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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皇天挑中居然是這樣的一個女孩…能力低微、卻有著一雙不帶任何塵垢的眼睛。

或許這就是那只有靈性的戒指作出選擇的原因。

這個沉積了千年污垢的雲荒,需要這樣一雙來自外族、一視同仁的眼睛,來重新審視和分配新一輪的格局變更。

「這孩子眼裡、沒有鮫人和人的區分。」白瓔止住那笙頸中的血,抬起頭看了蘇摩一眼,淡然,「莫要嚇著她——看來她是真的喜歡你們復國軍的左權使。」

「…」蘇摩忽然沉默,沒有回答,他肩上的偶人躍躍欲動,卻被他煩躁地一手扯開。

他探著炎汐的體溫,知道這樣驟然的發熱、無疑是因為體內機能的劇烈演變引起,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因人而異,有的需要兩三個月、有些卻需要一年——很多鮫人一生中都有這樣的一次經歷,然後身體內部不受控制地慢慢變化,從無性別分化為男女。

這樣的經歷,他自己也曾有過。

當年那一場劇變後,被驅逐出雲荒,而一路獨行,尚未到天闕,就感到了身上火一樣的灼熱。鮫人少年還尚自懵懂,不明白為何,身體裂開般疼痛。翻過天闕後終於支持不住,昏亂中,他將自己埋在慕士塔格山腳的雪中,企圖用冰雪冷卻身體內部的熾熱。然而,長時間的昏睡後醒來,赫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起了驚人的變異。

他終於明白來臨的是什麼。然而沒有人知道那個瞬間他的震驚和絕望。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

——慕士塔格上初遇那個自稱會算命的苗人少女,雪地上扶乩寫下的判詞,那樣昭然若揭地說出了他的「過去」,令他瞬間變了臉色。

如果意志力能夠起作用,他絕對不會讓自己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可惜一切都無法控制。從開始到結束,都無法以人力控制。

從那個瞬間起,他對於自己這樣的身心,都產生了無法克制的厭惡,從此不再顧惜。

身體和心都不再重要,隨便扔到哪裡都可以——反正到了最後,所有的鮫人、都將回歸於那一片蔚藍之中。然而令他厭惡的是,他必須拖著這樣的身體完成他的夢想,他還要回到這片土地上來,面對著已經死去的人。冥靈女子站在他面前,而在她如今平靜的目光裡,他看到的卻是死去了的自己。

所以,一開始看到沒有成為任何一類人的復國軍左權使自己,心裡才會感到由衷的羨慕吧?可惡的是,那些人讓炎汐都為之改變。

「是啊,那笙可從來覺得鮫人比人好。」旁邊慕容修大約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不失時機地插口,「從中州一路過來,她從未對我這個半鮫人說出任何惡意或者輕視的話。左權使和她出生入死,她那樣喜歡炎汐也是理所當然的。」

如意夫人掠了掠鬢髮,歎了口氣,輕輕拉了拉傀儡師的衣服,悄聲:「少主,皇天選中這樣的人,看來…也是命啊。我也算閱人不少,這個姑娘看起來的確天性純良。而且,你看西京對於汀、白瓔郡主對於少主…並不是所有空桑人都…」

「住口。」再也不想聽下去,蘇摩冷喝,然而忽然轉過了頭,「不過,一切隨他。自己的事,旁人沒有什麼資格干涉——」

「啊。」如意夫人聽到這樣的話,心知少主已經不再執意反對,不由驚喜。

「不過,不會有好結果。」傀儡師轉過頭,不想再去理會這樣的糾紛,然而垂下了眼睛,喃喃自語般地吐出了一句話,那森冷的語調、彷彿一句不祥的咒語。

「會有好結果的。」終於將那笙頸中的血止住,抱著失去知覺的少女,冥靈女子抬起了頭,靜靜凝視著鮫人少主,語氣溫柔然而堅定,「會有的——已經不是百年前的那個雲荒了。她會幸福,必然會。」

蘇摩一震,忽然間沉默下去。

「是,會有的。」這個短暫的沉默中,一隻手按上了白瓔的肩膀,沉聲重複,彷彿加重這個預言的說服力,「他們將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遠離一切戰爭混亂,住在珊瑚的宮殿裡,子孫繞膝,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彷彿回應著空桑皇太子這句預言,戴在昏迷少女手指上的皇天陡然閃現一道光芒,映照著那笙宛如嬰兒般的臉。聽到那樣的話,白瓔長長的睫毛一顫,低下頭去,緩緩抬起戴著「后土」的手,覆蓋上肩膀上真嵐的手背。

那短短幾句話勾勒出的景象宛如夢幻,一瞬間彷彿奪去了房中諸多人的神智。

「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那樣的聲音,在在座幾個人心中發出了悄然悠長的回音。

「是、是嗎?…」那樣冷定的意志力彷彿也被撼動,傀儡師眼神瞬間有些恍惚,不自禁地脫口喃喃問,「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是的。是的。」真嵐長眉下的眼睛是堅定的,許諾般重複,「將來的海國和雲荒,就應該是這樣——那不僅僅是你們鮫人一族的夢,也是我們空桑人如今的夢。而這個夢,蘇摩少主,我希望能經由你和我的手,來一起完成。」

十七、定盟

夜色深沉,彷彿看不透的幕布將所有事物隔絕開來。

然而,在燈火通明的大廳裡,近在咫尺的諸人各自沉默著,彷彿有無形的幕布展開在彼此之間,相互都對方心裡此刻的所思所想。

蘇摩坐在炎汐榻邊,似乎是在查看著復國軍左權使的傷勢,然而眼神卻是遼遠的,茫然中隱約有一絲絲電光不停掠過,顯示出作為鮫人少主的他內心的激烈鬥爭。如意夫人端來冷水,將手巾浸濕了覆在炎汐額上,然而眼神卻頗為交集——她也算是經歷過那段過程的鮫人,知道這種情況下、最好便是回歸水中,讓水的溫度來冷卻體內因為裂變產生的溫度,保持鮫人血液的冷度。不然,便是要如同離開水的魚兒一樣脫水而死。

那笙躺在空桑太子妃懷裡,在白瓔的咒術作用下止住了血,呼吸慢慢變得平穩均勻,睡得宛如一個孩子。

慕容修雖然是個外人,但是自幼便聽父輩詳細說過千百遍雲荒的各種事情,自然也清楚、目下雙方沉默的對峙中,醞釀著什麼樣重大的變更——時局的巨變、本來和他區區一個外來者沒有直接的關係,然而不知為何年輕珠寶商人注視著雙方的表情,臉上的神色卻頗為緊張。

「我聽說、你們中州第一個帝國『秦』開國的時候,有個巨賈叫做呂不韋。」

獨處時、空桑皇太子的話忽然響起在耳側,意味深長。

雖然是商賈世家,然而慕容家作為四大豪門之首,自然並不只是滿身銅臭的一般市井商人,作為長子的慕容修更是熟讀經史,自然也記得太史公筆下那樣一段話:

「呂不韋賈於邯鄲,見秦質子異人,歸而謂父曰:『耕田之利幾倍?』曰:『十倍。』『珠玉之贏幾倍?』曰:『百倍。』『立國家之主贏幾倍?』曰:『無數。』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餘食,今建國立君,澤可遺後世,願往事之!』」

後來,這位商人出身的呂不韋,在秦統一六國後,果然封為文信侯,食河南洛陽十萬戶,家僮萬人——那是一個純粹商人終其一生都達不到的榮耀和權勢。

慕容修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這位雲荒土地曾經的主宰者話外的暗示——這樣一個天大的機會擺在面前,作為一個世代經商的慕容家的長子,他不是不動心的。

然而,自己區區一個珠寶商,一無武藝二無術法,不過買進賣出賺取黃白之物,哪裡能對這樣大的計劃有所幫助?而自己是中州人,身負慕容家族的重托,作為長房嫡子遠赴雲荒賈貨,需要盡早返回家鄉,免得母親日夜懸心,若三年期滿不歸、便要被當作他鄉野鬼來看待了——他怎麼能夠輕易摻合到這樣把握不大的凶險事情裡去…

而且…空桑人是否復國,和自己一個外人又有何聯繫呢?

穩健的作風、讓年輕珠寶商不曾脫口答應皇太子的提議,然而內心深處那不安分的野心,卻在這樣強烈的刺激下躍躍欲試。但,空桑人要推翻滄流帝國又是多麼困難的事情,把握大約連二成都不到——即使年輕珠寶商內心按捺不住的要插手政局,但是依然清醒地知道這樣的嚴峻形勢下,貿然答允無異於孤注一擲。

他其實是個不怕孤注一擲的人,但是,他怎可讓中州的母親日夜懸心。

所以,慕容修在這樣凝滯的氣氛中,甚至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此次鮫人和空桑的聯盟能否達成——如果雙方聯手,那末對付滄流帝國的把握、便能多上幾分。那麼對於他來說,在是否押上身家性命的考慮中,也能多幾分把握。

然而蘇摩只是沉默,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表示。

眼看黑夜即將流逝、白晝就要再度降臨在雲荒大地上,空桑諸王臉上都有了些微不安的神色,相互對望——必須要回去了。

但是,此次結盟失敗,不知道下一次還有無這樣的機會再有這麼多藩王和皇太子聯袂走上大地、出面談判。因為為了避免和滄流帝國的正面衝突,一百年來他們空桑人除了沒夜在附近巡邏,從不輕易離開無色城,更不用說讓身為皇太子的真嵐離開。

真嵐的臉色也有些微的波動,扭頭看了看天色,終於開口,說出了一句話:

「蘇摩,若是我們結盟、我便可答應將龍神從蒼梧之淵放出。」

那樣的一句話,讓在座所有人悚然動容。諸王驚詫,如意夫人更是驚得脫口,打翻了水杯,連邪異的傀儡師都無法免俗,震驚地抬起了頭,控茫的眼睛裡凝聚著雪亮的光,直視著空桑的皇太子。

——將龍神從蒼梧之淵放出?

七千年前,由星尊帝合六部之力將鮫人的保護神從碧落海擒回,強行封印鎮入了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內,從此鮫人一族頓失庇護,無法和強大的空桑帝國對抗,束手為奴。

那是鮫人噩夢的開始…而今天,空桑人說、可以將龍神從蒼梧之淵內放出?

蘇摩只是微微一怔,然而旋即嘴角上揚,浮出了一個不屑的冷笑。

「你先不要笑。」顯然是看出了傀儡師內心的傲氣和自負,真嵐驀然打斷,聲音是冷定如鐵,「我告訴你,蒼梧之淵上的那個封印、不是你可以解開的——那個封印的力量幾乎相當於當年星尊帝的神力…你如果這樣自負,到時候必然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蘇摩繼續冷笑,然而眼神卻慢慢凝聚起來——他同樣也有讀心術,所以此刻可以分辨出空桑皇太子這句話並非虛言恐嚇。

「當然,如果你願意拼著命硬碰硬、去破掉那個封印也不是不可以。」真嵐微微頷首,然而眼神卻是流露出一絲譏諷,「但就算你放出了龍神,你還有餘力面對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分明是可以不費代價做到的,你該不會意氣用事到玉石俱焚吧?」

蘇摩慢慢不笑了,臉色又恢復到平日的陰鬱冷漠,許久,他冷冷問:「那麼強大的封印,你又如何打開?還是要靠這個小姑娘麼?」

看出了傀儡師眼裡的懷疑,真嵐搖了搖頭,決定還是和盤托出:「那笙的力量只能和皇天對應,而封印龍神的力量…來自后土那一系。」

「白薇皇后?!」諸王脫口驚呼,連白瓔都變了臉色——這個秘密,不但沒有載於皇家典籍,居然連六位藩王都不曾知道。

「白薇皇后。」真嵐的嘴裡再度吐出那個國母的名字,帶著從未有過的肅穆神色垂下了眼睛,將右手壓在眉心上,彷彿每次說到這個名字、便帶著罕見的敬畏。

白瓔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作為白之一族的王,她居然絲毫不知這樣的事情。

「白瓔,你知道為何后土的力量如此麼?——甚至昨夜和蘇摩的對戰中,也無法護得你周全?」真嵐的眼睛看向妻子,微微歎了口氣,「因為后土的力量、隨著白薇皇后的所有靈力一起,為了封印龍神,而在蒼梧之淵消耗殆盡。」

當年…正是白薇皇后出手、封印了鮫人的龍神?

蘇摩愣了愣,嘴角忽然再度浮出一絲冷笑——原來,千年前、便是白之一族的女子生生葬送了鮫人的命運…千年以後…?

「所以你不必內疚,你手上這枚『后土』,已經沒有多少『護』的力量了。」真嵐看著她,吐出了一口氣,終於說出了自己心裡長久未曾對妻子表明的話,「百年前,即使你不從伽藍白塔上墮天而下,空桑,終究還是難逃劫難。」

空桑皇太子拉起了妻子的手,冥靈女子纖細蒼白的手指上,那枚銀色的后土閃著千年浸潤的幽然光澤,他清楚地感覺到白瓔的手指在微微發抖,只是說出了最後的話:「所以,如今,要解開這個封印的,恐怕也只有作為白族之王的你。」

白瓔的手猛然一震,抬頭看著丈夫。那樣蒼白秀麗的臉,美的不真實,雪白的長髮從白王的額頭披散而下,如雪般鋪了滿座。

然而,聽得這樣的話,她一如平素沉靜:「如果我有這個能力,自當盡力。」

「只有你可以,你是后土選中的人。」真嵐低頭,眼裡有說不出的奇異的神色。

一百零三年前,帝都伽藍的白塔頂端,神廟中氣氛肅穆,神官們低聲祈禱如水般瀰漫,承光帝、諸王、大臣灼灼注視著明堂辟雍中心供奉著的那枚銀色戒指。

水中心的神龕上,那枚自從前代白蓮皇后去世後、就被供奉起來的神戒「后土」奕奕生輝,彷彿知道時辰的到來。圍繞著辟雍的明堂中清水無波,只有十二朵蓮花含苞待放——那是一早就種下去的花,每一朵對應著一名待選的白族嫡系貴族少女。清波上,那些對應著女子的蓮花圍繞著神戒,感受著裡面歷代國母的靈力。

「啪」,終於,輕輕一聲響,一朵金色的蓮花綻放開來,滿室馨香。

「白瓔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轉世。」

大司命從十二朵金色蓮花中垂手取出率先盛開那一朵上面的玉牌,低眉如是說,玉牌上用空桑人的蝌蚪文寫著新一任太子妃的名字:白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