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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那樣,就再也聞不到血腥味。

心神慢慢渙散,那個瞬間,她彷彿回到百年前瀕臨死亡的那一剎——時空恍然消失了,塔頂上所有人的臉在瞬間遠去,天風呼嘯著灌滿她的衣袖,白雲一層層在眼前散開、合攏…她完全失去了重量。

然而那個下落的瞬間,卻漫長得彷彿過了十幾年,她只是不斷地下跌、下跌,似乎永遠接觸不到地面。

「白瓔!」猛然間,在雲端飄落的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大聲地,「白瓔!」

不是蘇摩…不是蘇摩…那個鮫人少年居然自始至終沉默,不發一言地看著她墜落!

仰臉看去、白塔頂端喚她名字的那個人伸出手,手指上帶著一枚形狀奇異的銀色戒指,雙翅托起一粒湛藍的寶石。那個人叫著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她下意識地舉手,忽然間看到了自己手上一摸一樣的一枚戒指。

皇天…后土。

那個瞬間,她忽然間又清醒了。光劍從她袖中流出凜冽的劍芒,撕裂她的衣袖,躍入她帶著戒指的手中,她下意識地握住,用力地。她感覺到自己尚有力量未曾使用,尚有東西未曾守住。

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擁有「護」力量的后土、卻並不曾守護住她的國民,她的父親,導致家破人亡,伽藍十年孤守,十萬空桑人終究亡國滅種、沉睡水底。

那樣的錯,一次便可萬劫不復。

「白瓔!」高入雲端的塔頂,那個人喚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拉住他的手。忽然間,深淵在身下遠去,他將她拉出了永無休止的墜落之途。

「白瓔,起來!」恍惚間,耳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真切地,「都什麼時候了?」

驚詫於對方居然能將聲音傳到已經封閉了五蘊六識的她的心裡,白瓔勉力睜開了眼睛,想看看誰來到了這個昏暗的房間內。

「快起來,滄流帝國的軍團都搜到外面了!」黑暗中,一雙熟悉的眼睛低下來,然後黑色的大斗篷散開了,一隻手伸出來,用上了幻力、想拉起她:「起來,我帶你走!」

「…?你來了啊。」昏暗的房間裡,恍惚的她凝聚了殘餘的靈力,才分辨出了來人,忽然間就鬆了口氣,微笑起來——微笑未消失,她的形體猛然再度渙散。

「喂,喂!你幹嗎?別睡了!」來人更加著急,生怕白瓔心中一放鬆,最後維繫著靈力凝聚的信念也鬆了,連忙低下手,去握住了那只「后土」,暗自發力,喚起戒指中白晝沉睡的力量——奇怪的是,那枚后土戒指一接近空桑皇太子的手,猛地發出了淡淡的光芒。

光芒照耀著伏地睡去的太子妃,陡然間,她渙散中的形體重新凝聚。

「真嵐。」白瓔終於睜開了眼睛,看到來人,詫異,「你怎麼出了無色城?」

「快起來。那笙在外頭要出事——這次來的是雲煥,那丫頭可沒有上次那樣的好運氣、可以揮揮手就打下一架風隼來。」真嵐俯下身,對著她伸出手來,口氣急切,顯然這邊情況的複雜棘手超出了他原先的預想,「你在這裡我不放心,得跟我出去。」

白瓔恍惚間就是一呆:那樣對著她伸出來的手、居然和片刻前幻覺中一摸一樣。她拉住他的手,站起來,看著緊閉的門,皺眉:「我沒法子出去。」

「我帶著你走。」真嵐回過手來,揭起斗篷,那直立的斗篷內空空蕩蕩,「進來!」

「呃…?」白瓔陡然哭笑不得,看著那個披著斗篷的空心人。只有露在外面的頭顱和一隻右手——多麼詭異的樣子。不過,也只有這位殿下、才能想出這種把太子妃當包裹打包帶著離開的主意了。

「快進來,外頭都要打起來了,你還磨蹭!」看到她苦笑,真嵐更不耐煩,一把將她拉入空蕩蕩的懷中,「反正你還沒我肩膀高,夠裹著你了。」

大斗篷刷地裹起,擋住了一切光,彷彿一個密閉的小小帳篷。

「別擔心,外頭的一切我來應付。」唯一的右手掩上斗篷,繫緊帶子,囑咐,聲音從頭上傳來,「你可要咬緊牙,千萬別再睡過去了——我加緊打發走那群人,安頓了那笙,我們一起回去。」

「嗯。」在黑暗中,她應了一句。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踏實和安詳。

外面剛到清晨,但是室內輝煌的燈火卻徹夜不熄。

摒退了采荷,如意夫人親自在榻邊守著,靜靜看著沉睡中的傀儡師。

絲線都已經全部接回到了那個小偶人身上,在燈下閃著若有若無的光,透明得宛如不存在。那個叫做阿諾的小偶人此刻也安安靜靜地呆在床頭,表情呆滯——方纔所有引線猛然間的斷裂、似乎對這個偶人造成了極大的損害,讓它關節全部鬆動脫開。如意夫人花了好大功夫、才將關節一個個接回。

然而,轉頭之間,她詫異的看到了榻上沉睡者全身同樣慢慢滲出了鮮血!

蘇摩的臉色是平靜的,然而平靜之下、彷彿有暗湧反覆漲退,在他和他的人偶之間洶湧來去,順著連著他十指的戒指的透明絲線、宛如波浪慢慢起伏。

悄無聲息、傀儡師身上的血消失,碎裂的肌膚彌合,一切都彷彿未曾發生。

終於,彷彿取得了什麼平衡,偶人臉上呆滯的表情也開始松活起來,啪嗒一聲自動跳起,踢踢腿、抬抬手,忽然轉過頭來,對著如意夫人微微笑了笑——那樣詭秘的笑容,讓如意夫人心中陡然一冷。

「外面是什麼聲音?」不等如意夫人回過神來,身後忽然有聲音發問,冷冷地,「風隼聚集在如意賭坊上空!怎麼回事?」

「少主。」如意夫人詫然回頭,隨即看到已經披衣下地的蘇摩。

乾脆地坐起,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的臉色漠然而冷定,開口問。傀儡師的眼睛還是空空蕩蕩,卻穿過了窗欞、看著外面的天空,眼色冷利:「該死的,難道那個被趕出去的丫頭又跑回來了?還是那些人全面搜索桃源郡、發現了復國軍?」

然而一語未落,呼嘯的箭如雨射入。

那笙在看到勁弩射落的剎那,來不及多想,跳入了背後的如意賭坊,掩上了大門。

「奪奪」的響聲如同雨點般打落,飛弩力道強勁,許多居然穿透了厚厚的紅漆大門,釘了進來,差點劃破她的手。

「糟糕,居然忘了包上…」忙忙的,她在箭落如雨的時候騰出手去撕下衣襟,忽然頭頂一暗,強烈的風聲撲頂而來,吹得她睜不開眼睛。呼嘯聲彷彿就在耳邊,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舉手,以為皇天在手、那架風隼便會如上次那樣掉下來。

「拉起來!」看到地上的少女伸出手,皇天閃耀在手指間,風隼上的年輕將領立即脫口吩咐,「小心皇天!不要接近它的力量範疇!」

「是!」鮫人少女的操作極其靈活,雙手不停起落,風隼的雙翅角度陡然改變,借飛快的速度立刻揚頭掠起。

「發出訊號,讓隊裡其他幾架風隼都過這裡來!」雲煥一邊繼續吩咐,一邊打開了風隼底部的活動門,拿出了一卷長索,「把這裡夷為平地也不能讓這個戴著戒指的女孩跑了!你穩定一下速度,我要下去捉這個女的,讓後面的人快些過來。」

「是!」藍發的少女眼睛直視前方,臉色寧靜,彷彿只會說這個字。

風隼掠起,在天空裡盤旋了一圈,重新回到如意賭坊的上方,速度放緩,銀色的大鳥腹部忽然打開,一道閃電劃落,打在如意賭坊外牆上,土石飛揚。整個賭坊裡的人都被驚動,賭客們洶湧而出來到外面院子,怔怔看著天空中漸漸密集的黑雲。

「天!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無數雙賭紅的眼抬起,看向天空,以為自己看錯了。

「好大…好大的鳥啊!但是為什麼翅膀都不撲扇?」人群中有個拿劍的人喃喃。

「去你他媽的鳥!這是風隼!」忽然間,人群中有個聲音響起來了,卻是那個光頭的遊俠兒,他手裡抱著一甕酒,抬起頭看著半空裡的龐大機械,握緊了劍,臉色緊張,「快逃!該死的!是征天軍團的風隼,它要射殺全部人!他媽的都快逃啊,呆了不成?」

聽得「征天軍團」四個字,賭客們轟然發出了一聲喊,做鳥獸散。

征天軍團,據說是滄流帝國百年來最精悍的隊伍,能夠縱橫天地之間、征服一切不服從帝國的人。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國霍恩部落反抗,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起義,到最後都是被征天軍團用暴烈的手法鎮壓下去,其強大的戰鬥力和快如疾風的行動速度,讓整個雲荒大陸上對帝國不滿的人都心驚膽顫。

但是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被鎮壓後,雲荒進入了極端平靜的時代,沒有任何大的動盪出現,所以滄流帝國的十巫從未再派出征天軍團——賭坊裡的賭客們,自然也沒有目睹過那可怕的軍隊。然而,那樣如雷貫耳的四個字,足以嚇跑那群混賭場的賭客。

光頭遊俠兒看著人群奔逃而去,卻遲疑著不肯離開。

「老大,老大,還不快走!」他的同伴在遠處停下了腳步,喊他。然而那個光頭卻咬著牙,看著手裡剛買來的雕花酒,喃喃自語:「奶奶的,不行,我不能走——要留在這裡等著西京大人回來!好容易向老闆娘買了二十年的陳年醉顏紅,想獻上去求他為師、如果被這點考驗嚇跑,怎能作劍聖傳人?」

他握緊了劍,抬頭看著半空盤旋的風隼,一顆光頭奕奕生輝。

「少主,果然是征天軍團到了外面!」房內,看到前院那樣的喧囂奔逃,如意夫人出去看了看,臉色蒼白地回來了,「怎麼辦?他們、他們會不會已經發現了我們?」

「未必。」蘇摩沒有走出門去,只是聽著風裡的呼嘯,淡淡道,「大約只是被皇天引來的吧?——如姨,你快把復國軍的人和相關資料轉移,我在這裡守著。」

「是,少主。」聽得那樣毫不慌亂的吩咐,如意夫人的心神了定了定,不禁跺腳,「左權使這時候去哪了?他和雲煥碰過面、要是被雲煥發現他在這裡出現,大約就要起疑心了!」

「要他趕走那個女孩,怎麼這點事都作不到?」蘇摩空茫的眼裡有冷銳的光,嗤笑,「莫不是他不忍心吧?你好像說那個女孩子救過他的命是不?」

「是倒是,但左權使公私一向分明,決不會這樣。」手忙腳亂地從鎖著的櫃子裡抱出一大疊帳本,如意夫人還不忘辯解,忙忙從後門出去,「少主,我去了,你要小心呀!」

蘇摩有些不耐地點頭,沒有回答。

等房中又只剩下他一個人,才張著空茫的眼睛,「看」著外面越來越黑暗的天空——天盡頭有好幾架風隼飛了過來,朝著這一點凝聚,巨大的雙翼遮蔽了天空,發出奇異的尖銳呼嘯。

真是麻煩…居然這麼快就碰上了滄流帝國最棘手的軍隊。

他的手抬了抬,戴著奇異指環的手指扶住了額頭,皺眉。他身後,那個小偶人彷彿被牽動了,卡噠卡噠走過來,一躍上了窗欞,看著窗外大軍壓境的場面,嘴巴緩緩裂開,雙手張開,彷彿歡悅無比。

「滾!」越來越對這個分身感到厭惡,傀儡師雙手一扯,將偶人從窗上扯落。然而阿諾咧著嘴巴,忽然抬手指了指旁邊那個緊閉著門的房間——那是他的臥室。

夜夜充滿糜爛和血腥味道的房間。他永遠不能解脫的無間地獄。

然而順著偶人的手看過去,傀儡師臉色忽然微微一變,看到了那邊的門猛然打開,一襲拖地的黑色斗篷飄了出來。不知為何,他陡然覺得莫名心頭一震,手指暗自握緊。

是誰…是誰從那個房間裡走出來?白瓔?

她是冥靈,白日裡如何能從那個地方走出?

他看向廊下。彷彿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那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掩上門,轉過了頭看著他——那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眉目端正,看上去很平常,毫無挑眼之處,然而蘇摩看到那個人的臉,心中就是一震。

是…是…應該是自己認識的人,然而他卻叫不出名字!

雖然刻意掩飾,然而斗篷下那張蒼白的臉還是流露出莫名的壓迫力,讓傀儡師不自禁握緊手指。阿諾卡噠一聲跳回到了窗台上,坐著,對著那個人咧開嘴微笑。

「好噁心的東西。」那個披著黑色斗篷的男子轉頭看到窗台上的偶人,忽然皺起了漆黑的眉毛,喃喃。然後抬頭看了他一眼,彷彿毫不驚詫地點頭,招呼:「好久不見,蘇摩。」

那聲音!聽過的…傀儡師的手猛然一震,凝視著他的臉,想通過幻力看到這個人的過去未來,然而卻是一片空白——他居然看不到!這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居然連他都看不穿?他為什麼從那個房裡出來,白瓔、白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