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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老和尚面現驚容道:「施主們好精明的耳目,居然還記得我百年前的醜事。」
  歐陽子陵、辛紅絹馬上跪下:「悟非先師門下弟子叩見老前輩。」
  老和尚一聽面上更加驚異道:「歐陽大俠原來是悟非大師門下,請起如此重禮不敢當,聽二位口氣好像悟非大師已然作古,故人西逝,倍增感慨,幸見桃李爭輝,彌足欣慰。」言下的確有點傷感的樣子。
  左棠卻長揖道:「老禪師寶號百了,這等惺忪作態,又豈嘗真了,對此佳餚美酒,不敢快坐下享受,講那些喪氣話作甚。」
  幾句話又到發了老和尚詼諧本性,點頭道:「正是,正是,還是這位老施主識趣,窮兒啊,看樣子主人是存心請客的,看你多沒出息,好好客人不做,倒去跟畜牲搶東西吃,難怪要挨頓好揍!」
  歐陽子陵剛剛站起來,聞言又想跪下。
  卻被老和尚拉住道:「我不是怪你,是那窮禿子不好,他回去跟我一說,我就揍了他一嘴巴,你看他臉上的紅印子還在呢,我不是打他貪嘴,是打他貧嘴,既然跟我做了和尚,怎麼能六根不淨,滿口媳婦姑娘的瞎說一通!」
  說完自顧自的坐下了。
  大家看窮和尚的臉上果然五個指印,宛然鮮明。
  可是依舊笑嘻嘻地滿不在乎跟著師父後面坐下。
  眾人見他們難師難徒,居然寶貝一對,倒也不再客套,相繼坐下。
  堂倌立即端上酒菜。
  老和尚端碗一口喝乾,嘖嘖地稱讚道:「好酒,好酒,老和尚早就聞名這家館子酒好,可是要飯化緣,那幾個大錢只夠吃飽肚子的,那有能力買這種好酒呢,窮兒勸我去偷,咳,渴不飲盜泉水,當和尚已夠慘了,豈能再淪為賊。
  當時我狠狠的揍了他幾下,我說窮兒哪,人窮志可不能短,你要是嫌苦,只怪你跟錯了師父。」
  窮和尚笑嘻嘻地喝酒沒說話。
  其他三人卻不由得對這師徒二人衷心起了欽佩,憑他們技挾海內,外表這幅窮相倒不是裝出來,如此操守,舉世幾人能夠。
  又過了一會兒,大家談的話也多了。
  歐陽子陵約略地把自己下山後經過說了一遍。這其間老和尚師徒口到杯乾的喝了幾十碗酒。
  老和尚才喟然歎道:「當年丈人峰頭,我自不量力地找悟非較量,拳掌兵器內功,我沒一樣佔上風,這才心甘情願地把東僧這個名頭讓他繼續承受,而退出江湖,絕口不論武事。
  我的確佩服他,單憑死後調教的徒弟就比我的強得多,沒錯,歐陽施主,今日武林依然數你第一。
  不過我確實知道他死了,我對他諾言也該解除了,今後江湖上有需用老和尚師徒的地方,你只管吩咐一聲,咱們倆火裡水裡都敢去,老和尚骨頭雖然老了,但還不至於一無用處!」
  說到這裡精目迫張,神光逼人。
  歐陽子陵忙道:「前輩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只要您肯伸手,江湖上那些么魔小丑,何足道哉!」
  歐陽子陵的這番話確實是發自內心的讚佩,所以言來誠懇異常。
  誰知這窮和尚笑嘻嘻地道:「歐陽大俠,您別給咱們師徒臉上貼金了,我知道師父的意思,他這些年來是餓苦了,所以肯替你賣力,是想教你管他吃喝呢,到時候他盡坐著享福,有事弟子服其勞,什麼事還不多是抬舉我窮和尚。」
  老和尚聽了大罵道:「你這沒良心的禿子,人家才請你吃了一頓好的,就把你師父給賣了,你把底一揭穿,往後我還好意思光吃不動,養了你廿幾年,連這點福都不能享,早知道我還不如養條狗呢!」
  他們師徒倆這沒大沒小的一陣吵鬧,把旁邊的人可招得全笑了。
  又吃喝了一陣,老和尚看來已酒足菜飽了,摸摸鬍子站起來道:「窮兒,走吧,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們吃了歐陽大俠一頓,免不了要替人家打個頭陣,別的派不上用場,探探路總是行的,歐陽大俠,南海見吧!」
  說完身形一縱,就沒了影子。
  窮和尚到房角捧了一壇沒開封的碧螺春道:「我得趕緊追師父去,要是去晚了準保又得挨罵,有了這玩意兒,就可以塞住他嘴了。」
  他一扭頭也跑了。
  只把另外的三個人怔在屋子裡做聲不得。
  稍停片刻,只聽得窮和尚喊道:「啊呀,金毛狗大爺,下次見面絕對還你牛肉,半兩不少,現在我有要緊事,你可別攔我的路。」
  想來必是金兒追著他討債呢?
  三人聽了,卻又不禁相顧莞爾。
  由太平渡十萬大山而入廣東,再跨越六萬大山,這一路都屬於勾漏山脈,地勢凶險,崇山峻嶺,流湍飛瀑,再加上主毒蛇猛獸出沒,這在常人說來簡直是鬼域。
  可是在歐陽子陵、左棠、辛紅絹等人眼中,卻又不當一回事了。
  何況神獸狻猊,天生的是百獸之敵,所以他們這一路行來,阻或有之,險則未必。
  終於在海康縣追上了百了師徒。
  五個人並肩趕路,一天之內,趕到海安。
  這是廣東靠瓊島最近的一個市鎮,休息一夜,第二天即泛舟渡海,那可急不得,只好由它慢慢地順風向前飄去。
  他們所搭是一條大海船,船主鄧海祥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終年在海上討生活,問起璇珠嶼,他指出在瓊島東側,那地方很少有人去。
  只知道此嶼盛產珍珠,囑他們抵瓊島後赴一個叫陵水的地方,那兒有很多採珠人或許會知道得詳細一點。
  船抵海口市,他們立刻又奔陵水。
  那是個濱海的市鎮,居民大都以捕魚或採珠為業。
  歐陽子陵首先請教關於紫貝的情形。
  採珠人一致搖頭說那是寶貝,能發現一隻就一輩子吃喝不盡。
  再問起璇珠嶼則大家不但搖頭說不知道,而且臉上還浮起一層恐怖的神色,好似談到他們忌諱的鬼魔似的。
  老練的左棠立刻猜測到其中必有隱情,輕輕地扯了一下歐陽子陵的衣角。
  聰明如天外玉龍也立刻會意止口不問,隨同著辛紅絹一起離開。
  至於老和尚師徒,早就在進陵水鎮時分開。
  歐陽子陵知道他們的脾氣,不太願意與人同伴,所以也只好由他們自由行動。
  這個小鎮集簡陋異常,連客棧都沒有一個,三人只好找一個僻靜的茅草蓬坐下商量。
  左棠微一沉思道:「有許多武林黑道的根據地,為了保全機密,常勒令周近的居民不得洩漏消息,否則必遭惡報,我看這璇珠嶼上夫婦,行事詭密,尤將出之,一味盤問必無效果,只有慢慢地探聽島嶼的下落。」
  辛紅絹忍不住道:「他們不過佔據了一個小島而已,幹嘛要那麼鬼鬼祟崇的,而且照此地居民臉上的神情看來,分明受到嚴重的警告,由此可知那島主夫婦決不是什麼好人。」
  左棠道:「那倒不能這樣說,他們遠處域外,寧可住在這種荒僻的地方,必是貪圖著什麼奇珍異寶,就以那紫貝來說,不就是稀世奇珍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們這樣小心,必定是有用意的。」
  三人猜想了半天,依然想不出什麼道理。
  正說間,忽聽得茅蓬外金兒厲吼連連,三人連忙出外一看,只是金兒纏著兩個人在博鬥著。
  那兩人下身圍著獸皮,上身完全赤裸皮膚呈是古銅色,厲容凹目,生相怪異,各挺著一柄彎刀,武功居然不錯。
  但他們哪是金兒對手。
  只是神獸守著主人格言不准傷人,所以任他們刀砍拳打,金兒只是滿不在乎,他那一身金毛也不怕砍,不住地用尾爪,將二人打成一團。
  左棠道:「觀此二人裝束長相,必系五指山的蠻族黎人,分明似欲不利於我們,被金兒所發現,那麼他們一定與璇珠嶼有關了。」
  辛紅絹道:「那正好,我們不是想知道璇珠嶼的消息嗎,在他們身上問取好了,金兒,快加點勁,把他們抓過來一個也不准漏掉!」
  金兒起先只是在逗著他們玩,聞言奮起神威,怒吼一聲,鋼爪飛拍而出,嗆-響後,兩把刀都落在地上。然後神尾一剪,生生地把二人摔了一個觔斗,跌翻在地,一口一個,銜至他們面前放下。
  辛紅絹怒聲問道:「你們這兩個蠻子,拿著刀鬼頭鬼腦地跟在我們後面幹什麼,趕快好好地給我說出來,不然就要你們好看。」
  可是那兩個蠻幹凶睛暴凸,死盯著三人一聲不響。
  姑娘連問了幾句,始終得不到回答,不由得怒從心起,驀伸一指點在其中一個的軟麻穴,口中喝道:「不給你點厲害你大概總不會痛快。」
  那個蠻人被點後,哇然慘叫一聲,兩腿抽搐了幾下,居然一動也不動了。
  另一個見狀也叫了一聲,口噴鮮血,跟他那同伴一樣倒地不動。
  左棠上前一探鼻息,愕然道:「奇怪怎麼都死了!」
  辛紅絹聽說他們死了,也不禁大吃一驚道:「我只想給他們一點苦頭吃吃,並沒有點他重穴,怎麼會死了呢?」
  歐陽子陵將屍體翻來覆去的看了一遍道:「這二人的主使者必是個心狠手辣之徒,而且功力相當高,為了怕他們萬一受俘洩漏機密,所以事前用錯穴法閉住了他們的穴道,只要一受到任何分筋錯穴的指法,立即身亡,另一個想必是怕受痛苦,所以事先咬斷舌根而亡。」
  這種駭絕人寰的慘忍手法,簡直是匪夷所思。
  左棠行道江湖以來,也有八九十年之久,就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默然了半響道:「照這樣看來,那璇珠嶼上夫婦二人,確實不簡單,武功不去說他,單憑這種心計慎密,恐怕就要為我們取貝之行,增加不少困難。」
  歐陽子陵憤然道:「不管了,反正這件事是勢在必行,摩雲山莊上幾十條生命,幾乎是武林精華,豈能白白由他犧牲,我們能善求便罷,否則拚命也要將紫貝取到手。」
  辛紅絹等他說完後,翹起大拇指道:「壯哉,歐陽大俠豪氣干雲,不愧領袖武林,可是少爺,拚命也得有對象,我們到現在連敵人在那裡都不知道,你找誰去拚命啊!」
  幾句話把個天外玉龍調侃得面紅耳赤,作聲不得。
  姑娘是氣他剛才對義父說話太不客氣。
  左棠自己倒不怎麼樣,見狀倒怕歐陽子陵過於難堪,連忙解圍道:「也許老和尚師徒那兒有什麼消息也未可知。」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外面已響起窮和尚破鑼似的嗓子:「金毛狗大爺,我有要緊事,您可別擋門,欠的牛肉小地方沒處買,下次一定還。」
  話一音剛完,油皮邋遢的身形已出現在茅蓬門口,朝辛紅絹一齜牙道:「大姑娘,老遠就聽見你在損老公,年輕輕的還沒過門呢,你可不能那麼凶,嚇破了他的膽子以後可不敢要你。」
  氣得俏姑娘舉起巴掌要打他,和尚不躲不閃。
  姑娘一瞅他身上的醃-樣子又縮回了手,咬牙以毒攻毒道:「窮和尚,你的一張嘴又沒遮攔,下次見了你師父我告上一狀,包你又有一頓好巴掌挨的。」
  窮和尚一聽這句話,他可是嚇得沒敢再多嘴。
  左棠笑著道:「少師父說有要緊事,想必令師徒已探准了璇珠島的位置。」
  窮和尚晃著腦袋道:「左老施主這話只猜對了一半,不但探准了位置,而且連船都雇好了,不過那船錢太貴,窮和尚師徒連命貼上都雇不起,所以只好命小僧前來通知各位,而且預先說明,窮和尚師徒是出力不出錢,船錢可得要各位負擔。」
  三人一聽這話,早就高興得跳起來了,那裡還管船錢的事呢,一連聲的催促窮和尚快領路。
  窮和尚搖頭-腦道:「船錢的問題你們別不在乎,只怕你們等下子要賴賬!」
  辛紅絹心想雇一趟船,要得了多少銀子,充其量不過一兩錠元寶罷了,遂促道:「窮和尚你別羅嗉了,反正一切由我們負擔,貴師徒儘管放心好了。」
  和尚嘻著嘴道:「大姑娘,這可是你說的,如此一來,和尚就放心領路了。」
  說著就領先出了門。
  三人一獸跟在後面,跳高竄低的,不一會就到達一處隱僻的海邊,果然巖角里泊著一條帆船。
  老和尚正陪著一個七十幾歲的老頭兒在談天,見他們一到,老和尚用手一指道:「正主兒來了,你們自已談吧!」
  歐陽子陵正待開口。
  那老頭子已先打一躬道:「這位定是歐陽大俠了,果然仙露明珠,不愧一時人傑,老夫曹一江,早年亦有匪號,江湖朋友抬愛叫我鬧海蛟,不過近二十年來老夫早已絕足江湖,浮舟海上只想漁賈以終,不意家罹巨禍,幾至家破人亡,百無一策之際,天幸得遇百了大師,言及大俠等欲至璇珠嶼尋貝,恰與老夫所謀不期而合。
  為此敢請准附驥尾一行,此去璇珠嶼,老夫自當一竭駑鈍,不過少時老夫小有所請,亦懇大俠能予一臂之助,使老夫骨肉完聚,血仇得雪。」
  歐陽子陵對於鬧海蛟曹一江倒是有所風聞,知道此老水上工夫絕頂,領著三個兒子稱雄東南海面。
  做的雖是沒本錢生涯,然為人非常正派,律下尤嚴,小本經營的客商,從不打劫,貪官惡紳,當之無免。沿海一帶的貧苦漁民,差不多全受過他的好處。是以身居綠林,倒頗受白道上人士敬仰。
  二十年前即已洗手歸隱,不知如何又與璇珠嶼上結下樑子,聞言自是不解,正待追問。
  老和尚開口道:「這裡講話不方便,我們還是上了船,一面走一面說吧!」
  大家當然贊成。
  魚貫登船,曹一江船上還有兩個水手,立刻解纜啟碇,揚帆而去。
  曹一江將大家讓至艙內,敘見已畢,這才開始敘出他與璇珠嶼結仇經過。
  原來曹一江感於綠林生涯終非善局,晚年乃收手不幹,帶著三個兒化鯤化鯧化鮫跟一些不願遣散的部眾,或漁或賈,倒也自得其樂。
  有一天忽有一個舊日的部屬,帶著一袋明珠與一封信來。
  信是由璇珠嶼主騎鯨客夫婦具名。
  大意謂他夫婦遠據南海,掌握著無數財源,近來更與海外倭國海盜取得連繫,實力更為雄厚。
  鑒於當今朝綱不振,正是草莽英雄崛起之機,說趙宋朱明,無一是貴胄出身。
  吾輩及時而起,可謂應天順命,聞知曹一江海上號召力量頗大,勸他共圖大舉,取沿海,再行廣招精兵,直下中原等等。
  曹一江雖然不尊法紀,當過海盜,那不過是謀生之計,還不願意真正地做叛逆,何況藉倭人的勢力來殘害自己的同胞呢。
  不過他也知道璇珠嶼騎鯨客夫婦的武功甚高,未容輕視,只有回一封信連同明珠,一併婉拒。
  當時以為無事了,誰想過了一陣,他的三個兒子連同許多夥伴經商南海,在海上遭遇到盜劫。五隻大船盡為所擄。僅放回一個人報訊,說起劫船的海盜有不少是中原漏網的黑道人物,其中更有三個倭人,劍法怪異莫測。
  老大曹化鯤飲刃身亡。
  化鮫化鯧因傷被俘。
  還揚言鬧海蛟欲保二子生命,從速答應加盟。
  曹一江遽聞巨變如禍從天降,投降是絕不可能的事。
  只好上璇珠嶼去拚老命。
  在陵水遇見了百了師徒,早年曾有一面之識,堅請老和尚幫忙。
  老和尚恐怕人孤勢單,故而派窮和尚來請歐陽子陵,還怕歐陽子陵為了求貝心切,不願意破臉救人。
  窮和尚才故弄虛玄,籍船錢的事硬扣上他們脖子。
  話說得簡單也費了不少口舌。
  兩個年輕人聽罷果然義憤填膺。
  不過歐陽子陵想到此行取紫貝解毒的責任實在也相當重大,不敢魯莽驟作決定,因此把眼睛望著左棠,希望他能有一個較好的主意。
  誰想老頭兒也望著他同樣地沒有辦法,相顧有頃。
  青輕俠士慨然動容道:「貝要取,人也要救,否則我們還說什麼行俠仗義,替天行道的呢。
  只是目前我們人數的確太少,力量也不夠充實,此去只能見機行事,因時制宜,最好能夠善言開導使他們知難而退。
  必不得已要動手時,最好請窮師兄能夠想法子取得紫貝,送到摩雲山莊上,將大家治好再糾合群力,以謀對付。
  而曹老前輩則儘管搶救令郎,會同沿海英雄再圖蕩魔,我們其他人惟有盡量絆住他們高手,拚得一個是一個了。」
  歐陽子陵話一說完,其餘各人莫不悚然動容,他這番分配大公無私,坦然胸懷,豪氣千秋。
  因為取貝救人等事倒底要比拚鬥危險性少一點。
  辛紅絹同門師妹,他可以作得了主。
  左棠仗著他是辛紅絹的義父,他也可以斗膽代為作主。
  放了窮和尚,留下老和尚自是天經地義。
  事關摩雲山莊上群俠安危以及萬千生靈,他不得不作這樣的決定。
  老和尚第一個叫起來道:「著哇,窮兒,這才是大俠客風度,你比得上嗎,我真嫉拓悟非那老和尚,這種徒弟怎麼不讓我遇上呢!」
  左棠笑道:「老和尚你別見人發財眼紅了,歐陽賢侄這種資質你教得了嗎,沒的糟蹋好材料,那才是天下第一罪人呢。
  再說悟非大師一個人還不定有那麼大的神通呢,寧機子那一肚子雜學不比你差吧,合兩人畢生精華才調理出天下第一奇人,憑你也配做人家師父?」
  老和尚遊戲人生,口頭很少讓人,此刻叫左棠一頓排宣居然啞口無言,可見他是真心佩服這年輕人的氣度。
  只有窮和尚聽說派他取貝,當然不肯服氣。
  他吵著追:「歐陽大俠,怎麼拚命的事你不抬舉窮和尚,反而派我幹那輕活兒呢,和尚雖窮,倒底還是個男人,我看我跟令師妹對換一下吧!」
  辛紅絹立刻柳眉一瞪道:「怎麼,你敢看不起女人,我不相信你做和尚是石頭縫裡迸出來的,你娘不是女人,你要是不服氣,咱們再出來比劃比劃。」
  窮和尚當著師父的面,可的確惹不起這位大姑娘,只好也縮頭不響。
  曹一江感激涕然淚下,好容易才輪到機會說話,顫巍巍的站起來道:「歐陽大俠義薄雲天,令老朽感愧頓生,既然事關萬千生靈,小兒輩的生死又算得了什麼呢,老朽自請參加決一死戰!」
  歐陽子陵一聽,心中說糟,怎麼大家都要求參加決鬥呢。
  不過他腦筋聰明,立刻婉轉解釋道:「我相信每一個俠義中人,都有視死如歸的精神,不過同樣一死,有泰山鴻毛之別,死要死得其所。取貝之事,職責攸關,窮師兄應變機靈,當之必無一失,所以才借重。
  至於曹老前輩,關係就更大了,騎鯨客陰謀要靠你去揭穿,無數海上英豪,要仗賢父子去號召,何能輕言犧牲。
  再說我們此去,並不一定打得起來,真要拚上了,以百了大師及左前輩絕世功力應可自保,並不就是必死。設若我們突圍而出,還需要曹前輩海上接應,因此我想依晚輩之計,絕無差錯,各位不必再辯了。」
  天外玉龍言正詞嚴,道理充足,大家才沒話說了。
  船走了一陣,突然顛搖起來,一個水手過來報告道:「老當家的,海面上有水柱,我想是鯨魚,船恐怕經不起,您老看怎麼辦?」
  大家走到船頭上一看,果然平靜的海面上,冒起七八條水柱。
  離船不到十幾丈,間而有青白色巨大的身軀翻起,掀得浪濤洶湧。辛紅絹孩子氣重,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魚,覺得很是好玩。其他人亦屬初會,頗感興趣。
  只有曹一江面色莊重道:「這就是騎鯨客外號的由來,他把璇珠嶼列為私產,養了十幾條巨鯨,外面的來船假若沒有得到他的允許,這些鯨魚就會把船掀翻。
  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喪生在此地,現在這些鯨魚恐怕對我們不懷好意,各位請在船上,老朽要下水去護衛一番。」
  說完脫下外衣,裡面穿的是緊身水靠,稍微束當了一下,拿著一枝鋼叉,就跳下水裡去了。
  歐陽子陵在長江中見過徐亮與阮來風殺江豬,認為他們的水性已是夠好的了,可是這鬧海蛟卻更了得。
  只見他筆直像枝竹竿似的插進海面,雙腿一彈,已在六七丈外鑽出,掄著鋼叉,就對準迎面而來的一條巨鯨刺去。
  兩下勢子都急,可是那鯨魚身子雖巨,動作卻極靈活,見鋼叉刺到,猛一擺頭,橫過身子。叉尖剌上它的前胸,深深地扎進兩尺餘。
  鯨魚吃痛,巨尾一掉,向海底鑽下去。曹一江手不離叉,跟著被拖了下去。
  辛紅絹急叫不好。
  倒是旁邊的水手安慰她道:「不要緊,老當家的在水底能耽好幾個時辰呢,鯨魚可受不了,它非上來換氣不可!」
  果然沒多久,碧水翻紅,那條巨鯨又回到水面上,身上卻多了七八個紅孔,向外直漂鮮血。想來曹一江在海底又刺了它幾叉。
  另外那幾條鯨魚,一見同伴受了傷,激動了同仇之性,紛紛掉轉頭來,向曹一江這邊泅去。
  眾人大吃一驚。
  饒他鬧海蛟水性再好,也無法抵擋七八條巨鯨的同時攻擊。
  船上的兩個水手也趕快拿了魚叉,要跳下去接應。
  驀而金影一閃,原來是金兒竄了下來。
  神獸狻猊,不但在陸上揚威,水中亦復不弱,利爪一按,就扯下一大塊肉,鋼齒咬上,更是厲害。
  尤其厲害的是它很乖巧。
  它知道恁大的東西,皮肉之傷,決無法在短期內致其死命,所以它乾脆找鯨魚的小眼睛攻擊。
  它自己一身堅逾精鋼,不怕咬又不怕打。
  一會兒工夫,八條大鯨魚全是遍體鱗傷,而且成了沒眼的瞎子,有時自己還互相殘咬起來。
  曹一江見幫不上忙,乾脆跳上船來了。
  他一面口呼厲害一面對歐陽子陵笑道:「早知尊獸如此了得,老朽就不必獻醜了!」
  這時海中的八條鯨魚已有六條傷重死亡。
  其他的兩條也帶著一身血水,沒命的向前逃去。
  辛紅絹高興得拍手歡呼道:「這下子騎鯨客沒鯨騎了,他一定氣得要死。」
  金兒懶得追趕殘敵,飛身跳上船來。
  歐陽子陵對愛獸真是憐惜之至,親自找塊乾布為它抹乾身上水漬。
  窮和尚樂得哈哈追:「金毛狗大爺,您原來水陸兩能嘛,比和尚旱鴨子強多了,看來那天您讓我搶了牛肉還是口下留情,窮和尚向您陪罪,下次再也不敢冒犯虎威了。」
  說著真的作了一個揖。
  可是金兒半偏著頭,彷彿還不願領情。
  飄飄地又行了一程,隱約已可以看見陸地的影子,同時也可以看出有兩隻大船正迎面而來。
  百了禪師突然對曹一江及歐陽子陵道:「他們有人來了,少時就以你們兩人出面好了,老和尚跟左施主識者無多,不必通報真名,也可以一驕敵志,使他們疏於戒備。」
  歐陽子陵答應了。
  兩船相對行駛自是接近得快。
  相隔里許,對面的船桅上升起一面黑旗,上面繡著一條白鯨。
  鬧海蛟也升起自己當年的號旗,金底銀龍,煞是威武。
  突然靠右邊的大船上有人喝道:「來船除了曹老當家外,還有那些朋友,請預先報上大名,以便接待!」
  中氣充足,顯見功力不弱。
  歐陽子陵此時顧不得謙遜了,為求先聲奪人起見,立刻用佛門獅子吼神功喝道:「中原歐陽子陵慕名來訪。」
  音調激越,如鶴唳雲間,獅吼谷中,振耳動心,也不知是振於歐陽子陵的名頭,還是惑於他的功力。
  大船上居然不再作聲。
  直到相距只有五六丈遠處,雙方才將船停住。
  右邊的大船上站定一條大漢,年才三十餘,紫瞼膛,留短髭,形相頗為猛武,這時猛聲喝道:「殺傷本島神鯨是那位所為。」
  說完用眼看著曹一江。
  天外玉龍昂然道:「在下歐陽子陵純為自衛,無意冒犯!」
  那大漢用眼瞟了一下,詫然道:「哦,原來閣下就是目前江湖上盛傳的後起之秀歐陽朋友,在下鎮海獅燕璧,新任璇珠島司賓。」
  說完舉手稍拱了一下。
  他又望著曹一江道:「曹當家的,你算是海上知名的人物了,怎麼做事情一點膽子都沒有?你身上的水靠還滴水呢!
  再說那些神鯨不是鬧海蛟誰也沒能力傷得了,怎麼做了又不敢承認,讓別人出來背鍋!
  要知道歐陽朋友那些能耐唬唬中原朋友還可以,論到璇珠島上,真過沒放在眼裡!」
  說完嘿嘿冷笑,神態倨傲簡直不可一世。
  曹一江當年叱吒海上,幾曾受過這種奚落,聞言正想發作。
  那邊辛紅絹已經忍不住了,嬌喝一聲:「無知狂徒,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始終不知道天高地厚,殺鯨魚本姑娘也有一份,給你證據啦!」
  語畢運青蓮神功,雙掌一劈海面,凌空擊起一蓬水珠,直朝燕璧門面打去。
  鎮海獅前幾年到過中原,的確沒有遇見什麼能人,遂養成他自大自狂。
  雖是風聞歐陽子陵一些英雄事跡,總認為人家誇大其辭,不甚相信。
  再者他自持武功了得,故意想把人家折辱一下,以表揚自己,沒想到半路還殺出程咬金來。
  俏姑娘說打就打,毫不客氣。
  燕璧還來不及動念頭呢,水珠已全擊到面前來了,忙揮舞掌風,將那蓬水珠擊落,化為無數星沫。
  可是依然有一點打在臉上,疼痛澈心,眾目睽睽之下,不好意思發作,只得咬牙忍住。
  辛紅絹瞧他那狼狽相,心中好笑。
  她口上還調侃道:「喲,小獅子啊,對不起了,傷著了那裡沒有,你是司賓嘛,來而不往非禮也,照樣地打我一下好啦!」
  辛紅絹輕顰淺笑,看上去好像全沒用力出手。
  其實她已得清曇神尼真傳了。
  老師太一身技業,恐怕還在悟非大師之上。
  她門下弟子又豈能簡單。
  這一掌藉物傳力,夠旁人練個七八年的,叫燕璧如何辦得到。
  鎮海獅逞威黃海,近十年才崛起的名聲,功夫倒是不錯。可是為人貪殘凶狠,始終不夠曹一江名頭響亮。
  所以老想找他碰一下,今天當眾坍台,怎能不暴跳如雷,怒喝一聲:「臭娘們,老子要你好看。」
  一竄丈餘,憑空飛過來舉掌想打。
  歐陽子陵也恨他出言無狀,單掌一揮道:「大司賓不勞親迎,敬請留駕!」
  一陣勁風在半空中把燕璧又送了回去。
  舞手叉腳,砰然一響,跌在甲板上,丑相百出。
  辛紅絹笑嚷道:「好一個獅子滾繡球,璇珠嶼真是好客,虛懷若谷,大司賓親自獻技娛賓,叫我們遠來做客的何以為情。」
  兩個青年人各不過舉手之勞,震住了兩隻大船上幾十個人,他們都比燕璧還差,當然沒有人接腔。
  連鬧海蛟曹一江也驚得目瞪口呆,驚喜交加。
  突然岸上衝起一溜流星。
  那是以火藥製成,作通訊用火炮。
  接著一個人在水面上破浪而來。
  乍看幾乎令人大為吃驚,因為並沒有見他動腳,可是行動如箭,將水面分成兩道白線,功力幾乎超凡入聖。
  只有歐陽子陵含笑不語。
  因為他看見來人腳下踩著一條大魚,心想璇珠嶼上的人真會弄玄虛,要是不注意觀察,的確會被他了一大跳。
  船隻離岸不過一里光景,瞬息即至。
  離船十餘丈,那人一扭身,拔高七八丈,正好落在船上,底下大魚隱入水中不見,不過此種工夫,已屬鮮見。
  來人手持匕首一枝,擲在甲板上。
  那人朗聲道:「奉島主諭:燕司賓怠慢佳客,有虧職守,著自斷一掌,以示薄戒,在下璇珠嶼金龍堂堂主,聽水飛魚於鈞,代島主敬迎貴賓,恭請歐陽大俠及曹當家登岸。」
  燕璧面色灰敗,然不敢違命,舉起匕首將左掌切下。
  於鈞拿起他切下的斷掌,擲下海中。
  立刻有大群鯊魚出來。
  然後朝歐陽子陵躬身施禮。
  青年俠士見這於鈞氣度非凡,心中倒很好感,逐也還了一禮。
  於鈞用手一揮道:「送貴賓登岸。」
  兩隻大船立刻掉頭。
  船肚中每邊各伸出十支木漿,夾著他們所乘的小船,排空破浪,直向那岩石猙獰的島岸駛去。
  走了約有半刻鐘光景,船戛然停止不動,原來前面有一條十數丈長,丈餘寬的石碼頭,伸入海中。
  水手們將船靠碼頭,一行人隨著於鈞登岸,才發現這璇珠嶼上果然不簡單,崗陵起伏,半由天成,半經人事,依山建了很多房子。
  隱隱約約的有很多人來往。更甚者許多黎人居然持茅披甲。
  可見得騎鯨客的確胸懷異志。
  於鈞將一應來客,讓入一間大房子。
  他肅然客道:「此為本島賓舍,本由燕司賓主持,現在因他犯刑去職,暫由兄弟接待諸位吧!」
  隨命黎奴端上茶來,為示無他,自己先舉杯喝了一口,然後再讓客道:「此茗產自島上,更以本山瀉珠泉水所養,其味略異於中原,諸位一嘗便知。」
  眾人見於鈞確像個磊落的漢子,不疑有他,舉杯一嘗,果然迥異常味,別饒良趣,寒暄已畢。
  於鈞即問大家來意。
  歐陽子陵慨然述出此行目的,在於求貝索人,由於他的口氣講得很和婉,完全是站在武林同道的立場上,以義相求。
  於鈞沉吟了一下,回道:「此兩事俱關重大,兄弟無力決定,需報請島主栽奪。」
  接著又微帶歉意地說道:「根據本島慣例,外來朋友,若有面詣島主以作請求時,必需經過本島特設之七險山道,兄弟深知此非待客之道,然恪於規定,實愛莫能助,不過歐陽兄宇內第一人,當可履險如夷。」
  歐陽子陵心知要見到騎鯨客,必會有一番刁難,聞言自在意中,不過他對於鈞關切之情,倒十分感動,連連稱謝不已。
  由於天時已晚,商定明日曆險登山,於鈞遂在貴賓舍中設筵款客,島上準備充足,珍餚立辦。
  賓主談笑融洽,極盡歡樂之能事。
  在席中於鈞心儀於歐陽子陵的談吐才華,絕世風標,倒是加意結納,他本是個熱誠的漢子,盛情拳拳,酒中吐露出一些島上的情形。
  與曹一江所說的大致差不多。
  酒,容易激發一個人的牢騷。
  他對於騎鯨客的圖竊神器,認為將相無種,倒不怎麼非難。
  可是對連絡倭人之舉,卻不大贊成,感慨地歎息道:「扶桑野寇,分明狼子虎心,只可惜島主憤急從事,結交非人,日後必蒙受其害,別說成大事了,就是璇珠嶼這一片基業也將不保。」
  歐陽子陵見這個人本性未泯,似乎尚可勸說。
  於是他趁機進言道:「於兄身懷絕技,嗷燼江湖,路見不平,伸手以全道義,是何等自由,何苦受命於人,自甘束縛呢!」
  於鈞聞言默然。良久始道:「箇中情由頗為曲折,目前你我初識,未免交淺言深,日後有機會再詳談吧,明日尚須上山,諸位宜早作休息,兄弟也須上去告訴一聲,今日之會,就此結束,明晨再晤吧!」
  說完拱手起立,神情顯得很落寞。
  大家也跟著站起來。
  於鈞交代侍候的黎奴幾句,就向大家告辭走了。
  眾人目送他離去,回到賓舍坐下,談起明日走赴七險山道的事。
  左棠道:「騎鯨客可以網羅這麼多武林好手,使他們樂為已用,而且更有驅魚役蠻之能,此人確不可輕與,他所佈置的七險山道,也定有過人之處,明天我們真應該要全力應付,稍有大意,恐怕連騎鯨客面都沒見著,就將葬身在這海外窮山。」
  眾人也自慄然,又商量了一下應付事宜,各自到預備好的屋子裡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