個人的褲子,重重的每個人賞下十板,直打得一個個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然後才通知他們家裡的人,要他們的家長親自來領回去,如果不來,我就送官究冶。」
  譚意哥呵了一聲:「他們的家長肯來嗎?」
  及老博士笑道:「當然是不肯來的,可是他們敢不來嗎?我好得是在京裡做過御醫,交遊廣、熟人多,他們惹不起我,如果我真的出面,把人往官裡一送,豈僅是小的免不了充軍,老的同樣也會落個縱子橫行、管教不周之罪,那頂紗帽就保不住了,所以我在一家茶樓裡坐不到一個時辰,所有的家長全來了。他們也知道他們的子弟挨打的原因,不但不敢跟我理論,還滿口稱謝。」
  譚意哥道:「只怕是心口不一吧!」
  及老博士笑道:「有的固然是滿心的委曲,有的卻是真心的感謝,他們並非是不想管,而是家裡面寵得厲害,再者平時鬧事,家裡面就設法撕擄了,根本就進不了他們的耳朵,現在知道兒子居然無法無天到如此地步,正好藉機會回家去,對老婆家人大大地發作一頓……」
  譚意哥一歎道:「這倒也是實情,據我所知,長沙城裡,還沒有一個事理不明白的家長,更沒有故意縱容子弟的家長,有的是,有人家有老母,祖母對孫子自不免溺愛,有的是家有悍婦,把老公管得緊,對兒子又特別松,那些不肖子弟,都是這樣養成的。」
  及老博士笑道:「好在這種年輕人並不多,經我那一次教訓後,他們也不敢出來胡鬧了,即使有一兩個故態依舊,畢竟收斂多了,怕再度碰上我。」
  譚意哥笑道:「你不但是能治人的病,還能治街市上的病,這著手成春四個字,可真是當之無愧了。」
  及老博士笑笑道:「這也不算什麼,多虧我還練過拳腳,要是那天被他們揍得臉青鼻子腫,那就慘了,不僅治不了他們,反而會加深了他們的氣焰,更加無法無天了。」
  「你又謙虛了,就憑您這拳腳過處,落葉不驚的這份火候,也不是那些毛躁的小伙子們所能及得的的。」
  及老博士微驚道:「意哥,你居然看得懂?」
  譚意哥笑道:「使拳弄腿我雖不行,但是瞧瞧功架,辨別高低的眼力總還是有的。」
  及老博士道:「不!你能夠從落葉上看出高低,這就不簡單,絕不是一般泛泛的看法,功夫是假不了的,外行看熱鬧,行家看門道,你說的是行家話。」
  譚意哥笑笑道:「你總不會以為我也是身懷絕技吧!」
  「那倒不會,你的歲數還不到,也沒有看你練過,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你要真是個會家子,絕不會把功夫,下這麼久的,可是你的眼光……」
  譚意哥笑道:「我至少可以看書啊!有些書本上就談到練氣強身,延年益壽的方法,我身子弱,原想學來壯壯身子的,可是沒長性,練了幾天就擱下來了,因此只懂得一些方法皮毛,卻沒有一點實在的。」
  譚意哥又道:「其實也不能算書,是一個過路的客人,看我身子太虛,要教我健身之法,拿了一本小冊子,叫我抄錄下來再還給他,篇名好像是叫易筋洗髓篇。」
  及老博士哦了一聲道:「那是一種很難得的秘岌,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卻有一本手抄本。丫頭,你知道這一本東西的價值嗎?」
  譚意哥道:「不知道,那個客人說,叫我輕易不要示人,否則就會引來許多麻煩。」
  及老博士道:「當然了,如果要給那些練功夫的知道了,他們就會想盡辦法來奪取你這本東西的。」
  他歎了一口氣,又道:「我是年紀大了,要是早二十年,連我知道了都會怦然心動的。
  譚意哥道:「老爺子,您要真喜歡,我就為您再抄一篇好了,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名貴之處。」
  及老博士道:「丫頭,那是你不懂得其中之妙,那上面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是進入高深武學境界的梯子,算了,我上了年紀,再練已遲了,你也別再抄給我了,而且這件事你也別告訴誰,如你自己不想練,最好是毀了那木書,免得為之招禍惹災。」
  譚意哥道:「聽您這一說,我自然懂得厲害的,那個客人也奇怪,他為什麼不說清楚呢?」
  及老博士道:「他要是說得那麼清楚,豈不是害得你連覺都睡不著了,他的意思大概是要你在懂懂之中練得有了基礎,自然就會體驗其中之妙而加珍惜的。」
  說著及老博士已經打完了拳,回到房裡,丁婉卿早已泡好了茶送上來笑道:「你們這一老一小,昨天掏摸了半天,今兒一大早,又在幾幾呱呱聊個沒完,那兒來的那麼多話?」
  「天機不可漏。」譚意哥和及老博士不約而同地說出這句話,然後又相與大笑起來。
  丁婉卿笑道:「你們不告訴我,我還不想知道呢,老爺子,快喝了茶,咱們就吃飯吧。
  及老博士接過茶來喝了一口笑道:「婉卿的可愛處就在此地,換了別的女人一定禁不住好奇地追根問底的,她居然能忍得住不追問。」
  丁婉卿道:「我也不是沒好奇心,而是知道您跟意丫頭談的話,絕沒什麼了不起大秘密,除非是無關緊要的事,你們故弄玄虛,否則意丫頭還是會告訴我的,我緊張個什麼?」
  及老博士大笑道:「好!好!好計算,婉卿,你太精明了,凡事都料得定是的,看得透透的,固然是先知先覺,不容易受人騙,但是做人到那個程度也太沒意思了。」
  丁婉卿不禁一震道:「老爺子,難道說我該糊塗一點?」
  「及老博士道:「婉卿,我是長了歲數,見得多了,倚老賣老說一句經驗之談,人還是糊塗一點的好,即使心中明白,表面上還是裝得糊塗一點,你會從中得到很多快樂,古人說難得糊塗,這四個字的道理太大了,尤其是這難得兩字,夠你捉摸一輩子的。」
  丁婉卿道:「是的!老爺子,我懂了,只可惜我遇見您太遲,得到的教導也太晚了。」
  及老博士笑道:「不晚,只要懂了就不會晚,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日子還長得很呢。」可是我的大部份日子,已經過去了。「及老博士肅容道:「婉卿,這就不對了,連我都沒資格說日子過去了,你又憑什麼說這話,只要有心,就不算晚,只要活著,就有機會,問題是你要把握住別再放過了。」
  丁婉卿母女望著這個老人,充滿了敬意,他們發現這個老人,才是真正的智者,他的內心充滿了智慧,絕不像他的外表上那麼大而化之,不學無術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