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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果然不出胡森所料,史彪在服下藥丸後,次日中午就藥性發作,痛苦不堪。而未服「解藥」的馬永昌和秦風,卻是安然無恙。
  於是,胡森等不及到晚上,就去了平康里巷。
  這時「琵琶娘子」尚高臥未起,胡森自然遭柳婆子擋了駕。
  胡森前幾日來過,柳婆子認識他,花了百兩銀子,只聽琵琶娘子彈唱兩曲,拍拍屁股就走人,也算得上是位出手大方的豪客。
  今天胡森出手更大方,拿出五百兩銀票,表明即日將離開長安,只想再見琵琶娘子一面,當面告辭一聲而已。
  看在五百兩銀票的份上,柳婆子只好親自去叫醒琵琶娘子,為她穿衣梳妝,忙得團團轉。
  胡森在內廳見到了毒美人,果然彼此寒暄幾句,趁在旁的柳婆子不注意,悄然塞給她一張紙條後,便起身告辭而去。
  一個時辰不到,毒美人就來到了巨宅。
  她仍然是女扮男裝,儼然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兒。
  馬永昌一聽通報,便躺在上房的床上,佯作痛苦不堪地呻吟著。
  毒美人由胡森陪著進房,馬上露出猙獰真面目,威脅馬永昌就範後,才取出帶來的解藥。
  並且說明每日須派人去取回三粒,不能間斷,得一直繼續服用,否則毒性隨時會發作。
  這一來,馬家寨在長安的大批人馬,毒美人以為完全被她控制了。
  但是,神簫翁既末被她的琵琶聲引出,虛幻尊者師徒也未現身,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儘管長安城裡暗潮洶湧,危機四伏,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但婚後的這一段日子,是韓宏最愜意的歲月了。
  他在侯希逸的運動下,在禮部補了個缺。那是個閒差,職秩六品,雖然得以比同年外放的七品郡令高一級,但真正說起來,還不如做個地方父母官有出息。
  在京師,六品的員外郎多如牛毛,是最不值錢的京官,尤其是在禮部,那更是一個窮衙門,沒什麼油水,只管皇帝司祭時的禮節以制定官員的禮章法制等,事情很瑣碎,且也不很重要。但,卻有一個好處,閒。
  這是侯希逸跟禮部侍郎楊度交好,特地教楊度把韓宏爭了去,安插個閒缺,讓他輕鬆一下,責際上也是先熟悉一下官場的事務,說得好聽一點,也是要一般官場中改變一下對韓宏的印象!
  因為韓大郎的才情雖好,但是過去在平康里巷替粉頭們捉刀弼詩的那些事,頗令一些迂夫子們認為不堪。
  一則是為了李侯的保薦,一則也為了韓宏的才調足堪借重,侯希逸動了私心,根本就不想讓韓宏上別的衙門去,要留在自己的身邊以派用場,只是這一段時間,自己卻要追隨太子在靈武練兵,一時無法忙其他的事務。所以才找個地方,為韓宏暫時安插一下。
  衙門的工作很輕鬆,只是那一份俸祿太微薄,當然維持一個數口之家的生活是足夠的。
  韓宏的那所新居是李存信斥資購下,連同房契以及其中的傢俱都送給了韓宏當作新房。
  侯希逸臨行也贈儀錢三十萬,那也是根大的一筆數目,相信韓宏是足夠的了。
  可是韓宏卻偏偏不夠用,他倒不是揮霍,只是不小氣而已。夫婦兩人,帶著個玉芹,韓升總算高昇一步,由小廝升做聽差了,可是那所屋子卻很大,總得要有幾個人來整理,這些人自然也要吃飯支薪,就得要韓宏貼出來。
  韓宏既是愛熱鬧,又好交往,衙門中得閒時,經常約了三五同僚或一些舊日斯文中的朋友,在家中小吃小酌的。
  那得要歸功於青兒的烹調手藝高,幾味小吃弄出來,無不成為絕響,吃過的人想再來,沒來過的人則聞風慕名,弄得車水馬龍,終日不歇。
  除了這些酬醉外,韓宏當日貧困時的那些舊雨相知,甚至於一些平康里巷的姑娘們,抽閒也要來串串門子。
  一則是他們夫婦沒架子,來者不拒,人人都歡迎,則是他們夫婦才情高,來這兒的朋友三教九流,品流雖雜,卻多是總有一技之長,到了韓宏的仙柳小築,能吹的就吹,會唱的就唱,實在是好玩。
  日子過得愉快,錢花得像流水。除了招待客人之外,韓宏還有一項花費,就是有貧困的寒士向他告貸,不管識與不識,韓宏從沒使人失望空手而回過。
  當韓宏本身潦倒時,他也經常幫助人。現在有了錢,做了官,自然更不在乎了。
  柳青兒是個最佳的女主人,早年的職業訓練使她善體人意,使登門的顧客快樂。現在則是與客人分享快樂。
  因此,這兩口子在長安市上,仍是一對名人,以好客、熱心,善於支配生活而知名。
  這天下午,韓宏出了衙門,因為時光還早,就到大相國寺去看一個朋友,談了一下午詩文,買了一對雞血石,這是一種很名貴的石頭,但只是玩物而已。
  韓宏之所以要買下來,完全是因為要幫助那個朋友,那個朋友是個外地的舉子,來京投考未第,寄寓大相國寺中,等待下一科再考。
  就在這時候,接獲了家中的訊息,說是他母親病危,希望他能回去見上最後一面。
  這個朋友早年喪父,只有一個老母,茹苦含辛,守寡巴著他長大,好不容易得一名中了舉子,晉京赴試,原也指望著能混個一官半職回天光祖耀宗一番的。
  不意仕途困蹭,依然布衣,這也罷了,反正年紀還輕,再用個幾年功猶未晚也,現在發生了這種事情,回去一趟也是必須的,何況他的母親若是死了,於例必須守喪三年,也不能投考下一科了,長留長安也沒有用。
  問題是在這位朋友家道本就清寒,家中有幾畝祖田,已經變賣了給當路費上長安來考試了,落第未取,他在長安已經很慘,寄居在大相國寺中,依人而食。
  大相國寺,建於太宗皇帝貞觀晚年時,相傳皇帝染疾,夢見許多冤魂索命,鬼卒把他拘去陰間對質,幸得軍師徐積與判官崔通一父好,得崔判官多方照應,乃能擺脫群鬼之糾纏重返人間。
  他在陰間曾遍游地獄,見群鬼幽魂在煉岳中受苦之狀,心生憐憫不忍,想超渡賑濟,卻又無錢,乃由崔判作中保,向一名相老者,借錢一庫,言明在陽世歸還。
  太宗皇帝回陽之後,記起夢中之事,頗多感觸,曾大做佛事以渡亡魂,也記起了欠相老的債,遍尋不獲,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卻是一個做小生意的老頭兒,夫婦倆樂善好施,有了幾個錢,就買了冥紙焚化,本意也是要散濟亡魂野鬼的,卻因為不識字,沒有寫明給誰,所以歷年所焚的冥鎊,都收存在冥庫之中,積有十庫之多。
  皇帝借了一庫賑息,在陽世要還他陽錢,他卻堅持不受,因為他並沒有存錢之意,也不承認錢是自己的。
  皇帝沒辦法,只好命御前將軍尉遲恭為監督,造了一座生祠,內供相老夫婦之像。而且還塑了十殿閻君及十八地獄情狀,以為警世勸善之徵。並親延國師高僧前來主持,這便是大相國寺的由來。
  由於這是皇室敕建的寺廟,自然香火鼎盛,而且官中還有定例錢糧,廟產極豐,京師的巨室顯宦,也來燒香許願,祈福佈施,使廟越建越大。
  錢多了,樂得做好事,於是廟中建了一些客舍,收容些貧苦無依的人居住,施衣施粥,以免凍餒之苦。
  更有那些讀書赴考的寒士,離家遙遠,一第不中,寄居寺中,以待下一比者,廟中除了供食宿之外,冬天一襲寒衣,寒天還有一盆火爐,以供他們安心讀書。
  雖然,這是很優厚的待遇了,但畢竟是受人救濟。
  讀書人最為氣傲,稍微有點辦法的人,都不會願意住在裡面的,韓宏倒是有不少朋友住在這兒,也知道這些朋友的窘境,也常來幫助他們,只是要很技巧,不能表示救濟之意,以免傷了人家的尊嚴。
  這位朋友跟韓宏並無深交,韓宏輾轉得知了他的困境,上門拜訪,以五萬錢買了他的一對雞血石,那一對石頭印章並不值那麼多的錢,那個朋友曾經拿到市上去求售,討價五千錢卻無人問津。
  韓宏登門後,卻說自己想送給李侯一對印章,遍求佳石不獲,得知他有一對祖傳的雞血石印,再三懇求割愛,出價五萬線,買了回去。
  那個朋友自然是喜出望外,但韓宏卻還一再道歉,說是自己剛領了半年的俸祿,只有這麼多的錢,此為向李侯略盡心意,多謝那個朋友的玉成。
  明明是幫人家的忙,卻還要做得像領個大人情似的,做了這件好事,心中十分高興,正慢慢地踱步回家。
  途經寺外菜園時,忽然聽見一陣喧鬧聲,韓宏很奇怪,他知道裡面都住了一些市井遊俠兒,是些長安市上的青衣混混,平時只有他們吃人家的,什麼人居然敢吃到他們的頭上去了呢?
  這些人雖不務正業,經常打架閒事,卻很講義氣,而且有幾個人還受過韓宏的好處,因此,韓宏忍不住推門進去看個究竟。
  卻見十幾個漢子,追著一個大漢廝打,那個漢子身材軒昂,相貌堂堂,只是衣衫襤褸,懷中抱著一堆錢,兀自不肯鬆手,十幾個漢子追著他打,那漢子並沒有還手,只是在躲閃而已,有時被他們圍住了,他發急衝出來,才使腿勾撥,那些漢子卻已紛紛倒地。
  看見韓宏進來,立刻有人大叫道:「韓大郎,你來得正好,快幫幫我們的手,打死這賊廝……」
  韓宏雖是文人,卻因略習拳腳棍棒,高興時還跟這些人玩過,偶爾更指點過他們幾手,因此,他看得出,這個漢子身手不凡,像是受過真傳的,他只是不肯還手而已,否則這十幾個漢子早就給他打翻了。
  因此,他上前一伸手,先攔住了大家的扑打,擋在那漢子前面道:「別打!別打!有話好說!」
  韓宏出面了,那些漢子倒是不再亂毆了,但是卻有一個人道:「韓大郎,這廝專來攪我們的局,搶我們的錢,這是第三回了,你可得替我們作個主,把他捉將官裡去。」
  那漢於見韓宏身上還穿著官服,倒也有些畏怯,低聲道:「官長,他們的錢也都是使詐騙來的,來源不正,大家都使得,你捉我入官,可不能單偏一方,須得連他們一起捉去才行。」
  那些無賴叫起來道:「胡說!這兒都是我們自家兄弟,使詐騙誰去,你搶了錢,還要誣賴人。」
  漢子道:「你們早上在菜市場上設局,騙了一些鄉下老兒的錢,那可沒錯吧!這是不義之財,我搶了你們的也不犯法,何況你們也打了我了,一拳三百錢,總計十拳,應該是三千錢,我這兒才得兩千多,算起來還倒欠我的呢!」
  「放屁,還說我們打你,這些兄弟被你打傷了好幾個,你身上連塊瘀青都沒有,到底是誰打誰?」
  「自然是你們打我,我雙手都抓了錢,勻不出空來打你們,再說你們也不經打,老子要是伸出拳頭,你們這些廝鳥那裡還有命在!」
  眾無賴又鼓噪起來了,韓宏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先向那些無賴擺擺手道:「大家先別吵,曹二虎,你們又出去設局騙人了,我不是再三告誡過你們,不可以這麼做?那些鄉下賣菜的苦哈哈,賺幾個血汗錢,說不定還是養家活口的錢,你們怎麼忍心去騙他們的錢?」
  那個叫曹二虎的漢子低下頭道:「韓大郎,聽了你的勸告後,我們已經不賺那種作孽錢了,最近我們設局的對象,都是一些鄉下土財主,都是輸得起的,他們揣了錢是進城來找粉頭兒取樂的,所以哥兒們才動腦筋。」
  另一個漢子道:「說得是,普通的鄉佬兒,最多只有十幾二十個錢,掏空了他們,也湊不上百,那有這麼上千的好進帳,這幾個老鄉的確是油水很足的老佬倌兒。」
  韓宏皺眉道:「那也不該去詐騙他們呀!」
  曹二虎笑道:「大郎,我們是在平康里巷把他們吊住的,若是不掏空他們,讓他們進入裡面,迷上了那些粉頭兒,說不定還會傾家蕩產呢!我們撈了他們的錢,把他們安安份份地趕回去,還是做了好事,救了他們呢!」
  這雖是歪理,但也是事實,長安銷金窟中,確曾迷倒過不少人,尤其是這些鄉里土佬倌兒,辛若半生,好不容易掙下一份傢俬,生平卻從未享過溫柔。叫那些花枝招展的粉頭兒軟語溫言一哄,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盡力報效,把傢俬賠進去的大有人在。
  因此,韓宏只有苦笑一聲道:「你們設局去騙人家的錢,總是不對的。」
  「韓大郎,我們知道不對,可是兄弟們總要混下去。」
  「曹二虎,過日子的方法很多,尤其是在這大相國寺邊兒下,擺個小地攤兒也都能混日子。」
  那搶錢的漢子卻道:「他們不擺攤子,專吃那些擺地攤的,一個地方一百錢,每逢初一十五收一次。」
  韓宏沉下臉道:「曹二虎,你們收這種錢?」
  曹二虎低下頭道:「大郎,這錢可不像別處地頭上那種強收法,那是大家公決了給我們的,我們也不白收錢,早晚替他們看守空攤子,守住地盤,不讓別的人佔了去,等收了攤子後,留下的破碎紙屑,我們要收拾清理,這也是辛苦錢,大家都是街坊朋友,互相照應幫忙而已。」
  韓宏道:「這也罷了,總算是出了力。」
  那漢子道:「既是出力就能收錢,我也來一份了,我的胳賻粗,拳頭大,比你們使得出力。」
  曹二虎翻起了眼睛道:「憑什麼?我們在這兒混了十幾二十年,才混下這麼一個地盤,你憑什麼也來插一腳?」
  「憑我的拳頭,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們消得了嗎?若是不帶我一份,我就去找幾個人來爭地盤。」
  曹二虎怔住了,頓了一頓才叫道:「你要是那樣幹,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了,我們雖然住在廟裡,可是卻從不吃素唸經,沒有那份菩薩心腸,更不是不敢殺人,以前是受了韓大郎的點化,才守住不流血傷人的約束。」
  韓宏忙道:「二虎,你們難道想不守約束了?」
  曹一虎道:「大郎,我們沒這個意思,可是這王八蛋要搶奪我們的生路,逼得我們開殺戒。」
  那漢子冷笑道:「開殺戒又如何?你們殺得了我嗎?以前因為你們沒認真,我也手下留情,讓著你們,要是你們敢動凶,看看是誰躺下去!」
  曹二虎紅了眼睛吼道:「好!免崽子,這是你自己說的,今天要是不擺平你,咱們也別在地頭上混了,哥兒們,抄傢伙,宰了這王八蛋!」
  那些閒漢們哄然應聲,散開拿武器去了,不過拿出來的玩意兒卻很可憐,都是些斷槍銹刀之類的破傢伙,只有曹二虎手中的一隻匕首還擦得亮亮的。
  漢子冷笑道:「怎麼?你們就想憑這些破爛傢伙殺人?恐怕連雞脖子都割不斷。」
  曹二虎道:「這些傢伙都是喝過人血的,後來因為聽韓大郎的勸告,才收了起來好久沒用了,你別看生了銹,宰起人來卻不會含糊……」
  韓宏見他們拿出的這些武器,倒是十分安慰,笑了笑道:「二虎,看你們的刀槍生了銹,使我很高興,可見你們的確是很久沒有使用了。」
  曹二虎道:「大郎,我們並不是喜歡流血殺人,以前是為了要混生活,沒法子……」
  韓宏皺眉道:「那也不必要動刀槍的,尤其是在這大相國寺的四周,全是街坊鄰居,大家好好地相處,也一樣能過日子的。」
  曹二虎道:「可不是嗎?自從您跟大家說開後,哥兒們已經不逞強去收取例錢了,得閒為他們盡點力,幫忙搭個架子提個桶什麼的,大家客客氣氣的,他們反而大方起來了,以前兩百錢,還得凶聲惡氣地逼出來,現在他們自動加到三百個錢,不用我們去收了,到時自己送了來。」
  韓宏笑道:
  「這不是很好嗎?這大相國的香客多,生意好,收入也不錯,那些生意人原也需要有人來照顧的,只是你們的態度太凶,人家就不情願了,好好的把話說通了,他們自會發現少不了你們的。」
  曹二虎道:「可是現在這傢伙來搶我們錢不說,還要搶我們的地盤,這可不能再忍耐下去了……」
  韓宏道:「二虎!你們若是信得過我,就給我一個面子,由我來負責解決,如何?你們損失多少錢都算我的。」
  曹二虎道:「大郎,這是什麼話呢?哥兒那個沒受你的好處,閒了事捉進官裡去,都是你托人情給放出來的,平常有個急用向你開口,你也從沒叫我們空手而回過,這幾個錢反正也是騙來的,捨了就捨了,可是他要搶我們的地盤,那可斷了我們的生計。」
  韓宏道:「不會的,這位朋友也只是說說而已。」
  曹二虎道:「大郎!這可說不準,他來了有半個多月了,一直跟我們過不去,搶我們的錢倒還是小事,他把我們的財路也探明白了,分明是有心要插進一腿。」
  韓宏道:「我負責!絕不叫你們吃虧行不行?你們各位先到街口正順樓喝酒去,記我的帳,今兒我身上不便,明天我准來,把各位前兩次的損失一起補上。」
  曹二虎道:「大郎這一說就是罵人了,哥兒們現在日子還過得去,不敢再麻煩大郎了,倒是好久沒跟大郎聚聚,明天我們弟兄湊分子,在這兒宰一頭羊,弄幾缸子酒,請大郎來醉上一頓……」
  韓宏笑道:「那敢情好,我也想念你們得緊,所以今天特地彎來看看,明天還是這個時候,我准到,今天我沒空陪大家,委屈你們自己喝酒去。」
  曹二虎笑向那些漢子道:「哥兒們怎麼樣?他們說韓大郎金榜及第做了官,做了官又成了家,還攀上了豪門,不理咱們這些窮朋友了,我說韓大郎不是這種人,現在證明我的話沒錯吧?」
  那些漢子也七嘴八舌地叫著,鬧著,一哄出了菜園而去,那搶了錢的漢子卻一直沒有走開,眼睜睜地瞪著韓雄,似若不信地道:「你是進士及第而做的官?」
  韓宏道:「慚愧!慚愧!上一榜僥倖中了第五名!」
  「那你做的官兒一定不小!」
  韓宏搖頭道:「那可更慚愧了,兄弟在禮部,只是一名六品艮外郎,書牘小吏而已。」
  「六品官兒,那可真不小,比縣太爺還高一品呢!」
  韓宏夷然一笑道:「縣令雖為七品,卻是百里之侯,一地之父母官,天高皇帝遠,尊貴之至。在京師,官兒太多了。我這六品小吏俯拾即是,實在算不了什麼。」
  漢子道:「那我可不知道,反正你的官兒不小,奇怪了,你怎麼會跟曹二虎那幫人結成朋友的?」
  「那些朋友有什麼不好?他們很講義氣,我在貧賤之際,他們不嫌棄我……」
  漢子笑道:「這些人游手好閒,不務正業,根本就是地方上的青皮混混,你卻是個讀書人。」
  韓宏一笑道:「朋友!你這就錯了,讀書人不過是讀過書而已,並不比別的人高貴。朋友,我們坐下來談。」
  韓宏指了一邊的草篷,那是曹二虎等人棲身之處,那兒原本是廟中的僧人火工所居,看守蔬菜的。
  可是廟園很大,照顧不周,附近的居民常去偷菜,曹二虎等人更是不時光顧,跟僧人起了衝突。
  大相國寺一半為官產,廟中住持不勝其擾,一狀告到官裡,公人們把那些青皮混混都捉將入去。
  韓宏知道了,因為跟住持略有交情,說了人情把那些人放了出來。更說動了住持,讓曹二虎他們住在菜園裡,兼帶看守園子。
  這使他們有個棲身之處,而且園中的菜蔬也不再有人來偷了,那些愛偷菜的人,不怕寺中的和尚,卻惹不起這些地頭蛇,幾年下來,倒是相安無事。
  所以韓宏到了此地,倒像是到了自己的家。
  他看出這漢子器宇不凡,倒是想結交一番,可是那漢子卻退了一步說道:「慢來,姓韓的,我們可不是朋友。」
  韓宏道:「四海之內皆兄弟,朋友何出斯言?」
  漢子道:「今天你雖然喝退了那些人,但是我並不領情,我是存心讓他們,否則我只要手一揮,就能打倒他們!」
  「這個兄弟相信,兄弟略知技擊,看得出朋友是受過真傳的,那些人只不過是有點蠻力而已,絕非朋友敵手。」
  「啊?這麼說你也練過功夫?」
  韓宏搖頭道:「略經涉獵,卻沒下過苦功,為了讀書,兄弟放棄了學劍的機會,現在頗為後侮……」
  「有什麼好後侮的?學劍又能如何?你讀書多少還撈了個官做,我學了一身的本事,卻落得三餐不繼。」
  韓宏道:「方今天下久治,已有動亂之徵,正是武人立功立業的大好機會,文官只有跑腿的份了。」
  漢子哼了一聲道:「那只是指一般的世家功臣子弟,別的人想做個馬前小卒都撈不到機會。」
  韓宏道:「沒有的事,太子在靈武練兵,正在召集年輕力壯的丁勇……」
  漢子道:「我知道,我去試過,弓開九石,也曾打敗了幾個甄試比武的軍士,他們卻說我來歷不明,趕了出來。」
  韓宏道:「怎會有這種事呢?」
  「就是有這種事,我知道那幾個狗頭們的心思,見我武藝太高,怕入營之後,爬在他們頭上,把他們擠了下去,有好些不會武功的,都錄取了。」
  韓宏一聽倒是默然了,這種情形很普遍,那個圈子都是一樣的,人才總是容易遭到人排擠,不易出頭!
  因此,他道:「朋友別灰心,那些沒知識的軍卒可能心胸狹一點,但是將官卻不會放過人才的。」
  漢子道:「都是一樣的,我等著一個機會,找到了負責徵兵的一位長官,聽說他是個千夫長,我上去毛遂自薦,又演了一番武藝。他看著倒是很滿意了,可是一問我的家世,卻又把我斥退了回來。」
  「這又是什麼原故呢?難道你的家世有什麼問題嗎?」
  「我的家世沒問題,因為我祖父流居胡地,他說我家世不清,又無人推薦,就將我斥退了。」
  這一點韓宏倒是明白的,他知道這次太子在靈武練兵,以侯希逸掛帥,主要就是為了抵拒胡人的勢力,因此凡是跟胡人略微沾上點關係的,唯恐是胡人的細作滲入,故而加以摒棄了。
  這當然不能明白地告訴對方,因此他只好柔聲地道:「朋友!你如果決意要投軍謀個出身,兄弟可以作書推薦,有兄弟作為擔保,他們就不會再拒絕了。」
  「你肯為我推薦?」
  「是的,當朝司馬侯希逸大將軍,與兄弟略有淵源,兄弟如果作書推薦,一定會錄用你的。」
  漢子神色一振道:「那太好了,侯將軍是新軍主帥,你認識他,椎薦一個人應該是沒問題的,可是你真的跟侯大將軍認識嗎?你的面子夠嗎?」
  這種話太突兀了。
  倒像是韓宏倒過來去求他幫忙似的,換個人早就氣得拂袖而去了。
  但韓宏卻不以為怪,他在下層圈子裡認識的朋友不少,知道他們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這一問倒還不算沒道理。
  因此,韓宏仍是很誠懇地回答說:「兄弟認識侯將軍是一點不假,這是可以打聽的,至於說到兄弟的面子有多大,這倒難說。
  因為兄弟以前從未推薦人去,不過,朋友只是想投軍效力,兄弟自信還有這個能力才對。
  如若朋友期望過高,想一去就擔任要職,領軍拜將,兄弟的面子就不夠了。」
  那漢子點點頭道:「這就好,我只要能安下身來就行,至於能否有出息,那要看日後的表現了。」
  韓宏道:「是極!是極!不過據兄弟觀察,像朋友這般人才,在軍中必定能夠有所發展的。」
  那漢子低下頭來道:「咱家學武藝,本就是想在武職上謀個出身的,可是一直卻沒有機會,剛到京城來求發展,那知因為脾氣太壞,跟人打架,把對方打傷了,捉將官裡去關了一年多,上個月才放出來。」
  韓宏對他的處境十分同情,因此道:「朋友還是及早去投軍的好,無友無錢,在長安混日子是很難出頭的,尤其像朋友這種謀生的方法,決非長久之計。
  即使朋友的身手非凡,但是打死了人,仍然是要吃官司的,再關上個十年八年,這一輩子就真正的完了。」
  漢子有點慚愧地看了一下手中的錢,低下頭來道:「我知道這種行為是不對的,為盜為賊,乃習武之誡,我若是真的要想做壤事,早就落草做強盜了。
  我有幾個師兄弟,原是一起來謀出身的,結果都沒有著落,耐不住窮困,結夥打家劫舍去了。
  前幾天我還碰到一個,穿著一身光鮮,似乎發了財,還邀我去入夥呢!」
  「這可千萬幹不得!」韓宏沒來由的緊張起來了。
  「我知道,所以我當時就拒絕了,可是在長安住著,身邊無錢實在不好混,因此,我才打上那幾個混混的主意,他們的錢是騙來的,屬不義之財,搶幾個沒關係。」
  韓宏搖頭苦笑,明知這個理由實在不通,可也不便駁回去。
  但那個漢子也自知理屈,低下頭來道:「我知道這也不對,可是沒辦法呀,我要錢有急用。」
  韓宏聽過曹二虎說漢子已是第三次搶他們的錢了,因此便問道:「朋友!你有什麼急需?」
  漢子的神色黯然地道:「我老母生病吃藥要錢……」
  「啊!那可是耽誤不得的,朋友!這錢夠嗎?」
  漢子看看手中的那把錢,長歎了一口氣:「夠?付利息都不夠,我娘是去年生的病,那時我正在獄中,家中只有個妹子在服侍老娘。
  要延醫吃藥,不得已,只有向同村的一個富戶借錢,折騰了半年,老娘的病是好了,卻欠了一大筆的債,總數約莫是三四萬。」
  韓宏道:「令堂的病能好,欠幾個錢是沒關係的,將來還他就是了。」
  漢子道:「問題是人家不肯等我慢慢還。」
  「哦!他要怎麼樣?」
  「他看中了我妹子長得好看,才答應借錢給我家的,說明一年為期,如果到期不還,就要我妹妹給他作妾。」
  韓宏知道必定是這種情形,因為他在平康里巷經常出入,類似的故事聽得太多了,那些女孩子都是在差不多情況下身入風塵的,但仍忍不住憤然道:「這傢伙太可惡了,怎麼能提出這種混帳的要求呢?不要理他!」
  漢子苦笑著臉道:「他這要求雖混帳,卻是事前聲明,而且雙方署卷為憑,倒不能說他存心欺負人,我家中既無田產,又沒有生產,若不是有個人可以作抵,他憑什麼大把大把的錢借給我們?」
  韓宏也沒有話說了,漢子又道:「他借錢的利息要得並不高,而且期限一年,這條件並不苛刻,因此他的附帶條件雖苛,我卻不能耍賴。」
  韓宏只有跟著歎了口氣道:「只是令妹卻苦了。」
  漢子的目光漸有濕意。「就是這話了,我妹子才十七歲,那老頭兒卻已七十多了,這一嫁過去,終身幸福也完了。但是欠了的錢要還,又有什麼辦法呢?我本來急著想去投軍,就是聽說有一筆安家費。」
  韓宏搖搖頭道:「朋友!安家費雖有,最多也不過十數千而已,離你所欠的債還差一大截呢!」
  漢子也呆了,道:「才這麼一點?」
  韓宏道:「十數千也不算少了,那是一年的錢糧,若是在家裡種田,一年還賺不到一半呢!」
  漢子急了道:「不行!那我可不能去投軍了。我得趕緊賺錢去贖我的妹子,她在家伺候老娘已經夠苦了,我不能耽誤她一輩子。」
  「朋友,你有什麼賺錢的法子?」
  漢子翻著白眼道:「實在沒辦法,我只有找我的師兄弟先拿錢去還債,然後跟他們落草去,寧可我做強盜,也不能斷送我妹子的一生……」
  韓宏長歎了一聲,然後道:「朋友,這可不是辦法,這樣吧!你也不要去打那個主意,還是安心投軍謀個出身去,我給你想個辦法籌錢。」
  漢子似乎難以相信地道:「你……要借餞給我……」
  韓宏道:「是的!你這是急用,刻不容緩,我在三天之內,一定給你籌足五十千鎊,你拿了回家還債,然後上靈武去找侯將軍投效,謀個出身……」
  漢子道:「慢來!慢來!這位老兄,你我非親非故,你幹嘛要幫我的忙呢?」
  韓宏笑道:「還是那句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有困難,我有這個能力,幫你一下這算不了什麼,也許將來我有困難時,也要請你幫忙的,我們就這麼說定了,三天後傍晚時分,你到我家來找我好了……我家在……」
  那漢子道:「老兄,你的好意我十分感謝,不過這事情可開不得玩笑,你要知道,我只有一個月的期限了,我趕回家還得要十來天,因此,你要是沒把握,還是讓我想別的方法好了,要是誤了我的事,我可恨你一輩子。」
  這漢子倒也夠沖的,韓宏跟他才剛見面,而且是誠心誠意幫他的忙,他卻像是吃定了似的。
  韓宏對這種實心的漢子倒是很欣賞,一拍胸膛道:「朋友,這你放心,我韓君平人在長安,你問問這兒的人,他們都認識,三天後你來找我,絕對耽誤不了你的事,對了,你的高姓大名,可以賜告一下嗎?我要寫封信給你帶著,你辦完了家裡的事,就趕緊上靈武去,目前正是個機會,那兒需要人,否則投營吃糧,還不一定有缺呢!」
  漢子道:「我姓許,單名一個俊字,河間大名府人氏,祖上曾經在燕州羅藝將軍麾下為將……」
  韓宏道:「燕州羅氏是累世名臣,晉封燕國公,羅氏為將門世家,極受朝廷器重……」
  許俊道:「我祖上只是羅公門下的稗將,而且那是多年以前的事。現在已經搭不上關係了。」
  韓宏道:「但羅公門下,都得羅氏槍法真傳,而羅家的槍法,到現在還是軍中的神技之一,許朋友是否……」
  許俊道:「羅氏槍法神絕是不錯,但是現下卻已多半失傳,連羅公的後人都未能使得全了。我是學過一陣子,卻不能算精通,我是用刀的……」
  韓宏笑道:「不管你用什麼,有這一點淵源出身,在軍營中就較為受人重視,我在信中為你吹噓一下,相信在侯大人那兒也不會埋沒你的,你今年貴庚?」
  許俊道:「二十六歲。」
  韓栩道:「好,正男兒少壯之年,燕趙男兒,多慷慨悲歌之士,侯大將軍門下,你們同鄉很多,去了必有照應。許壯土,我今年三十了,比你虛長四歲,如蒙不棄,我們就結個異姓兄弟吧!」
  許俊想了一下,雙手一拱道:「小弟高攀了。」
  韓宏十分高興地道:「好兄弟,後天晚上你到我家來,見見你嫂子,她可是長安有名的美人。」
  韓宏說了自己的地址,歡天喜地的跟許俊分手,一逕回到家裡,柳青兒跟玉芹已經弄好了晚餐在等著他。
  韓宏看見桌上有魚有肉,還溫了一壺好酒,倒是頗覺意外,忙問道:「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弄了這麼多的菜?」
  玉芹笑道:「今天不是咱們家的好日子,是街口上的好日子,魚跟肉都是他們送的。」
  「街市口上的好日子?這是怎麼說呢?」
  玉芹道:「他們鬼得很,知道今天是戶部發放歲俸的日子,所以迭了酒菜上門,實際上是提醒我們一聲,要來收帳了,這些做生意的可惡透了。」
  韓宏一怔道:「我們家吃的菜餚糧食都是賒的了。」
  玉芹笑道:「也不算是賒,在京師,官府人家都是如此,米糧魚肉,都是送了來,半年結帳一次,戶部發關俸後再算帳,一次來領了去,這也是官府之家的氣派,只有那些小戶百姓,才會是現錢買糧食呢!」
  韓宏道:「我們一共該付多少錢了?」
  玉芹道:「不多,今天我跟夫人算了一下,總共才只有二十多千,官人可以領到五十多千,足足有餘的。」
  韓宏苦笑了一聲道:「只怕沒有得剩了,我都買了這東西了!」
  說著取出了懷中的那對雞血石印,玉芹聞言怔道:「這麼一方石頭,要賣五十千錢?」
  韓宏道:「這雞血石紋很妙,隱隱自成圖畫,舉世再也找不出第二對了,這可是無價之寶。」
  玉芹道:「天下沒有無價之寶的,就算價值連城,也總有個價錢的,這只是兩方石頭罷了,又不是什麼美玉!」
  韓宏道:「你那裡懂得……」
  玉芹道:「老爺,我是不懂得,可是我卻懂得行情,便知道不管多貴多好的石頭,若是用來做印章,價值就有限,最好的也不會超過十千錢去,我有個表哥在古玩店裡當學徒,這是他教給我的,大概不會錯。」
  柳青兒道:「是啊!爺,以前姐妹們有了玉器,自己不識價,都是拿來叫玉芹去請她表哥估價的,她表哥在萬珍齋當學徒,已經出師了,對於各種珍奇古玩,估價很準的,這方石印瞧著雖好,但我看來也不值三十千……」
  韓宏苦笑道:「不是三十千,是五十千,我今天領了五十千的飛錢,全部買了這方石印了。還有幾千零錢,擱在衙門裡,我怕累贅,沒帶在身上。」
  玉芹更是叫了起來道:「什麼?五十千錢買了這麼一對石頭?我的爺!您可真大方,這明明是叫人誆了,是那一家,快去退給他,否則就拿去報官去,我表哥說,古玩買賣雖有虛頭,但討價太多就是訛騙了,可以告他的。」
  韓宏搖搖頭道:「價錢是我自家開的口,這還去報什麼官?難道抓我自己不成?」
  柳青兒較為細心道:「爺!以前你也常替人品鑒古石珍玩,估價很準,相信你不會給人訛去的!」
  韓宏歎了一口氣:「除非是我自己願意,誰也別想在這上面訛我一文錢去,這對印章是我向一個朋友買的,他住在大相國寺,因為有急用,我想幫助他,可是他生性耿介、性情孤傲,只有買了他這對印石,但石頭的確不錯!」
  玉芹噘著嘴道:「爺!您既然能估價,就瞧瞧它能值多少,拿去賣了吧!湊著也好去結帳,否則等人要上門來就難看了。您是新科的貴人,發放在京裡,別人都以為您很罩得住,這可不能穿幫。」
  新科進士多半外放出去當地方官,混個三五年,多少總能撈進幾文,所以榜發之後,倒不愁沒錢使,有些人專門放錢給這些外任官,利息很高。限期半年或一年還清,可見做官確實有點好處。
  只是外任官陞遷的機會較難,身家有些底子的,不急於賺錢,就打通關節留京放在部裹錄用,油水是撈不到了,每年還得往裡貼錢,可是陞遷的機會極多。
  所以,科班出身的京官,在一般人心目中,就是財主的意思。韓宏的情形卻是例外,他是被侯希逸留下的,那也是李存信的托付。
  宅第是李存信送給他的,而且也送了他一筆可觀的賀儀,使得韓栩這個六品官兒也頗為風光。
  因此玉芹的顧慮不錯,若是等人上門來要帳,那就是罩不住了,柳青兒道:「這也是,錢花了就花了,幫助人是應該的,可是那些生意人的帳也拖不得,他們的嘴巴可惡極了,不出三天,就能加油添醋,傳遍了長安城去。把東西賣了,咱們自己再湊一湊,以後日子過省一點。」
  韓栩道:「這對印石我打算自己刻了送給李侯的。」
  柳青兒道:「這也應該,不過我想李侯也不爭這些,咱們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吧!」
  韓宏苦笑道:「假如賣了能濟急倒也罷了,這對石頭雖然難得,卻還不是極品,正如玉芹說的,印石在古玩中最不起價,最名貴的玉石,也沒有上萬的,名貴的玉都用來雕成佩飾了,印石可沒有帶在身上的,那只是些次質的石塊而已,這對印石拿到市上,最多只能賣個兩三千。」
  「什麼?才這麼一點價錢啊!」
  「如果我再肯費上些功夫,就勢加以雕刻後,倒是還可以賣成個十來千的,那還得一兩個月之後。」
  玉芹道:「那怎麼辦?爺!您也真是的,一味去做好事,就不願自家死活了,現在可不比從前了,您有了功名,摸了一個家,開門就要錢的,以前您沒錢可以躲在家裡十天半月不出來,現在您天天要上衙門去應卯。」
  韓宏被說得無言可答了,柳青兒忙道:「玉芹!不可以沒規矩,怎麼對爺那樣說話的!
  爺是不知道家用情況,再說也是做好事,又不是拿去胡天胡地亂花了,才二十千多一點兒,那裡就難死咱們了。」
  玉芹道:「這一兩萬錢,自然是難不倒人,婢子拿頭面去質押一下,也能周轉開來了,婢子也不是在數落爺,而是要他知道一下家裡的情況,以後可不能再那麼大方了,要是再許下人家什麼,咱們拿不出來了。」
  韓宏一怔道:「什麼!家裡已經沒錢了?」
  玉芹道:「我的爺!您一共才發了兩次的餉,可是沒拿回一個錢來,倒是往外搬了不少出去,家裡日常開支,一切應酬開銷,每一筆都有帳的,婢子可沒落下來。」
  柳青兒笑罵道:「鬼丫頭,誰也沒說你什麼,看你急成這個樣子。」
  玉芹道:「我怎麼不急,爺跟夫人都是不管事的,叫我來當家,我總得有個交待。原來的錢早就花光了。」
  韓宏只得道:「玉芹,我知道你當家辛苦了!」
  玉芹道:「當現成的家,只不過勞點兒神,沒什麼辛苦,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錢了婢子可沒處變去。」
  韓宏笑道:「以後我留心著,不再亂花就是!目前的關頭只有先塞過去再說,把家裡東西質押一下也好,可不能拿你的去,要押也得押青娘的才是。」
  玉芹冷笑一聲道:「夫人的頭面首飾早在上個月就送去押掉了,原是指望著爺發了俸去拿回來的。」
  韓宏一怔道:「上個月就已經質典東西了?」
  玉芹道:「爺才知道啊!客人上門,酒菜不必說了,臨走還得送上幾文,體面一點的客人吧!自家騎了馬來,或是乘了轎子來,賞錢開發又不能寒酸,這都是錢,我說這位侯大老爺也真是的,他自己又不在京,卻把爺給弄在京裡,不是活活的坑人嗎?」
  柳青兒忙道:「不能怪侯司馬大人,他是一片好心,何況他也留了一筆錢給我們,照一般的開銷,那應該是夠的,只是沒想到我們這麼個花法而已。」
  韓宏也想到事情不太妙了,皺著眉頭道:「到下次發俸還有半年呢,這可怎麼辦?我們可得省一點。」
  玉芹道:「爺!這話別跟我們說,夫人跟婢子都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粗茶淡飯我們一樣過得很高興,日常所需好在都是半年結一次帳,那也不急。日常應酬,是省不下來的,誰叫咱們家撐著這場面呢?不過您也別擔心,婢子舊日的姐妹,攢了幾個私房錢,放在我這兒,也可以先挪著用?」
  韓宏忙道:「那怎麼能用她們的錢!」
  玉芹笑道:「咱們一樣付利息,有什麼不能用?」
  韓宏道:「我現在在禮部,管的就是官常,我並不是瞧不起她們,但是向她們借錢,傳出去可實在不好聽。」
  柳青兒也道:「這倒說得是,玉芹,我們不是勢利小人,有了現在忘記從前了,爺也沒什麼架子,姐妹上門,仍然是客客氣氣的招呼她們,交朋友可以,但是向她們借錢,到底是不太好。」
  玉芹笑道:「這個不勞二位操心,婢子也不是那麼沒眼色的,連這點道理都想不到,錢可以用,可不是咱們借的,只要帳目清楚,不少她們的,準保沒人知道。」
  「怎麼會沒人知道呢?這些姑奶奶的嘴最碎了,無風猶起三尺浪,河況是借了她們的錢呢?」
  「我的爺!那要看是什麼錢,這是她們偷偷攢下的私房錢,放在身邊,是怕被鴇兒搜去了,放出去,又怕被那些沒天良的吞沒了。」
  「還有人吞沒她們這種錢,那實在太沒天良了!」
  玉芹黯然道:「怎麼沒有?多得很呢!而且還不敢聲張,怕被鴇兒知道了,反而挨一頓打罵。有些混帳客人拐了錢一去無蹤,有些最沒良心,跟鴇兒串通好分掉了,所以她們私下攢的幾個錢,都是含血和淚的賣命所得,我們好容易出來了,她們偷偷地來央求我,代她們保管著,找個可靠的人放出去,托了爺的福,我算是官眷的身份,大概沒人敢吞掉我的。」
  柳青兒道:「這我怎麼不知道呢?」
  玉芹道:「夫人,你現在是有誥命的官太太了,雖說您不忘舊,還照常跟她們聊聊天,可是她們還不敢來麻煩您,再說您也跟那些生意人沒接觸,找不到放錢的門路,她們更不能要您去辦這種事兒,婢子是管家,跟那些人本來就有接觸的,河況您也算不來那個帳。」
  柳青兒笑道:「好丫頭,你倒是抖起來了。我教你認了幾個字兒,你竟成了管事大奶奶了,難怪我說那些妮子竟像是看上咱們家了,三天兩頭地往這兒跑,而且來了總要找你說幾句悄悄話,敢情是為了這個,不過你也該問問爺,能不能這麼做……」
  韓宏心中一陣惻然,他想起以前那些粉頭兒為了向他求詩去唱,也經常送點東西或是塞把錢給他,這原是感謝酬庸之意。初時雖不習慣,日久也就緬顏收下,而且還著實地靠著這個混了一段日子。
  那些錢也是她們悄悄地省下來的私房錢,只不過用在這個上面,是經過鴇兒們默許的而已。聽了玉芹的話後,想到這些錢來處的辛酸,心中更感惻然,因而道:「能幫幫她們的忙也是好的,她們都是些可憐蟲,攢下幾個錢來,日後也好有個用途,只是要小心,別讓人倒了去!」
  玉芹笑道:「諒他們不敢,他們對爺畏懼得緊呢!說爺跟侯司馬和李侯交好,這兩個人都是太子的股肱,而皇上春秋已高,太子登基之日已在不遠,那兩位少不了都是保駕大臣,爺到時也將發達了,他們怎敢吃了我的錢!」
  韓宏忽地心中一動道:「有多少了?」
  「不多,總算起來,大概有七八十千吧!」
  「這可不算少,玉芹,若是臨時要用,能提出來嗎?」
  「自然是可以的,綢緞莊中的馬掌櫃生意做得很大,錢放在他那兒,隨時都可以提,宮裡的脂粉錢,也有大部份是放在他那兒的。」
  韓宏奇怪道:「宮裡還有什麼脂粉錢放在外面?難道是叫他代辦脂粉不成?」
  玉芹笑道:「爺!您這可不知道了吧!宮中的妃子女官等,都有份例的脂粉錢,其實是給她們日常零用的。」
  「她們足不出官,有錢也沒處用!」
  「怎麼會沒處用呢!自己雖不能出來,卻有專司輪值的人,出來為內宮採辦零用之物,她們只要把需用的東西跟錢交付門上,自會買了給她們送進去。」
  「這就是了,她們必是用不完那些錢,存聚起來,不過又做什麼用呢?她們又不要出宮來!」
  「還是會出宮的,到了三十歲之後,多半會放出官來,遣嫁到人家去,可以帶一筆錢過去。」
  韓宏點點頭:「這倒也罷了,可是還有不出宮的?」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是由幾個太監經手,怎麼用法也沒人去追問,這筆錢為數不少,利息又低,大家都爭著要借來使呢!」
  韓宏盤算了一下,終於道:「玉芹,既是隨時可提,你把你經手的錢提個五十千出來。
  利息跟人家照算,到時由我們還好了,我有急用。」
  玉芹跟柳青兒都吃了一驚,柳青兒忙問:「爺!你又要錢幹嘛?差人家的錢不算多,我再找點東西去典一下就可以過去了。人家的錢最好還是別去動,萬一人家要急用來提,咱們一時湊不起來,可又怎麼辦呢?」
  韓宏道:「只有到時再想法子了,這五十千錢,我是非要不可的,因為我答應了人!」
  玉芹道:「爺!您去答應了人!有錢做好事,那是修福積善,可是沒錢借債來助人,這可是圖的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以為家裡還有錢,所以才答應了下來,可是這個人卻很值得幫助一下……」
  他把許俊的情況說了,柳青兒道:「這人倒是一條好漢,他到侯大人那兒去,必然會有出息的。何況爺又跟他結拜為兄弟,自然是不能耽誤人家的。」
  玉芹苦著臉道:「爺!您有沒有算一下,要等半年才能再有錢還人家,把錢還了債,咱們家又沒錢了,幾處地方掛了帳,到時又拿什麼去給?」
  韓宏想想道:「我可以想法子,例如有人找我題詩寫扇面,那都是有報酬的,至少一把也在四五千,若是寫寫中堂,畫畫條軸,致酬更高,我以前是懶得應酬,所以沒有接下來,往後我辛苦一點就行了。」
  柳青兒輕聲道:「爺!您現在有了功名,可不能再幹那個勾當了。」
  韓宏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訕然笑道:「這跟以前不同,就是因為我有了功名,別人才來相求,多半是一些富商或是別處來投考落第的富家子,功名未得,弄得一兩個名士的題跋,回去也好驕人,表示他交了些有學問的朋友,這可是名利雙收的好事,翰林館裡那些老前輩,就靠著這個撐門面,過日子呢!」
  柳青兒道:「爺又來哄人了,翰林館中都是些有學問的大老爺,他們也都有官兒做,怎麼會仗這個過日子?聽說皇帝不時召他們進宮供俸,也不時有賞賜。」
  韓宏笑道:「這都不錯,他們常應召進宮做詩,也時常會得賞賜,但那是賠錢。」
  「皇帝有賞賜,怎麼會賠錢呢?」
  「皇帝的賞賜不一定值錢,也許是一盆花,或許是兩枝貢筆,也許是一頭狗兒,一頭鸚鵡,那還得請個人來伺候它。這且不說了,皇上賞賜,自是無上光榮,總不會自己捧回家,抓個太監來送,又得開發封賞,這還不能小氣,有些個窮翰林一聽宮中賞賜來了,就趕緊找值錢的東西,叫家人由後面送到當鋪去換錢打賞。」
  玉芹笑道:「難怪人家說翰林館坐不得。十年翰林,連褲子都沒得穿了,還真有此一說呢!」
  韓宏笑道:「翰林館出窮官是不錯,但不會沒褲子穿,他們經常陪侍君側,衣服必得終日光鮮,以免被皇帝刮鬍子,所以他們每年都添新裝,不過,常常得賞賜的官兒,帝眷也必隆,登門求詩賜字的人也多,這對他們而言,也不無少補,而且這個錢,賺不傷廉,又風光又體面,所以他們當當頭開發賞賜錢,也是心甘情願的。」
  「爺不在翰林館,有人會來求詩嗎?」
  「我雖不在翰林館,卻是知名的名流,而且我的詩、字、金石、和畫,堪稱四絕,既不怕比,也拿得出來,只要我肯幹,倒不怕沒人求。」
  柳青兒道:「這究竟不太好,爺以此酬酢做做人情,偶一為之尚可,以此求利,則有損清名了。」
  「沒辦法,我的日子過不下去呀!這麼一屋子的人,都要開銷吃飯的。」
  柳青兒忽然眼珠一轉道:「爺!我們住的這所房子太大了。一年下來,開銷也太大。」
  「沒辦法,屋子是李侯送的也是他自己挑選的,公侯世家,出手自是不會小氣。」
  「李侯雖是一片好心,卻沒有想到我們的處境,爺現在只是個六品的員外郎,上個月妾身到劉侍郎家去拜壽,見他堂堂二品侍郎,宅第都沒我們大。」
  韓宏輕歎道:「我也有這個感覺,部裡的同事有的冷言冷語,有的還好心勸我,說居非所份,容易遭忌。我只有告訴他們,宅第為李侯所贈,風言風語才少一點,好在我所經手的事務都是沒有油水的,否則閒話還要多呢!」
  「這就是了,妾身也有種不安的感覺,因此,妾身想,不如將房子賣了,另外換一所小一點房子住住。」
  「那怎麼對李侯交代?」
  「沒什麼不能交代的,李侯是個明清理的人,爺只要說明苦衷,他必能諒解的,李侯的意思妾身明白,他是希望爺將來能夠升到一二品的地位,所以買宅第時,已經照著一二品的規模,殊不知那還要十幾年呢!到那時候,咱們再買新的也來得及。」
  韓宏想想倒也有道理,因此點點頭,可是他又道:「賣房子倒沒什麼,可是給許兄弟知道了,心中會不安的,還有我的那個朋友也一定會很難過,假若再給別人知道了,瞭解我的人倒沒什麼,不瞭解我的人,閒話就更多了,說我賣了房子來充闊,假冒偽善、沽名釣譽,故意做作來博人稱讚,這可太沒意思了。」
  玉芹道:「問心無愧,怕人家講什麼閒話?」
  柳青兒卻道:「不!爺現在不比從前,一舉一動倒是不能惹人議論。對了,爺高中之後又成了家,還沒有回鄉去祭掃祖塋,部裡是否可以請假呢?」
  韓宏道:「部裡是閒差,我請個半年假都沒問題,只是衣錦還鄉,可不能寒酸,那得要一筆錢,回家之後,鄉里長老,人人得送一份禮,這非得要十萬錢不可。」
  柳青兒道:「這所屋子連同傢俱,大慨可賣個二十萬左右,五萬給許兄弟拿回去安家,十萬作返鄉之資,還剩五萬,還夠我們回來租一所屋子住的,爺就請個半年假,這半年不在長安,房子空著可惜,賣了正是個好藉日。」
  韓翻十分高興地道:「好!這樣好,回家祭祖是正經大事,賣了房子也說得過去了,對李侯也好說一點,明天我到部裡寫呈表去,你們也找人來估價吧!」
  柳青兒笑道:「爺只管辦你的事去,賣房子的事由我們來操心吧!」
  「可是後天我要錢的。」
  「沒問題,已經有人來向我問起,他認為我們的房子太大,剛好有個外任官調來,人家可是三品現職,眷口眾多,需要一所大宅子,中人出價二十萬,我再講講價,也許能多賣幾個。」
  韓宏只要後天能有錢給許俊就十分高興了,房子能賣多少倒是不太在乎。
  第二天,他到部裡上了呈文,主管的楊侍郎倒是立刻批准了他半年的假,那當然是侯希逸的關係。
  當初把韓宏爭取到禮部,安插在自己手下,就是出之侯希逸的懇托,因之,他對韓宏當然也特別照顧,這是他權限範圍之內的事,自然可以給予最大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