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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一行人四匹馬,馬是靈駒,人擬天神,翻山涉水,萬里間關,差不多十天光景,行抵哀牢山中。
  歐陽子陵他邀石二慈一起上山。
  石二慈卻黯然婉拒了道:「公子上山為練功,老朽不敢耽誤,況且端陽之會,尚須一晤,為期匪遙。據老朽所知,令師伯無法前往參加端陽之約,公子身負師門榮譽重任,尚祈利用此短短三月時間,廣作進益。
  放眼今世武林,眾子碌碌,老朽獨心許公子為第一人,有微物奉上貴師伯,聊表敬意,清曇神尼,絕世高人,見物必知用途,珍重,珍重,別矣!別矣!」
  說完遞過一個長方形的小紙包,歐陽子陵恭身接過。石二慈一策跨下白龍,飄然作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明日之日多煩憂……」
  歌聲由嘹亮而漸至隱約,終至沒不可聞。
  歐陽子陵悵然地望著他的背影,忽地對他十分懷念起來。
  辛紅絹到了這兒就熟悉起來了,興沖沖地在前面領路,指東指西地解說,十分得意。
  歐陽子陵卻被石二慈臨去的那番話悶在心頭,這老頭兒從未見過師伯,他怎麼會知道師伯不能參加端陽之會,送給師伯的又是什麼東西,然而他始終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沒有在中途拆開來看。
  行行重行行,遠遠已可望見清曇虔修的草庵。
  辛紅絹迫不及待地策著紫騮先走了。
  歐陽子陵與沙漠龍在後面慢慢地走著,臨近庵門,辛紅絹已經進去了,他們只好下了馬站在門口,靜靜地等候相召。
  良久,才見辛紅絹滿臉憂容地出來道:「陵哥哥,龍姐姐,我師父請你們進去,她老人家病了!」
  練武人除非是受傷,否則絕不至輕易生病。
  神尼世外高人,平素修養有為,行年將達二百高齡,要說她會病,那簡直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所以歐陽子陵與沙漠龍都大吃一驚,來不及問明原委,就匆匆地趕進去了。清曇神色委頓地盤坐在蒲團上,容顏已蒼老了許多,歐陽子陵一陣心酸,跪下去叫了一聲「師伯」,聲音中已有哽咽之意。
  清曇無力地睜開眼睛,慈靄地道:「陵侄,你來了,你們在路上的耽擱了很久,我很不放心,我怕自己等不及你們到來……」
  歐陽子陵悲從心來,嗚咽地道:「師伯,您……」
  淚如雨滴,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來。
  清曇苦笑了一下道:「我從回山的那一天,身體即感不適,微一運氣,才發現身中劇毒,這是那天我與端木賜良各以全力相抗,他一身都是毒,雙方都在捨命相抗之際,力道相通,不知不覺間,這毒就無形地感染過來了,他本身有抗毒能力,我卻不行,這倒不是他故意害我,想來是天意如此了。」
  歐陽子陵俯首垂淚,默然無語,他是瞭解這情形的,沙漠龍也是珠淚盈盈地問道:「老前輩,難道您中的毒就無法可救了?」
  神尼黯然道:「他那個人一身為百毒之匯,這種無形的毒質,更為眾毒之冠,舉世之上,恐怕無物能解了。」
  沙漠龍也是無言垂淚空氣一時現得異常沉寂,突然嚶嚀一聲,那是辛紅絹師徒情深,忍不住出聲痛哭起來。神尼歎息了一聲道:「你們不必難過,我已經較常人多活了兩三倍,即使大歸在即,也是意料中的事。現在我自己揣測,大約尚有兩個月的壽命,在這段時間內,我想把你們的功夫略為指點一下,尤其是陵侄,今後師門重任,全在你的身上了。」
  歐陽子陵等人依然垂捩無言。
  清曇反而釋然地笑道:「自古人生誰無死,你們都還是佛門弟子,怎麼那樣想不開?每天的己午之交,正是我運功抗毒的時間,你們遠來勞頓,紅兒,你帶師兄和龍公主到後院去休息一下。酉時以後,再到這兒來,我開始給你們講練功的精訣,可惜我現在無法示範,只有靠你們自己去摸索了!」
  說完閉上眼睛,竟似十分疲倦。
  辛紅絹只好含著眼淚把歐陽子陵與沙漠龍帶到後院,那兒一共有兩間小屋,歐陽子陵佔了一間,兩個女孩子擠了另一間。
  由於每一個人都是心事重重,大家全都沒有開口,默默地進屋去了!
  歐陽子陵進了屋裡,見裡面除了一榻一桌之外,別無長物,陳設十分簡單,遂將身上的東西都解了下來,放在桌上。
  結果發現石二慈托自己轉呈的長方紙包,方才晤面-匆忘了拿出來,遂將它放在一旁,寬了長衣,盤腿坐在楊上,用功調習,頃刻入定,漸至天人交臻境界,他發覺自己的功力,較之以往又深入了一層。
  已是金烏西墜,玉兔東昇,酉刻已至,歐陽子陵精神抖擻,起身推門而出,進至辛紅絹與沙漠龍的房間。
  看到她們尚在用功,知道她們的功力尚未能至收發由心的境界,遂輕輕的拍醒了她們,同往前堂。
  清曇的神色較上午好了一點,含笑地接受了他們的問候,然後叫他們在蒲團上坐下,歐陽子陵呈上石二慈的紙包。
  同時將石二慈的情形說了一遍。
  清曇聽說石二慈從容敗退朗月的功夫後,非常吃驚,到他申明要在端陽之會上獨當一面時,微有一絲瞭然。
  再聽完他托歐陽子陵轉述的話後,臉上彷彿完全明白的樣子。
  辛紅絹忍不住問道:「師父,莫非您認識石老前輩嗎?」
  清曇點頭道:「我本來不相信他死了,現在有八分證實了我的猜測,假若再打開這紙包,便可完全證明了!」
  辛紅絹一把托過歐陽子陵手上的紙包,接著問:「師父,您是說誰?」
  神尼輕輕地道:「端木賜良!」
  其他之人都是一驚。
  辛紅絹手上的紙包都幾乎拿不住了!
  神尼道:「別害怕,那上面絕對沒有毒,快打開來看看吧,他此舉百分之八十是出乎善意的!」
  辛紅絹顫巍巍地打開了紙包,裡面是一層油紙,再打開油紙,則包著一枚風乾的黑色東西,狀如人指,冷香撲鼻。
  而那紙包上,卻寫著一些字跡!
  「蛟膽一枝,以石乳溶而服之,當可著奇效,惟此物奇寒,服後應閉關一年,每日於子午之際以內家真火,徐驅寒毒,以此聊贖無心之愆,亦稍申敬佩之忱。
  余突澈悟往非,惟名心來減,端陽之會,苦木實不可輕侮,令師侄雖技擬天人,猶不足以克之,所以銳身自任者,實不願令西域番僧損中原令譽也。」
  底下的署名仍是石二慈。
  歐陽子陵皺眉道:「看語氣的確是端木賜良,只是他為什麼要稱石二慈呢?」
  沙漠龍靈心意質,驀然悟道:「石二慈分明是十二慈的諧音。慈者、母也、十二母加起來可不正是一個毒字,只是無影之毒無藥可解,怎麼就毒不死他!」
  神尼喟歎道:「他那個人對用毒之尊,天下無出其右者,無影之毒可能在一時之間難倒了他,那能真正毒死他。不過卻治好了他的邪心異念,今後此人必可在武林中放一異彩,這實在是蒼生之福,亦可見天心之微。」
  辛紅絹猶有未解問道:「他心地變了,怎麼連面貌模樣聲音都變了呢?」
  神尼看著她笑道:「傻孩子,你知道的實在太少了,擅於毒者必精於醫,這易容改音之術,不過是彫蟲小技罷了。照你們所描述他平易近人的模樣,正是他一心向善的決斷表示呢?」
  於是四個人絮絮切切,談的全是端木賜良情形。
  然而他們的心情是開朗而愉快的。
  清曇服了蛟膽之後,情形日漸好轉,神色由蒼老又慢慢恢復紅潤,每天除了運功煉化寒毒之外,就是指點歐陽子陵與辛紅絹用功。
  沙漠龍所學雖異,而歐陽子陵卻技兼釋道,在陵哥哥的指點下,她也有長足的進步,大羅劍,絕桑劍,以及御劍之術都小有所成,在劍術的造詣上,她恐怕已超過她的師父癡道人了。
  閒時,他們三個年青人也曾評花吟月,傲嘯山林,日子在愉快中飛逝,看看又是四月近半,端陽之約又迫在眉睫矣!
  神尼果如石二慈所云不能參加,她每天有一半的時間需要用以煉化蛟膽的寒毒,然而歐陽子陵足可以代表她。這年青人無愧於天下第一高手,在神尼悉心的指導下,他此刻的成就就已比師伯遜色不多。
  何況他還兼有道家與天殘秘笈中許多神奇的功夫,常人只需得其一即可大成,他卻溶三家之長於一身,而且豪氣英雄,再也沒有從前文弱書生的樣子了,江湖培育英雄,他的英雄歲月自金陵較技時即已開始,可是幾度生死歷劫,造就他的穩健,湛然大俠風標。
  這種高貴的風度使他超越任何一個人,那是獨醉生、崔萍、雪老人,甚至於端木賜良都比不上的。
  健馬,輕裝,迎著四月塞上濃春的氣息,壯士長歌出天關,他們踏上遙遠的,西征的路途!
  這一天,他們為著趕路,竟錯過了宿頭,人倒無所謂,座下的馬雖為神駒,也畢竟是血肉之軀。
  迢迢長途,還要靠著他們載負,而且天也微有雨意。
  所以隱隱的發現一絲燈光之後,歐陽子陵主張趕到那兒歇一夜,兩個女孩自然一切都聽他的,因此三個人都策馬朝那點燈光馳去。
  到得臨近,才發現那是一座高大的古廟,廟牆半頹,門上油漆剝落,階上荊草蔓生,別是一番荒涼的景象,而螢螢的燈光,就從廟的缺牆中透出來。
  歐陽子陵因為廟中既有燈光,一定有人居住,倒是不敢造次,手按著廟門上那個生銹的鐵環,敲了幾下。
  半晌之後,門後傅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著廟門依呀一聲打開了,出來一個老僧,灰衫破舊,形容枯槁,見了他們,甚是吃驚。
  歐陽子陵很客氣的作了一個揖道:「老師父打擾了,在下與這兩位姑娘因為錯過了宿頭,而且天又快下雨了,想借寶剎借住一宿。」
  老僧用驚奇的眼光又看了他們一眼,才慢慢地搖搖頭道:「對不起,沒有地方!」說著用手一指,原來他在荒廢的庭院中用茅草架了一個小蓬,蓬門半開,裡面有油燈的微光照著。
  只有一榻之地,當然不可能容納下很多人。
  歐陽子陵笑著道:「我們並不想分佔老師父的居處,只在殿上歇一夜,同時避避雨!」
  說著雨點已經開始下落,雖然點子不大,可是卻有著暴雨的徵象,那老和尚驚叫道:「不行,那殿上不能耽,尤其是雷雨之夜。」
  這下子換成歐陽子陵他們驚奇了。
  同聲問道:「為什麼?難道那殿上有什麼古怪嗎?」
  老僧顫聲問道:「難道你們一路走來,沒有聽人家說過關於這廟的事情?」老僧嘟著枯扁的嘴唇道:「這就難怪了,不是我不答應,實在是這廟裡不太平,那殿上本來是停柩的地方,可是不知是什麼道理?靈柩一停到這地方,立刻就變成古怪,那些屍體不但不枯,反而作起怪來。
  經常夜半推開棺木,看見生人,立刻就抓上去,吸盡鮮血而死,力大無窮,刀劍不懼,尤其是雷雨之夜,幾乎全部出動了。
  附近兩百里內六七個村莊都知道這回事,你們遠道而來,又沒有停下,所以沒人告訴你們……」
  辛紅絹與沙漠龍雖有一身本事,可是女孩子天性怕鬼,聽老僧講得活靈活現,不禁毛骨悚然,緊緊靠在歐陽子陵身旁。
  天外玉龍卻神色夷然地笑道:「那麼老師父住在此地怎麼能不受其害?」
  老僧見歐陽子陵不相信,神情很不高興道:「我八歲在此地出家,現在九十多歲了,這些死人生前都認識我,所以不害我,現在我每逢遇見他們出來時,趕快敲鑼通知左右,警告大家不要到附近來,這事情已有二十年的歷史了。二十年來大家就為這事情供養著我……」
  歐陽子陵笑道;「做了鬼,還認識故舊,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
  老僧見歐陽子陵隱隱有挖苦之意,不禁更為生氣,道:「你以為我在嚇你們?不相信你儘管去好了,反正我告訴過你們了,出了事可別怨我?」說完他氣沖沖地回到茅蓬裡去了。
  辛紅絹卻拉著歐陽子陵的衣袖道:「陵哥哥,我怕,我們離開這兒吧!」這時雨勢更豪,雷聲隆隆,金蛇亂竄,他們雖然站在廟門的廊亭下,風依然把雨點飄進來,打濕了他們的衣裳。
  歐陽子陵伸著手,把兩個女孩子攬住,發現她們都在顫抖,不由笑著道:「別聽那老和尚的鬼話,行屍走肉,可能是有的,那只是死屍受了雷電的感應,不過能行動片刻罷了。
  那有再活上二十年的,他在嚇你們呢,雨這麼大,我們怎麼走,還是去躲一下吧,要是真有鬼,我們也開開眼界!」說完把馬匹牽進來,栓在門亭裡。
  自己挾了兩個女孩子,飛身一縱,竄進了大殿裡。
  藉著閃電的亮光,打量一下大殿,的確橫七豎八,停放著十幾具棺木。
  木前刻著姓名諱號,男女都有,木質陳舊油漆斑剝,彷彿停放很久,鬼氣森森,十分恐怖。
  沙漠龍與辛紅絹更怕了,一人拉住他一條胳膊,蜷縮在他胸前,動都不敢動一下。歐陽子陵一再相勸,可是絲毫不起作用,只好擁著她倆走到供台前面,靠著台腳坐下。突然殿門口晃晃悠悠地來了一條人影,週身臃腫,兩個女孩子嚇得尖叫一聲,埋首躲到歐陽子陵胸前,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歐陽子陵抬起手臂,凝聚功力,正準備劈過去。
  那黑影卻開了口:「不要怕,是我。」是那老僧的聲音。
  他披著一塊油布,所以看來特別臃腫,慢慢地走過來,歎著氣道:「你們一定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看你們都像練武的人,膽子也許壯一點,而且雨也實在太大了,我特別給你們送個燈來,有個光,萬一風吹草動,你們能看清楚一點,也好有個準備。」
  一面說著,一面摸出火石與艾,將帶來的一盞油燈給點上了。
  歐陽子陵見這老僧的來意很誠懇,倒是連連的向他道謝,老僧又看了他們幾眼,搖著頭,慢慢的回到他茅蓬去了。
  這殿中多了一點如豆的燈亮,不但沒有減小恐怖的氣氛,反而加濃了神秘的意味。那燈光黯黯的,照著許多陳舊的棺木,而且殿外狂風的餘勁,將火苗吹得一晃一晃的,格外駭人心魄。
  沙漠龍顫著聲音道:「陵哥哥,我實在真的有點怕,剛才我好像聽見棺材中有響動的聲音?」
  歐陽子陵笑著寬慰她道:「那一定是你多心了,人之所以能夠活著,完全是靠著精氣神的作用,人死了,這些精神都失去了憑藉,自然地消失了……。」
  他正說得高興,沙漠龍卻岔著嘴道:「不然,生死存滅,至今猶是一個謎,死後還魂或是作祟之事,屢見不鮮。湘西有趕屍的人,聽說可以憑著符咒,驅屍千里,我師父當年曾親眼目睹,百思不得其解……」
  辛紅絹卻連忙挪前一點道:「龍姐姐,人家正怕得慌,你還要加意渲染,鬼神的感應最靈,不去提它沒事,一提它就出現。這是我在書上看到的。」
  歐陽子陵笑著道:「無稽,無稽,你不知道在那本寶貝書上看到的荒唐故事,那是用來嚇唬凡夫俗子的,我們武林中人,怎麼可以……」
  正說得起勁,突然在他們身後起了一陣吱吱的聲響。
  那聲音很清楚,三個人都聽見了,歐陽子陵警覺的住了,向後望去,兩個女孩子則趕緊向他懷裡藏躲。
  驚心動魄的怪事出現了。
  在微光的照耀下,一具棺木的蓋子緩緩的朝上升起,腐朽的棺蓋擦著棺身,吱吱的聲音是因此而發出的。
  風雨更厲,那嘈雜的風雨聲卻蓋不住這吱吱的聲響,尖銳的刺進他們的耳鼓。
  歐陽子陵雖然一直口口聲聲的否認著,可是內心中並沒有鬆懈戒備,面臨此境,卻也不免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他低低地道:「你們別怕,是真是假還沒有確定,不要自己先亂了主意,必要的時候,我們就趕快跑,殭屍的動作遲緩,追不上來的,還有你們別拉住我的膀子,我不相信這真是鬼,一定要試它一下……」
  這一說不打緊,兩個女孩子卻把他的手臂拉得更緊了,生怕歐陽子陵會撇下她們,自己跑掉似。
  可是六隻眼睛,仍是瞪定那正在升高的棺蓋。
  油燈的光突然受了一陣無形的壓力,焰苗低縮下去,變成綠豆那麼大一點,連發出的光都是綠色的。
  空氣彷彿凝固了,使人的呼吸極不暢順。
  棺蓋升到有三尺來高的時候,驀然停住了,然後在棺中起了一陣悉索的衣服磨擦聲,接著,一隻腳跨出了棺木邊緣,接著又是另一隻腳,慢慢的,身體出現了,頭出現了,整個地出現了。
  「啊……」
  沙漠龍與辛紅絹共同發出一聲驚呼!
  「啊!」
  歐陽子陵也在心底發出一聲驚呼!-
  面前出現的鬼魂形狀太可怖了,照裝束看來她是個女的,長髮披亂,獠牙突出,口角猶留著已經干了的血跡,眼睛深深的凹下去。
  從裡面射出森森的碧光,雪白的面膚被綠色的燈光一照,使人可以隱約的發現上面有長約寸許的茸毛在拂動。
  她舉起枯瘦的手臂,那指甲長有尺餘,嘻開了嘴,口中發出一種哼哼的聲音,慢慢的向他們移動。
  她越走近,歐陽子陵的心中也越嘀咕。
  他記不起在那本書上看到過:「……夫人若死後,埋屍於陰寒之處,受地底戾氣之感應其屍不朽,毛髮指甲生長不止,靈性全泯而暴性乃現,犬齒特長乃成撩牙,受日月之精華起而為厲,嗜生人血,雷雨之夕,其為厲更甚……」
  當時他置之一笑,認為是無稽之談,想不到今天讓他親眼見到了。
  它已走到離他們身前三尺左右的地方了,伸手可及,鼻中-也可以嗅到她身上那腐朽的臭味了。
  歐陽子陵壯起膽子,覺得不能再遲延了,用力掙脫了兩個女孩子的拉扯,暴喝一聲:
  「嘿!」
  聚畢身之力推出一掌。
  歐陽子陵最近功力大增,這一掌又是挾全力而發,剛柔並濟,就是擊在石頭上,也可以使之成為齋粉。
  可是那女鬼彷彿是一層無形的物質,發出如此雄渾的掌力,居然透體而游,絲毫不受影響。
  那女鬼口中哼哼幾聲,伸開鳥爪似的手指,直向他的臉上抓下來,同峙還翻起嘴唇,露出她那異常銳利的獠牙,似乎要擇人而噬。
  歐陽子陵一擊無功,心中著忙,手下可不敢怠慢,清嘯一聲,挾起已經陷入驚怕失神的女孩子,飄身一閃,躲了開去。
  那女鬼見一抓落了空,暴怒異常,厲聲-了一聲,銳利刺耳,剎時殿中鬼聲瞅啾,夾以棺蓋落地乒乓聲響。
  在每一具棺木中,都跳出一具殭屍,有男有女,形狀猙獰,哼哼之聲不絕,伸開手指向他們抓到。
  而那茅蓬中的老僧,也噹噹的敲起鑼來。
  歐陽子陵因為帶著兩個半昏迷的女孩子,行動很是不便,那些殭屍動作雖然笨直,卻其快無比,蹤跳之間,靈敏異常,圍著他追逐起來!
  歐陽子陵空有一身本事,由於第一掌落了空,知道掌力對這些鬼魅無效,完全仗著靈便的身法,在殿中躲閃還要帶著兩個人,實在不方便。
  一急之下,突然將心一橫,先伸手拍了一下沙漠龍與辛紅絹的靈台穴,然後急叫道:
  「兩位妹妹,你們先醒一醒,這些怪物極不好惹,我們還是打主意溜吧,我把你們丟出去,大家趕快跑……」
  說完兩臂一振,將她們直朝殿外擲去,兩個女孩子被他在穴道上一拍,神智也清醒了過來。
  空中一擰身,平平穩穩地落了下來,卻見殿中吱吱兩聲鬼叫,有兩具殭屍也一蹦一跳地追了出來。
  辛紅絹心膽但裂,忙命地向廟門口跑去,那殭屍也在後面緊緊地追著,另一具殭屍則朝沙漠龍緊迫近去。
  歐陽子陵將兩女擲出之後,身上俐便不少,反手一掠,寒光出鞘,已將龍泉寶劍出手,長吟一聲,朝最近的一個殭屍砍去。
  卡喳一聲,紅光崩現將那殭屍劈為兩段,血雨橫飛。
  歐陽子陵沒有想到這一劍會這麼順利,繼而一想,龍泉乃前古名劍,神物有靈,能避奸邪也未可知。
  想到這兒,膽氣大壯,又是長吟一聲,舞動劍花,又朝鄰近的兩個殭屍掃去,那兩個殭屍好似看出厲害,雙雙後退,怪-一聲,分向左右蹤起。
  歐陽子陵雖然一招劈空了,心中卻大為放心。
  因為他見那兩個殭屍躍起時的樣子,竟是先前二魔厲天嘯所施的百禽身法中「鴻飛冥冥」
  的招式。
  鬼魂尚能施出武術招式,除了不可思議,只有假扮這一可能,他是相信後一者的。天外玉龍心思何等慎密,不待那兩個鬼影落地,「分光捕影」一招跟上,劍取掌指,擊將出去。
  那兩個鬼影似乎沒有想到歐陽子陵出招如此迅速,應變不及,龍泉過處,劍芒所及,厲叫一聲,攔腰被砍為兩截。
  而掌風括向的那一個,也是慘吼了一聲,被震到兩丈開外。
  而歐陽子陵的手指,正好抓到他的臉上,「嘶!」的一響,將他的臉皮撕了下來,歐陽子陵他自己也嚇了一跳,趕忙把手中的臉皮丟在地下,發現上面全無血跡,原來是一層人皮製的面具。
  他急需要知道假扮的是什麼人,所以立刻跟著飛過去,那鬼屍「撲甫」一聲落在地上。
  歐陽子陵後腳跟到,正想翻起他的面來一看,忽聞腦後又是哼哼的聲音,最先出現的那個女鬼又到了他身後,鬼爪直插過來。
  天外玉龍應變迅速,身影一晃,已經躲了開去。
  那女鬼卻把長爪插進倒在地上的鬼屍胸膛裡去,一陣翻攪,掏出血淋肝臟,往口中直塞,咀嚼有聲。
  這一來把歐陽子陵又弄得怔住了。
  被他劈死的兩個殭屍,分明是人假扮,而眼前這個女鬼的行逕,又是真的殭屍無疑,真真假假,一頭霧水。
  這時殿外傳來噹噹的鑼聲,與兩個女孩子的尖叫聲。
  歐陽子陵心中著慌,恐怕她們有所失閃,連忙斜身一掠,想往殿外竄去,不意「呼」的一聲,在地下吃肝肺的那女鬼忽然又縱起來,擋在他的面前。歐陽子陵一橫龍泉劍,手推出去,劍光一閃,那顆長髮披散的猙獰鬼頭,隨手而落,然而她的身子與兩隻鬼爪,仍是姿勢不變的向他抱到。
  天外玉龍駭異欲絕,忘記了躲也忘記了擋,一把被他抱得死死的,腥臭之氣,真是薰人欲嘔。
  那被砍去頭顱的頸項,腔中還冒出黑血,向他臉上靠來,要不是一劍先將她頭顱砍下來的話,此刻一定是張開利口咬過來了。
  那黑血奇寒無比,歐陽子陵的臉上被冷血一冰,立刻清醒過來,奮臂一振,護身的真氣自然發出。
  首先將糾纏的女屍掙落,接著又擋住了幾支偷襲而來的白羽袖箭,箭頭泛藍,可見劇毒無比,鬼物尚會使用喂毒暗器,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歐陽子陵心中雖仍是疑信參半,然而卻被激起真怒,長嘯一聲,龍泉化作青芒,身劍合一,繞殿數匝,但聞慘嗥之聲不絕。
  頃刻之間,滿殿都是屍體,血水橫流。
  歐陽子陵來不及去看那些屍體是誰,慌忙竄至院中。
  只見兩個女孩子被殭屍趕得滿院亂跑,老和尚則坐在茅蓬中直敲鑼,鑼聲越急,那殭屍跑得也愈快……
  歐陽子陵見這兩個殭屍動作呆笨遲滯,雖然來去如風,可是只能直來直往,轉彎極為不便。
  便知道這一定與殿中那女鬼一般,屬於真的殭屍,只不知道這批人是什麼來路,真鬼與假鬼混在一堆。
  可是情勢已不容他多想,院中兩個女孩子被殭屍迫得氣喘不止,步履散漫,奇怪的是她們就是不敢拔劍挺鬥。
  歐陽子陵持劍直飛,這次他有了經驗不砍頭了,改為自上而下直劈,這鬼爪剛伸向沙漠龍,歐陽子陵的背後劍已至,無聲無息地剖為兩片,黑水直流。
  沙漠龍壓力驟失,叫出一聲「陵哥哥!」腿下一軟,倒在地下。
  而另一邊的辛紅絹卻被殭屍逼進了老和尚的茅蓬。
  老和尚低著頭敲鑼。
  辛紅絹衝進來叫著:「老師父,救命!」
  不想老和尚身形猝起,鑼鐘點向辛紅絹的志堂穴,辛紅絹嚶然一聲而倒。
  在她身後的殭屍卻為歐陽子陵爛腰掃為兩段。
  老和尚一手按在辛紅絹的命門上,一面慘厲的叫著:「歐陽子陵,你的膽子夠大,心也夠狠。
  七毒山莊被你火焚了,這兒又殺死了我許多師兄弟,今生我不能殺你報仇,可是我可以殺了這個姑娘,令你終身痛苦……」
  歐陽子陵一聽不禁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驚問道:「在下與老師父素昧平生,但不知仇從何起,七毒山莊與老師父有何淵源這……」
  老和尚慘然一笑,打斷他的話道:「歐陽子陵,你是真笨還是假笨,才幾個月不見面,你連我聲音都聽不出來了!不是顯得你太健忘嗎?」
  說著將手在臉上一抹,揭去人皮的面具,赫然竟是七毒山莊的漏網者之一,鐵筆書生索良。
  歐陽子陵一見是他,心中反而吃驚,這賊子功夫雖不怎麼樣,手段之辣與心機之損都是高人一等,現在又挾著辛紅絹為威脅,倒是件很傷腦筋的事。
  可是表面上仍是安定從容的道:「鐵筆書生,你這傢伙還是不長進,難怪你師父不願意好好調教你。
  七毒山莊上我們是本著好生之德,放你一條生路,就該好好的閉門思過,就是不服氣,你也該埋首苦練功夫,以求他日揚眉吐氣。
  現在不知道在那兒學了一些驅屍之術,弄了這麼幾個略成氣候的殭屍,再加上幾個麼魔賊子夾在中間弄鬼,就可以嚇倒了我了嗎?」
  索良的手繼續抵緊辛紅絹的命門,冷冷地道:「你別得意,就算你料事如神,可是你知道我餵給殭屍吃的是什麼東西。
  告訴你那是天下無比的蝕骨蛇涎,你給她抱了一下,又灑得滿身都是黑血,早已劇毒攻身,等一下我就看你在地上翻滾著乞命吧!」
  歐陽子陵仰天長笑道:「鐵筆書生,對不起得很,你又要失望了,我身上帶有武當異寶祛毒玉龍,你多少也該有個風聞。
  上次諸葛五哥中的毒是誰解去的?何況我還有溫玉-,連令你師父吃癟的無影之毒都不受其害,以用毒而論,你自問比令師如何……」說畢長笑連聲。
  索良臉色大變,吶吶地說不出話來,過了一下才獰厲地道:「就算你小子命大,可是這小姑娘卻必須替我那些師弟們抵命。
  只要我手裡的這根針下去,任是大羅神仙也活不了,這樣子雖不能殺死你,至少也可以令你痛苦含疚終身,哈哈……」
  說著微一翻開手指露出夾在指縫中的一根藍汪汪的細針,針尖恰好對準辛紅絹的命門,陰沉地道:「你要是再敢進前一步,我拚著豁出這條命,也要你遺恨終身!」歐陽子陵聞言果然卻步不前。
  索良仍是狠毒地道:「有著你這種人存在,我就是活著也沒有存身之處,因此今天我跟你是拚定了!」
  歐陽子陵望著他猙獰的神色,心中十分著急。
  可是因為辛紅絹的生死在他的掌握間,投鼠忌器,又不敢上去撩撥他,只是站在那兒,冷汗急流。
  兩個人面對著,在不知不覺間,索良按著的手加重了一點,針尖刺得辛紅絹起了一陣痛苦的顫動。
  只要他再重一點,皮一破,這個純潔無垢的女孩子就完了!
  歐陽子陵的身體隨著辛紅絹的痛苦而扭曲。
  最後他低沉的說:「索良,你放下她,我不但放過你,而且還保證你今後的安全,只是你……不能再作惡!」
  索良像梟鳥般的笑起來道:「哈……大俠客,你也有神氣不起來的日子,今天我就是不想活了,可是也不願讓你趁心如意……」
  他的話還沒有完,驀而在索良身後的茅蓬邊上劈進一溜青光,他連頭都不及回即屍橫在青光落地即止,現出沙漠龍悄麗的身影,她第一次使出了身劍合一的技擊!歐陽子陵額手向天,喜悅的呼出一聲:「龍妹妹……」底下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