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鏡雙城 > 第51章 >

第51章

就在為君為將的兩人互剖心膽,立下盟約的時候,門忽然推開了。

「鳥靈來了!滅了蠟燭,不要被發現!」如意夫人從外面踉蹌而入,急聲道。

「如意夫人,你快來看看,炎汐…炎汐發燒的很厲害!」同時,那笙帶著哭音嚷了起來。

十六、往世

黯淡的星光下,那些黑翼瞬忽遠去,只留下滿地死屍中相對默立的兩個人。

腥風席捲而來,在殘破的戶牖間發出哭泣般的低語,白瓔凝視著黑夜裡堆積如山的屍體,忽然間收起了光劍,合起雙手壓在眉心,低聲開始念動冗長而繁複的祈禱文。濃墨般的夜色下,純白的冥靈女子宛如會發光的神像,沉靜溫婉,面容上帶著悲憫的表情。

蘇摩轉頭不再對著她,空茫的眼睛投向南城燒殺一空的街道,忽然間微微皺眉——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他憑著內心幻力的感應,反而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景象。

此刻,他就在夜幕下,看到了無數虛幻的魂魄從那些剛死去不久的平民身上四散而出,紛紛掙扎升入半空,雲集。每一縷鬼魂,都帶著死前可怖的恐懼、仇恨和絕望,死不瞑目。那樣瀰漫的「惡」的氣息,讓傀儡師都不由微微皺眉。

那些一縷縷的鬼魂掙脫死亡的軀體,糾結在半空,惡狠狠地咒罵著、呼嘯著。

白瓔雙手壓著眉心,低聲念著祈禱文,試圖平息這些孤魂厲鬼的戾氣。

「生死代代流轉不息,此生已矣,去往彼岸轉生吧!」冗長的祈禱文念完,白衣女子伸開雙手,掌心向上對著那些厲鬼輕聲囑咐,長及腳踝雪白長髮如同被風吹動,獵獵飛舞。

然而,那些雲集的孤魂厲鬼並不曾如言散開,反而發出了憤怒的呼嘯,沸騰般地在半空盤旋糾結,變幻成詭異的形狀。忽然間尖叫著俯衝下來,撲向廢墟裡活著的兩個人,那一縷縷孤魂面目猙獰,居然是要毀滅掉一切地面上的活物。

白瓔一驚,那些孤魂呼嘯著撲過來,卻從她身體裡對穿而過,止不住去勢繼續飛出。個個臉上都有震驚的神色,回看這個白髮少女——是冥靈?這個為他們念祈禱文的女子,同樣也是個冥靈?

「那麼多瀕死人的憤怒、仇恨和絕望,你以為憑著幾句話就能消弭麼?」那一邊,蘇摩收回了方才發出去的引線,那些透明的絲線上還纏繞著絲絲縷縷被切碎消弭的魂魄,凡是所有撲向他的厲鬼,都被傀儡師毫不留情地舉手之間摧毀。

「那些死去的眼睛是不會閉合的…除非它們看到了最終的報應。否則——」蘇摩淡淡說著,眉目肅然,忽然間抬手指天,「即使化身為魔物、也不會放棄復仇!」

白瓔抬起頭,漆黑的羽翼就在剎那間在她頭頂展開。

那麼多剛剛死去的孤魂厲鬼,在糾結後居然形成了新的魔物,那些仇恨、絕望、憤怒和悲傷無法散去,在黑夜裡化成了邪靈——就在她的頭頂上,一隻新的鳥靈誕生了。

那只剛從死亡裡誕生的鳥靈有著初生嬰兒的臉,光潔圓潤,眼光尚自懵懂。然而就在這個嬰兒的背後,巨大的黑色羽翼覆蓋了天空。

「要殺就趁現在。」傀儡師忽地冷笑起來,「不然這魔物就會逃入世間食人了!」

白瓔的手指握緊了光劍,錚然拔出——然而,那個剛誕生的魔物還沒有學會捕食和躲避,居然只是如同嬰兒般無知無畏地看著手持光劍的劍聖女弟子,嘻嘻地笑著,展開翅膀飛來飛去,盤旋了一會兒,振翅準備遠去。

白瓔的手有些顫抖,咬著牙。然而就在那個剎那、蘇摩毫不猶豫地抬起手,食指彈出、一道細細的白光如同響箭般,刺穿了那個嬰兒的腦部,然後用力一絞、將整個嬰兒身體四分五裂地扯開來,切成片片破碎。

黑色的羽毛如同黑雪般簌簌落下,伴隨著魔物瀕死的慘叫,黑血雨一般灑落,穿過白瓔虛無的身體,落到流滿了血的廢墟上。

「空負絕技,居然連只魔物都殺不了。」傀儡師收回滴著血的引線,冷冷嘲諷,「為什麼放走方纔的那隻鳥靈?」

白瓔忽地笑了笑,彷彿對那樣的語氣並不介意,淡淡道:「那是我認識的…」

蘇摩愣了一下,茫然的眼睛裡忽然閃過大笑的意味,失聲冷笑:「啊?除了鮫人,你還認識鳥靈!厲害啊,太子妃,你為什麼總是和這些魔物扯上關係呢?」

那樣刻毒的語氣,讓坐在傀儡師肩上的小偶人都不自禁地裂開了嘴,冷笑,看著白衣女子的臉色終於微微一變,凝定下來,不做聲地看著面前多年前的戀人。百年過去,那個鮫人少年已經長大為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男子,然而,那樣陰鬱桀驁的眼神卻是未曾有絲毫的改變,說話間帶著刺人的惡毒和尖刻。

那是她命中的魔星。

「百年來你脾氣似乎越來越不好了呢。」將方纔拔出的光劍收入袖中,白瓔轉過頭看著他,忽然微微笑了笑,「不過,多謝你白日裡救了那笙。」

蘇摩嘴角驀然抽動了一下,似乎有說不出的悔意從眉間一掠而過,無語。

他肩上的偶人卡噠地轉過了頭,彷彿有點看笑話似地看著自己的主人,小小的臉上帶著說不出的詭異神色,彎起了嘴角,無聲地笑。

「百年前我欠你一條命。」沉默許久,傀儡師才開口,轉身牽著小小的偶人離去,「如今還你這個人情。」

偶人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傀儡師肩膀上跳下地來,被透明的引線牽扯著、卡噠卡噠地蹦跳在橫七豎八的一地屍體中。黑色的夜幕下,死亡的氣息瀰漫著,蘇摩走在廢墟裡,帶著腥味的夜風吹起他深藍色的長髮,說不出的邪異而孤獨。

「如果你還講『人情』的話,來定一個盟約如何?」彷彿是思慮了很久,在看著鮫人少主走入夜色之前,白瓔終於開口,提議,「為了你們鮫人族、也為了我們空桑人,希望你能考慮一下結盟的事——目下我們雙方都無法單獨和滄流帝國對抗。」

蘇摩的腳步停在一道半塌的斷牆邊,沒有回頭,然而偶人仰起臉,看到了傀儡師空茫眼睛裡閃過的奇異微笑。沉默片刻,鮫人的少主終於還是低聲笑了起來:「啊,原來你是來做說客的麼?這種大事、真嵐皇太子不出面,卻要你來說,真是讓人覺得有點奇怪——他以為他算的精,可惜,有些事可能不在他預料內。」

「真嵐會向你提——我是自己想說的,不關他的事。」白瓔眼色也冷了下來,掩住了不快,繼續淡淡道,「我們只要奪回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權力,你們也有你們千年來的夙願——我們如今共同的敵人是冰族滄流帝國,相互之間不應該再敵對。若十萬空桑人有重見天日之時,空桑復國後、鮫人便可以重歸碧落海。」

蘇摩聽著太子妃的勸導,眸中神色微微一變,然而聽到最後的話,忍不住冷笑起來:「千年夙願?我們這個夙願、還不就是開始於千年前你們空桑人滅亡海國的時候!幫你們復國?復國了的話,鳥盡弓藏,誰還保證你們能守約讓我們回歸碧落海?——百年前冰族就是那樣對我們許諾,於是我們盡了全力幫他們,可最後滄流帝國建國後又是怎麼對待鮫人一族的?用更暴烈殘酷的奴役和鎮壓!」

傀儡師霍然回頭,第一次、他空茫的眼睛裡凝聚了常人才有的光彩,冷銳如針。

那已經不再是百年前白塔頂上少年男女之間的爭論,而已經關乎兩個國家和民族的興亡——所有「人情」都不能再講…何況,如今又哪裡還有人情可言。

「蘇摩!你要相信真嵐,他不是那樣的人。」白瓔踏近了一步,抗聲分辯,「他一直都對於鮫人的遭遇抱有同情,想努力讓星尊帝締造的悲劇在他手裡終止!我知道他的想法——你要相信他。」

「同情?」蘇摩猛然冷笑,「誰要那種東西!——好吧,就算是,百年前他就有能力做到了,那時候那個皇太子在幹嗎?要等到淪落入無色城、才來示好求援、表示他的『同情』?」

「那時候真嵐沒有實際上的權力。」空桑皇太子妃不懈地為了丈夫辯護,說起百年前的政局,「青王把持了朝政,而諸王又鉤心鬥角,政令難行,弊端重重。他一個剛從北方歸來的庶民皇子、能做什麼?有心無力而已。」

「呵,舌燦蓮花啊…」聽到那樣的話,傀儡師猛然再度冷笑,微微搖頭看著她,眼裡有不知道是譏諷還是不屑的光,「郡主小姐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能言善辯?不是被人駁一句就會紅了臉囁嚅不敢答話的麼?」

白瓔正在極力分辯,然而聽得那樣的話、陡然心口一窒,說不出話來。

也許是因為生母早早扔下她不管、而繼母又嚴苛,百年前的那個貴族女孩是那樣的拘謹而靦腆。後來十五歲孤獨地住到了高高的白塔頂上,更是步步小心時時在意,生怕一個舉止不當便會被訓禮女官呵斥。雖然身份尊貴,卻是膽小拘謹的,對任何人都細聲細氣。連那個演傀儡戲的鮫童奴隸、在沒有侍女在側的時候,都可以對她說以下犯上的話。

然而,或許因為只有這個鮫人少年對她說的話還比訓禮女官有趣些,貴族女孩雖然每次都被氣哭,卻依然喜歡時不時私下找他玩和聊天——卻不知道那個有著空茫眼睛的鮫童、在聽著她聲音的時候,是用什麼樣陰鬱危險的心態來回答她,不放過任何刺人的機會。

就像刺蝟豎起全身的刺,極盡刻毒和刁難,如果對方稍微流露一絲的不屑和惡意,就不顧一切地反擊——然而那個貴族女孩只是被他說一句、就漲紅臉結結巴巴,不懂如何反駁。到了第二天,照樣要召鮫童來演傀儡戲,然後私下找他玩。

但是百年過後,什麼都變了。

「你…那麼,請你相信我。」無法讓對方信服,白瓔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一時間居然又有些結巴,「如果你不相信真嵐,至少請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幫你們、也幫空桑。若真嵐將來毀約,我便會不惜一切阻止他。」

那樣的表白,散入夜風裡,讓蘇摩長久地沉默下去。

就算他不瞭解空桑皇太子的想法,但白瓔的態度、百年前就已明瞭。如果說、千萬空桑人中、還有令鮫人一族的敵意些微化解的,那便只有兩人:當年為了維護鮫人不被屠殺而遭到驅逐的大將軍西京、以及從伽藍白塔絕頂躍下的皇太子妃白瓔。

如今,這兩個空桑人聯袂對鮫人伸出言和之手。

「就算我相信你——你還敢相信我麼?」長久的沉默後,傀儡師忽然笑起來了,帶著冷冷的譏諷,「就算定了契約,我也不是個守信的人,我天生就喜歡反覆無常、背叛害人。如果我再度食言、你也不能再用一死謝族人了。」

說著,不再糾纏於這個問題,他回身、向著如意賭坊方向折返。

白瓔站在路的中間,尚未想好如何回答,蘇摩已經走了過去。街道很窄、他沒有任何閃避,就筆直走了過來、交錯而過,肩膀毫無阻礙地穿過冥靈空無的身體,頭也不回。

「我願意再信你一次。」忽然間,空桑太子妃開口了,聲音堅定,「我信你不會毀約——如果這次我再輸了,那也是我的命。」

帶著偶人的傀儡師停了停腳步,卻沒有回頭,冷笑:「有膽氣啊!你憑什麼信?」

「這個。」白瓔低下眼簾,手忽然從袖中拂出。

一個細小的東西劃破空氣,擊中他的肩膀。蘇摩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攤開掌心,忽然間身子不易覺察地一震,彷彿那細小的東西擊中了他的心臟,默不作聲地迅速握緊了手心。

小偶人的表情陡然間也有些僵硬,低頭看著主人的手,嘴巴緊抿成一線。

蘇摩再也不回答一句話,頭也不回地折返如意賭坊,臉上隱隱有可怕的光芒,帶著憤怒和殺氣。修長蒼白的手指用力握緊、用力得刺破自己的掌心肌膚——

黑夜裡,輕輕嚓的一聲響,彷彿什麼東西瞬間粉碎了。

細微的粉末、從傀儡師指縫間灑落,在黑沉如鐵的夜裡閃著珍珠質的微光。

天馬透明的雙翅和漆黑的羽翼在半空中交錯而過,風聲呼嘯。

同屬於冥靈的雙方沒有相互招呼一聲,就迅速地擦身而過。

「好多的鳥靈…難道桃源郡發生了慘禍?」看見了那雲集的黑翼掠過,領隊的藍夏喃喃自語,臉色緊張起來,手指扣緊了天馬的韁繩,催加速度,「不好!會不會是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出了事?紅鳶,我們得快些!」

然而,在藍王轉頭時,卻看到美麗的赤王尤自回頭看著那群鳥靈掠過的方向,怔怔出神,臉上有奇異的表情。

「怎麼了?」藍夏詫異,詢問。

「藍夏…你看到剛才那群鳥靈裡受傷的那個了麼?」一直望到那群魔物呼嘯著消失在黑夜裡,紅鳶才回過頭,一邊飛馳,一邊喃喃問一邊的同僚,「很眼熟啊…應該是我們以前見過的。你認出它了麼?」

「我沒留意。」藍夏心裡焦急,因為已經看到了地面上燒殺過後的慘景,「像誰?」

「白王。」紅鳶咬緊了咀唇,吐出兩個字。

藍夏詫然回顧,看到赤王的臉色,知道絕非說笑:「白王?你說的是先代白王寥,還是現在的太子妃白王瓔?」

赤王低下了頭,美艷的臉上有深思的表情:「都像。」

「天…」藍王驀然有些明白了,脫口低呼,「你是說、那魔物是——!」

紅鳶沒有說話,只是緩緩點頭,就在這個剎那,彷彿感應到了什麼,他們兩人迅速勒馬,帶領一群冥靈戰士無聲無息落到了地上殘破的庭院裡。

那裡,已經插滿了亂箭的匾額上,寫著幾個金色大字:如意賭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