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鏡雙城 > 第47章 >

第47章

被拉著風一樣的奔跑,轉瞬就到了街角那個被燒燬的藥鋪裡。

炎汐…炎汐就是為了引開那些人、用盡全力逃到了這裡,然後被勁弩一箭射穿了心臟?想到這裡,那笙就不由全身微微顫抖,摀住了眼睛,不敢去看炎汐的屍體。

「不在…果然不在這裡。」蘇摩在廢墟間轉了一圈,空茫的眼睛裡陡然也閃過了亮光。

「不在這裡嗎?」那笙舒了一口氣,然而立刻感到更加的難過,忍不住帶著哭音問,「連屍首都找不回來了麼?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是,一定要找到。」傀儡師看著少女哭泣的臉,忽然微笑起來了——這一次,他的笑容居然沒有一絲一毫陰鬱邪異,明亮而溫暖,拍了拍那笙的肩,忽然轉身,拍了拍手,對著四周坍塌的廢墟大聲喊:「炎汐!出來!已經沒事了!出來!」

「啊?!」那笙嚇了一跳,抬頭看著那個詭異的傀儡師,抹淚,「你、你會叫魂麼?」

「比叫魂更厲害,能把死人都叫醒過來。」蘇摩嘴角忽然有了一絲轉瞬即逝的笑意,繼續呼喚右權使的名字,「炎汐!出來!戰鬥結束了!我是蘇摩!」

然而,聲音消散在晚風裡,廢墟裡只有殘木辟啪燃燒斷裂的聲音。

傀儡師從來冷定的臉終於有了一絲詫異,低語:「難道我推斷錯了?他真的死了?」

那笙本來已經驚詫地停住了哭聲,怔怔看著這個叫魂做法的傀儡師,不知道他準備幹嗎,然而聽到他最後的自語,終於再度哭了出來。

「少、少主…」忽然間,一截成為焦炭的巨木落下,露出被掩藏的牆角,那裡一個渾身熏成黑色的人抬起了頭,顯然是用盡了全力才發出聲音來。

「哎呀!」那笙一時間嚇得愣住,根本沒認出面前的人,然而等對方抬起眼睛看過來的時候,轉瞬就認出那熟悉的眼神,一下子大叫起來,撲了過去:「炎汐!炎汐!炎汐!」

「轟」的一聲,屋角那一截殘垣經不起這一衝,轟然倒塌,炎汐失去了支撐,往後跌靠在地面上。還好蘇摩反應快,手指一抬、在那笙重重落到炎汐身上前用引線扯住了她,才避免了劫後餘生的右權使被莽撞的少女壓死。

那笙用力扭著腰,然而終究無法擺脫那該死的引線,被吊在半空,保持著傾斜的角度。俯視著廢墟中那雙依然睜開的眼睛,眼淚撲簌簌的掉落下來,伸出手一把抱住炎汐,大哭起來:「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嚇死我了啊…他們都說你被射死了!」

「別、別這樣…」被抱得喘不過氣來,沒有力氣說話的人只能吐出幾個字,「我沒事。」

「你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那笙又哭又笑,眼淚不停的落下來,「還說沒事!我還以為你被他們一箭穿心殺了呢!害的我…你騙人!你騙人!」

「哪裡…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是…鮫人…所以…」炎汐抬起手來,捂著左胸上那個傷口——巨大的貫穿性創傷,幾乎可以看見裡面破裂的內臟,「所以他們按人的心的位置…射了一箭…就以為我死了…」

那笙又驚又喜,不可思議地問:「難道鮫人、鮫人心臟的位置不在左邊?」

「在中間啊…」炎汐微微笑了笑,咳嗽,吐出血沫,「我們生於海上…為了保持身體完全的平衡…生來、生來心臟就在…中間。」

「啊…?」那笙一聲歡呼,大笑著極力低下頭,側過臉將耳朵貼在那焦黑一片的胸膛正中,聽到了微弱的跳躍聲,大叫,「真的!真的耶!你們的心臟長得真好啊!」

蘇摩苦笑起來,轉開了頭去,只是低低道:「沒事了,大家快回去。那邊還有很多事需要趕緊辦。」

「不回去,不回去!我還要跟炎汐說話!」那笙嗤之以鼻,根本不理睬傀儡師,繼續伸出手抱著炎汐,將耳朵貼在胸口正中,滿臉歡喜地聽著那微弱的心跳聲。

「回去再說!」蘇摩看不得那樣的神色,陡然間臉色便是陰鬱下來,看了看天色,厲聲,「天都要黑了!再不拿著皇天回去白瓔要出事!你如果再不懂事會害死很多人的!」

「啊?白瓔姐姐?」聽到這個名字,少女倒是愣了一下,冒著圈圈的眼睛也漸漸平靜明白過來,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凶什麼凶嘛。」

炎汐用手撐著地面,努力想坐起,勸阻:「聽、聽少主的吩咐…先回去再說。」

那笙小心翼翼地拉起他,發現他身上到處都是燒傷和箭傷,忽然間鼻子又是一酸,哭了出來:「才不!才不等回去!我現在就要說!——」她猛然往前一撲,用力抱住炎汐,將臉貼著他的胸口,大哭:「我喜歡炎汐!我喜歡炎汐啊!我最喜歡炎汐了!再死一次的話我就要瘋了!」

那樣的衝力,讓勉強坐起的人幾乎再度跌倒,然而鮫人戰士看著撲入懷中的少女,愕然地張開雙手,有些僵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要和炎汐一直在一起…」那笙把鼻涕眼淚一起蹭在人家衣服上,滿心歡喜地抬起頭來,毫不臉紅地脫口,「我要嫁給炎汐!」

「…」炎汐的臉被煙火熏得漆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然而那深碧色的眸子裡卻忽然閃過了微弱的苦笑,僵硬的雙手終於回了過來,拍拍那笙的肩膀,拉開她:「不行啊。」

「為什麼不行?」那笙怔了一下,抬頭問。

「因為我又不是男的。」炎汐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我一早就跟你說過的。」

「胡、胡說!你明明不是女的——怎麼也不是男的?」那笙漲紅了臉,大聲反駁,忽然哇的大哭起來,「你直說好了!你不要我嫁給你,直說好了!」

「唉…」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炎汐求助地看向一邊的少主。

蘇摩眼裡有複雜的神色,忽然不由分說一揮手,將那笙從炎汐身畔啪的拉起來,扯回到自己身邊:「鮫人一開始就是沒有性別的,難道慕容修他們都沒有和你說?快走快走,不許再在這裡磨磨蹭蹭!」

夕陽終於從天盡頭沉了下去,晚霞如同錦緞鋪了漫天。

在連伽藍白塔都無法到達的萬丈高空,坐在比翼鳥上,俯視著底下大地上血與火的一幕幕,三位女仙閉著眼睛,彷彿細細體會著什麼,眉間神色沉醉,直到風隼飛走,戰火熄滅,才睜開了眼睛。

「看到了麼…看到了麼?那就是凡界的『人』啊…」鬼姬喃喃歎息。

「多麼瑰麗的感覺!…那種種愛憎悲喜的起伏…」慧珈尤自閉著眼睛,眼角卻已經垂下一滴淚來,「簡直就像狂風暴雨一樣逼過來…他們活著、戰鬥,相愛和憎恨…多麼瑰麗…」

曦妃低著頭,沒有說話,梳著自己那一頭永遠不能梳完的五彩長髮,微微抖動著,讓長的看不見盡頭的髮絲飄拂在天地間,形成每一日朝朝暮暮的霞光。

許久,她拈起了白玉梳間一根掉下的長髮,吹了口氣,讓它飄向雲荒西南角正在下著雨的地方,化成一道絢麗的彩虹。

「你們…在羨慕那些凡人麼?」曦妃低著頭,扯著自己的頭髮微微冷笑,「多少萬年的苦修、才換來如今『神』的身份,本來都已經把自己所有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都磨滅掉了——但是你們卻在雲端羨慕那些螻蟻般活著的凡人們麼?」

十五、鳥靈

外面殘陽如血,一時一刻都有生死劇變。然而房間內卻是黑暗一片,安靜沉悶。

「唉…外面看起來很熱鬧。」黑暗的房間裡,和年輕珠寶商人進行了幾個時辰的長談,在慕容修低頭思考的間隙裡,真嵐在一片漆黑中側過頭、聽著外面呼嘯的聲音,有些不甘心地喃喃,「而我居然只能在這裡浪費口水。」

「皇太子殿下剛才所說甚是。」遲疑片刻,慕容修終究無法下定決心是否應承空桑皇太子的提議,訥訥開口,「但是在下前來雲荒時身負家族重托,如果三年內不見在下回去,慕容家便會更換長子,到時候家母…」

然而那樣一大堆的理由剛說了十之二三,他才發現真嵐根本沒有在聽。空桑皇太子在對著他進行了那樣長時間的遊說後,此時卻在黑暗裡自顧自地低下頭去,拉開低垂的帳子看著裡面尚無形體的白色流光。

那無形無質的白色在黑暗的房間內流動,微弱的光照亮斗篷中空桑皇太子沉吟的臉。

「天都快黑了,怎麼還沒凝聚?」真嵐的手裡,拿著那一枚后土,對著虛空喃喃,「白瓔,你該不會真的完了吧?」然而奇怪的是那枚后土戒指被他握在手裡,彷彿感到極大不安一樣,不停地憑空躍起。真嵐只有一把將戒指握緊在手心,放到失去形體的白瓔身側。

再度將帳子拉下來,真嵐這才回過神,看著慕容修,對這個從中州來的身懷巨寶的年輕商人點頭:「我也不過是提議,至於肯不肯幫我們,全在於你——不過…」說到這裡,空桑皇太子微微頓了一下,嘴角浮出一絲笑意,意味深長:「我看過你們中州人的史書——你們中州第一個帝國『秦』開國的時候、有個巨賈叫呂不韋,是麼?」

這樣忽然跳開的題外話,讓慕容修愕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去。

就在慕容修心動,真嵐等待答覆的時候,漆黑的房間陷入一片凝滯的沉默。忽然間,密閉的空間彷彿有微風忽然流動起來——低垂的帳子無聲無息地朝著四面拂開,似乎裡面有微風四溢而出。

「白瓔!」在帳子吹開的剎那,真嵐脫口驚呼,臉色瞬間蒼白——怎麼了?難道是…難道是忽然渙散了?應該到了日落的時候,為什麼她還不見凝聚?

他想過去探視垂簾下的無形的冥靈,然而陡然間發現自己身子失去了支持。

外面,紅日陡然一跳,從雲荒大地盡頭消失。

在真嵐力量消失、那一襲人形直立的空心斗篷癱軟的剎那,帳子唰的分開,一雙蒼白的手伸了出來,在黑夜裡接住了滾落的人頭和斷臂,默不作聲地抱緊。垂簾內伸出蒼白手臂的右手中指上,那枚后土神戒奕奕生輝,發出照亮黑暗室內的光芒。

那樣的光芒中,慕容修隱約的看到了極為詭異的一幕:和自己說話的空桑皇太子陡然委頓,頭顱和右臂直滾下來,落入榻上一雙蒼白的手臂中——中州來的珠寶商人陡然間感覺說不出的寒意,脫口發出了一聲驚呼,踉蹌著後退到了門邊。

「你怎麼才回復過來?」落在冥靈女子虛幻的臂彎間,真嵐的頭顱卻彷彿鬆了口氣,抱怨,斷了的右手便去拍拍對方的肩膀,「沒事了麼?」

在掉落的頭顱開口說話的剎那,慕容修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感覺心裡的寒意一層層冒上來——這些人…這些空桑人,怎麼都如此詭異?他們…不是人?他們不是人?!他再也顧不得方才真嵐對他的提議,想也不想,背著簍子拉開門就逃離了這個黑暗的密室。

「哎,別跑啊!別怕…」真嵐一見慕容修離去,脫口。

「哪個人見了你這樣能不怕?」蒼白的手臂將頭顱抱起,抬手拉開了抓著自己肩膀的斷肢,一併連著空了的斗篷放好在榻上。黑暗中,白色的女子微笑著低下頭來。

「你難道怕?」以指代步,斷肢在榻上四處爬行,想出去拉回中州珠寶商,但是開著的門外面、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真嵐只覺自己毫無力氣。頭顱無法移動,在榻上翻起眼睛看著剛剛凝聚回來的冥靈女子,沒好氣。

「我可不是人。」白瓔微笑著低下頭,用斗篷打了個包,將頭顱和斷肢一併捲起,臉色是焦急的,「外面怎麼了?那笙和皇天可平安?我連累了你罷?…蘇摩的『十戒』好生厲害,我被震散了魂魄,幾乎天黑了都無法回復過來。」

「那笙那個丫頭…應該沒事吧。」斗篷迎頭兜下,真嵐極力掙扎,不想被妻子打包捲起來,「我還沒有感應到『皇天』有危險——而且有西京和蘇摩出面保駕,即使征天軍團和雲煥也奈何不了她吧?」

「蘇摩保駕?」白瓔拉著斗篷的手頓了一下,詫異,「怎麼可能?他對任何空桑相關的人和事都恨透了,不殺那笙已經算是仁慈…他去保護那笙?」

斷臂撥拉著,終於將斗篷撕開一個口子,頭顱冒了出來,大口喘氣,然而眼睛卻看著蒼白的女子,有奇異的笑意,慢慢道:「是啊,他去帶那笙回來了——因為我和他說、如果不帶回皇天來給你療傷,你就會魂飛魄散再也無法凝聚…」

「胡說。」白瓔詫然反駁,「用不著皇天,只要日落、我便可以在黑夜中復生。」

然而,話說到這裡,她驀然頓住了,明白過來。微微垂下了眼簾,看著榻上的真嵐的臉,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低聲問:「你…騙他?」

「噓…」真嵐悄聲,「千萬千萬別被他知道——你知道後果的。」

外面廝殺聲已經沉寂,只餘下斷壁殘垣在繼續燃燒的辟啪聲,火光映照在室內,影影綽綽。頭顱仰望著已經沒有實體的冥靈妻子,蒼白的女子也垂下眼簾看著他——那個相對凝視的剎那,沉默的空氣中彷彿洶湧著複雜的暗流。

「嫌惡了麼?現下這種情況,必須借助於他的力量才能渡過難關。」沉默中,明知自己是觸動了那最不該觸動的詛咒之弦,空桑皇太子卻仰起臉看著太子妃,卻是笑了笑,「我終究是空桑人的皇太子,這個身份你我都該記住——我不能不做一些事。」

白瓔沒有說話,也只是低頭看著真嵐,虛幻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知道。你終究不能一直嘻嘻哈哈…」許久許久,彷彿連外面辟辟啪啪的燃燒聲都聽不見了,窒息般的沉默裡,白瓔揚起了頭,淡淡道,「就像我終究不能一輩子做不切合實際的夢——無色城裡不見天日的十萬亡民,這才是我們必須面對的。」

百年後,成為空桑皇太子妃的她、畢竟已不是當初那個從伽藍白塔上一躍而下的少女。

聽到那樣的回答,頭顱臉上忽然有了個長舒一口氣的表情,方才勉力保持著的平靜笑意撤掉了,換了一個倦極而欣慰的笑,斷臂抬起,輕輕覆上白瓔戴著后土神戒的手:「很幸運,還有你和我一起並肩戰鬥。」

「說這種話…活脫脫就像千年前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百年來結下的默契,包容了方纔的小小不快,白瓔忍不住微笑,想起了自己在伽藍白塔上接受皇家禮節訓導時、聽過女官講述《六合書·往世錄》裡面關於空桑開國帝王和皇后的傳說——

「時滄海橫流,帝與後起於寒微,並肩開拓天下。白薇皇后為人剛毅,常分麾佐帝左右。六合歸一、毗陵王朝興,帝攜後同登天極殿,分掌雲荒。後有兄二人,皆為王為將,一時權傾天下。帝嘗私語後曰:『與汝並肩於亂世,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