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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地獄幽若

  怎樣才是說最高境界?
  有人說,當一個人在說謊時面不改容,眼不眨臉不紅,已是說謊的最高境界。
  亦有人說,最老練的說謊高手,十句話裡最少亦應有九句真話,因為真話說得愈多,便更易令人相信緊接下來的第十句慌話。
  不過也有人說,說謊的最高境界並不止於此,真正懂得說謊的人,便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謊。
  這種人,不但騙盡六親!朋友!與及身邊人!
  也徹底欺騙自己!
  劍舞,正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騙了自己很久很久的人!
  直至此刻,她仍然想欺騙自己——她是劍舞!
  只因為,她多麼希望自己不是雄霸的獨生女兒,而是聶風真正的侍婢劍舞,一生一世在他身畔,可惜……
  她真的是「幽若」!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此際的幽若,依然身披黑絲羅裙,依然以「劍舞」這個虛假的身份,把她所弄的一碗豬肺湯端往風閣,可是,聶風卻不知去了那兒,仍沒回來。
  斷浪呢,她不是在侍婢主管的屋內,會欲對斷浪動手?如今,她既然己可前來風閣,那豈非表示,斷浪已經……?
  啊!
  幽若的左袖猶沾有少許血漬,極有可能是從斷浪身上沾上的血跡,但在匆忙之間,她也忘了將之拭去,她惟今最關心的一件事是……
  她一定要把眼前這碗豬肺湯敬給聶風!
  一定要!
  她把豬肺湯徐徐放到案上,看著這碗蘊含她無限心意的湯在冒著騰騰熱氣,幽若冷艷的粉靨之上,不由泛起一種雖辛苦也滿足的笑意。
  她本為對付聶風而來,最後卻被聶風的一腔柔腸而感動,更不惜纖尊降貴,央求孔慈教她一鍋上好的豬肺湯,也難得孔慈非常熱信,竭力幫她,更願為她保守這個弄湯的秘密,以求在今夜中秋給聶風一個意外的驚喜。
  經過數夜通宵達旦的反覆嘗試,今夜,正是她大功告成之時;
  她終於弄了一鍋她自己非常滿意的湯。
  這碗湯,是為聶風而弄的;因此這碗湯,也必須給聶風喝下,方才徹底達成她這個在離去前的心願。
  是的!今夜已是她的大限,只要今夜她仍未能收拾聶風,她便要回去的地方,繼續她未了的生涯。
  那是什麼樣的生涯。
  生為一代霸主雄霸的獨生女兒,還有什麼樣的生活?想必,除了不愁衣食,幽若的生涯也好不到哪裡!
  想到這裡,一幕幕的前塵往事,似在幽著眼前那碗豬肺湯所冒出的熱氣中,冉冉浮現……
  幽若猶記得,她的娘自把生下來後,便已去世;她的爹雄霸,不知是為對亡妻的一番思念,抑或為圖霸業而苦撫閒暇,一直未有續絃再娶;故而,幽若從小至大,都是一個沒有娘的女孩。
  她也沒有朋友!只因在她四歲之時,雄霸已在江湖逐漸打響名堂,打響名聲的後果,是愈來愈多人懼怕他,他愈來愈少朋友,於是,身為雄霸之女的幽若,也因而沒有接觸其他人的機會,更不要說有朋友。
  然而這還不是她真正的噩運。
  六歲那年,她的爹雄霸終於創立了傲視武林的天下會,她一生的噩運,終於正式開始!
  就在創幫立派的第一日,江湖中因有不少人妒忌雄霸與日俱增的聲名,於是便有一班為數逾百的武林人士,夜闖天下行刺雄霸,幽若,當然亦是他們的刺殺目標之一,因為幽著一死,無疑也是一個對雄霸最致命的打擊!
  幽若還記得,那夜的天下會殺聲四起,慘叫聲此起彼落,也不知是天下會徒眾的哀嚎,還是刺客們死前的慘叫?
  她瑟縮於一張桌子之下,雙手緊緊掩著耳朵,不想聽那些殘酷無道的刀劍交擊聲,可是,縱使她不願聽,那些殺人的刀劍卻衝著她而來!
  一柄鋒利無比的劍突然向她急刺過來,她當場嚇得哇哇大叫,以為自已一定沒有命了,但就在千鈞一髮之間,一條人影已閃電掠到她的身前,以血肉之軀為她擋著這奪命的一劍,登時血花四濺,這個不惜以身為她擋劍的人,正是她的爹一一雄霸!
  虎毒不食兒,這句話終於得到最佳明證!雄霸縱是一代梟雄,也拋不下血濃於水的骨肉親情;六歲的幽若,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隱隱感到,她在雄霸的心中原來也佔著一個相當重要的位置,她哭了,卻並非因為害怕而哭,而是因為老父為救她而不惜在萬金之軀所留下的傷痕與血!
  他縱然受傷,但看來還是鎮定如常,不想女兒再受到驚嚇,可見,他還是在乎她!
  可惜,這已是她一生之中,惟一一次感到老父的心,隨後……
  這一役,雄霸雖然受傷,惟刺中他的對手死得更慘,當場給一掌轟個死無全屍,再者當夜的所有刺客,亦悉數給天下會眾擒殺!
  名震江湖的天下會,就在血腔之中誕生,可見江湖路,本就是一條血路!
  這件事令雄霸明白自己女兒在他心裡的重要性,更明白他原來還未至『斷情斷義,六親不認』的境界;既然幽若倘有任何損傷……
  皆會令他心疼,這會成為他登上霸主寶座的一大障礙,他必須要消除這個障礙。
  他決定要令幽若消失!
  令一個人消失有許多方法,「死」是一個方法;雄霸當然不會弄死自己的親生女兒,她是他生命中唯一血肉至親,於是,他採用了一個大耗人力物力的方法。
  他命人在天下會之西大興土木,搭建一個人工大湖,更在湖中央建了一座金雕玉砌的「湖心小築」,以求安置自己女兒。
  這座湖心小築,除了四面環水,必須以船方能渡湖之外,那美輪美矣的建設,還隱藏數利害機關,可說是殺機四伏!
  雄霸把幽若安置在湖心小築,每一天,除了他自己會到小築見她之外,便只許侍婢主管香蓮早晚端飯菜給自己女兒,並替她打掃湖心小築,其餘門眾侍女,一律不得妄近妄進湖心小築,否則格殺勿論。
  故而,許多天下會眾雖知天下會內有一個地方喚作湖心小築,卻從來不敢潛進,更不知道內裡所居的到底是何方神聖!
  只有侍婢主管香蓮知道,但香蓮的家人亦在雄霸嚴密監視之下,只要她稍一失言,洩漏幽若行蹤,她的全家便有大禍。
  這下子,雄霸可感到滿意極了!他把自己畢生最大的弱點——幽若,藏在機關重重的湖心小築之內,確實是太安全了!
  是的!湖心小築真的很安全,正因它安全,所以更像一個華麗的——牢獄!
  而幽若,就像是一隻——籠中鳥!
  每一天,她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度過?更不知自己如何長大?
  她宛如一朵生於幽谷的小花,雖然高貴,美麗,但——寂寞!
  侍婢主管香蓮並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她時常都是板著臉孔,而雄霸,在把幽若安置在湖心小築的初期,也還會每天前去看她,並教她一些劍法;甚至他所創的天霜拳、排雲掌及風神腿三大絕學,亦曾傳她一些基本的人門功夫,但其後……
  其後他會務日忙,前來看她次數,由每天一次變為隔天一次,其後,再由隔天一次,改為數天一次,最後,只有在每月的初一和十腳著才能見他一次。
  幽若就是被逼在如此寂寞的環境中長大,雖然所有人夢寐以求的綿衣美食,她全部擁有但她卻沒有一些人們可以擁有,卻時常忽列了的東西——
  情!
  她多麼渴望自己今生能得到「情」;為了這個字,她甚至願以自己的一切榮華富貴換取,可是,情是不能以物來換的。
  她還是寂寞如故,長久寂寞的結果,令逐漸長大的她,性格愈來愈怪,愈來愈驕橫放縱;在她十六歲的那年,她更開始說污言語,每句話裡都夾雜了。她媽的」、「龜孫子」這些字,她這樣做,無非是為了……
  吸引其父雄霸的注意!
  她希望他能關心她,關心她為何會說污言穢語!
  然而她失敗了,任她說盡極盡難以人耳的污言穢語,雄霸還是無動於衷,一臉漠然如昔。
  無可奈何之下,幽若唯有苦練雄霸傳他的劍法及拳,掌,腿的基本功夫,因她深信,雄霸要以湖心小築這個牢籠保護她,只因她是女孩子,只要她能變強,基至比男人還要強,她便不用再躺在湖心小築這個寂寞無邊的地獄了!
  不單習武,她還閱遍藏在湖心小築內的所有書籍,以求能增強自己出外的本錢,她尤其對醫理用藥方面,最喜鑽研。
  是的!她立志要出外闖!她對她的爹已完全失望,她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再在他身上得到那一種難得的情,就像當初他以血肉之軀為她擋劍的父女親情。
  因此,她唯有希望能外間的人身上,找到她渴望的東西。
  剎那芳華,紅顏彈指老……
  任教她是一代梟雄之女,任教她是如花美,終敵不過似水流年……
  她再不能躺在湖心小築內虛耗生命,寂寞終老,所以她在往外尋找她生命的真諦。終於,機會來了!
  就在剛過了的一個月,雄霸正為三個弟子攻打無雙的事而日夕耿耿於懷,幽若便覷準其父疏於理會她的千截良機,乘夜逃出湖心小築,她如一雙破籠而出的金絲雀,展翅飛翔,她滿以為自己一定能逃離天下,從此過著自由自在的正常日子,可惜……
  她實在有一個非常利害的爹!
  雄霸,早已在天下第一關前,等待著她。
  幽若只感到無比悲哀,想不到自已署心積慮的逃亡計劃全盤落敗,勸敗垂成,她惟有苦苦哀求,但雄霸絕沒有半分動搖。
  然而雄霸亦顧慮這個女兒在任性之下,一定還會再接再厲,總有一日他防不勝防,給她逃離天下,那便大大不妙,故此,為了令她徹底死心,以後乖乖的留在湖心小築當她的籠中鳥,他逐與她打賭!
  打賭的方法,便是他給她半個月的自由,無論她以什麼方法,都必須在半個月內收拾他指定她要收拾的人,以證明她已有足夠的實力獨立,再不用在湖心小築內備受嚴密保護。只要她能收拾那人,以後便可得到自由。
  所謂收拾的意思,當然便是要把那人弄得——至死方休!
  而雄霸要幽若收拾的人,竟是他座下聲名最盛、最得意的兩大弟子——-風!
  雲!
  他要她任選其一!
  雄霸故意要幽若對付步驚雲或聶風,只因他深信,以她的道行,她一定沒法奈何他倆,所以他根本不用為兩個弟子操心,也不用為幽若會得到自由而操心。
  而且為防自己女兒使詐,會在這半個月內乖逃走,在打賭之前,他還要她先服下一顆毒藥,若她真的不去對付風雲,而伺機離開,半個月內若不得他的獨門解藥,她便會全身潰爛而死。這便是她的大限!
  這更是雄霸對於背叛他的人所用的手法,若女兒叛逆,他亦絕不例外!
  他寧願她死在自己手上,也不容她在外死在那些煩夫走卒手上!
  因為這關乎雄霸的——尊嚴!
  幽若只好無可奈何的答應,她別無選擇,這已經是她唯一可以脫身的機會!
  再者,她還選擇了……
  收拾聶風!
  她選聶風而不選步驚雲,只因步驚雲是著名的不哭死神,單聽其外號,已知他是一個相當棘手的角色;而聶風,她曾從香蓮口中得知他的一二,知道他宅心仁厚,在天下會內以「脾性最好」見,稱這樣一個仁厚的人,應該有非常多的破綻和弱點,得手的機會更高!
  她逐與其父雄霸立下一紙字樣,聲明這場打賭的所有規則,並寫下了她將以劍舞這個身份,成為聶風待婢,再將他收拾的細節,與及若她不能收拾聶風的後果。
  字據立下之後,便存放在香蓮手上,以作見證;而香蓮也遵從雄霸之命,把幽若遣派給聶風為婢;至於香蓮自己,為了避免天下會其他人向她詢問關於劍舞的來歷,也在這段時間期間自行消失。
  幽若亦認為此事必萬無一失,她可以安心的由一個尊貴的淑女,化作人間侍女,以圖接近聶風,再在她所弄給他的湯中,下她精心所煉的「迷心」。
  迷心是她集自己所研的藥理而成的迷藥,任何人只要喝下迷心便會在數天內迷失本性,任人差譴,若聶風能迷失本性數天,對有幽若來說已是足夠,她甚至不需要自己出手殺他,只消在他任她差譴之時,命他自盡便行!
  幽若雖與聶風無仇無怨,但人不為已,天諸地滅;那時的幽若心想聶風,你若要怪,便怪我的爹好了!是他要我殺你的,你怨不得我!
  正因如此,幽若自私地原諒了自己一時間的陰險惡毒;畢意她是雄霸之後,心腸又怎麼會好到哪裡?幽若雖然暗暗感到自己這樣干有點不妥,但她時常如此安慰自己!
  她的計劃,亦進行得十分順利;聶風果真如她所料,毫無戒心地每日品她所有弄的湯,只要到了適當時候,她便能按照自己計劃行事,把迷心下於湯內。
  可是……
  她錯了!而且大錯特錯!
  她最錯的地方,便是——
  低估了聶風的仁厚!
  高估了自己的險毒!
  當她知道聶風為了感激她多日照顧,而撤夜不眠地弄湯給她喝時,她是何等的羞愧和感動?
  當她窺見聶風在城隍廟內為她立長生位,更把她視為親人之時,她除了有一股想上前親一親聶風的衝動,她更發覺,自己一直在爭取著的自由,一直想在自由以後,到外間尋找的東西,原來……就在聶風身上!
  就是那一點點流傳於寒間的——溫情!
  在她未遇上聶風之前,她是多麼的壞!她不單說盡污言穢語,而且極度自私,企圖以聶風的死換取自己的自由;惟是如今,一切已經就了,因聶風而改變。
  只是,她的改變未免太遲。
  當她找著了她所渴求的關懷,和所渴求的人後,答的大限也屆,她必須作出擬譯!
  ——毀掉自己所渴求的聶風?抑或是,放棄自由,再次回到那個寂寞如地獄的湖心小築?
  她終於選擇了後者!為了不忍向聶風下手,她不顧回去到那地獄,再當她的地獄幽若!
  但,此去之前,她希望一了心願,既然當初她以劍舞的身份與聶風邂逅,她亦希望能以劍舞的身份給聶風端上這碗用她所有心力而成的豬肺湯,這碗她為他所弄的最後一碗湯,以還他對她的濃情厚意。
  她雖是猛虎之後,雖然會陰險惡毒,但別人對她好,她還懂得感激,以德報德!
  這夜以後,天下會之內,將永不會再有劍舞這個人;劍舞,既然有如傳奇般出現,也將會如傳奇般消失……
  一顆芳心,無求什麼,但求聶風令生能好好的記著,她這最後一碗湯所蘊含的情意,與及他生命裡曾出現一個黑衣的待婢一劍舞,她,便已心滿意足。
  但願此心能償,但願……
  可是……
  一個聲音驀地於風窗外響起,霎時打斷了幽若正在波濤起伏著的思潮,,但聽那個聲音道:
  「你,似乎不很開心。」
  聲音似還夾雜著些微關懷,可惜語調冷硬,嚴如一個無雙霸者,心中縱仍有一絲真情,還是不動聲息,絕不讓任何人感覺「情」在他心中所留下的軟弱。
  幽若答:
  「爹,連向來不大注意女兒的你,也看出我不開心,我這次是真的……很不開心……」
  爹?
  幽若既稱呼這個窗外的神秘聲音作爹,那這個聲音豈非是……?
  果然!一條人影已悠悠步近風的窗前,站在窗外默默瞥著風閣內幽若,這個人是已穩坐武林第一把你椅的絕世梟雄——
  雄霸!
  原來雄霸一直皆在監視幽若,不單如此,數夜前曾出現於幽若房內,向她叮囑的神秘人影,也是——他!
  卻沒料到,在幽若等待聶風回來的此刻,他,又來了!只聽他繼續道:
  「我是你的爹,當然會關心你。」
  「是嗎?」幽若私下苦笑;在過去的日子,這句說話,雄霸已說了不下千次萬次,可是每次說罷,還是依舊把她像一堆美麗的廢物般丟在湖心小築,任她的心自生自滅;對雄霸來說,幽若,只像是一頭他偶然會撫摸的寵物。
  然而如今這頭美麗的籠中物,已經不再信他的任何說話,也不再在乎他的關心,她只希望心中的那個人,把她曾一度擁有的虛假身份一一劍舞,好好記在心上……
  雄霸見幽若的反應有點怪怪的,不禁又問:
  「你似乎有點變了。……」「我變了?」幽若這才回首一瞥窗外的雄霸,強顏笑道:
  「我變了些什麼?」
  雄霸盯著她的臉,目光閃耀的答:
  「你看來變得,甚至語氣也沒有從前的驕橫放縱,還有,你也沒有再說污言穢誤……」
  雄霸若有所思的答:
  「這個固然好!但,爹總感到你這種改變,有點問題……」
  他說著一瞥幽若放在案上的湯,問:
  「是了!你,可已經依照你自己所的計劃,把迷心下在湯裡?」
  幽若也看了看自己所弄的湯,再回望自己那高不可攀的爹,不答反問:
  「爹,你也認為我會把迷心下在湯裡,抑或,你希望我會?」
  她話中有話,且問題尖銳,惟雄霸對這個尖銳問題,竟不假思索,直接了當的答:
  「我希望你會!」
  雖然爹並不想你真的能收拾聶風,得到自由離開湖心小店;
  但,你是我雄霸的惟一一個女兒,便該有乃父的風範一處事簡單利落,心狠手辣!只有,心狠手辣,你才可活得更長久!」
  不錯!縱然雄霸不認為聶風會因這一碗湯而栽在幽若手上,惟在他的立場,他也希望自己的女兒會真的當真下手,惟有這樣,她才配是他這個霸者的女兒!
  霸者既然心狠手辣,霸者的女兒也必須心狠手辣!所謂虎父無犬女……
  可是幽若的答案,欲令他相當震驚,她竟然茫然的答:
  「爹,相信女兒今次曾令你很失望;即使以後女兒再次失去自由……」
  「我,亦絕不會向聶風下手!」
  乍間此語,雄霸向來威無比的臉色為之變色,他似乎已明白了些什麼,但又不敢相信自己所明白的事情,他忖測著問:
  「你絕不會向聶風下手?難道……難道……你已……」
  「爹,你不用再猜了!明人做暗事,就讓我親自說吧!不錯……」
  我已經喜歡上他!
  隆!幽若的一句勇敢自白,宛如一道晴天霹靂,重重轟進雄霸耳內心內腦內;惟他不愧是舉世無雙的一代梟雄,居然仍能保持高度冷靜,但聽他嘿嘿冷笑:
  「幽若,別喜歡上你的敵人!既然你計劃把聶風收拾,聶風便是你的敵人!敵人是用來殺的,不是用來愛的!否則你怎能一劍刺穿敵人的心?」
  幽若義無反顧地問:
  「為什麼我不能喜歡聶風?爹,你這樣說,莫非你認為聶風並不配我?」
  雄霸理直氣壯的答:
  「他當然不配!聶風這小子縱是為父的第三弟子,在天下會地位非輕,但他也僅是為父的戰鬥工具而已;即使他就有幾份顏色,有一張萬人迷的臉,你卻是我雄霸獨一無二的女兒,你也該像為父一樣——果敢!決斷!無情!絕不該著了聶風的煞手!」
  「爹——」幽若不以為然,搖首:
  「你認為聶風的臉,真是他最大的煞手鑭,不!你錯了,女兒認為他的煞手鑭並非這些,而是一些……」
  「一些什麼?」
  「一些不會明白、也不會再有的東西!」
  「幽若,為你根本便不明白你在胡扯什麼!」
  「你當然不會明白!所謂霸者無雙,勇者無懼,知者無二,仁者——無敵!霸、勇、智、仁,當中有一個字,是世上一眾梟雄老早已忘了的,可是女兒……卻偏偏栽在聶風這個字上……」
  是的!看透紅塵,無敵的也許並非甚麼蓋世神功,也不算盡機心的奇謀妙計,無敵,也許只在於一個所有梟雄都忘了的字上……
  「大膽!你作反了!雄霸斗地感到一股莫名的憤怒,只因幽若從不敢這樣和他說話,他惱恨她的坦白,更惱恨她說某從無敵,他道:
  「快停止你那無聊的計劃及遊戲!」
  幽若提醒他:
  「爹,我早已停止了這個無聊的賭約。」
  「那你還留在這裡幹啥?」雄霸道:
  「既然你已不想再下藥收拾聶風,那便快與爹一起離開風閣!」
  「不!暫時我還不能離開風閣,我還要在這裡等聶風回來……」
  雄霸聞言更是勃然大怒,聲色俱厲叱喝;
  「不行!你已超越了自己的本份,喜歡上你的對手!你我之間的賭約已無效,為父命你,立即與我一起離開!」
  說罷身影一幌,不知如何已自窗外掠進風閣之內,且一把執著幽若之手,欲以強硬手段拉她離開,誰知……
  募聽「噗」的一聲,幽若雙腿一屈,赫然已重重跪在他的跟前!
  她跪他?她居然向他下跪?
  雄霸只感到相當震撼;他與她雖是父女,椎幽若自小乏人照料,養成狐僻驕橫的性格,縱然是向他這個爹跪下敬茶,亦從沒跪過,想不到今夜,她竟然跪了!
  只為了等一個男人而向他下跪!
  只為了一個男人!一個男人!
  但見幽若已淚盈於睫,一反過往的倔強自負,委婉哀求……
  「爹,女兒求求你,我只需要……一段很短的時間,只要……待聶風喝罷我的湯,我便立即自行回去湖心小店,以後……再不踏出小店半步……」
  雄霸默默的瞪著這個突然向他跪地求情的女兒,面上陣青陣紫,轉瞬間已變換了四五種顏色,他忽然發覺,他雖貴為江湖舉足輕重的一代霸主,本應對一切瞭如指掌,只是,眼前他這個女兒的心,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良久良久,他威嚴無比的霸臉終於冒起一絲無奈,一絲還存少許親情的人才會冒起的無奈,他沉著嗓門問:
  「你,何以一定要聶風喝你的湯?」
  幽若垂首,答:
  「因為,他曾為我……撤夜不眠的弄了一鍋湯,我……為他弄一鍋湯,我自知必須要回去湖心小築,我……只求在回去之前,還他……這個情……」
  雄霸聞言,不禁仰天倒抽一口涼氣,歎息:
  「好!你想還聶風一個情,恩怨分明,也不失為霸者之後,但若爹真的讓你在這裡等下去,你更一定要應承爹,事成之後誓必回湖心小築,以後,你亦必須守信,竭盡所能——忘記聶風!」
  聽聞平素紀律嚴明的老父格外留情,自若迅即喜出望外,椎與此同時,心裡亦有一陣悠疑。
  回去湖心小築,固然已是她老早豁了出去的事;但,忘記聶風?
  她,可以嗎?
  然而無論如何,為了今夜能等聶風不喝這一碗湯,幽若亦不得不低首應承:
  「爹,女兒,……會的。難道,你對自己也沒信心?以你身為一幫之主的無上實力,你認為,女兒……逃的出你的掌心?」
  她這句話說得不無悲哀,兩父女霎時又墮進一片沉默。
  過了片刻,還是雄霸率先說話,他問:
  「君子一言?」
  幽若無比堅定的仰視她的老父,斬釘截鐵的回答:
  「快馬一鞭!」
  好!雄霸當下別過臉,不再看她,也不知是否以他一代梟雄之尊,不想再看見自己的女兒為了一個男人而跪地乞求,才會如此」「你自己好自為之!」
  語聲方歇,雄霸已身隨聲起,高大雄壯的身軀猛地穿窗而出留下幽若而去。幽若幽幽的目送老父逐漸遠去的身影,一直盈在眼眶的淚,終於掉了下來。
  「爹,謝謝……您……的格外開恩,幽若怎會不明?她很明白。」
  然而此際並非說話的時候,她惶地抹去眼角的淚痕,再步至案前察看那碗湯,看看它有否冷卻了。
  湯,還是熱氣蒸騰,就像她此刻渴望再見聶風的心。
  惟是,這碗湯所等的人,為何仍役回來?
  聶風,他到底去了何處何方?
  聶風原來獨自坐在天下會內一個小山崗上,靜靜眺著天下會下的天陰城,與及城內燃點著的萬家燈火,眺著萬燈揚。
  只因他害怕熱鬧,他要避過這個中秋之夜的所有熱鬧。
  從前他不是這樣的,不記得往年,他曾與斷浪及孔慈,一起在斷浪所局的草房之內賞月,可是今年……
  他,心內有一年無法抹去的結,有一段無法忘懷的情,他只想在此中秋良夜,獨個兒度過,獨個兒歇一歇,再不想因害怕孔慈與斷浪為他操心,而強顏歡笑。
  從無雙回來之後,他確實已笑得太多。
  有些時候,笑,更吃力。
  然而,聶風在此無人打擾的小山崗上坐了良久,又感到,他前來此處之前,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去處,孔慈,斷浪,甚至劍舞,會否因為他突然失蹤而整夜不安?若因他自己一時愛靜而令他們操心,令他們無法安享這個中秋的話,那……
  一念及此,聶風不期然又站了起來;是的!別要因為自己的任性而累了大家!所以他決定先赴草房找斷浪,機而會合孔慈,劍舞,甚至秦霜與步驚雲,然後再一起祝貿中秋,希望也不會太遲吧?
  只是,當他步至斷浪的草房之時,他便發覺,為斷浪竟然不在草房之內。
  這可奇了!聶風暗付,斷浪素來都與那些天下會眾不大咬弦,絕不會與他們一起慶祝,此刻卻蹤影查然,莫非斷浪真的為他操心,已經四出找他?
  聶風還發現草房的案頭上,以油澄壓著一紙字條,字條上寫著一個「風」字,似是斷浪留給他的話,他逐打開字條一看,赫然見字條之上這樣寫著:
  「風:侍婢主管香蓮已經不知所蹤,我懷疑劍舞就是黑瞳,乘今夜是中秋之夜,大顆兒樂極忘形,我會進香蓮居,翻查劍舞來歷之迷。
  我相信或會有人阻止我追查下去,我此去若真能尋個水落石出,固然大好。但我若無法回來,相信畢已遇害。那未,劍譯便更值得懷疑;風,為了你,我一定會查出劍舞是誰。我去了,你自己以後千萬小心!」
  浪
  斷浪永遠這樣謹慎,就連前往搜尋劍舞來歷之前,亦留下一紙字條,叮囑聶風小心,可是聶風閱畢這紙條,卻陡地臉色發青:
  「浪……」
  「你真是!你怎能為我孤身犯險!」
  是的!斷浪確實在傻了!他本來背負著振興斷家的重任,卻一直為了與聶風的友情而甘心留在天下飽受屈辱,如今竟然又為了聶風不被傷害,不惜孤身獨闖虎穴,追查劍舞身世,且在整裝待發之前,自心亦有一股不祥預感,所以才會寫下字條,叮囑聶風。
  然而他畢竟還是去了,一切都是為了一個曾與他共度過生死患難、情如手足的——
  聶風!
  「浪……」
  聶風已無容細想,他今生今世,亦會因失去斷浪這個兄弟而寢食難安!
  他遂地雙足一蹬,登時人如一陣驚風,便直向香蓮的的居飛去!
  聶風的忐忑不安,看來真印應驗了!
  當他馳至香蓮的居之時他便發覺,斷浪已經不在!
  偌大的居,僅餘下遏地被翻閱過的侍婢履歷,見斷浪曾前來此地,然而,最令聶風觸目驚心的還是……
  地上的一灘血漬!
  怎會如此?地上怎會多了一灘稠血漬?
  斷浪已經遇害了?
  他……來遲了聶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立原地,不知所措,心頭一片混亂,惟在他怔忡之間,他又發現了另一些更令他吃驚的事物。
  那灘恤漬之上,似乎在一塊細小的東西,一塊只有指頭大小的東西。
  他竭力保持著鎮定,以指頭拈起這塊在血泊中的細小物事,定眼一看,一顆心陡地直向下沉,直向下沉……
  他拈起的東西,赫然是一塊衣料!
  這塊衣料,想必是斷浪在遇害之時,於行兇者身上撕扯下來的衣服一角,再丟到血泊之上。
  而這塊衣料,竟是一塊——黑色衣料!
  一塊極可能是從一黑絲裙撕下來的衣料!
  啊!啊!啊!
  「黑……絲羅……裙?」聶風整個人傻了,他當然知道,天下會內,誰最喜歡穿黑絲綱裙!
  「是……劍舞……干的?」他無法相信,也不忍心相信,曾為他連續弄了六天豬肺湯的劍舞,會幹出這樣的事,更於掉他一生最好的朋友。
  「劍舞,怎會……是你?」
  「你……為何要這樣?你為何要這樣?……」
  「難道……」
  「你真的是……」
  「她?」
  「黑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