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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漠野雄風

  一望無垠的大漠,掩蓋了歷史的足跡。
  飛沙,落照!
  馬嘶,駝鈴!
  塞上的景色是雄偉的,這一片覆蓋千里的黃沙下,曾流傳著許多壯烈動人的故事,漢代的李廣曾率著華夏的鐵騎,將匈奴驅向遠遠的西方,班超曾在這兒發揚了上國的尊嚴,張騫曾經將文明點綴了這兒的漠野,玄奘曾經跋涉長途,翻越此地,帶給人們一種新的思想境界……
  此刻,這一片廣闊的漠野上卻聚滿了三山五嶽的豪雄,他們來自各個不同的地方,有著各個輝煌的英雄事跡,這些事跡曾是他們以血與汗,經驗與苦修,生命與冒險換取而來的…
  現在,他們似乎又毫不吝嗇地要將已經得到的一切,全部當作賭注,押擲在這片荒僻的漠野上。
  他們為的什麼呢?
  這答案立刻就將揭曉了。
  夕陽帶著滿天的紅霞,慢慢地由絢爛歸於黯淡,遠處漠野上的牧人們燃起了駝糞,就著那熊熊的火光抵禦漠上沁人的夜寒。
  星亮得像美人的明眸,上弦月帶著新婦面紗似的朦朧。
  牧人們撥起胡琴,吹奏著胡茄,唱著漠野上古老的情歌。
  伏在四處的豪雄們靜靜地等待著,有些人寂然毫無動靜,有些人卻低低地,不耐煩地咀咒著。
  他們在等待著什麼呢?
  這答案不久也要揭曉了。
  因為在沙丘的那一邊突然響起一陣低細的聲音,接著在月光下映出一個高大的影子,那只是一個孤獨的人,騎在一匹神駿的單峰駝上。
  四周的人立刻起了一陣騷動,每個人在心中暗叫著:「來了!終於來了。」
  大家都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可是卻沒有一個人發出半點聲音,直等那駝影慢慢移近,走到他們的中間!
  月光下大家都可以看得很清楚,這駝上竟是一個年青人,雖然他也有二十五六歲,依然年青得令人不敢相信!
  面對著這麼許多久負盛名武林豪雄,這年青人的鎮定也令人無法相信,他緩緩地勒住坐騎,如刀的目光向四週一掃,然後才漠然地道:「有勞各位久候,大家都到齊了?」
  四周仍是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回答,那年青人等了一陣又朗聲問道:「各位是怎麼了,在下已經宣佈過,當年九門三派,七谷十四堡,只要有一家缺了席,今日之會便不能作數!」
  四下沉靜了片刻,突然有一個蒼老的喉嚨嘶叫著:「你眼睛又不瞎,人到齊了沒有你自己不會看!」
  年青人微微一笑道:「是那一個開口講話的?」
  一旁站起一個高大的老者,仍是以那種嘶啞的聲音道:「老夫金沙堡主谷亮!」
  年青人目光如電掃了他一眼,谷亮不禁微微打了一個冷噤,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闖江湖幾十年,竟會對著這麼一個年青小伙子起了怯意!
  年青人又微微一笑道:「原來是谷堡主,台端交遊最廣,能否請代勞查點一下,各方面是否都到齊了,在下與各位都是初會,不得不問清楚一點!」
  谷亮頓了頓才略帶氣憤地道:「不用查了,老夫擔保一個也少不了,二十年來,天下的武林朋友都在等待這麼一天,絕對不會缺席的。」
  年青人朗朗大笑道:「那好極了!我們開始解決正事吧!是那一位先來?」
  四周又陷入一種難堪的沉寂,谷亮正要開口,旁邊又站出一人道:「谷堡主請等一下,貧衲有個問題想先弄清楚!」
  谷亮一望那人,立刻轉為恭敬地道:「掌門人!」
  那人飄前數步,寬衣飄灑,一身佛裝,卻是方今武林泰斗,領袖一方的少林掌門痛禪大師,他已經是八十高齡了,聲音宏亮,中氣十足,合什當胸道:「阿彌陀佛!老衲對施主的身份仍有所疑!」
  年青人微微一笑道:「大師看在下不像明駝令主!」
  痛禪大師合什點頭道:「老納二十年前,僥倖曾一睹神駝令主廬山真面目,施主的年歲……」
  年青人哈哈大笑道:「二十年前我五歲,大師見的自然不會是我,歲月悠悠,家師已然作古,他與各位邀約的事,遺命由在下代理!」
  四周立刻響起一陣輕吁,大家似乎難以相信二十年前叱吒風雲,只手掀翻武林萬丈波濤的傳奇人物,居然會遽爾殞滅……
  痛禪大師微訝道:「獨孤先生春秋正當,怎會中道棄世的!」
  年青人微帶沉痛地道:「我恩師一代超人,天嫉其才,乃奪其壽……」
  痛禪大師默然片刻才道:「老衲為獨孤先生惋惜,但是施主有何證明是明駝令主傳人呢?」
  年青人傲然一笑,在坐騎下抽出一個黃布包袱,解開外面的布衣,大家立覺眼前一亮,原來那包中是一枚獨腳的金人,星月之下,交映生輝。
  年青人拿著那枚金人莊嚴地道:「人死駝不死,骨朽器不朽,在下所乘明駝,猶是先師之物,這獨腳金神大師更應該不會忘記!」
  痛禪大師悚然動容道:「不錯!這果然是獨孤先生之物,施主可否賜老衲一觀。」
  年青人大笑道:「大師不必懷疑,這金神額上有三個凹洞,是大師菩提子的手澤,先師在世之日,對大師十分推重,普天之下,能在先師兵器上留下痕跡的,大師允稱第一人。」
  痛禪大師莊嚴合掌,對著他手上的金神拜了一拜道:「老衲再無疑問!二十年前令師獨孤先生夜闖少林,大破羅漢陣,老衲用盡畢生功力,仍在令師手下服輸,甘心交出本門令符,此事雖為少林不磨之羞,但老衲私心對令師仍十分敬重,不想天嫉哲人,老衲深引為無上之憾!」
  年青人淡淡一笑道:「大師太客氣了,這二十年來,少林必定又創練了不少絕學吧!」
  痛禪大師道:「絕學二字不敢當,老衲只想取回本門令符,少時恐怕要對施主多多得罪……」
  年青人傲氣四射道:「大師無須客氣,不僅大師一派如此,九門三派,七谷十四堡,一共三十三件令符信物,先師都交給在下了,半年前在下遍撒明駝令,就是通知各位來領回這些東西,不過……當然要按先師指定的方法。」
  痛禪大師目注他道:「施主想在什麼時候解決。」
  年青人道:「大家都等得很心急了,當然是越快越好!所以我想馬上就開始!」
  痛禪大師不信地道:「當年令師以天縱之才,也用了半年時間,才將天下聞名的武林世家一一折服,施主今夜卻想獨身輪斗三十三名家?」
  年青人昂頭笑道:「當年各位分得太散漫了,先師要一一找上門去,才化費那麼多的時間,在下比較性急,為求一舉而定,所以乾脆將各位約來,快一點解決算了!」
  痛禪大師被他的豪氣震住了,望了半天才搖頭道:「施主以甫逾弱冠之年,創下這等豪舉,老衲雖然相信施主或有此能,但少林仍不願在這等情形之下取回令符,今宵之會,老衲宣告退出。」
  年青人望著他花白長胡,略生一絲敬意道:「大師松風水月胸襟,在下十分欽佩,大師既是不願佔便宜,在下亦不敢相強,大師不妨在旁邊看一下,等在下與其他人把問題解決後,大師認為在下尚有餘力,那時再試,也不算遲。」
  痛禪大師搖搖頭,默然退過一邊。
  年青人從容地下了駱駝,拍拍它的後腿,柔聲道:「老夥計,你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我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完事了。」
  那頭神駿的明駝彷彿能聽懂他的話,低鳴了一聲,慢慢地搖尾走開,可是這些動作卻激起了四下豪雄的怒氣。
  當年明駝令主獨孤明以一身超凡的武功折服天下,取走各大門派的令符信物,並留下二十年後,著各大門派憑技藝重來索還的約言,使大家都引為奇恥大辱,發奮苦勤修,以圖一雪前恥。
  沒想到二十年後,獨孤明死了,留下一個小伙子傳人作為代表,這小伙子所表現的傲慢態度,更令人感到難堪。
  金沙堡主谷亮首先怒聲道:「小子你也未免太狂了一點。」
  年青人傲笑道:「我是明駝令主的繼承人,自然夠資格狂!」
  谷亮怒哼道:「老夫首先要求!」
  年青人毫不在意地道:「當然行了,先把我發給你的明駝令交出來!」
  谷亮怒沖沖地在懷中摸出一塊銅片,擲在地下,那銅片只有徑寸大小,上面鐫著一匹明駝,正是那年青人坐駝的形相。
  年青人慢慢地在懷中掏出一張紙,就著月光念道:「金沙堡!谷亮!杏黃錦旗一面,對不起!老堡主,那玩意太大,我身上帶不下,就卷在我坐騎的墊子下面,你要是贏了,馬上拿給你。」
  谷亮臉色氣得發白叫道:「老夫若是勝了,你小子也沒命了。」
  年青人淡笑道:「那敢情太好了!其他人也不必費事了,清單在這張紙上,東西不在我身上,就在駝背上的包袱裡,請你照著單子發還吧!」
  谷亮停了一聲道:「小子別廢話了,你準備發招吧!」
  年青人慢條斯理地搖頭道:「慢著,你還沒有向我請教姓名呢!萬一我失手傷了你,當然我會特別小心的,但凡事不可不預防,那時你到陰曹地府想告狀還找不到被告,豈非太冤枉了,老堡主,你聽清楚了,我姓關,賤名山月,關山月!明駝令主第二世!」
  谷亮嗆然一聲,拔出肩頭鋸齒刀,上面九個鋼環震得恍恍直響,怒叫道:「小子你拿命來吧!」
  關山月仍是不慌不忙地一擺手中金神道:「谷堡主!你最好還是靜下氣來,交手最忌暴燥,心神浮動,功力最少要打兩成折扣,這是你的名譽之爭,今天要是敗了,至少又要等二十年,你年事已高!是否還能等那麼久呢……」
  他侃侃而談,語氣中不減狂傲,可是話卻很有道理!谷亮聞言一怔,果然按下心神,凝神一志,冷笑一聲道:「老夫今日若敗於你手,金沙堡的令旗由你毀了吧,老夫不會再等二十年了!」
  關山月微笑道:「那倒不必,金沙堡在河洛地帶也算一個字號,你們那面金沙旗享譽武林幾十年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給你的後人留個機會吧!」
  谷亮怔了一怔才道:「多謝盛情!」
  語畢一挺鋼刀,從他的頂門直劈下來,谷亮在武林中以力雄見稱,他鋸齒刀系鈍鋼鑄制,全重六十餘斤,加上他幾十年雄渾的腕力,這一招有泰山壓頂之勢!
  全場都十分注意,這個叫做關山月的年青人,代表著當年一代武林怪傑明駝令主獨孤明,從現身開始,他的氣度就震懾住全場,現在可要看他的真才實學了!
  關山月微微一笑,抬起手中的金神輕輕一迎,只聽見噹的一聲微響,谷亮雷霆萬鈞的一劈竟被他用不知什麼怪法化開了。
  谷亮雖然一怔,心中卻大為寬慰,高聲朗笑道:「怪不得你吹得那麼厲害,只仗著些邪門工夫,有種就硬接老夫一招。」
  四周也發出一聲輕噫,是高興也是失望,顯然他們認為關山月的功力畢竟有限,獨孤明只傳了他巧妙的招式,在勁道上畢竟差多了。
  高興的是他們雪恥有望,失望的是關山月不堪言敵。
  只有少林掌門痛禪大師輕輕一歎!不過低得只有附近的人才聽見。
  關山月輕輕一笑擺手對谷亮道:「你認為我接不了你一招是嗎?」
  谷亮傲笑道:「當年老夫與獨孤明對招,也只有一式,他居然將老夫的兵刃震飛脫手,老夫雖敗而心服……」
  關山月臉色一沉道:「當年我恩師是給你留點分寸,你當真以為你力氣大?我不想學恩師那樣,你要是不服氣,不妨換上我兵器舞舞看。」
  說完將手上金神朝前一遞,二人相距很近,金神的頭已伸到谷亮身前,谷亮面色一變,連忙挺刀去撥,雖知關山月的動作快逾閃電,左手輕探,玄妙無比地將谷亮的兵刃接了過去,右手的金神依然交了過來!
  谷亮也不知怎地會把兵器讓人奪去,急忙中雙手一捧接住了關山月遞過來的金神,但見他臉色突變,踉蹌退後幾步。
  終於雙手一鬆,將那具金神撲地一聲,墮在沙地上,深深地理進一半。
  關山月信手一擲,將谷亮的鋼刀拋得老遠,彎腰拾起金神道:「你再也不誇自己力氣大了?
  當年我恩師一招震飛你的兵刃實在太客氣,他老人家要是還你一招,你連骨頭都找不到了。」
  谷亮臉色如土,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從今江湖上除了金沙堡這一號。」
  連鋸齒刀都不拾了,身軀幾個翻滾,消失在漠野中。
  這兩個人只換了一招,卻意外地在另一種方式下決了勝負,全場又陷入了一陣沉默,方纔的高興一掃而空,失望卻更濃了!這是另一種失望,還夾著更多的驚奇。
  在痛禪大師身畔的終南派掌門呂無畏出聲歎道:「當年老朽與獨孤明對劍時,他就使這柄金神與老朽對拆了六十多招,最後終以招式見遜,卻想不到這東西會如此沉重!」
  痛禪大師也搖頭歎道:「這金神也不知道是什麼原料鑄的,獨孤明夜闖少林時,與敝師弟大力神僧悟性較技,悟性師弟怕他武器太輕,曾經出言警告他,誰知他笑著與敝師弟互換兵器一試重量,結果比敝師弟的寒鐵禪杖還重一倍有餘……」
  呂無畏變色驚道:「大力神僧武勇罕匹,據雲他的寒鐵寶杖淨重五百斤,則此三尺左右的金神豈非有千餘斤重……」
  痛禪大師點頭歎道:「假若老衲估計不錯的話,這金神最少也有兩千斤,此子信手拈舞,毫無吃力之狀,看來已盡得獨孤明之真傳,今宵之會,只怕還是失望的人居多!」
  呂無畏默然埋首,神色凝重,場中的關山月又出聲向四周招呼道:「下面是那一位賜教。」
  寂然片刻後,一個青衣中年女子飄身入場,腕中握著一枝青銅長劍,步伐輕盈,關山月見了笑道:「閣下一定是天目越女劍韓女俠了!」
  中年女子微一頷首道:「不錯,二十年前承令師一招之賜,使天目一門,隱退江湖二十載,今晚韓如瑩想再憑這三尺青鋒,一領明駝傳人高招。」
  關山月含笑道:「先師對韓女俠劍法深為推崇,昔年多承劍下遜讓,韓女俠之信物紫金鳳釵,刻下正在敝人懷中,但願韓女俠能取回去!」
  韓如瑩臉上一紅,頗為暴燥地道:「小子廢話連天,二十年前我自愧學藝不精,輸在獨孤明手中,這二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志切雪恥,獨孤明死了!這筆帳連本帶利都要算在你頭上……」
  關山月仍是淡淡地笑道:「韓女俠的火氣太大了,先師雖在你那兒取走了紫金鳳釵,卻不是當作戰利品,在他老人家有生之年,終日把玩,完全當作一件紀念品,女俠這種神態,豈不令先師在天之靈太已寒心……」
  韓如瑩雖已中年,卻仍是雲英末嫁之身,聞言悖然大怒,厲聲叫道:「無恥狂徒,我今天不將你碎千段誓不為人……」
  喝聲中長劍揮開,劍影如山,對準關山月的身上罩將過去,關山月從容地揮動手中金神,或迎或架,將她的凌厲攻勢一一化解開去!
  由於谷亮第一陣試力,大家都知道了他手中獨腳金神的份量,此刻見他居然將這龐然巨物使弄得如此輕巧,不由心中更蒙上一層寒意。
  有幾家門派與會之人,自審能力與谷亮差不多,更是失望之色溢於形表,苦等了二十年的機會完全落空了,二十年前獨孤明上門挑戰之時,所透露的功力好像僅比他們略高一籌,由於這些知名之士分得很廣,大家很少有機會切磋琢磨,無從得知別人的進境如何,因此雖然在江湖上傳出別家頻頻失利的消息,各人並不太感到驚奇,以為只要勤加練習,必可雪恨前恥,重振聲譽,誰知獨孤明是故意給他們當上,拿大家開了一個大玩笑。
  場中的戰鬥已經進展至白熱階段,韓如瑩愈殺愈勇,長劍連擊,招招奇奧無匹,指向敵方的要害,而關山月卻完全不當一回事,信手揮架,他很少出招反攻,可是每攻一招,則必定是對方的空隙,逼得韓如瑩撒招回救,以圖自保!
  大約是六十招過去,韓如瑩已隱隱有力怯之象,關山月仍是好整以暇,毫無乏態,周圍觀戰之人,有些是眼光撩亂,目不暇接,有些則不免搖首輕歎!
  終南掌門呂無畏趨至痛禪大師身畔慨歎道:「莽莽江湖中浪得虛名者固大有其人,真才實學的也不少,天目一派僻處江南,甚少在江湖走動,可是韓女俠在劍上的造詣,確實已臻爐火純青之境,比諸頭一位金沙堡主,不知高明幾許!」
  痛禪大師凝重地一點頭道:「越女劍法始自春秋,一脈相傳,迄今數百年,當然不能以等閒視之,可是老衲擔心的還是那青年人,他好像比諸當年的獨孤明猶有過之。」
  呂無畏不以為然地道:「明駝傳人固其不差,可是相搏逾六十合而無勝象,老朽看不出高明在那裡。」
  痛禪輕歎道:「呂兄只看到表面,要知道韓女俠使的是劍,最重不過二十斤,那小伙子使的是獨腳金神,重量相差幾逾百倍,單就這一點已足驚人了。」
  呂無畏臉上一紅,心中對痛禪大師的欽佩又增加了幾分,人家不愧為一代明門宗師,無論在經驗目光上都比他高明多了,痛禪觀戰片刻,又出聲歎道:「武林近百年來,大家只求相安無事,故步自封,不在技藝上去求進步,沾沾自喜於虛名浮譽,若非獨孤明剌激一下,大家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多少真才實力,今宵之會,老衲倒覺得是一個好的機會……」
  呂無畏心中一動,剛想開口說話,場中忽然傳出一聲輕響,韓如瑩的長劍已經脫手墮地,神色如死,呆立一旁!
  原來交手到第九十九招時,關山月突地手法一變,獨腳金神直點向韓如瑩的心窩,而且是取的空檔,韓如瑩措手不及,金神觸衣之際,她自知必死,不自覺地將手中武器放開了!
  誰知關山月收招更快,金神在毫之間,猛然撤回勁道,退後兩步道:「恭喜韓女俠,越女劍法經你二年苦練之後,已然大有進步,以劍道而論,女俠這套劍法足可放之天下而無敵……
  ……」
  韓如瑩臉色陰黯了半天,好容易才發出聲音道:「小子!算你勝了,可是請你口頭留點德……
  ……」
  關山月笑著搖手打斷她的話頭道:「女俠誤會了,在下並無刻薄之意,劍為短兵之王,槍為長器之主,短不勝長,乃天下至理,方才在下逼不得已,乃用六沉槍法中「長龍飲川」
  一招險勝……」
  韓如瑩怒叫道:「胡說!憑你那不滿三尺的傢伙也能當槍使!」
  關山月仍是心平氣和地道:「器因人異,在下這柄金神傳自先師,相信不遜於丈八長矛,反之換了一個人,就是真拿了一長槍,也並不一定能抵住女俠三尺短劍。」
  韓如瑩怔了一怔,彎腰拾起地上的鋼劍沉著聲音道:「小子!但願你的命長一點,能活過今晚,不出三年,我一定教個徒兒出來,仍然是用這套越女劍法來擊敗你。」
  關山月坦然一笑道:「在下深信會有這一天的,希望韓女俠不要灰心,再接再厲……」
  韓如瑩冷哼一聲,退回人潮的陰影中,關山月手柱金神,放眼四望等待著下一個人出場,他連敗兩個知名的武林高手,已經震住了全部在場的人,可是他的神情卻由倨傲轉為冷漠,連招呼都不打了!
  四周靜悄悄地,僅有呼吸聲清晰可聞,終南掌門呂無畏忍不住低聲道:「老朽想出去一下,雖然明知勝望無多,但總不能白等二十年……」
  痛禪大師一把拉住他道:「呂兄等一下。」
  呂無畏不解地望著他,痛禪壓低了聲音道:「老衲粗解相人術,此子性格迥異常人,下一場恐多凶險。」
  呂無畏猶自不解,場旁突然搖搖擺擺地走出一人,方衣儒巾,一派斯文的樣子,全場也跟著一愕,因為這人極為陌生,好像從來沒在江湖露過臉。
  關山月目光冷峻地移向那文士道:「台端是那一家的。」
  文士輕輕地打開手中摺扇道:「家住六詔,姓傳尼山。」
  關山月神色一動道:「原來是六詔山落魂谷的孔谷主。」
  文士嘿嘿一笑道:「那是家兄孔文通,在下孔文紀當不起這等稱呼。」
  關山月劍眉一掀問道:「令兄因何不來。」
  孔文紀漫搖摺扇笑道:「台端廣撒明駝令時,家兄已經摸準了台端的行蹤,既是獨孤明不出頭,家兄認為小丑跳梁,犯不著親身勞動,所以由在下代表前來了。」
  四周又傳來一片輕呼,六詔山落魂谷孔家在武林中是最神秘的一家,他們的行事詭異莫測,武功也自成一派,那落魂谷更從來沒有人進去過,僅只有孔文通在江湖上偶現行縱,剪除了綠林中幾個有名的巨寇,博得那點聲名!
  再者是這孔文紀一語驚人,因為到現在為止,也只有他一人對關山月是用這種狂傲的語氣說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報復的快意,但是看了他這份文弱的樣子,也有人替他暗中擔心!
  關山月卻毫不在乎他的語氣,僅只淡淡地問道:「好極了,台端想用什麼方式取回貴谷的避塵珠?」
  孔文紀一翻眼睛反問道:「當年獨孤明用什麼方式取去的?」
  關山月朗目倏睜道:「在下文武兩途,均不足與先師相提並論,然若台端一定要用從前的方式,在下少不得只有捨命陪君子了!」
  孔文紀大笑道:「好說!好說!獨孤明一代雅士,門下怎會有俗子呢?」
  關山月撮口打了個呼哨,他的那匹明駝立刻由地上站了起來,飛快地走到他身邊,關山月在駝頸下取了一個皮袋,拍拍駱駝的後股,它又自動地走開了!
  孔文紀端詳著那匹駱駝的背影,脫口讚道:「好,不愧明駝千里足。」
  關山月淡淡地道:「不勞閣下提醒,在下若是輸了,先師所訂的賭注依然有效,不但坐騎聽憑台端牽去,在下手中的獨腳金神也一定依約轉讓。」
  孔文紹嘿嘿低笑道:「台端不必故作慷慨了,今夜台端若是勝不了兄弟,這些東西都成了無主之物,你想再保存也沒有辦法了。」
  大家聽了他們的對話,在糊塗中又透著興奮,雖然無法知道當年獨孤明與孔文通是如何的比賽,但可以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獨孤明一反常例,在勝負之外,還加上他乘下的明駝與手中的金神作為賭注,二十年前自然是獨孤明勝了,二十年後重演舊事,雖不知勝負如何,卻可斷定是一場凶險異常的性命之搏,因為在孔文紀的語氣中已經表示得很明白了。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關山月手中的皮袋,因為那是他們較量時的工具,只不知那裡面是什麼東西!
  關山月緩緩地解開皮袋上的扎口,一股濃香四溢!
  四周的人又是一怔,因為那僅是一袋醇酒。
  關山月將皮袋遞給孔文紀道:「漠上難覓佳釀,當然無法與落魂谷中秋楓玉露相比,台端看看能夠將就用嗎?」
  孔文紀接過來聞了一下大笑道:「行,行,看不出閣下年紀雖輕,品酒之格倒不下於獨孤明,這酒色香味俱大佳,恐怕是天山絕頂的冷泉所釀的吧!」
  關山月輕輕一笑道:「落魂谷出來的人畢竟高明,閣下的夜光杯帶來了?」
  孔文紀笑著在袖中抖出一隻玉,然後傾注了一杯酒,笑道:「兄弟早就預備好了,閣下請吧!」
  關山月放開手中金神,盤腿跌坐在沙地上,目注孔文紀豪笑道:「難得今晚尚有如勾新月,我們這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飛羽觴而醉月了,記得上次比賽是令兄先起的令,現在依舊請台端先賜佳句吧!」
  孔文紀在微笑中將手前推,那杯酒脫手飛出,彷彿有人托著一般,慢慢地朝關山月移去,是和闐的夜光美玉精雕而成,在星月交輝下散著瑪瑙般的紫色光芒,酒移至關山月身前尺許時,突然自動停止,同時響起孔文紀豪亮的笑聲道:「兄弟拋磚引玉,先借用古人的一句成詩吧!
  兄弟這次出關,見到塞上景色,才深知古人用句之妙,尤其是「大漠孤姻直」之句,那個「直」字完全把景色寫活了!」
  語畢只手虛空輕輕一揮,那停在空中的酒也隨之一震,接著一道酒泉離飛起,直對關山月射去!
  關山月身形不動,只揮動單掌朝外一封,將那道酒泉擊為無數細滴,反向孔文紀罩去,同時大笑道:「妙極了!孔二先生之才思手法允稱爐火純青,兄弟這一手也勉強學步,「感時花濺淚」,高明當前,自難免貽笑大方了!」
  那一蓬酒雨隨著說話聲飛速湧到,掠空之際,呼嘯有聲,顯見得勁力之強,四下這才發出一陣瞭解的驚歎!
  他們對於當年獨孤明與孔文通比試的方法及經過都十分隔膜,後來在關山月與孔文紀的談話中才約略明白了一點,可是由於二人的談話動作都很文雅,大家都不免有些失望,因為在場的人都是武林世家,對於飲酒賦詩沒有多大興趣,孔文紀藉內力隔空運酒,念了一句詩,關山月揮掌反擊,也念了一句詩,懂得詩的人不多,他們所表現的內力卻贏得大家一致的讚佩!
  孔文紀哈哈一笑,溫和的神態突變為異常威猛,目中精光暴露,張口一陣猛吸,將滿天的酒雨一滴不漏地吸下腹中,然後再伸手召回玉,提起皮袋又斟滿了一杯,擎在手中道:
  「明駝高足果然不同凡響,第一招兄弟認輸,不過今日之會非同尋常,關兄能允兄弟繼續領教否?」
  關山月微微一笑道:「孔二先生太客氣,在下等著二先生續頒佳句呢!」
  孔文紀停閉目深思,好像在盤算著下一招的手法,終南掌門呂無畏忍不住又同痛禪大師發問道:「方纔兩人各露了一下內勁,看來只是勢均力敵,為什麼姓孔的卻承認輸了呢!」
  痛禪大師輕輕歎道:「呂兄可能沒注意,那姓孔的聚酒成泉,力量集中於一點,關山月仍有能力將之擊回,而那滿天酒星,力量都分散了,孔文紀卻只能收而無力反擊,當然是輸了。」
  呂無畏不禁色變道:「這小子年紀輕輕,功力即精深如此,看來我們二十年的苦是白吃了,今日之會,有何面目收場……」
  痛禪大師莊重地搖搖頭道:「呂兄不必氣餒,事情猶未至絕望關頭,據老衲的觀察,這姓孔的似乎並未用上全力,說不定還會有出人意料的發展。」
  呂無畏似信似疑,雙目緊視場中,其他人也是同樣地緊張,他們深知自己的能耐,故而把全付希望都寄托在孔文紀身上。
  沉靜片刻,孔文紀突地雙目一睜,緩緩地道:「刻下兄弟自己胡說了兩句即景詩,相煩閣下指教!」
  關山月抬頭望著他道:「孔二先生精心之作,一直是精彩萬分,在下敬聆雅句!」
  孔文紀雙手捧起立朗吟道:「無垠黃沙千載恨!百轉星河幾度秋!兄弟恭奉台端一杯!」
  語畢雙手一鬆,那只夜光玉杯又盛著滿滿的一杯酒,緩緩地朝關山月飛去,勢子不徐不速!
  關山月微微一怔,摸不清他詩句中真正的含意何在,可是時間又不允許他多作考慮,只得凝神戒備著!
  酒到達身前尺許時,他仍未感到有什麼壓力,乃輕探一手,極為容易地將酒握住,不禁詫問道:「孔二先生此舉是何用意7」
  孔文紀毫無表情地道:「台端只要飲下此,定然會明白兄弟的意思。」
  關山月就著月色,看手中的酒並無一絲異狀,酒是他自己攜來的,當然不會有問題!子雖為孔文紀所有,可是他已先飲用過了,也不可能弄什麼玄虛,想了片刻,才舉杯近唇,剛想喝的時候,怪事突然發生了!
  原來他驟然覺得手中傳到一股熾熱,中的酒也開始沸騰,化為絲絲酒氣,向上直冒!
  關山月微微笑道:「原來二先生已經把南明離火神功練成了!看來在下的這酒是難以到嘴了!」
  孔文紀含笑不語,關山月也笑著不開口,一任那酒氣骨都都地往上直冒,不到片時功夫,杯子已經空了!
  關山月將口朝下一翻,果然涓滴不存,四下立刻轟起一陣歡呼,他們對於孔文紀的精深火候表露出由衷的敬佩,二人相隔數丈,居然能隔空運功蒸酒,這簡直是驚世駭俗的事,誰都沒想到一向少無人知的落魂谷中會有如此高手,而眾人也為著他的表現而感到欣慰,因為關山月在這一接觸中是敗了!酒在他手中,卻被人在數丈外憑內力蒸乾了中的酒液,這狂傲的小伙子第一次遭受到挫折,怎不令人大感興奮呢!
  關山月仍是毫無表情地翻回酒,以口向天,然後再笑著道:「孔二先生的神技使在下十分心服,只是那妙句頗為費解,在下仍是無法窮其堂奧!」
  孔文紀冷笑道:「兄弟不是說過,閣下若將中之酒飲下,自然會明白,現在……」
  關山月突地抬頭向天,打斷他的話頭道:「咦!明月在天,萬里無雲,怎麼會下起雨來了!」
  眾人被他這一句無頭無尾的話都弄得一怔,有些人伸出手來試了一下,空氣中透出沙漠特有的乾燥,連一點雨意都沒有!
  有幾個眼光比較敏銳的人卻禁不住神色大變,紛紛發出驚呼,緊瞪著關山月,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關山月以手擎,端坐不動,在他的頭上隱隱蓬著一團紅色氣霧,由暗霧中慢慢滴下紅色的汁液,流向中,敲著底,叮咚有聲,十分悅耳!
  見識多一點的人立刻知道那團紅色暗霧,正是被孔文紀行功蒸發的酒氣,卻又為關山月的暗勁凝聚在一堆,慢慢冷卻滴回原處!
  虛空化酒已是驚心動魄之舉,凝汽不散,返酒歸原簡直是神話了,無怪他們會駭然失色了!
  關山月等了片刻,見得中酒液已滿,那團紅色暗霧也散得差不多了,才引杯向口,一飲而盡,大笑道:「總算先師在天之靈保佑,沒叫在下出醜丟人,賜酒拜領,兄弟可沒有孔二先生那等大方,只是斷章取義地拮取了古人兩句成詩,千金散盡還復來,但願長醉不願醒!
  孔二先生以為能入目前之景否?」
  孔文紀神色微變,說不出是什麼狀態,厲笑道:「妙極了,台端身蘊絕技,兄弟自承不如,文才上尤有獨到之處,但願長醉不願醒,這句詩簡直就是傳神之筆!」
  關山月怔道:「這不過是詩仙李青蓮的成句,並不是兄弟創作的,孔二先生何必作此謬讚!」
  孔文紀大笑道:「作詩的是李白,解詩的是閣下,青蓮居士泉下有知,當歎知己於千古……」
  關山月聞言後略作思索,忽而神色大變,將手中玉捏得粉碎,切齒厲叫道:「你在酒中搗了什麼鬼?」
  孔文紀冷冷一笑道:「佳釀系閣下自備,兄弟怎能搞鬼,只不過在中上塗了一點東西而已!」
  此言一出,四下皆是一驚,似乎沒想到其中有這許多變化,關山月急聲問道:「什麼東西?」
  孔文紀微笑道:「兄弟的即景詩中已經說得很明白,台端知多識廣,因何聽不出來!」
  關山月的額上已經流下汗水來了,顯見得在勉強用功忍住痛苦,口中仍喃喃地念著:
  「無限黃沙千載恨,百轉星河幾度秋……」
  孔文紀哈哈大笑道:「我只道明駝傳人無所不能,原來也有不知道的東西,既是如此,兄弟倒不妨告訴台端,那子的內緣塗了一層「黃河秋星沙」,這五個字兄弟都曾嵌入詩句之內,否則怎敢算為即景詩呢!」
  關山月神色大變,突地撮口長嘯,那匹明駝立刻又進入場中!
  關山月在坐墊下取出許多零星物件,擲在地下,再由懷中掏出一部份物件,同樣地攤在地下,然後飛身上駝,朝四下慘然苦笑道:「各位所要的東西都留在地上,相信各位自己都認得清楚,不會摸錯了……」
  四周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震呆了,連說話開口的人都沒有,一任他策著明駝,昂然地離開了!
  孔文紀直到他的影子整個在漠野上消失後,才爆出一種豺狼似的獰笑聲,搶先走到那堆零星物件中,撿起一顆雀卵大小的珠子,珍重地收入懷中,然後朝四周得意地一拱手道:
  「兄弟幸托諸君之福,勝得此獠,亦為諸君略盡棉薄,請各位來自行認回失物吧!」
  四周靜寂了片刻,才有人開始向場中走動,終南掌門呂無畏不禁輕歎道:「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結束的。」
  痛禪大師無言地搖搖頭,只是以目色示意一個弟子去將少林信符碧玉如意取了回來。
  金沙堡主谷亮在領回杏黃錦旗時,忍不住對孔文紀道:「孔二先生替大家都出了一口氣,老夫十分感激,可是不該由著他如此離去的,縱虎歸山,後患無窮……」
  孔文紀哈哈大笑道:「谷兄儘管放心,不出六個時辰,這沙漠上就會多一具腐,鬼門關中,將會多一個冤魂。」
  谷亮微微一驚道:「那「黃河秋星沙」倒底是什麼東西,會如此厲害法……」
  孔文紀哈哈大笑道:「這是一種很稀薄的藥物,系產自黃河源頭星宿海上一種名叫秋的植物,根下有黃豆般的根瘤,搾出瘤中的汁液,加以熬製,使成透明晶狀顆粒,無色無味,可治風濕久痼等宿疾,其效如神……」
  谷亮驚道:「那怎能將他挫退呢……」
  孔文紀微笑道:「一滴是良藥,十滴可穿腸,兄弟在玉內壁敷之量,足可殺死十人而有餘,此物入腹之後,立刻化入四肢百骸,無物可解I」
  谷亮想了一下又道:「老朽記得孔二先生也曾在中飲過酒,何以不會中毒……」
  孔文紀得意地道:「「黃河秋星沙」不易溶解,惟沸熱之酒可化之,兄弟飲的是冷酒,故此毫無所得!」
  谷亮失聲讚佩道:「原來孔二先生隔空運功熱酒,是別有用心了!」
  孔文紀大笑道:「正是,這傢伙年紀雖輕,一身功力卻不在昔年獨孤明之下,不是用這方法還治不了他,兄弟自知離火神功也無法奈何得了他,卻可藉此將藥力化解酒中,這小子果然中了計,他將酒霧用內勁聚住,再冷卻歸原,做夢也想不到酒質會因此而變了!」
  谷亮動容地道:「孔二先生神機妙算,可謂天衣無縫,澤惠天下,真是一件絕大的功德!」
  孔文紀大笑道:「谷堡主太過獎了,兄弟不過是為己張本,順便也替各位代了一下勞,那裡敢當功德二字,只是落魂谷一向與武林朋友疏於來往,希望能藉這個機會,與諸君略結微緣,日後諸君有暇路過六詔時,歡迎諸君駕蒞敝谷小作盤桓!」
  谷亮呵呵笑道:「孔二先生太謙虛了,好在在喉頭的二十年深結已經解開了,天下從此無事,我們這些武林朋友也該多連絡,老朽在半年之內,一定會專程去拜訪孔谷主的……」
  這時另有一部份武林人也跟著附和起來。
  天色漸有曙意,孔文紀一拱手道:「事情已經完了,我們也可以散了,諸君如不介意,兄弟想先走一步!」
  谷亮彎腰作禮道:「孔二先生請!」
  一些感恩附和的武林人跟著致禮相送,孔文紀傲然地朝大家點點頭,手搖摺扇揚長而去!
  漠野上的群豪也開始散了,人影在曙色中幢幢地移動著,呂無畏見痛禪大師仍是寂然不動,一臉茫然之色,忍不住問道:「掌門人還有什麼感慨!」
  痛禪大師徐徐歎道:「天下是真的太平了嗎?老衲只怕今後武林中的事會更多亂了!」
  呂無畏愕然道:「掌門人此言何指?」
  痛禪大師輕輕地道:「老衲只是憑著一種預感,卻提不出什麼根據,但願這是杞人憂天,庸人自擾……」
  呂無畏沉思片刻,也似有所得地道:「掌門人之言,老朽也有些同感,今日會後,落魂谷隱然已有武林霸主之象,雖然那姓孔的替我們取回了令符信物,不知怎地,老朽心中對他卻全無一絲好感!」
  痛禪大師輕歎一聲,只是招呼門下弟子,默然地步上歸途,一場驚天動地的風雲際會,就是這麼結束了!
  雖然在各人心中的感觸上都有點一絲成功的興奮,可是也有人替關山月感到惋惜,惋惜著一個年青高手的殞滅!
  這小伙子像一顆慧星,突然地出現了,也迅速無比地消逝了,生命雖然短促,卻在人間留下了燦爛輝煌的印象……風刮在沙漠上,掃平了一些沙丘,又堆成了許多新的,昨夜聚在這兒的人都走了,風與沙掩蓋了他們的腳印,沙漠上連一點痕跡都找不到了,可是在浩翰的人海中還流傳著幾個名字,明駝令、獨孤明、關山月……這些名字所寄托的形體,在大家的印象中都已經死了,他們所引起的波濤還在人們的記憶中洶湧,等待著時間的浪潮慢慢去沖淡……
  ※※※
  風!在沙地上捲起了塵霧,整個大地都似乎在迷濛中了。
  「叮!」「叮!」
  駝鈴寂寞地響著,呼嘯的風聲中,這是唯一的異音,除此以外,還有砂石摩擦時的細碎聲響,不過在風聲與駝鈴的比照下,它顯得太微弱了!
  關山月無力地倒在駝背上,他已經支持過兩天了,整整的兩晝夜,他都在痛苦的煎熬中,他不明白自己何以能支持得這麼久,因為在「黃河秋星砂」的劇毒之下,沒有人能活過四個時辰,而他!卻以超人的稟賦與特異的體力,竟能忍受兩晝夜的痛苦……
  儘管如此,他還是很清楚,自己總不能免於死亡。
  此刻他正步向死亡,而且越走越近了!
  「恩師啊!我辜負了您的托付!可是失敗在這種陰謀之下,我是多麼地不甘心啊;在這種情形下折毀了您的令名,我如何能對您的在天之靈啊……」
  他很想搶天長呼,仰天長嘯來發舒他的鬱憤,可是他的喉管已被那劇毒燒得焦枯了,只能在心中發出這憤怒的呼嘯。
  忽然,在風聲中他聽見了一陣急促的聲音,根據久居沙漠的經驗,他知道這是馬蹄聲,有人騎著馬在後面追來了!
  「是誰呢?難道是那批江湖人追來殺死我嗎?」
  「我寧可暴露骨在沙漠裡,也不能落在他們手中,我!明駝令主第二代|怎麼能把最後的一口氣在敵人的眼前呢……」
  他很想摧一下身下的坐騎,叫它走得快一點,可是他連移動一下手臂的力量郡沒有了,他只有在心中暗叫道:「老夥計,你加點勁,明駝令主第二代不能死在敵人手中,雖然我是最後一代令主了……」
  那匹白駝似乎能聽見他的心聲,果然撥開四蹄,跑得像風一般的疾快!
  關山月在心中萌起一股欣喜,暗暗地歎息了!
  「老夥計!還是你行,明駝不老,豪氣常存,只是我無法再伴著你了……」
  跑了一陣之後,他忽然又驚奇了,因為後面的馬蹄聲不但沒有拉遠,反而越來越近了,急得他掙出了微弱的聲音:。
  「老夥計!你怎麼不行了,沙漠上難道還有馬匹能跑過你的嗎?」
  駝行依舊,蹄聲更急,他不禁又發出一聲輕歎,因為他發現座下的白駝並沒有使出全力,所以才會被後面的馬匹追上,可是他現在連扶手的力量都沒有了,白駝跑得快的話,就無法再維持平穩,他就要摔下來了!
  「老夥計!別管我了!你使勁跑吧,我們不能同時落在敵人手裡……」
  白駝倔強地發出一聲低咽,卻始終沒有加快速度,馬匹終於追了上來,馬上縱起一條人影,去扣白駝嘴下的嚼鐵,白駝將長頸一昂躲開了。
  可是駝背上的關山月卻因為這一抖的原故,從上面翻落下來。
  扣駝的人影急速回身,接住他的身形,關山月在朦朧中只看見一張白白的臉與一支長長的辮發,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當他的神智又回復清醒時,才發現自己已躺在一個綠洲的水池旁。
  沙漠中難得有水草的地方,偶而有一兩塊接近水源的沙地,靠著水的滋潤,雜草叢生,居然一片碧綠,與死黃色的沙漠大相逕異,乃得綠洲之稱。
  關山月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要判斷自己現在究竟是生還是死,沙漠中人最大的願望是死在綠洲上,所以他見到綠洲之際,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努力地搬動一下身子,他感到自己依然處在十分痛苦中,只是精神略微振作了一點,不禁輕輕一歎道:「聽說死後一切痛苦都消失了,怎麼我的痛苦卻永遠伴隨著我……」
  一語未畢,身後傳來噗的一聲輕笑道:「像你這種疑神見鬼的人,死了也不得超生的!」
  關山月驀然回顧,卻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穿著漠上牧民的裝束,白而圓的臉,大大的黑眼睛,粗而長的辮子,神情顯得很調皮,正是自己在駝背上墜下時看見的那付情狀,不禁微微一愕,半天後才低低地問道:「姑娘……我現在是死了還是活著?」
  那女孩子雙眼圓睜,鼓起嘴怨聲道:「你死了!你現在是見鬼,我就是鬼!」
  關山月又是一怔,可是他在那女孩子表情中看出她是在說氣話,因此也知道自己並未身死,乃輕輕一歎道:「姑娘請不要生氣,我因為身受重傷,自知必死,所以才這樣想……」
  那女孩子還是氣呼呼地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受了重傷,幹嗎聽見我們追來了還要逃,我們又不是強盜,早知道如此,真不該救了你……」
  關山月只有苦笑一聲,無言可答,那女孩子還想搶白他幾句,忽然旁邊插過一個中年人的聲音道:「阿菁!這位客人中了劇毒,雖然服下清毒散,可是毒性並沒有消退,你不要再跟他說話消耗他的體力!」
  關山月只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忽然感到靈台穴上又是一麻,就什麼都看不見了,耳邊只依稀地聽到那女孩子問道:「爹!他中了什麼毒,您的消毒散還解不了!」
  接著是那中年人的聲音道:「你別多問了,這種毒性對我的醫道是一個挑戰,我們把他抬回山上去,用我最大的努力,看看是否能夠克制這種毒性!」
  接著他又迷糊地感到身子受了搬動,神志又陷入迷惑中了……
  ※※※
  六詔山的落魂谷主孔文通廣傳請柬,邀請各處武林知名人士與九大門派掌門參加他六十生辰大會時,已經是沙漠夜會後的三年了!
  由於孔文紀已毒斃明駝令主獨孤明的傳人關山月,使每一家的信物都得以收回,六詔山在武林中,已隱隱居於領導地位。
  一向不為人注目的六詔山,在這三年中,也不時有江湖人前往拜訪,尤其是金沙堡主谷亮與一些單獨成家的武師們來往得最勤,他們因為勢力較為單薄,無法與那些歷史悠久,基礎雄厚的大門派相較,門下的弟子們略為起了一點小衝突,也總是忍氣吞聲的時候居多,自然而然地想與六詔山一通聲氣,以壯聲勢!
  而各大門派的掌門人因為受了孔文紀的一點恩惠,對六詔山始終很客氣,凡事退讓,一些小事情,只要是孔家人出頭講句話,大家就擱開算了I三年來,六詔山在武林中的活動越來越公開,聲名也越來越大!
  落魂谷主孔文通的六十大壽是近年來武林中喧騰最沸的一件大事,這在半年前,請柬就發出去了。,各大門派的掌門人明知他們在這次聚會上定會玩出一些新花樣,可是拘於情面,即使本身未克參加,也都派出門中極高地位的代表前來祝賀。
  壽誕是九月十七,九月十六暖壽,大家都到齊了,六詔山的落魂谷中形成一片空前的熱鬧,長棚下筵開如星列,賓客似雲聚,大家都準備作竟夜歡飲……
  更深酒酣,八成的客人有了八成的醉意,金沙堡主谷亮滿臉通紅地站了起來,以他那響亮的嗓音大聲叫道:「各位老師,各位朋友,三年前孔二先生在沙漠中以一杯毒酒,制服了明駝令主,替我們奪回了本門信物,這份恩情,武林朋友,莫不銘感於心……」
  這幾句話說得太露骨,有幾個人立刻表示出不滿之色,谷亮似乎也有所感,馬上接著大聲道,「那一戰獨孤明雖死,然而他的傳人關山月所表露出來的功力為有目共睹,各位若是單憑一己之力,有誰能擊敗他!」
  這幾句話也是事實,表示不滿意的人也只好將不滿意的話下肚去,谷亮等了片刻,見沒有人提出異議,乃得意地道:「明日即為孔谷主壽誕,兄弟謹備了一點壽禮,代表天下武林同道,向壽翁表示一點敬意!」
  說完之後,舉手一招,立刻有兩名漢子抬著一方金漆匾額,上面刻著五個泥金大字,在燭光中映耀光輝!
  「天下第一家」
  谷亮不等大家有所表示,隨又大聲道:「這一句話大概只有落魂谷可以當之無愧!現在就請壽翁哂納……」
  終南掌門呂無畏就坐在少林代表心禪大師之旁,忍不住出聲道:「這太豈有此理了,我們若是讓他把這塊匾送上去,就無異承認他是天下第一家了,這五個字那是隨便可以得的?」
  心禪是少林痛禪大師的師兄,年齡在痛禪之上,造詣比他較差,卻是少林的第二位高手,此次是代表掌門前來,自是不便多表示意見,只有輕輕地一扯呂無畏的衣服道:「呂掌門人請少安,谷亮此舉雖跡近阿諛,然言之未嘗無理,三年前若非孔文紀,我們的信符恐仍留在明駝令主之手!」
  呂無畏不以為然地道:「在那種方式下奪回信物,在下寧可讓它仍留在明駝令主手中!」
  心禪搖頭道:「孔文紀雖然勝之不武,可是隔空化酒,傳熱溶毒,他們在真正的武功造詣上,所表現的功力亦足驚世駭俗!」
  呂無畏有點詫異地問道:「少林向為武林泰斗,難道大師竟也承認落魂谷為天下第一家嗎?
  心禪輕輕一歎道:「世外人對於名利之爭,已然很淡薄,以敝門之見,誰榮任天下第一家都沒有關係,唯一可慮者,只怕孔家不會得到這麼一個虛銜就滿足了!」
  呂無畏憤然道:「他們還想怎麼樣,總不成還要我們向他屈膝朝拜!」
  心禪長眉深鎖,長歎了一口氣道:「若是屈膝臣服便能保得天下安寧,貧僧也不反對……」
  呂無畏感覺得十分氣,認為這個老和尚簡直懦弱到了家,可是這時身為主人的孔文通已經笑嘻嘻地走到天棚正中央準備接受匾額,周圍只響起一陣零落的掌聲。
  孔文通毫不在意地輕輕一笑道:「谷兄抬愛盛意,兄弟無論如何是不敢當的,三年前舍弟不過替大家略效綿力而已,怎敢妄自尊大以天下第一自居,谷兄這方匾額還是留待高明吧!」
  谷亮掙粗了脖子叫道:「當今之世,還有誰能比孔谷主更高明!」
  孔文通淡笑道:「話不是這麼說,兄弟不敢自認高明,正如有些人不甘自認不高明一樣,谷兄如其不信,何妨看看席上各位朋友的臉色!」
  谷亮朝四面一望,果然有許多人都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九大門派中除了少林漠然不動之外,其餘八家的掌門與代表都堆著一臉的冷笑!
  谷亮覺得十分難堪,大聲高叫道:「誰要是不贊成兄弟的看法,便是忘恩負義之徒!」
  這句話太嚴重了,語音方落,幾乎有五六個人同時按桌起立,終南掌門呂無畏首先按捺不住,沉聲叱道:「姓谷的!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如此咆哮!」
  谷亮正想與他破口相罵,孔文通伸手一攔道:「各位為了兄弟賤辰,下蒞六詔,兄弟已感無限榮幸,千萬不可為一點小事,傷了彼此間的和氣,兄弟敬大家一杯水酒,謹謝各位盛意吧!」
  語畢雙掌一拍,以嘹亮的嗓音招呼道:「拿酒來!」
  天棚外立刻有四名大漢,用扁擔粗索抬著一口巨缸進來,那口巨缸的高度約有六尺,腹經長有九尺,那四名大漢抬著,尤見頗為吃力,可見那份量之重!
  缸抬到他身邊放下,再出兩人合力抬開缸蓋,裡面竟貯著滿滿的一缸美酒,孔文通臉含微笑,雙手扶住缸緣道:「由於佳賓太多,兄弟無法一一親趨斟盞,只得偷個巧了!」
  語畢缸中的水酒暴湧而起,恍如一道酒柱,沖高兩丈餘,然後像一個炮竹似的爆炸開來,將星星的酒雨向四邊灑去。
  接著是一片叮叮的聲音,那是酒雨灑落在杯中的聲響。
  全體在席的賀客,莫不發出一聲詫然的歎息,因為他們每一個人的酒杯中,都已添滿了,酒面平盅口,滿得恰到好處。
  孔文通表現的這一手,顯示他的內力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展示出三項最難的手法!
  第一難是他用內力激出的酒雨,只注向每一個人的酒杯,寬大的席面上除了菜餚之外,還有許多空隙,卻不見一點酒滴。
  第二難是有些人的杯中還有剩酒,他卻是杯滿即止,每個人的酒面是一樣的平。
  第三難是他這一次凌空斟酒,面對著近千名賓客,同時完成,無一缺漏!
  金沙堡主谷亮首先熱烈地鼓掌,天棚下客人們也跟著附和,這一次可是相當熱鬧,掌聲如春雷。
  孔文通的臉上浮起一片得意的微笑,雙手離開缸緣,向四周作了一個羅揖,口中連連地謙遜著!
  「得罪!得罪!失禮!失禮……」
  谷亮再次捧起那方金匾,送到他的身前道:「孔谷主文才武功,並世無雙,這方匾額,受之而無愧……」
  這次不再有人表示反對了,終南掌門呂無畏廢然輕歎,他心裡還是不服氣,然而孔文通現露的這一手震住了他,使他無話可說!
  孔文通故意矜持地等了一下,見大家再無表示異議了,才笑吟吟地接了過來道:「谷堡主抬愛盛情,兄弟卻之不恭,只得愧領了!」
  匾額接過之後,天下第一家的頭銜也算得到大家默認了,孔文通志得意滿,將匾方交給抬酒進來的大漢道:「這是各方英豪的抬愛,你們小心一點抬出去,交給二谷主好好保存!」
  那兩名大漢答應一聲,正要抬起走路,旁邊閃出儒衣長衫的孔文紀,面含笑意道:「大哥!
  此刻已過子時,現在就是您的壽誕了,依兄弟之見,莫若就此將匾額懸在壽堂上,倒是一件別饒意義的事!」
  孔文通笑著搖頭道:「不行!這樣做未免太張狂了!」
  谷亮馬上道:「那裡!那裡!只有孔谷主的壽堂上當得起這方匾額,還是請二谷主趕快懸好,我們也可以開始拜壽了!」
  孔文通還在謙辭,不過語氣並不堅決。
  孔文紀輕輕一笑,單手托著匾額向上一撥,那方匾額飛了起來,越過眾人頭上,平平整整地落在壽堂的上方。
  那兒原本有一塊空出的位置,匾額平貼在壁上時,前面站著四名大漢各自將手一揚,每人發出一枚金光閃閃的長釘,分落匾方四角恰好將它釘住。
  人群中又爆出一片掌聲,只有呂無畏憤然地低聲道:「這分明是事前商量安排好的活劇……」
  心禪趕快一扯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說話。
  谷亮又首先唱聲道:「拜壽!拜壽!請壽星翁就位!」
  孔文紀推著孔文通,讓他站在匾額之下,贊禮生高聲唱起喜歌!
  「紅燭煥彩光,吉瑞兆天祥,壽比南山高,福如東海長……」
  於是廳中群豪都站起來,有情願的,也有不得已的,一齊都彎下腰去,向孔文通躬身作禮。
  孔文通滿臉含笑,口中連說:「不敢當!不敢當……」
  一面也躬身還禮,當他抬起頭來時,忽然發現很多人都以詫異的神色,望著他身後的匾額,連忙也回頭一看,幾乎要驚叫出聲。
  原來那匾上的「天下第一家」五個大字中間,不知在什麼時候,被人添上了兩個白色的小字,變成了:
  「天下第一明駝家」
  孔文通詫異良久,才沉下臉怒聲道:「這是那一位朋友開玩笑?」
  連問數聲,四下無人答話,他又以怒聲道:「兄弟今日賤辰,誠意柬邀各位前來喝一杯水酒,不過是想藉此機會叫大家聚聚,若說祝壽二字,兄弟是絕對不敢當的,各位看得起兄弟前來,兄弟十分感激,各位即使不來,兄弟最多也只有認為交情不夠,絕不敢對各位存有偏見,可是各位用這種方法對付兄弟,似乎是太不夠意思了!」
  說完之後,他的臉色漲得鐵青,然而四下仍是靜悄悄的,片刻之後,忽然遠處發出一陣響亮的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譏嘲的意味。
  大家朝發笑之處望去時,只見天棚東偏的一張席桌上站起一個塞外裝束的中年男子,身材很魁梧,只是面目很陌生,再者那邊的座位也是屬於一些二流江湖人物的席次,因此大家對這個人居然敢對孔文通如此態度而感到奇怪。
  孔文通陰沉沉道:「這位朋友貴姓大名!」
  那人淡淡一笑道:「在下張雲竹,世居北天山,不過是個無名小卒!」
  孔文通打量他良久,始終看不出這個人是何來路,這才沉著臉道:「張朋友剛才那一陣大笑是什安意思?」
  張雲竹打了個哈哈道:「那要問閣下自己了,閣下自己說了一大篇話,聽起來倒是頗為令人感動,可是閣下肚子裡另懷鬼胎,又是什麼意思呢?」
  孔文通臉色一變,目中凶光頓露,厲聲叫道:「張朋友!今天是孔某的好日子,孔某實在不願意得罪朋友,可是以閣下這種態度行逕,似乎在逼孔某做不願意做的事!」
  張雲竹也是哈哈大笑道:「孔谷主!你說得真對,今天的確是你的好日子,因為今天不但是你的生日,同時也是你威挾天下,號令武林的大日子……」
  孔文通沉下臉怒叫道:「胡說!那方匾額雖然是武林朋友抬愛相贈,我並不敢以此自居!」
  張雲竹微微一笑道:「可是在性命的脅迫下,誰敢不聽你的指揮呢?」
  孔文通臉色又是一變,目光中已是一片殺機,他身後的孔文紀更是按捺不住,驀然閃身向前,舉手逕擊,口中怒喝道:「無名匹夫!你居然敢攪鬧我大哥的壽筵,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他的單手只出二指,直取張雲竹的前胸,用招狠毒,取勢迅速,可是那藉藉無名的張雲竹居然一錯肩避了過去,孔文紀不覺微感驚異,雙掌一封,各分左右,又拍了出丟,這次用的招式更為陰損狠毒,像是要將對方活活擊斃,張雲竹看來萬難逃脫了,因為孔文紀一取太陽穴,一取腰下,無論他能將身子縮得多矮,都無法避過一擊。
  然而就在大家詫異驚呼中,張雲竹的身子驀地像個陀螺般地轉了起來,急轉中反向孔文紀撞迎過去,砰然一聲,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法,居然將孔文紀的身形推出五六步遠,同時右臂斜垂,好似已受了傷!
  孔文通輕哼一聲,舉掌朝張雲竹的後背拍去,掌發無聲,去勢勁厲,張雲竹似乎沒有防備,掌力及身,他才警覺,為時已晚,頓時也被掌力擊得踉蹌數步,向前猛跌!
  可是這人的武功造詣,竟然出乎大家的意料想像,在受到孔文通致命的一記暗擊之後,居然沒有受傷,腰肢一挺,又站穩了腳步,回頭對孔文通冷笑道:「姓孔的!你記住這一掌,等一下我非把它打回來不可,不過我在打的時候,一定會光明正大,絕不像你這樣卑劣地暗中出手!」
  孔文通被他說得滿臉通紅,同時心中也暗暗吃驚,知道這個傢伙還真不簡單,因為能接下他五成功力一掌的人,已經是有限可數了,若說中掌而能無傷,他簡直不相信世界上還會有這種人。
  落魂谷崛起江湖雖是兩三年之間的事,可是遠在二十幾年前,他已立下雄霸江湖的野心,對當時武林各路人物也都在暗中作了一番調查,發現他們都不過如此,雖有幾手真才實學,仍不足與他相比,於是他躊躇滿志,正想有一番作為,沒想到突然間冒出一個明駝令主獨孤明,一場不傷和氣的比鬥下,他落個一敗塗地,這才暫抑野心,潛意練技,等過了漫長的二十年。
  沙漠上一會時,他也參加了,但是他為著怕再丟一次人,只是喬裝易容,躲在一邊看熱鬧,而叫他的弟弟孔文紀代表!
  有一個令他很興奮的消息,那就是獨孤明死了,可是他的傳人關山月仍然十分了得,氣度造詣,完全不遜於當年的獨孤明,不過這小子究竟太年青,閱歷經驗都嫌不足,以致於在酒中受了「黃河秋星沙」的毒,成了塞上冤魂,也作成了落魂谷的赫赫聲名!
  又處心積慮地培養了兩三年,正當他利用自己六十歲的生辰,藉機宣告天下,以逞他的雄心壯圖之時,不想半路又冒出這麼一個不知名的張雲竹!
  人雖無名,功夫卻十分著實,因此他不得不提高警覺來專心應付了!
  張雲竹的那幾句話大大地損抑了他的盛名,天棚下有幾個人已對他這種暗襲的手段頗表不滿,因此今天若不將這個傢伙收拾下來,今後的顏面何在……
  沉吟片刻,孔文通才陰沉沉地道:「朋友的功夫的確頗令兄弟心折,以朋友的這份身手,想在江湖上成名並非難事,為何偏偏要選上兄弟過生日的這一天來出風頭呢?」
  張雲竹冷冷一笑道:「在下雖然略諳技擊,完全是用來強身延年,從未作出名的打算,今天是為了不得已才出來找你的麻煩,因為我不願意你的生日,成為天下武林道中正人俠士的忌辰!」
  孔文通臉色又是一陣劇變,厲聲喝叫道:「你又胡說些什麼?……」
  張雲竹冷冷地笑道:「你自己心裡明白,好一手凌空敬酒,其實你溶在酒中的「黃河秋星沙」並不見得就能令天下人俯首聽命,即使你能毒死一兩個人,天下武林道中俠氣長存,絕不會被你這一手嚇倒的!」
  此言一出,四座嘩然,大家都沒有想到孔文通會在酒裡設下這麼一道毒計,終南掌門呂無畏本來就對他不滿,這時更怒不可抑,暴然飛出,戟指著他厲叫道:「孔文通!你是個最無恥的鼠輩,竟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
  孔文通見張雲竹居然將他酒中的機關識破,心中更是吃驚,可是表面上仍是十分冷靜,乾脆拉破了臉,冷笑一聲道:「呂兄最好少動無明,那酒中的含毒量並不足以立刻致命,少時兄弟自有解救之道,若是你自己生起氣來,觸發心火,摧發藥性,那可不關兄弟的事!」
  這一說無異承認了酒中含毒之事,因此那批對他不滿意的人都紛紛離座起立,有人更連桌子都推翻了,蜂湧上前,將孔文通包圍起來,要找他拚命!
  孔文通凜然無懼,孔文紀忍住手痛,站到他身邊嚴密戒備,同時有許多與他們互通聲氣的江湖人,雖然本身也中了毒,卻仍然站在落魂谷一邊,與那些人對峙著,頓時形成壁壘分明的兩個陣線,形勢緊張得一觸即發!
  張雲竹反而被擠開了,可是他依然若無其事地對呂無畏道:「呂掌門人!台端的確不宜於發怒,否則是自取速禍……」
  呂無畏在急怒之中,對這個人也怪上了,立刻怒聲叫道:「你也不是好人,既然知道酒中有毒,為什麼不早點揭穿,眼看著我們上當!」
  張雲竹笑嘻嘻地道:「那倒無此必要,因為各位並沒有性命之虞!孔文通對各位並不想加害,他只是想控制各位俯首聽命而已,他手中另外握有解藥,不過那只能壓制住藥性不發,每隔半年就需要服食一次,各位如欲保存生命,便只有永遠地服從他……」
  呂無畏怒叫道:「放屁!我就是拼了一死,也不會向這種人屈膝!」
  孔文通冷笑一聲,不作任何表示,張雲竹則輕輕一笑道:「掌門人將生命看得太輕了!
  各位都是方今武林中精英,輕易言死,日後天下大勢,更將落入孔家的掌握了!」
  呂無畏不禁怒道:「你究竟是算那一路的?怎麼如此言詞反覆,難道你要我們向他屈服不成!」
  張雲竹哈哈大笑道:「我在心地上是站在你們這一邊,因為我一向主張心胸磊落,可是在行動上,我寧可站在他們一邊,闖湯江湖,除了武功之外,還需要心智並用,那能像你們這樣,輕易受人暗算……」
  呂無畏又氣又怒叫道:「胡說!你自己也喝下毒酒了……」
  張雲竹笑笑道:「我與你們不同,我是明知有毒,故意喝下去的!」
  呂無畏微怔道:「你故意服下「黃河秋星沙」?」
  張雲竹點頭道:「不錯!我故意喝下去,看看除了死與屈服之外,還有第三條可走的路沒有!」
  孔文通眼珠一轉,冷哼一聲道:「對你來說!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死!像你這種人,留下太危險了,即使你想表示屈服,我也不會答應!」
  張雲竹突地哈哈大笑道:「你別做夢了!三年前我就服過「黃河秋星沙」,也沒有把我毒死,今天你要殺死我的話,只有規規矩矩,利用你的武功來完成它……」
  孔文通臉色一驚,急忙道:「三年前……那麼你是……」
  張雲竹在一聲震耳的長笑中,將頭上的帽子一掀,然後再用手在臉上搓了幾下,擦去那片蒼白,露出黯黑的肌膚,再扯下嘴邊的鬍子,立刻變為一個神米飛揚的年青人!
  四周的人立刻發出一聲驚呼,不約而同地道:「關山月!」
  大家的記憶猶新,這年青人正是三年前,在大漠上如神龍一現的明駝傳人。
  當時見他中了毒之後,匆促地跨上白駝,在大漠中衝進蒼茫夜色而去,大家都認為他死定了,還有不少人為他惋惜過……
  萬想不到他又像奇跡般地生還出現了!
  關山月朗聲長笑,手指看那方被他改過的匾額道:「天下第一明駝家!請大家記住,只要明駝令主一天不死,這天下第一四字,永遠也不會落到別人頭上!」
  關山月像神龍一般地再次出現,同時也發出那不可一世的豪語,立刻震住了所有的人,天棚下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敢發出半點聲息!
  他的確是夠資格說那些話的,獨孤明技震天下不必說,這小伙子在大漠上所流露的那幾手功夫,依然是無人可敵。
  那天若不是孔文紀玩了個花樣使他中了毒,誰也不敢想像往後是如何收場,可是這傢伙的命也長,中了「黃河秋星沙」的劇毒之下,他依然能保住性命,而且又出現了!
  呂無畏怔怔地望著他,心裡不知是什麼感覺,因為他與這年青人也是敵友難分,他在三年前趕到遼遠的大漠,原是去與明駝令主決鬥,挽回終南一派的名譽,然而關山月在中毒之後,他又感到惆悵與遺憾,現在他又活了,呂無畏自己也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該難受!
  孔文通也怔了半晌,才從失神中驚醒過來,以無法相信的聲音問道:「關山月!你是如何從「黃河秋星沙」下逃得活命的?」
  關山月傲然一笑道:「天下物性沒有一樣是絕對的,有一毒必有一解,我既然能從那等巨毒之下留得性命自然是找到解法了!」
  孔文通搖頭不信道:
  「獨孤明學究天人,胸羅萬有,唯獨醫道一項不甚精通,因此我絕對不相信你能解得了此毒!」
  關山月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先師對此道的確不精,否則我也不會在沙漠中上那個大當了,可是我在性命垂危之際,卻遇上了一位隱世高人,他不但救了我的命,也研究出破解」黃河秋星沙」毒之法!」
  孔文通連忙問道:「那人是誰?」
  關山月用手一指旁邊道:
  「這位高人對你能煉製「黃河秋星沙」那等毒物,倒是頗為欣賞,這次特別也來到此地見識一下,方纔我就借用了他的姓名,現在我特別向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潛隱天山的醫道聖手張雲竹前輩!」
  大家都順著他的手勢望去,但見一個塞外牧人裝束的中年人,一臉黃色,帶著病容,在他的旁邊,卻是一個年青的姑娘,同樣也是牧人打扮,隆鼻星眸,嫵媚中含著勃勃英氣,臉部輪廓與中年人頗為相像,一望而知是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