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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你有什麼理由漠視同胞的性命和鮮血,說著誰該亡誰該活的話?你忘了你腳下的土地了嗎?」白瓔冷笑,看著師兄,「即使你是外人,空桑人也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嵐和我這麼多年的努力不就是為了那一天?」

「阿瓔…?」西京怔怔抬頭看著自己的小師妹,不知該說什麼。

變了…完全變了。百年前那個順從聽話、然而呆板安靜的瓷人兒般的貴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這樣犀利的話語反駁他,按劍而起、縱橫談論天下。

「白瓔郡主是當年白薇皇后的轉世」——忽然間,當年大司命的占卜迴響耳畔。

白薇皇后…那位千年之前曾和星尊帝並肩戰鬥的女子,就是這樣奪目的風采吧?

「啊,你們不要吵了。」沉默的對峙,忽然間那笙的聲音響起來了,東巴少女怯生生地插話進來,想拉開白瓔,「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這個醉鬼大叔,我一個人也能行的!你別和他吵了,別理他,我們走好了。」

白瓔眼中的寒芒慢慢減弱,手從光劍上放下,輕輕歎了一口氣,轉身。

「嗯,你說的是,我們不求他。」白衣女子不再說話,拉起那笙的手,離開,外面庭院裡天馬輕輕打著響鼻,「我們走吧。」

「呃…下雨了。」走到庭下,濕潤的風吹來,那笙忽然覺得雨點落到臉上,抬頭看著夜空,喃喃,「要淋濕了。」

「下雨了麼…難怪快天亮了也還是黑的。」同樣抬頭看著漆黑的天幕,白瓔靜靜道,那些雨點毫無阻礙地穿過她身體、斜斜落地,她挽起了馬韁,招呼,「快上馬,我得找個安全得地方安頓你,天亮了我就要回無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來看你。」

「啊?你住在無色城?」那笙詫異,拍手笑,「那為什麼不帶我去那兒住呢?」

白瓔愣了一下,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又不是魚、也不是冥靈,怎麼能進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頭,念頭轉的飛快,「對了,那麼太子妃你把天馬借給我、讓我飛去九嶷山不好麼?」

「天馬也是凝聚成的幻影——無法在白日裡行走啊。」白瓔搖頭,否定她的提議,「而且我騎著天馬可以一夜飛遍雲荒,而它如果馱著你這個非幻影的『人』,速度比一般馬也快不到哪裡去了…而且你在半空容易碰到滄流帝國征天軍團,危險得很。」

「啊,那說來說去都不行,我還是老老實實走著過去吧。」那笙沮喪,翻身上馬。

雨簌簌落下來,打濕她的頭髮,她不由縮了縮頭。

白瓔挽起馬韁,準備躍上馬背,忽然間背後的窗口開了——

「等一下。」西京推開窗扇,看著庭中的白衣女子,緩緩開口,「阿瓔,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以師妹的身份拜託我、還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瓔沒有回頭,淡淡反問。

「我會答應『白瓔師妹』的任何請求,但是『皇太子妃』已經無法再命令驍騎大將軍。」隔著稀疏的雨簾,劍客微微笑著,將拿著酒瓶的手放在窗欞上。

「師兄!」風吹過來,白瓔的長髮隨風揚起,她驀然回首。

「哎呀,你們好麻煩,兜來兜去原來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嘛。」回到了房裡,那笙重新拿起糕點對付餓扁的肚子,抱怨。

「如此,多謝大師兄了。」將那笙交付給了西京,白瓔深深一禮。

西京搖頭微笑,只是道:「小意思,不用謝——天快亮了,你該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來和師兄詳細說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瓔點點頭,也不多客套,起身。

然而西京眼裡神光一掠,彷彿想到了什麼,搖頭:「不,不用再來這裡了,我大約天亮等汀回來就離開這裡。」

「哦,何必如此匆促?」白瓔不解,但是也不多問,點頭告辭,「辛苦師兄了。」

「當然要走啊…就是醉鬼大叔留我,這裡是蘇摩那傢伙的地方、他也要趕我出門的!」那笙在一邊安然吃著糕點,懶懶開口,「他是那群鮫人的『少主』,所以老闆娘都——」

猛然間,她感覺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鋒般掠過,嚇得手裡糕點啪的落地,不知道哪裡說錯。

西京要阻止已經來不及,抬頭已經看到白衣女子離去的身影陡然頓住。

「蘇摩?…那笙姑娘,你說『蘇摩』?」白瓔回過身,看著那笙,吃驚地問,「什麼少主…難道他也在如意賭坊?」

「呃…嗯…」那笙不知怎地覺得似乎說漏了嘴,看了一眼西京嚴厲的眼神,含糊。

「怎麼都到了桃源郡了…是命數的彙集麼?」白瓔喃喃低語,「他在哪裡?」

那笙剛要抬手指指後面一排廂房,西京猛然抬手阻攔,看著白瓔,眼神沉沉:「師妹,沒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們沒有關係。你不要再見他了。」

「師兄…」看著西京的表情,白瓔忍不住笑了起來,「別那樣緊張呀!我不是十八歲那時候了——沒關係的。真嵐和我都關注他此次回來的意圖,不妨去見見。」

「呃…真嵐和你還說起他?」顯然以為局面還停留在百年前,可憐的西京不明白情況,抓抓頭,尷尬,「真嵐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

「他在後面麼?我去看看吧。」白瓔看了看天色,微笑,「問候一下就回來。」

西京站了起來:「我陪你去。」

白瓔奇怪地看看他:「不用了,雖然真嵐說他變得很強,我是冥靈、也不怕什麼——師兄這麼緊張幹嗎?你跟過來聽壁角麼?」

「這個,這個…」西京無法,尷尬地晃晃酒壺,只好讓她走了,臨走還不忘加一句,「喂,萬一那傢伙對你不客氣、你就出聲叫我!我這裡聽得見!」

那笙吃下了一碟雲片糕,心滿意足的舔著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劍客,嘖嘖:「大叔,你緊張什麼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厲害呢,蘇摩那傢伙肯定打不過她!」

「小丫頭,你知道什麼!」看到白瓔離開,西京心裡不知怎地總是忐忑,聽到那笙那般說,忍不住劈頭蓋臉喝道,「我怕阿瓔再被那傢伙迷住——你不知道那傢伙有魔性!而且現在還慢慢開始神智分裂了…多危險,怎麼能讓阿瓔再見他?要是再被他纏上、阿瓔就完了!她從白塔頂上再跳下來一次也沒用了!」

「啊?」那笙嘴巴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吃吃,「你、你說什麼?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蘇摩有一腿?怎麼…怎麼可能?他們兩個差太多了吧?一個天一個地啊…」

西京狠狠瞪了這個東巴少女一眼,坐下:「你也知道差太多?幹嗎還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們有什麼關係嘛!」那笙委屈,跳了起來,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纏上去,「到底怎麼回事,大叔你告訴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麼話不能說啊!你說是不?」

「汀怎麼還沒買酒回來?…」西京忽然覺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壺,看著黎明前下著雨的黑暗天空,喃喃。

黑的房間,沒有一絲的風。爐裡熏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爛。

身下女子赤裸的身體還在微微抽搐,但血從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湧出,已經不能說話了。

她的身體還是溫暖而柔軟的,流滿身下的鮮血更加熾熱——他把臉埋在那溫暖的肉體裡,想讓冰冷的身子獲得多一些些的暖意,然而多少年來每夜都從心底漫出的寒冷、依然彷彿要把他全身的血凍得凝固。

鮫人…鮫人本來就應該生活在水裡吧?不然,身體裡的血會被陸地上的寒冷凝固。然而,又是誰逼著他們離開那一片大海、淪為任人屠戮的魚肉?

在沒有風的夜裡,心底黑暗的慾望在顛峰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無盡的疲憊。

夜似乎長的沒有盡頭,沒有一絲的光…為什麼天還不亮?

滿床的鮮血慢慢冷下去,身邊的女子屍體也慢慢僵硬,他吐出了一口氣,嫌惡地推開,閉上了眼睛,開始短暫的休息——

然而,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黑暗中,他猛然驚醒。簾幕重重,熏香的氣息甜美糜爛,混合著血的腥味。

又做夢了麼?…他慢慢闔上眼睛,強迫自己睡去。

「蘇摩。」然而,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近在咫尺。

手指輕輕敲擊在門扇上,在黎明前的寂靜中聽起來宛如驚雷:「是我。」

他從成堆的錦褥中霍然坐起,床頭上那個小偶人似乎被他的動作牽動,也磕答一聲跳躍了起來。鮫人和偶人的頭同時轉向簾幕外的門。傀儡師空茫的眼睛在暗夜裡閃過雪亮的光,倏忽變了無數次,然而終究沉默,沒有說話。

「我是白瓔。」門外的聲音很輕很平靜,恍然如夢,「——你在裡面麼?」

小偶人的嘴角向上彎起,然而嘴巴剛一咧開,傀儡師的手猛然探出、狠狠摀住了它的嘴,彷彿把什麼話語硬生生攔住。

然而,偶人的手卻動了起來,在主人來不及控制它之前,左右手腕上的引線飛了出去,上面連著的戒指纏繞上了門扇,一扯,嘩答一聲拉開。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進來,伴著下雨天濕潤的風,吹動房間內重重疊疊的簾幕。

門轟然打開,剛要走開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毫無遮攔敞開的門內。廊下的風雨吹起她長及腳踝的頭髮,蒼白如雪。

看不到東西的眼睛彷彿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師從榻上赤身坐起,下意識抬手擋住了眼睛。然而隨著他的坐起,橫在床頭那一具滿身是血的赤裸女屍啪的一聲摔落,頭重重砸在紅木床腳上,血從死人額角湧出。

門內外的兩個人忽然間都沒有說話,沉默如同看不見底的深淵裂了開來,吞沒所有。

只有那個小小的偶人坐在床頭上,咧開嘴無聲地大笑,張開雙手,對著門外來客做出一個「迎接」的姿態。

雨越發下得大了,捲入廊下,吹動白衣女子那一頭奇特的雪白長髮,接著吹入密閉的房間內,瞬間把充盈房間的熏香的味道掃得一乾二淨,讓人頭腦猛然清醒。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的凝視。這一次對望,中間彷彿隔了百年的時光。

怎麼能不震驚呢?再回首是百年身。

不管曾經有過什麼樣的過往,如今的他們都已經不認識眼前的人了。

原來她是這個樣子。…多麼可笑的事情,他居然還是第一次「看」到她。

百年前那個鮫人少年,聽過她的聲音,觸摸過她的臉頰,吻過她的眉心…然而,盲人少年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樣子。手指的觸摸在心裡勾勒出那個貴族少女的模樣。那張虛幻的臉、在百年間無數次出現在惡夢裡——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然後,時空忽然裂開,那一襲白衣宛如羽毛輕飄飄墜向看不見底的深淵。

她也已經認不出眼前坐在血泊中的年輕男子。

百年前最後的時刻,她對著那個鮫人少年道別,那個孩子臉上鐫刻著隱秘的冷笑和殘酷,深碧色眸子黯淡散漫,毫無焦點,宛如某種爬行動物的眼珠。然而,那張十幾歲的臉上依然帶著稚氣和青澀,完全不似如今眼前這個人的陰梟桀驁,看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