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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好像就在這裡了。」感覺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氣息,藍夏心急如焚、來不及多想方纔的話題,迅速跳下了馬背。

走離那個純白色的女子身側,旋即就被無邊無際的黑夜包圍。

傀儡師默不作聲地帶著偶人在廢墟中走著,穿過那些尚自奄奄燃燒的斷牆殘桓,微弱的火光映紅他蒼白的臉,空茫的眼睛裡居然有近似於仇恨和惡毒的激烈神色,不停閃電般掠過深碧色的眸子。

偶人本開卡噠卡噠地跟著主人走著,然而忽然停下了腳步,扯了扯蘇摩手裡的引線,直直抬起手來、指了指前方的路和遠處的如意賭坊——走錯了方向了。

然而傀儡師根本沒有理睬偶人,自顧自茫然走在廢墟裡,不停止的腳步,扯得阿諾一個踉蹌飛出去。也許知道主人心情糟糕透頂,一直不聽話的偶人連忙默不作聲跟上去。

一道半倒的木柵欄擋在了面前。

然而那樣不堪一擊的屏障,卻讓鮫人少主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空茫的眼睛穿過面前的柵欄,彷彿看到了極遠極遠的時空彼端。

時空彼端依然是一道木柵欄,彷彿一道閘門攔在記憶中。

結實的木頭籠子背後,是一個年幼孩童驚恐無措的臉,躲在籠子一角、睜著深碧色的眼睛看外面一群圍著的商賈模樣的人,拚命把身子縮成一團——彷彿這樣把身體盡力蜷曲起來、就能變成很小很小的一點,從眼前這充滿銅臭和骯髒味的空間裡消失。

然而外面粗壯的手伸進來,還是毫不費力地一把抓住了他,拎了出來,展示給客商:「你們看,不過四十歲!多麼年幼,以後可以為你們賺很長時間的錢。」

「它後背上是什麼東西?那麼大的胎記?——啊呀,肚子裡是不是還長了瘤子?」有手伸過來,撕開它的衣服,審視,嫌惡地皺眉,「這種貨怎麼賣的出去?只能用來產珠,還要費力教會它織綃,太不划算。」

「喂喂,別走別走,價錢好商量——你再看看它的臉,保準是從未見過的漂亮!」貨主急了,用力扳轉孩童的臉、對著遠去的客商叫賣。

那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多少年…八十年?九十年?

葉城東市那個陰暗的角落裡,木籠子就是他童年時候的家,以至於很久以來、他都認為這條常年不見日光、瀰漫著臭味的街道就是世界的全部。這在被視為「物」的眼神打量裡長大,最初的恐懼和驚慌變得麻木,仇恨和牴觸卻一日日滋長起來。彷彿有毒的籐蔓瘋狂地糾纏著生長,包裹住孩子的心、扭曲他的骨,密密麻麻地遮蔽了頭頂的任何一絲光線。

經歷了開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來。終有一日變成人形的他被人買去,諸般荼毒、只為搾取完鮫人孩子眼裡的最後一滴淚。

然而,那時候仇恨之火長年累月的灼烤已經讓心肺焦裂,任憑如何的毒打和凌辱,再也沒有一滴淚水從孩子陰梟的眼裡湧出。那一日,在更加瘋狂的折磨過去以後,鮫人孩子依然咬爛了咀唇都不肯哭一聲。奄奄一息中,聽到主人在一邊商量著:不如乾脆從這個不能產珠的鮫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賣錢吧?

就在那個剎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織綃用的銀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扎破眼球。

——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永遠、永遠不要想!

其實,在變瞎之前、他的眼睛就從未看到過光。面前是完全的黑,和永無止境的夜。

直到後來,他被青王府收留、又被送上伽藍白塔頂上去執行那卑鄙的陰謀——終於從青王手裡換回了自由,然而他卻已付出了僅剩的最後的東西,從此一無所有。他沒有尊嚴,也沒有為人的準則,他什麼都可以背叛,什麼都可以出賣。

所有的一切怎麼能忘?怎麼可能忘記!

那麼多年的侮辱和損害,那麼多族人被摧殘和死去,他背負這樣的血海深仇、去不顧一切地獲得了力量,難道回來並不能向那該遭天譴的一族復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滿鮫人血淚的手、和他們稱兄道弟並肩作戰?

他怎麼能做到?怎麼能做到!

傀儡師茫然站在廢墟間,面對著那半倒的木柵欄,緩緩抬起手、握緊,一拳打在面前的木頭上——瞬間,柵欄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蘇摩的手卻沒有停,不間斷地擊在那些寸斷的木頭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整扇木柵欄都化為碎屑。

漫天飛揚的木屑中,傀儡師驀然用流著血的手抵住了焦黑的地面,全身發抖地跪倒在廢墟裡。明珠的粉末終於一點點從緊握的指縫裡漏盡,繼而滴落的、是掌心沁出的殷紅血珠。

夜風捲過來,腥臭而潮濕——宛如幾百年前東市裡那條陰暗銅臭的街道。

沉默。沉默中,忽然聽到微微的「卡噠」聲走近,然後,有冰冰涼涼的東西抱住了他的脖子。偶人蘇諾無聲地將頭顱靠在主人的頰上,一直陰暗眼睛裡、第一次換了瞭解而安慰的光芒,抱住蘇摩的脖子。

傀儡師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抱緊了自己的偶人。

那一瞬間、從來一直對立爭鬥著的奇異孿生兄弟之間、出現了罕見的諒解和體貼,彷彿相依為命般的親密無間。

「阿諾,」許久,蘇摩抱著偶人站了起來,有些虛弱地問,「你…真的喜歡那個魔物麼?」

「卡噠」,偶人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咧嘴微笑。

「好吧…就如你所願。」抱著唯一的夥伴,傀儡師閉上眼睛苦笑起來,「等明日安頓好了復國軍的事情,我們便去找她,好不好?」頓了頓,蘇摩眼裡又有茫然的光,喃喃低語:「和魔物為伴,倒是相配啊——其實我覺得那幽凰很古怪…似是哪裡眼熟吧?」

阿諾無聲地裂開了嘴,似是歡喜地抱緊主人,然而眼裡卻閃過了陰暗莫測的光。

站起的剎那,傀儡師和偶人都是一怔。

應該是被方才木材破裂的聲音驚動,冥靈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身側,站在一丈外的街角、靜靜看著抱著偶人從地上站起的傀儡師。白色長髮從她額頭飄散下來,在血腥橫溢的夜中無風自動,眼裡因為方才看到那的一幕閃著說不出的神情。

看到白瓔的那一剎、阿諾臉上關切悲憫的神色忽然消失了,放開蘇摩的脖子,卡噠一聲跳到了蘇摩寬而平的肩膀上坐下,帶著譏誚惡毒的表情看著前來的冥靈女子,又看看主人的臉上表情,隱約竟然有幾分幸災樂禍。

幾百年了,無論幼時在東市、在奴隸主作坊;少年時在青王府、在伽藍白塔神殿;青年時在中州、在四海遊走,主人從來未曾有方纔那樣的失態——很多時候,他心底連一絲一毫的軟弱猶豫情緒都不曾有,更罔論方才崩潰般的憤怒和掙扎。

東市那樣不見天日的生活,很多很多年來、他幾乎都以為自己忘了…原來,並不曾忘記。仇恨就宛如蠱毒一樣,深種入骨。

蘇摩不曾看白瓔,握緊了手,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不想看對方憐憫的眼神。

「等一下。」彷彿看出了對方的情緒,白瓔卻站在路中,忽然抬起手臂攔住了他。似乎下了什麼決心,低垂的眼簾裡閃動著光芒,抬起手臂攔住傀儡師前進的路。

冥靈虛幻的手形成一個空無的「界」,然而在那樣的阻攔面前,蘇摩停住了腳步。

側身交錯的兩個人沒有看對方,只是停下來、沉默。

「方纔…方纔那個魔物,是我死去的親人。」那只虛幻的纖細的手、忽然間微微顫抖起來,白瓔低著頭,終於艱澀地開口,說出話來,「那隻鳥靈,是我的親人。」

蘇摩驀然一驚,閃電般轉頭看了空桑太子妃一眼——

「白族最高貴的太子妃,怎麼總是和魔物扯上關係?」心底,他聽到阿諾的冷笑,這樣的話幾乎衝口而出,終於還是生生忍住,傀儡師想起了那個鳥靈女童般的外表,只是淡淡問:「是你妹妹?」

白瓔的異母妹妹、青王之妹青玟郡主和白王寥所生的女兒,白麟——那個比白瓔小上十多歲、然而血統比其姊更加高貴的女童。青王兄妹曾極力謀劃、想要讓這個女孩成為太子妃,然而終未成功。據說那個孩子死的時候只有十三歲。

難怪那個魔物有著那樣讓他覺得熟稔的詭異的氣息。

「不僅是我妹妹。」白瓔低低道,聲音也開始微微顫抖,「同時更是我的繼母、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大臣和民眾…這世上所有和我血脈相連的人。」

彷彿是因為劇烈的感情起伏,長及腳踝的雪白長髮如同風一樣飛舞起來,在亂髮中,空桑的皇太子妃轉過頭來看著蘇摩,虛幻的面容上卻有真真切切的哀痛:「蘇摩,那是我所有族人死去後、因為絕望和憤恨化成的魔物!是白之一族無數的冤魂凝聚成的邪靈啊。」

傀儡師驀然回首,看著身側的冥靈女子。

「因為我從白塔上任性地跳了下去,扔下全部族人不管,所以他們才被滄流帝國滅族。封地上的屠殺持續了十天!」第一次,白瓔毫不避忌地說起百年前的糾紛,「除了我父王帶了一些勇將殺出、回到帝都,封地上所有族人都死了——為了避免血統的延續、滄流帝國將所有王室成員帶到北方空寂之山、生生釘死在地宮裡!」

「有些人的魂魄就永遠被鎮在了那裡——但是有些冤魂散逸出來,凝結成了魔界的邪靈。」白瓔忽然間微微苦笑起來,在夜風裡微微側過頭,傾聽,「你聽聽…每到夜來,雲荒的風裡還有空寂之山上還有那些冤魂的哭聲。」

蘇摩無言轉頭,果然極遠極遠的北方,隱約傳來若有若無的哭泣聲,邪異悲痛。

「空桑本來有千萬子民,而如今只剩下不到十萬人沉睡在不見天日的無色城。」白瓔的眼睛裡忽然有看不見底的悲痛,「那麼多的血還不夠麼?就算我們空桑人犯下過滔天大錯、這一場屠戮裡付出的代價難道還不夠抵償?我的父母兄弟、親朋族人已經全都死了,白麟死的時候才十三歲…夠不夠!你非要看到最後一個空桑人都死絕了才甘心?」

那樣激烈的語氣、讓傀儡師肩膀上的偶人都微微變了臉色。蘇摩蒼白的臉上有無數複雜的表情交錯而過,然而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只是踉蹌著後退、彷彿不再想繼續面對這樣的斥問。

「求求你,」忽然間,他冰冷的手被一隻更加寒冷的手拉住,已經死去的冥靈抓住了他,看著他的眼睛,「求求你好好想一想。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了,請不要再因無謂的積怨、讓可以活下來的人不見天日——如果你和真嵐的力量聯合起來,說不定真的可以推翻滄流帝國,這無論對我們空桑、還是你們鮫人都是最好的選擇。」

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了…那樣的話、忽然如閃電般擊中了傀儡師。

他空茫的眼睛看著面前虛無的冥靈,踉蹌著後退。

「蘇摩,我以前就不曾怨恨過你、如今更願意再度相信你——一個人如果還知道流淚、還知道痛苦,那必然就還有他要守護的東西。」顯然感覺到了對方內心的動搖,空桑皇太子妃不肯放開他的手,用盡了全力勸說,「以你的力量、你本可以給更多人帶來幸福。如果你想要什麼交換條件、可以儘管開口。」

「唰!」忽然間一聲尖利的呼嘯劃破了空氣,白瓔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鋒利的透明引線如同刀般割過,攔開了她。出手的是坐在傀儡師肩頭的偶人,阿諾眼神是陰梟的,冷冷看著面前的女子、眼裡居然帶了殺氣。

蘇摩掙開了她的手,踉蹌著後退,一直到後背撞上了斷牆才停住。轉瞬就平定了胸口起伏的氣息,忽然間冷冷一笑,轉過了身去:「我要守的是族人、和你們空桑人無關——我想要的、也是手指再也抓不住的東西。」

話音未落,傀儡師再也不停留,迅速消失在黑夜。

聽著窗外翅膀撲簌的聲音風一樣呼嘯而去,房間裡的人都鬆了口氣,開始繼續談話。

如意夫人重新點起了燈,湊近去看復國軍左權使的傷勢。

燈下炎汐原本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居然泛出了奇異的嫣紅,雖然極力壓制、然而依舊忍不住不停的咳嗽,有些煩躁地用手抓著傷口上的綁縛,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在燃燒一般,無法忍受。

「怎麼了?」如意夫人嚇了一跳,知道左權使為人堅忍,在征天軍團手裡受了那麼重的傷自始至終沒有呻吟過一聲,而如今居然有無法掩飾的痛苦表情。

「夫人,炎汐燒的很厲害!」那笙急了,抓著榻邊扭頭對美婦嚷嚷,帶著哭音。

她忙忙地放下燭台,彎下腰,有些不信地探了探對方的額頭,忽然間手便是猛烈一顫——其實是沒有多少溫度的,然而對於冷血的鮫人一族來說、如今這樣的體溫、無疑便是燒得讓體內的血都在沸騰!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如意夫人愣了愣,連忙拿過一盞茶,那笙劈手奪過、扶著炎汐坐起,遞到他唇邊。鮫人戰士似乎已經被迅速攀升的體溫燒得無法說話,看到水、下意識地一口飲盡,然而嘴唇依然乾裂,眼裡有渴盼的光。那笙連忙又倒了一盞,也是轉瞬飲盡。

等一壺水全部喝完,炎汐依然虛弱,彷彿那樣的體溫將體內所有水份都消耗殆盡。

那笙急得要哭,然而在她起身準備去找水的時候,如意夫人忽然抬手按住了她。美婦的眼裡有深思的神色,喃喃:「沒用的,不能不停給他喝水,不然他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