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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元月十五夜,月色宜人,山下,在每一個熱鬧的市鎮裡,一定正是火樹銀花,澈地笙歌。
  然而點蒼山上元夜是淒涼的。
  崔萍一個人坐在大廳上,神情具常地落莫,搖曳不定的燭火,照著三具靈樞,裡面靜靜地躺著的,一個是他的知友,另兩個是舉世矚目的俠士。
  他倆本都可以不死的,可是都死了,雖然人都免不了要死的,可是他們不應該現在就死啊!
  這都是誰的責任!毫無疑問,是他自己。
  不,應該說是他那一路爭強鬥勝的心。
  然而,他數十年來埋首苦練就是為著爭強鬥勝啊!他心中充滿著矛盾,這種矛盾深深地折磨他的心,嚙食他的靈魂。
  還有令他更擔心的是,他一共約了五個人來幫忙的,噶達傷腕、玉霓子死了,還有一個蘇爾並不會比前二人高明到那裡。
  他真正倚為長城的兩個人雖已答應參加了,可是一直到現在還沒來。
  明天,明天很快地就要來臨,明天憑什麼去跟人家比啊。對方高手歐陽子陵並未出手,那兩個老頭子也夠麻煩的。
  他越想越煩,沉重地站起來,慢慢地渡到來鳳閣前,銀虹照小樓,崔玨也沒睡,她手托香腮,對著圓圓的月亮出神。
  崔萍看見了女兒,心中就起了一陣寬慰,女兒不僅是他的安慰,而且也是他引為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才十九歲,他已把她造成一朵武林奇葩,一枝玉笛,曾在金陵合上出盡了風頭。
  可是現在看她呆呆地倚著窗欄,面對滿月,彷彿有著無限心事。
  這一瞬間,他才覺得女兒長大了,大得自己懂得思想,不再像昔日繞人膝下,嬌語乞憐了。
  他不想驚動她,微微地歎息一聲,轉過身來正想離開,然而崔玨已經發現他了。
  她從兩丈高的樓上掠身而下,輕靈得像一隻銀色的燕子!
  晶瑩的月光下,她看起來像一個憂愁的仙女,因為在她眼角上,還微微地帶著輕輕一抹淚痕。
  「爹,您還沒睡?」
  「沒有,這一天來所發生的事情大多,煩得我睡不著。」
  「是的,爹,今天的事情的確太可怕了,明天不再這樣了吧?」
  「當然,明天我會想出一個和平的方法,今天這樣的情形,本來不是我希望的。明天當然不能讓它再發生了,可是我擔心也是明天,你李叔叔和萬叔叔不知道是否能趕到,他倆要是不來,明天光靠爹跟蘇爾是不夠的。
  你的笛子或許能抵別人,但是那歐陽子陵有七情金環啊,他有那樣一件佛門至寶,便足以抵擋一切的魔障了,唉!怎麼天下的幸運都集中到一個年輕人身上呢?」
  「爹,您又意氣用事了,您不是經常講:『各有福緣莫羨人』麼?現在又發什麼牢騷呢?
  李叔叔跟萬叔叔不來也好,來了反而多事,我最怕萬叔叔的眼睛了,鬼氣森森的,叫人看了就不舒服。」
  「哈哈……傻丫頭,別胡說了,怎麼可以隨便批評長輩呢?你萬叔叔的功夫全在他的眼神中!」
  在崔萍爽朗的笑聲中,崔玨盡情地壓制住自己厭惡的情緒,陪著父親談笑,然而在她緊皺的眉頭中,顯見有難言之隱。
  崔萍跟女兒聊過一陣,神情變得高興多了。
  突然他興致勃發地道:「玨兒,咱倆好久沒玩樂器了,上去把你的笛子取下來,順便幫我把箏帶下來,我要高興一下。」
  「爹,這麼晚了,算了吧,您這一個興,就有很多人要跟著遭殃,莊上俗人太多,怕他倆受不了!」
  「不要緊,我們彈奏平順一點的曲子好了,而且我也真該練練,明天說不定用得上,兩三年沒弄弦子,手法恐怕都生疏了吧!」說完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崔玨怕引起他更多的感慨,慌忙上樓拿樂器去了。
  銀白色的光輝照著山石,照著枯禿的枝梢,也照著蒼翠的古松。
  松下,一個妙齡絕色的女郎斜倚著大石,口邊橫著玉笛,與石上正襟危坐手弄古箏的老翁相映成對,就如一幅絕妙圖畫。
  焉而,一縷笛音揚起,如夏夜長空裡的一點流螢,幽幽的,帶些傷感的,任意高低地漫遊著。
  那笛音能令人忘記了一切的煩惱,彷彿自己就是那雙流螢,無拘無束,忘情飛游著,然而忘情中總有一絲憾意,那就是此身茫茫,何處是歸程的寂寞之感。
  不過突然叮咚幾聲箏鳴,鼓舞起流螢的生命,她振翅長飛,直入太空,暗綠的尾光越閃越小,終於整個地不見了。
  崔玨吁了一口氣,慢慢地放下笛子,她的臉上泛起了羞色,似乎因為心事被老父看穿了而不好意思。
  然崔萍不正也同她一樣有心事嗎,只聽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唉!俗子頗多,英才難選!」
  話音才落,松樹頂上忽地飄下兩個人。
  為首的是個四五十歲的文土,笑嘻嘻朝崔萍道:「老哥哥,你們父女好高的興趣,深夜還在這兒撫箏弄笛,把我擱在在大樹上,似非待客之道吧!」
  後面跟來的一個也是文士打扮,較為年輕,相貌雖是不俗,可就是那雙眸子太可惡了,精光閃爍,奪人心魄。
  尤其是看向崔玨時,簡直充滿了邪念,嘿嘿地笑道:「賢侄女,你那笛子可越來越超神入化了,你萬叔叔在樹上差點就坐不住要掉下來,你這妙手玉魔果然名不虛傅,愚叔佩服,佩服!」
  崔萍一見這二人現身,顯得非常高興,慌忙站起來道:「二位老弟怎麼到這時候才來呀,來了也不出聲招呼一下,怠慢,怠慢,玨兒還不趕快向叔叔見禮。」
  崔玨對頭一個年長文士倒是必恭必敬地叫了一聲:「李叔叔!」
  對那個年輕的先翻了個白眼,才萬分無奈地叫了聲:「萬叔叔。」
  她然後襝衽道:「二位叔叔請跟爹上客廳奉茶,侄女先告退了。」
  說完低頭收拾起笛箏,飄身上樓去了。
  眼看著她倩妙的身影消失在窗口,姓萬的掉頭向姓李的說道:「奇怪,一樣是叔叔,怎麼她叫你的時候,好像比叫我恭敬得多了。」
  姓李的朝他笑了一下道:「誰叫你每次見面,都是滿口胡柴,一點也不像個長輩的樣子嗎,君子不重則不威,你怪得誰來。」
  姓萬的對他彷彿極為尊敬,雖然被教訓了一頓,卻是訕訕地不敢答腔。
  還是崔萍出頭解圍道;「小品女頑劣成性,冒犯尊長,然老夫亦有容縱之罪,夜深露重,二位賢弟且請入內待茶,尚有要事,急待商榷。」
  說完一手拖著一個,向客廳去了。
  原來那年輕的文士,名叫萬自剛,與年長的李不問同屬阿而泰山雪老人門下。
  雪老人陸地神仙,根本不問世事,除守洞童子外,門下僅此二弟子。
  李不問入門較早,對乃師密宗精神功已得精髓,內外兼修,論造就在崔萍之上,唯雜學功夫不如。
  萬自剛入門較遲,惟目具異稟,可操縱別人意志行為,是一塊習精神功的佳材。
  雪老人就是愛惜他的資質而予以收錄,不過雪老人終覺得他心術不正,可能旁生異志,始終末肯傾囊相授,更關照李不問時刻加以監督。
  李不問稟承師命,對這個師弟很少假以顏色。
  萬自剛表面上對師兄總是維持著尊敬,內心如何,誰也不得而知?
  密宗門中最戒輕露,李不問除對崔萍交稱莫逆,根本很少走動,是以外界絲毫不知有此宗派。
  此次崔萍柬邀較技,李不問本不擬答應參加,但萬自剛見獵心喜,極力促使,再者亦是崔萍情面不可卻,卒告允准。
  然適值老人坐關,二人須守關護法,一時無法分身,直待雪老人出關後,方始兼程趕到,已然遲了一日。
  元月十六,群俠依然齊集東棚,佳餚羅列,不減昨日盛況,只是少了兩個人,大家都不免有些慘然。
  酒過數巡,崔萍起立邀歐陽子陵至一旁密談。
  片刻,各自回座,然後由崔萍致詞道:「昨日由於雙方以功力或器械硬拚,致屢演慘劇,實有失以武會友本意,本人方纔已與歐陽公子商妥,今日於靜中試技,本方第一陣由柴達木盆地高手蘇爾武師出場,比試方法為飛花穿石。」
  語畢,從人抬進一塊大石,色作墨青,質地光潤,長寬高各為五尺,扛至場中放定。
  蘇爾徐步出場,眾人看他不過六十左右,領下扎髯如媚,神情煞是威武,走至石前,稍一運氣,學掌擊石。
  掌若如利刃割帛,一方大石中分為二,儼然如斧削,單憑這一手已足夠驚人,四座紛紛拍掌叫好。
  歐陽子陵絕頂高手,也不禁為之動容點首。
  蘇爾舉手抱拳,答謝大家為他捧場,然後說道:「域外之人,本無一技之長,承主人雅意,必欲本人獻醜以博諸公一笑,只好靦顏從之,微末之技,實不堪入高明法眼,惟盼拋磚引玉,中原俠林,幸有以教之。」
  說完,提起兩塊大石,各置東西座前放好,然後過至西座,下人忙又在石上各放下一枝梅花。
  蘇爾拈花微笑道:「那位大俠賜教?」
  蘇面一掌裂石,那等功力雖是驚人,但東座至少還有幾個人可以照辦,此刻見欲以輕飄飄的幾朵梅花,洞穿那麼厚的青石,就未免太難了。
  互相顧望良久,一旁突然閃出邛崍掌門,鐵掌無敵阮來風,眾人見他出去後,心中卻是一定。
  蓋此老掌上工夫精絕,內力尤其到家,平素已達飛花卻敵,摘葉傷人境界,自與歐陽子陵結義後,小老弟慨贈武林至賓,溫玉靈芝,服後功力更增,此陣雖然不一定有勝望,諒來應無敗理。
  阮來風步至座前石邊,躬身施禮道:「在下阮來風敬承教誨,請蘇老師先行示範,阮某當勉力附隨驥尾。」
  蘇爾默然回禮,逐著拿起樹枝,摘下一朵梅花,凌空打出,手中並不停止,隨摘隨打,直至一株花枝上的梅花盡皆摘完,隨手將空枝丟在地下,笑道:「化外之人,不善丹青、塗鴨之作,未免貽笑大方了。」
  大家看去,不禁咋舌。
  原來他將許多小梅花,一一排列成一朵大梅花,萼蕊俱全,每小朵梅花,嵌進石內,恰與面齊,心眼心法功力,無一不臻化境,引得諸人莫不叫好。
  同時又將眼睛看著阮來風,瞧他如何應付。
  鐵掌無敵熟思有頃,他對蘇爾的手法非常佩服,照樣畫葫蘆,或許勉強可以巴結,但決不如人家均勻乾淨,而且自己身為一派掌門,要是坍了台,全門弟子都見不得人,榮辱所關,難怪他要異常慎重。
  忽然耳邊傳來極細的聲音說道:「三哥,用掌風,寒梅吐蕊!」
  他斜眼望去,見歐陽子陵欠身向諸葛晦作耳語,而一雙眼睛卻直盯著自己,分明是他在用傳音入密功夫在向自己示意。
  阮來風何等聰明,一點即透,當下拿起梅枝,向前擲去,梅枝在丈許處落下。
  阮來風運掌吸氣,猛喝一聲道:「去!」掌風帶著花枝,直飛向青石,入石無聲,他才吁出一口氣道:「慚愧,慚愧,小弟畫虎似犬,刻鵠類騖,高明當前,實不勝汗顏。」說完背負著雙手回座去了。
  大察擁前看時,不由得也呼出一聲:「妙!」
  原來阮來風一掌將花枝劈向石上,花朵雖有深淺,卻別有一種風致,而且是該深的地方深,該淺的地方淺。
  更妙者是他將花枝也嵌進一半,浮凸在外,花不離枝,就好像似一個巧匠,在青石板上浮雕出一枝老梅,迎風吐蕊,別具一種高雒的情調。
  崔萍一見,明知人家在功力上稍遜,但他是個雅人,私心上要他評論,他一定認為是阮來風勝的。
  歐陽子陵朗聲對來發言道:「這一場比賽,心眼手法,各有千秋,難分優劣,愚意作為平手,崔老前輩以為何如?」
  崔萍聽見歐陽子陵自己不諱言在心思上佔便宜,而且所評也非常公允,對這個年輕人的氣度很是欽佩,忙道:「少俠法眼高超,所論極是,老夫贊成!」
  於是雙方一笑歸座。
  這次輪到由東棚出題了,布衣秀士諸葛晦笑吟吟地捧著一張古琴,走至場中,安好座位,然後莊容道:「今日會無俗客,諸葛晦本來金陵之會,曾折於崔小姐玉笛之下,敗軍之將,何堪言勇,但敝人近由四絕神君莊老伯父處聆學新曲,且蒙以心弦古琴相借,佳器當前,難免手癢,願以高山流水,一會知音。」
  崔萍一聽這話倒真是合了胃口,他本人就喜音津,而且這一方面心法,全部傳給了女兒,見對方以琴相桃,真想下去試試,可是自己第一陣已經下過了,再出場未免不太好意思的。
  而自己這方面諳此者只有崔玨一人,同時他也知道女兒曾經贏過他,時隔數月,論進境總也高不到那兒去,因此以目示意,令崔玨下場應戰。
  妙手玉魔想不到話葛晦會出場挑戰,她對他的造詣知道得很清楚,不過心儀此人,既不願令他下不了場,自己又不能故意落敗,接到老父的命令後,心中倒是作難了半天,才手持玉笛,盈盈步入場中,襝衽作禮道:「諸葛大俠曲中高手,當知琴有三不彈!」言罷妙目凝注,意在勸他適時藉機而退。
  諸葛晦此番出來,當然是有恃而無恐。而且歐陽子陵有意成全義兄與崔玨的一段好事,連夜央求莊佑教了一套琴訣,更把四絕神君視同拱璧的心弦寶琴也商借過來,預定今天由諸葛晦出場,更算準對方必由崔玨出應的。
  然而布衣秀士接觸到伊人的眼神,也體出她發言提醒的深意,心中感激萬分,於是連忙莊重地答道:「在下略知一二,心不平靜不彈,景不宜人不彈,不遇知音不彈,然今日之會又當作別論,我心已化沾泥絮,靜止與否,存乎一念,靈山空寂,座有知友,何謂不宜,能聆我曲,便知我音,故斯時斯地,無不可彈之理,崔小姐若不以俗人視在下,請盡量施為!」
  崔玨見他說得很有把握,而且言談之間,頗有把自己列為知音,以心相屬之意,芳心十分激動。
  且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亦不宜過份表示關切,逐各施一禮,分別作勢,一面是正襟危坐,心無他用,全注琴中。
  一個是斜憑欄杆,神凝一端,俱在笛裡,遙望過去,直若一雙瑩人,飄逸綽約,那裡像兩個高手廝拚的樣子。
  諸葛晦低眉信手,仙翁數聲,心弦古琴,果然別具威力,入耳震心。
  東西兩座,歐陽子陵、莊、左二老,崔萍、李不問、萬自剛等有數高手外,餘人如上官雲彬、無非、萬氏雙魔等都禁不住以手掩耳,不克自制。
  崔玨面帶驚容,不信他能進境若此,倒不由得激起雄心,撮口吹笛,氣聚內家勁功,音化一線攢雲,這一來兩音合奏,威力更是驚人。
  那些人即使是用手掩著耳朵,卻依然不管事,那聲音彷彿透過肉掌,直刺進心神中去。
  崔萍連忙叫停道:「不行,這等比賽,旁人恐怕受不了,且少待片刻,老夫將箏取來,歐陽公子亦請施展七情金環,在一旁助奏,如此則場中放手施為,兩座有箏環掩蓋,當不至波及旁人,老夫有生以來,未嘗聆此佳音,今日之會,殊足令人興奮。」
  言罷眉須皆動,狀如高興已極,一連聲地命人取箏。
  歐陽子陵亦含笑如命取出金環,準備妥當,一聲令下,四音俱發,琴笛雖仍高亢激人,然為環箏所調和,入耳舒暢。
  但場中二人,仍不受旁音所牽及,各展神通。
  諸葛晦所彈的系莊估新授「洛水怨曲」,那是三國時曹子建與宓妃間一段哀戀的故事,一個天才,一位佳人,一段錯誤的婚姻,一出千古的悲劇,這本來已夠動人的了。
  宓妃死後,子建適游於洛水之畔,夢見她化為洛水的神仙,二人仙凡路隔,互訴著別後無盡的相思與寂寞。
  這份哀艷的戀情,由諸葛晦的琴中娓娓的彈來,更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崔玨一連換了七八種的笛曲,可是那都是些空洞的思想,若是對方在一無所從的時候,當然會隨著她的笛而入幻境,這就是上次諸葛晦所以落敗的原因。
  然而這一次不同了,他心神已有所專屬,全部的靈魂都注入琴中,好像他自己就是那位七步成詩的詩人,把滿腔對於命運的詛咒,對於卑惡人性的悲憤,對於愛情的幽怨,都化在琴言中奏出了。
  崔玨慢慢地受著琴的吸引,因為那是一個熟悉的故事,一個有血有淚的真實故事,這故事曾令她扼腕歎息,也曾令她掬酒過同情的眼淚。
  突然,那故事具體化了,那些人物理成真實的了,活生生出現在她面前,娓娓的琴音在對她說:「你就是那薄命的女人!!甄宓」,「你對面就是那傷心的才子曹子建。」
  她的神智馬上提醒她說:「不,我不是,他也不是!」
  可是叮咚的琴音並不放棄,溫婉地在耳畔說著:「是的,你是的,你負他太多了,他向著你來了,快去迎接他吧。」
  於是她覺得自己的確就是甄宓。
  於是她憶起他們無數甜蜜的往事,她也彷彿聽見那夢寐思戀的人兒曹子建,踱向洛水之畔,以淒涼的聲音,念著洛神賦:「……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纜繩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眼淚溢滿了她的眼眶,悲哀充塞在她的胸臆,她已無法自持了,一任琴聲帶著她在洛水上徬徨。
  諸葛晦忘神地彈奏看,他也忘記了自己,那些琴訣不是在腦中湧出的,而是在心中像一道狂暴的江流,向外激湧,他也溶化在琴中了,直到最後的一個音節在指尖劃過時,他依然呆立著,神志中他並沒有回復。
  他還是曹子建,因此當對面一個熟悉的悲切的聲音喊著:「子建!」的時候,他也忘神地叫出一聲:「宓姐」,然後近著撲來的人影,緊緊地,他們的手握在一起,半天也沒有放開。
  「叮!」這是什麼聲音,是歐陽子陵的七情環,這聲音將他們拉回現實,也將許多人拉離幻境,他們都歷規看剛才那一幕。
  連崔萍也在內,他的箏在一半時就忘記彈了,不過,他們只彷彿是一個戲台下的觀眾,溶化在台上的悲歡離合裡。
  演戲的人醒了,他們都已放開了手,很不好意思地回到座上了。
  看戲的人醒得較遲,他們目睹著最後這一對苦命的戀人團圓了,心中在祈盼著這齣戲最好永遠地停留在這一刻間。
  始終在清醒中的只有兩個歐陽子陵與莊佑。
  「叮」,他將七情金環再敲一下,將所有的人全拉回現實。
  崔萍擦了一下眼睛,發現上面居然是濕的,他糊塗了,弄不清剛才的那些事,究竟是真是幻。
  歐陽子陵已笑吟吟地走到面前,很真誠地說道:「佳人多薄命,才子常坎坷,此誠千古憾事,真者亦幻,幻者亦真,老前輩亦性情中人,自不免為至情所動,人生在世,無非貪嗔愛癡,即使名成利就,到頭來無非白骨黃上,本會到此,正宜結束,老前輩以為然否?」
  少年俠士一片仁心,想趁機就此化千戈為玉帛,所以出頭提議倡和,同時想進一步為諸葛晦求親。
  誰知崔萍的心神,依然驟注在琴上,搖頭答非所問的說道:「諸葛大俠固然神乎其技,但作琴譜的這位莊老先生,的確可稱為琴神,老夫心折之至,少俠可否代為引見?」
  原來他是個音迷,剛才一度聆曲,居然體出其中奧妙,連比賽的事都忘了。
  忽然由後傳來一陣冷泠的聲言道:「什麼琴神?看來中原豪俠之士,也不過是司馬相如等無恥文人之尤。」
  說話的是萬自剛,他一向對崔玨就存著非分之想,只不過限於輩份,沒好意思啟口,總想慢慢等機會托師兄出面作伐。
  剛才崔玨跟諸葛晦的那些情形他卻看在眼裡,只是迷於琴音,無甚感覺,這會兒回醒過來,滿心不是味兒。
  再看看崔萍一派欽服的樣子,只怕一談攏,他的滿心希望都不免要落空了,所以趕緊出口譭謗,想再桃起兩邊的惡感來。
  這幾句話,果然激怒了四絕神君,老頭子盛氣之下,巍然走過來,冷冰冰的說道:「閣下口氣不凡,想來必有絕藝教人,莊佑不才,願意再以琴音領教,三響之內,若不教你自行認輸,老夫就把肩上人頭割下,隨尊意處置。」
  萬自剛看了他一眼,覺得這老頭子貌不驚人,雖然知道他就是方才洛水怨曲的作者,琴上造詣,必然極為高明,但是要說到在三聲之內,即可折服自己,這是無論如何的不可能相信之事。
  因此聽完話之後,先長笑了一番,然後一臉狂傲之色,冷著喉嚨道:「如此甚好,老頭子,你就彈吧,若是三聲之內,我果然認輸了,隨便你派那一位也到我頭上來割人頭好了。」
  崔萍想不到他們一下於就把事情弄得這麼僵,倒是覺得很過意不去。
  可是他看見李不問寒著一張面在旁邊悶聲不響,想著人家是自己堅邀來助拳的,當然不能出面解勸。
  歐陽子陵也因為萬自剛過於出言無狀,想叫他得些教訓,他對自己義父頗為信任,見他說的那麼有把握,知絕無問題,便也在一旁不作聲。
  至於李不問,他一方面不滿意師弟的那種無狀,覺得簡直替師門丟人,另一方面也覺得對方未免把話說的過份一點。
  密宗門下,固然是萬自剛業績較差,但也不至於在聲音之下認輸,因此一氣之下,乾脆來個兩不管,到看他們如何瞭解。
  說到萬自剛心中還有個壞主意,他知道自己兩眼,別具攝人心神威力,到時運起精神功,想存心耍這老頭一下子,叫他一聲琴都彈不起來,就在這各打各的注意下,又一場驚心動魄的好戲開始了。
  四絕神君莊佑,緩步走到琴前坐下道:「老夫目下所彈者是紫府遺訣滅絕神音,威力雖因人而異,然此調極易傷人心神,老夫每彈一下,間隔約半盞茶之久,諸君如有不支者,請速退至十丈之外,方保無慮,因此調一聲強於一聲,幸勿自誤。」
  東棚各人,因在白不凡家中領教過他的琴技,本領較差的早就自動離開了。
  只有西棚諸人,覺得這老頭未免自誇過甚,大家都不相信,而且躍躍欲試,都集中在十丈開外圍觀。
  莊佑見他們不相信,斂神吸氣,「汪」的彈起第一響,滅絕神音,豈同凡響,立即大家都感到身上如遭雷擊,遍體麻木。
  天上刺刺掉下一連串飛鳥來。
  厲氏兄弟等功力差的,立即轉身退出。
  只有崔萍、李不問、蘇爾等三人,依然忍著痛苦,準備接受第二聲的考驗,可是他們心中開始承認這老頭兒絕非虛放空言。
  萬自剛站在對場,他全身已如厲蜂在那兒叮剌,可是他還是咬緊牙關忍住。
  邪惡的眼中,放出一陣魔鬼似的光來,那光似一個冰冷的幽靈,令人起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莊佑雖有百餘年修為,但仍禁不住打一個寒噤,心想這傢伙怪不得敢口發狂言,原來的確還有兩下。
  因此一面運功抵抗住那兩道狠毒的眼光,一面收凝心神,等待半盞茶的時間,估量著大約差不多了。
  突然震弦,「錚!」的一響,第二聲了,那威力更是無窮,兩旁的木棚自動無聲地場下,化為無數屑粉。
  崔萍昏迷欲倒,李不問目駭神搖,蘇爾已委頓在地,幸虧歐陽子陵在側,一一把他們送出去。
  這年輕人的確不凡,只有他神態依舊。
  連左棠都是搖搖恍恍的離開。
  萬自剛本來是坐在一個石凳上的,這時凳子已化石粉散開,所有人中,也以他所受最為痛苦,身上的衣服都已被他抓得粉碎,口中噴著鮮血,皮肉也被他自己一塊塊地挖出來。
  他惡毒的眼光已失去了原有的精神,變得不能震懾人了。
  然而有一點,他是倔強的,他還是沒有開口認輸。
  莊佑身上的威脅解除了,萬自剛的精神功已無法施為了,理在他可以安心地欣賞他痛苦的神態。
  然而有一絲的憐憫飄上了他的心頭,對面這人跟我並沒有仇恨啊!我何必要殺死他呢?
  我跟他並沒有深仇大恨,只是為了爭一時的意氣而殺死一個人似乎太沒有價值了。
  不過他突然記起自己在開始時發的誓言,假若他不死,我就要輸掉我的頭了,為了這狂妄的傢伙,難道我竟要犧牲一世的英名跟生命去救活他,不,這更沒有價值了。
  所以他在矛盾的心情中,又伸手要去撥弄琴弦、這是天地間最奧妙,也是最具威力的聲音只需他指頭一動,對面這傢伙將腑臟暴露而死,這樣做了又有仟麼意義呢?不這樣做又該怎麼辦呢?
  他在憂疑著,指尖已撫在弦上,卻始終無法將它撥動,半盞茶的時間立刻就要到了,他沒有多少時間考慮了。
  要是在半年前,他是絕不會考慮的,可是現在不同了,這個老翁的臉上現出了為難之色來。
  他收了歐陽子陵做義子之後,這年輕人的熱誠英博愛感勤了他,也喚醒了潛伏的人性,使他在這時刻中產生了猶豫,「愛人」是一種莫大的犧牲與痛苦,這一瞬間,他瞭解到一個人要成「佛」是多麼的困難。
  半盞茶的時間到了,他無法情搖搖頭,準備撥弄商弦,那就是宇宙間的至殺之聲!
  「爹爹,等一下!」
  這是歐陽子陵的呼聲。
  這呼聲止住了莊佑撥弦的手,也救活了萬自剛的命,這仁憂為懷的第一奇俠跟他的義父一樣心思,他也在極力思索解決這一個問題的辦法。
  突然,一線光明掠過他的腦際,慌忙出口喊阻,總算及時挽回這一場悲劇。
  「今日之會在事先就聲明過必須要和平解決,不得已流血相見,第三聲琴後,不論那一方勝利總須有一人喪命,似以本會初衷不合,因此在下以主會人資格,請求停止這一場比賽,雙方權作平手,雙方若必欲一分高下,當於今後訂期改約舉行,管見若此,請主會人崔老前輩仲裁!」
  歐陽子陵的這番話是憑功力發出的,音調激越,使得每一個遠避在外的人,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四絕神君莊佑朝他嘉許地笑了一下,站在那兒等待崔萍答覆。
  崔萍、李不問等人在心沉迷之際,已被歐陽子陵送至圈外,這時神智已然恢復,忙又飛身趕回來,恭聲道:「少俠之言,深切敝意,如此便請莊老先生與萬賢弟暫停,另外約期再比吧!」
  莊佑莞爾含笑,挎琴起立道:「老朽遵命!」說著慢慢地離開場於,棚已震碎了,當然不能再坐。
  萬自剛則連爬起身的力氣卻沒有了,由兩個莊丁把他抬到後莊休息。
  崔萍至此已是口服心服,他不僅佩服莊佑的琴音神妙,更佩服歐陽子陵能在滅絕神音的無比威力下,絲毫不受影響的絕世功力。
  因此他拱手謝罪道:「崔萍自不量力,妄圖領袖武林,實乃井蛙之見,今聆莊老先生滅絕神音,方信宇宙之大,天外有天,莊老先生神技莫可與之,歐陽公子之絕世才華,彌足令人敬佩,較技之學,到此為止,崔萍今後,願供驅策,不再言敵矣!」
  語畢,目視西座諸入。
  李不問心感歐陽子陵成全之德,也身受滅絕神言之厄,目睹少年俠士安然無恙,也是口服心傾,率先贊成。
  厲氏二魔面露不豫之態,然他們師父已服輸了,自己更談不上對抗了,只好默然無語而退。
  歐陽子陵自是謙遜一番,一場武林滔天劫運,至此消彌無形,中原眾俠當然興奮不已!
  於是首先設靈,祭奠了性大師、無因師太,及玉靈子三位死者,眾人各念生平相交莫逆也流了不少眼淚。
  是晚,崔萍在摩雲山莊,設盛筵款待群英,席間觥籌交錯,極一時之歡酒至半晌,歐陽子陵為義兄諸葛晦請命作伐,締姻崔玨。
  赤龍子一口答尤。
  江湖豪傑,原不須煩文耨節,諸葛晦即席拔取身上玉玨納采文定,叩拜已畢,成就武林雙佳侶,平添無限佳話。
  諸葛晦與崔玨的婚事定於元月二十與行。
  崔萍無後,商定由他入贅,嗣後以次子立岳家為嗣,所以婚禮的一功事宜,俱由摩雲山莊準備。
  赴會的人,當然要等到吃過喜酒再走。
  可是其間也有一兩件不愉快的事。
  那就是噶達與萬自剛在一個夜裡不告而別,可是大家認這只是一個偶發的誤會,都沒放在心上,一心一意的等著吃喜酒。
  婚禮的準備事宜,是由煞手神魔厲天吼,毒手靈魔廣天嘯兄弟帶同門下弟子范正奇、范正偉負責。
  諸葛晦和崔玨,他們等著做新郎新娘,倒沒有世俗兒女惺惺之態,他們有時在來鳳閣上撫弦弄笛,有時在點蒼山頭評詩論月,卿卿我我。
  歐陽子陵比較忙,他要陪著崔萍、莊佑、李不問、左棠等人談天,也要陪著上官雲彬、徐亮等一般結義兄弟飲酒,更要陪著陳慧珠遊山、教劍,有時還要應酬一下跟他一起西來的群豪。
  所以這幾天他是真苦,終於二十日到了。
  這天整個摩雲山莊內洋溢著一團喜氣,倒處都是掛紅結采,每個人都穿上了禮服,然而有幾個人的臉上卻帶著不同的表情。
  歐陽子陵略見悃郁,原因是早上他身的時候,壁間的龍泉劍突然自動地吟嘯起來,嗆鋃一聲,跳出劍鞘半尺,靈物有知,多半能於敵臨前示警。
  天外玉龍遂知今天一定可能會有不測發生,然而大好吉日,他又不能聲張敗興,只得一面留神暗中戒備,一面通知莊佑,希望他能幫忙注意,同時自己更隨時到處巡望,可是始終沒有發現形跡可疑的人。
  莊中一直也很平靜,直到吉時將屬,他才入內觀禮,心想寶劍出鞘,也許是偶然湊巧,暗笑自己多疑,空自緊張了一天。
  廳上,正面排上禮案,牆上紅綢襯底,安上一個大金喜字,案上燃著一對粗有四寸的龍鳳花燭,前面紫銅獸爐內,燃著一束檀香。
  霧氣氤氳中,諸葛晦遍體羅綺,崔玨滿頭珠翠。
  上官雲彬司禮,響亮的唱禮中,一對新夫婦盈盈下拜。
  莊佑暫兼男方親長。
  行禮已畢,送入洞房後,賓客羅列入席。
  歐陽子陵心細,百忙中忽然不見厲天嘯、厲天吼兄弟,甚至范正奇、范正偉都不在廳中,未免心中奇怪,忙拉過一個莊丁來問。
  據雲他們都在廳後照呼廚房上菜。
  少年俠士心有不釋,藉故起身身至廳後一看,廚房裡正忙得一團糟,卻只有一個老莊頭.在那兒指揮著,依然不見厲氏兄弟的蹤影,問了一聲,卻說已至前廳入席去了。
  歐陽子陵暗叫不妙,勿忙返身趕至洞房來鳳閣上,只見雙門緊閉,他倒是不敢造次,先在門上叩了幾下,裡面並無麼聲,心知不妙,忙運當一推,雙扉洞開,室中彩帳燦目,香煙繚繞,詩葛晦和衣倒在床上,新娘子崔玨已不知去向。
  慌忙上前扶起一看,只見他臉呈青灰,雙目緊閉,上齒深咬入唇,鼻中微有氣息,想系中毒。
  惟不解毒從何來,忽然鼻中吸進一絲甜香,腦中即稍有暈眩之感,心知必是那檀香作祟,慌忙端起香爐,擲向窗外,同時揮掌對房中余煙趕出,再去看諸葛晦時,見他依然昏迷不醒。
  這一來可把少年俠士急壞了,他試用冷水噴面,推官過穴,任何的方法都試過了,俱是一無用處。
  驀而,他想起一件事,頓足叫聲:「不好!」顧不得救諸葛晦,慌忙飛身向大廳而去。
  他才踏入廳門,不由得我們少年英雄倒抽一口涼氣,原來廳上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的人,獸爐中的殘香依然在裊裊上升,每一個人中毒的現象,都與諸葛晦一樣。
  只是在人群中又少了陳慧珠、莊佑,與鬼見愁左棠三人。
  如是一來,這少年俠士縱有通天奇能,也不禁急得涕泗交流,空自看著滿廳屋的昏迷不醒的人,團團亂轉,萬分無奈中,只好離開客廳,想從別的地方,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踅過前庭,地下並躺著兩對莊丁,雖不似中毒現象,卻也是氣息全無,原來被人點了死穴。
  而且從死者臉上平靜的表情上看來,點穴的這人,武功很高,才可以在不知覺之間,致人以死命。
  歐陽子陵的心神在悲憤中帶起了一連串的疑問?敵人是誰?
  厲氏兄弟到現在蹤跡不見,他們上那兒去了,洞房中及客廳中的毒香當然是他們點的,可是這毒香又是從那兒來的?這種厲害的毒香是什麼?
  而且崔玨跟陳慧珠上那兒去了,莊佑跟左棠又上那兒去了?他們的藝業那麼高,經驗又那樣豐富,該不會也道了人家的暗算吧!
  這一連串的謎深深地困擾著他,那麼多的憂慮煎熬著他,然而他究竟是個超凡的人,這許多突然的變故,並沒有令他亂了步驟。
  他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不適於遠離,廳中躺著那麼多昏迷無抵抗力的人,敵人又是專門在暗中活動,想到這裡,他怕起來了,慌忙又轉回頭,到了大廳上一看,還好沒什麼意外發生。
  他又跑上來鳳閣將諸葛晦搬下來,放在大眾一起。
  然後,他只好坐在旁邊守望著。
  突然,他看見,一個細小的影子撲進大廳,那影子看見他。似乎一喜,連忙撲近來,高聲地所道:「歐陽大俠,您沒有受到暗算嗎?」
  歐陽子陵看到來的竟是小和尚明月,人在萬分無奈的時候看到一個熟悉的人,是無比興奮的。
  即使對方只是一個小孩,所以他把抓住小和尚的手道:「明月,你怎麼沒中毒?這些人怎麼了?是誰下的手,莊老爺子左老爺子,還有崔小姐,陳姑娘他們上那兒去了?」
  明月被他捉住了手,似乎感到極為拘束,而且對他一連串的問題,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所以愕在那兒,張著口,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另外的一隻手中拿著一個瓷瓶,也不知是放下好,還是拿著的好。
  歐陽子陵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鬆開手,令他慢慢地說。
  明月鬆了一口氣,才慢慢地說出一番話來,原來他看見今天大家都是興高采烈的,熱鬧異常,小和尚跟了性清淡慣了,處在那等場合中極不自在,所以溜出來,躲在靈堂中去陪伴師父遺蛻去了。
  大廳中不時傳來笑鬧聲,更襯托出靈堂中的寂寞,小和尚想起師父生前對他種種慈祥的照顧,不禁黯然淚下。
  正在傷心的時候,忽然廳上變得寂然了,靜得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他覺得奇怪,才想到出去看一下,還沒有走進大廳,遠遠就看見一個白衣的青年土肩上背著陳慧珠出來,看面貌極似那一天在江邊遇見的白不凡。
  他因為人矮小,且又躲在陰暗中,是以未被人家發覺。
  沒有多久,又見萬自剛背上背著崔玨出來,斷掌的噶達跟在後面,都一起朝莊外去了。
  又過了一下,廳中揚起一陣大喝:「好狠毒的賊子!」
  一前一後衝出兩個人來,正是莊佑與左棠,也向著莊外追去了。
  他因為本領太差,不敢冒昧出來,又等了一下,聽出全無動靜,才跑到大廳上看一下,見大家都昏倒了。
  不知是何原故,又想到在武當山,無非曾將萬年玉芝合成了許多藥丸,這次帶了一瓶來,或許能夠解毒。
  也未可知,因此跑去拿了來,同時他又發現他們的住房也被翻過了,少了什麼東西也無法細點,幸而藥瓶一找就著,所以拿著就來了。
  聽完了這番話,歐陽子陵已知大概,萬自剛與噶達必是挾恨成仇,半夜不告而退,不知如何與白不凡遇上了,聯成一氣,暗中會合了厲氏兄弟,趁大家高興疏神時,出此下策。
  只是不解他們毒香從何而來,廳上的人多半是三山五嶽的武林使者,普通毒物決計算不了他們。
  所幸二老無恙,已然出去追敵,目前最重要的是將昏迷的人救醒,玉芝所合靈藥是否有效,不得而知,只好姑且一試。
  他先扶起話葛晦,板開他的牙齒,塞進一顆藥丸,吩咐明月取來冷水,將藥丸灌下,然後伸手按住他胸前大脈,運勁力助藥化開。
  約有一刻工夫,諳葛晦的臉色漸轉紅潤,又停了片刻,已能逐漸行動,只是四肢酸軟無力。
  明月一見靈藥有效,早已如法灌下二三十人了。
  歐陽子陵也逐一為眾人推宮活穴,將近一個時辰,大家都已施治完畢,功力較高者,不待推拿,自動醒轉。
  大家談起經過,都是鼻觸香,初時不以為異,漸覺暈脹,隨即不省人事,如出一轍,且奇在醒轉之後,雖能行動,卻舉止費力,功夫全失。
  尤其是崔萍、陳一鳴及諸葛晦等人,聞道崔玨、陳慧珠被劫擄,又驚又怒,恨得大罵連聲,卻又無可奈何。
  歐陽子陵更是心切伊人安全,但總比較鎮定。
  且莊佑、左棠,追敵未回,說不定他們能夠除去敵人,將人救回,倒是勸大家不必急燥,安心將息。恢復功力,一切等二老回來再說。
  如此吵吵開闊,忙亂了三四個時辰,天色已近黎明,才見莊佑與左棠二入,垂頭喪氣,自廳上飛落。
  一見大家都已醒轉,倒是十分驚奇,再問知歐陽子陵無恙,神情似少安慰隨後說一番話來,令大家都為之驚異不止。
  原來廳中正在觥籌交錯之際,莊佑即有點不適,初時以為僅只自己身上如此,再一看旁邊的左棠,亦是緊皺眉頭,心知有異。
  廳中已有數人倒下,二入畢竟功力高深,慌忙屏住呼吸,逐見白不凡進來,面浮獰笑,走至陳慧珠身前,伸手將她舉起,扛在肩上。
  莊佑正想出手阻止,驀覺胸口脹塞,已知中毒,逐偽裝倒在案上,暗中運功,徐徐將毒氣排出。
  白不凡得手後,曾將眼光在他身上一掃,暗笑了一下,走出大門去了。
  莊佑又停片刻,覺得脹悶之感漸弱,知道毒氣大部都已排盡,不敢怠慢,剛想站起來,而左棠亦已吼出一聲。
  二人對望一眼,未及說話,即雙雙追出。
  以二老的腳程,何等迅速,照理不久即可追上,然中毒之餘,運氣迫毒,耗費體力太多了,跑出很遠,才遠遠望見,前面有數點黑影急竄,敵蹤已現。
  二老提提精神,又追了一陣,漸漸已可看得清楚,這才發現不僅是白不凡背著陳慧珠,而且還有萬自剛肩上扛著崔玨,二女俱是人事不醒,更有厲氏兄弟,厲天吼拿著他的心弦古琴,厲天嘯則手持短劍,正是他贈給義兒歐陽子陵的魚腸劍,這一來眼見他們是有計劃的迷人奪寶劫女。
  莊佑氣得目毗須張,大喝一聲道:「幾個叛師孽徒,竟敢做出這等無恥行逕,還不將命留下!」
  幾個人對他的追來,似略感意外,可是他們都彷彿沒聽見他的叫聲,加緊腳步,向前奔逃。
  左堂本來在後,因為莊佑出聲講話,腳下略遲,已被他搶過前額,猛然一掌,擊向斷後的噶達。
  紅衣喇嘛聽見風聲,伸手另一隻未曾受傷的手,揮掌來擋,他的飛龍乃陽剛之勁,因內力不遠,故為柔所克,腳步踉蹌,跌出十幾步外。
  而陰掌鬼見愁的掌風二次又到,剛好劈在背上,一股陰勁,直振內腑,鼻間哼得一聲,已告死去。
  左棠掌殛噶達,腳下並不停留,依然與莊佑猛追,眼見前面有一片樹林,這幾個人一進林中,身形即已隱沒。
  二老追至林口,毫不遲疑,正想繼身入林搜索,忽然林中嘿嘿傳出一陣陰笑,夾著非常刺耳的聲音道:「二位真是越老越不要臉了,怎麼那麼大的歲數了,還跟年輕人搶老婆,再說搶回去了,也輪不到你們,替人作嫁,真是何苦來呢?」
  語畢,在林中開出一個老者,週身打扮怪異,頭上白髮如銀,卻用一個蛇形金圈箍住,身上披件長袍,上面卻繡著蝦蟆、蜈蚣、蠍子等毒蟲。
  左棠一見他的形相,驚呼出一聲:「七毒天王!」
  老者又嘿嘿地笑道:「端木賜良的名頭可沒有二位的響亮,今晚何夕,竟讓我同時會見了兩位高人,我說二位是幾十年跺腳四海顫的人物,怎麼追著人家一群後生小輩打架,傳到江湖上,不怕讓人家笑掉大牙麼?」
  七毒天王名毒,人毒,話更毒,這幾句話竟把兩個名負一時的絕頂人物僵在那兒了。
  半晌,莊佑才恨聲道:「我說那幾個么魔小丑,怎麼這膽大的膽子,原來還是你這個老毒物在背後撐腰,端木賜良,你用這種鬼計,到底是要臉不要?」
  端水賜良仰大哈哈大笑道:「點蒼山武林較技,天下人皆可參加,我端木賜良雖然不成才,倒也頗有問鼎之意,君子鬥智不鬥力,你看我略施小計,就把你們弄得全軍皆墨,不正可以睥睨天下嗎?而且此行不虛,所獲頗豐,一把利刃,一張古琴,一隻碧蛛,更還有幾個心計狠毒,頗能傳我衣缽的門人,簡直可以說是一本萬利,天下有這種便宜,只伯你們二位也捨不得不沾吧?」
  說完,又是一聲長笑,直把莊、左二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左棠想起今日為了吃喜酒,把養碧蛛的盒子留在房裡,沒有帶走,此刻想必也被盜走了。
  這等稟天地間奇毒之物,被他收去,更是如虎添翼,為害更甚,悔不當初沒一掌將它擊斃了。
  他還在心中失悔,莊佑早就忍無可忍,「呼」的一掌擊了過去。
  七毒天王不惟此毒擅名,真正的功夫亦不含糊,他翻手也是一掌,勁道絕倫,硬將莊佑的掌力化去。
  他退後一步笑道:「四絕老兒,你別動肝火,憑你那四絕功夫,恐怕只有琴道值幾個錢,可是少了那張古琴,你的滅絕神音恐怕永遠要成廣陵散了,叫化子沒有蛇,你也耍不開了,再者我警告你,我這身毒,三步以內,任何東西你可挨不得,要是我拚著給你打一下,保管你吃不了兜著走。」
  莊佑本來舉掌想再攻的,聽了他的話果然停下了手。
  這老毒蟲的話倒句句不假,普通琴的弦太脆弱,無法達到滅絕神音絕大威力的要求。
  這傢伙一身都是毒,根本連沾都不能沾,因此呆在那裡,竟不知如何是好!
  端木賜良又開口了,聲如午夜梟啼,分外剌耳。
  「點蒼山上的那般傢伙都中了我的毒龍香,假若你們能想法子把他們弄醒,或許還有三個月的壽命,不過在三個月中,每天要受到縮骨裂筋的痛苦,倒不如死掉的好,假若弄不醒,那麼三天就完蛋了。
  你們二位安然無恙,我倒是真高興,否則在這世界上我連個可以對手的人都沒有了,那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老毒魔的最後幾句話的確是出自肺腑。
  二位老人對望了一下,心中浮起了年輕的歐陽子陵的影子,都不由有黯然之感,那年輕人才是真正的高手啊!現在恐怕也躺在地上,三天之後即將死亡了。
  莊佑咬了一下牙道:「老毒物,今天暫已放過你,咱們盡量去設法解救毒龍香的毒,假若那些人真沒救了,咱們這兩個老不死的遲早會找上你七星巖作一了斷。」
  端木賜良仍舊用那種乾笑的聲音說道:「二位真是古道熱腸,能夠交到二位這種朋友,也的確是死而無憾了,我乾脆再提供你們一個線索,要解毒龍香,除非是南海瓊島海底的紫貝,那玩意兒我端木賜良本身也無法弄到,因此這毒龍香到目前為上可算是無藥可醫,至於二位有興趣來打上一架,那倒是無限歡迎!」
  莊佑不再理他,一拉左棠,就向回程而來!
  二人真是萬念俱灰,走進廳裡,見大家都已坐起,當然是非常驚奇,問起根由,各人自是一陣憤恨,一陣驚異。
  當天,大家試作活動,覺得尚可行走,惟使不出功力。
  莊上莊丁,除死十數人外,餘者因分佈各地工作,大部份俱未中毒,故尚可照應各人起居。
  談起二女被擄及解毒問題,事頗棘手,能動的人只有三個,莊上需人保護,赴南海采貝亦屬不易,否則端木賜良決不至輕易相告,而且眾人之中俱未見過紫貝,如何能去採取呢?
  赴七星巖救人更需大批高手,這些問題深深地難住了大家,商討了一整天,仍然無有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