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鏡雙城 > 第33章 >

第33章

天馬薄薄的雙翼展開,奔騰如飛,那笙從馬背上看下去,陡然間目眩神迷。

「好厲害啊…太子妃!」從來沒有飛起來過,她驚喜莫名,歡呼,「那個照顧我的人也有你這麼厲害嗎?也會騎著馬飛天嗎?」

「他呀?他叫西京。」微笑著,白衣女子介紹,「他是我師兄。但我師傅只教了我半年就走了,所以我的劍術大都還是他教的,當然比我厲害啊——啊?怎麼了?那笙姑娘?」

感覺背後猛然一輕,白瓔連忙回頭抓住那笙的肩膀,平衡她的身子,驚問。

那笙幾乎從馬背上掉下去,看著白瓔,半晌,吃吃道:「什麼?拜託西京那位大叔照顧我?——他、他剛才還不理我,把我趕出來!你指望他來照顧我?」

「唰」地一聲勒韁,這一回吃驚回首的卻是白瓔:「什麼?你說你剛見過我師兄?!」

「就是那個醉鬼大叔是不?」那笙被她猛地拉韁又差點弄得掉下馬背,連忙緊緊抓著馬鞍,「他剛剛放出話來說不理我——就在前面的如意賭坊裡嘛!」

前頭賭場裡的喧鬧聲還依稀透入,吆五喝六,然而醉醺醺的人依然在雅座裡瞌睡,垂著頭,微微咂嘴,手裡握著空空的酒瓶。

窗外忽然有輕輕的風一樣的聲音。

醉漢朦朧的眼睛卻應聲睜開了,隨口喚:「汀…回來了?」

窗戶輕輕響了一聲,一個女子輕盈的身影來到窗外,卻沒有回答。

「汀?」醉漢又喚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對,眼睛閃電般睜開,光劍滑落手中,錚然出鞘——他一劍橫斜、人未站起,劍氣卻縱橫而至一丈外的窗外!

窗外白光宛如閃電般騰起,交剪而過,來人居然一連迅速格開了他的兩劍。

「誰?」那兩劍他用了真力,能接下的劍客在整個雲荒大地上也不過寥寥可數,知道對手不簡單,他終於站起了身,喝問。

「大師兄。」窗戶打開,外面的人輕輕回答,輕得恍然如夢,「是我。」

窗開了,黯淡的星光灑進來,夜風沉沉,有欲雨的氣息。窗外,白衣女子的笑容沉靜溫婉,一頭長髮在風中飛揚如雪:「大師兄,我的天問劍法沒有退步吧?」

「天,阿瓔?…阿瓔!」怔怔片刻,彷彿終於確認了眼前的真實性,窗內的醉漢陡然大笑起來,探手出去、猛然抱緊多年不見的師妹。

已經是將近百年不見了吧?

自從葉城兵敗,回國都請罪起,他就沒看過唯一的小師妹——那時候,她就快要正式冊封為太子妃了,那之前、是不可以見任何男人的,何況他那時還是待罪之身。

——但是無論如何他也沒有料到、和師妹的最後一面,卻是在響徹雲霄的驚呼聲中,仰頭看著萬丈白塔頂端的一襲羽衣墜落。

那個瞬間、戰場上天崩地裂都臉色不變的名將,和周圍無數平常百姓一樣、看著如白羽般飄落的人影,脫口發出了震驚和痛苦的呼叫,臉色剎那慘白。

雲遊四方的師傅只教了師妹半年劍法便飄然而去,於是他這個師兄便當仁不讓地擔負起了繼續教導的責任,一直把這個小師妹手把手地教到學成——直到她十五歲,被遴選為皇太子妃,必須離開所有家人、單獨居住到高高的白塔頂端去。

「師兄,我不想被關到上面去啊…」最後一堂劍術課結束了,他按劍聖門下的規矩,將光劍慎重交付給她、算是正式承認她已出師,然而,那個瓷人兒一樣的小郡主忽然對著他哭了起來——那是這個一向安靜聽話的女孩、第一次表達出了內心的不滿。

然而,作為夢華王朝的名將,他又能夠對王室的決定說什麼呢?

白王的女兒白瓔郡主,是王族裡面最負盛名的女子,品性,容色,血統,乃至劍技無一不出類拔萃——然而美中不足的,她卻有一個不甚光彩的母親。白王的原配夫人,在女兒三歲時離棄了丈夫和族人,跟隨別人遠走他鄉,讓這個醜聞成為了諸王中的笑柄。

因了那樣的污點,本來並不會輪到她當選皇太子妃——由她繼母、青王之女所生的妹妹比她更適合成為那種顯貴的角色。然而沒有料到、負責在白之一族裡遴選皇太子妃的大司命、卻指出白瓔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轉世,皇太子妃人選非她莫數。

那一句話成為了一錘定音的證據,當即承光帝便頒布了詔書,送來了玉冊。

然而,一切都沒有問過當事的兩位少年男女、他們是否願意。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真嵐皇太子是如何強硬地反對這門婚事,她只知道自己是不願意的。但是失去母親後、自幼在繼母面前養成的柔順,讓她根本無法開口說出反對的話來——只是私下對著和自己最親的師兄哭訴了一句,最後還是按照所有人的意願進入了白塔。

眉心被大司命塗上硃砂的十字星封印,開始了三年與世隔絕的婚前修行,等待著沒有見過面的夫婿在她滿十八歲時娶她為妃。

然後,命運的急流席捲而來,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出師的最後一堂劍術課、居然成了永訣,那之後這兩位同門師兄妹再也沒有見過一面。

百年後重逢時,狂喜地、他探出窗外用力擁抱她。

然而,剎那間他的懷抱是空的——他的手穿過了她透明的身體,毫無阻礙。

他震驚地看著自己空空的兩手,然後抬頭看著小師妹。

「我已經死了,大師兄…」白瓔看著西京,驀然微微苦笑起來,「九十年前、為了打開無色城,六星已經一齊隕落在九嶷山了——你應該也有所耳聞吧?」

「我忘了。」有些尷尬地,他張著空空的手,看著面前的幻影,緩緩苦笑,「阿瓔,師兄對不起你——當年師傅托我照顧你、我卻根本沒有盡到師兄的責任。」

「哪裡的話,都是命中注定…」白瓔看著滿面風霜的西京,眼裡也有苦澀的笑,「當年葉城陷落時你家人的事、我也略聽說一二——百年來,師兄也很辛苦吧?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如今變成這樣…」

「別提我,我不值一提。」顯然不願多說下去,西京改了話題,關切的,「無色城裡…無色城裡大家都好吧?」

「不見天日,都是十萬活死人而已。」白瓔淡淡回答,低下頭去。

「真嵐皇太子殿下…如何?」西京歎息,問,「你們現在在一起,還好麼?」

「挺好的。」說起真嵐,白瓔倒是微笑起來了,「就是他嘴很壞,我可鬥不過他。他經常說如果師兄在就好了,無論鬥嘴還是打架、都正好是對手。」

「呵呵…」西京有些意外,看著她,打量,「我還以為你們一輩子都處不到一塊兒去呢,沒想到還真成恩愛夫妻了?」

「什麼夫妻?有看過我們這樣的夫妻麼?」白瓔微笑,那樣的笑容讓西京想起來眼前的師妹已經孤獨地活了一百多年,她微笑,笑容裡卻是一言難盡,「不過說恩愛…那倒是有的,恩大於愛而已——沒有真嵐,這百年來我可真不知道怎樣過下來。」

「師兄百年來也不是一個人過的吧?」頓了頓,白瓔微笑起來,看著師兄:「那位『汀』姑娘,看來是師兄的妻子麼?」

西京愣了一下,忽然有尷尬的苦笑:「不是…她是個鮫人,被我救了出來,就賴著不肯走了。」

「鮫人…?」白瓔微微一震,喃喃,「你莫非介意她是鮫人麼?」

「不是。」西京回答了一句,又不說話了,「你也知道…你嫂子死的早…有些事情,不是時間長了、就能忘記的。」

——彷彿觸動了什麼敏感的話題,兩人忽然都是沉默。風好像越來越大,有欲雨的氣息,微涼地拂動在兩人之間。

「喂喂,你們兩個累不累啊?光站著說話,也不進去坐?」沉默中,忽然有個聲音終於忍不住開口抱怨了,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西京一怔,此刻才從重逢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看見了片刻前被趕出去的少女。

「嘿嘿,本姑娘我又回來了!」那笙迎著他的目光,得意洋洋——雖然莫名其妙,但是看兩個人方纔的情形、聽得那番對話,她也隱約猜到了西京和太子妃交情非淺,不由嘿嘿笑著看著西京,心想這回看你怎麼回絕?

「師兄,是我把那笙姑娘帶回來的。」白瓔拉過了那笙,一起跳入房內。

「哦?」西京的眼神慢慢凝聚起來,看到了兩位女子相握手上、那一對銀色的藍寶石戒指相互輝映。他緩緩抬頭,看著師妹:「你是為了她來找我的?」

「嗯。」白衣女子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低下頭,請求,「這位那笙姑娘是皇天選中的人——她已經破開了真嵐身上的第一個封印,我想拜託師兄照顧她。」

「什麼,東方的封印已經破了?」西京也是不自禁地詫異,然而隨即點頭,「難怪…難怪皇天會到了她手上。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也納悶呢——真嵐的右手能動了吧?恭喜了,那小子身首分離也夠久了,苦頭吃的不少。」

「滄流帝國在派人追殺那笙姑娘,所以想拜託師兄照顧她、讓她能去解開剩下的四個封印。」白瓔看著西京,請求,「你也知道、我們冥靈無法白日裡行走在雲荒。」

「呃…四個封印?」西京頓了一下,回想,「東方的『王的右手』已經回歸無色城,加上被你奪回的真嵐的頭顱——那麼剩下的四個在北方的九嶷空桑王陵,西方的空寂之山冰族祭壇,南方鏡湖入海口海底…最後軀體部分還在伽藍聖城白塔底下!嘖嘖,這可不是一般的折騰人啊!」

「所以才專程來拜託師兄,」顯然也知道事情的艱難,白瓔微微苦笑,「空桑人亡國滅種,能行走於雲荒又有這個能力的、也只有殿前驍騎大將軍西京師兄你了。」

西京沉吟,不知道心裡想著什麼,只是拿起桌上的空酒壺一個個晃蕩,終於找到了一個還發出聲音的,抓起,眼睛卻是看著外面夜空高聳入雲的白塔,慢慢問:「阿瓔,現在,你是以師妹的身份拜託我、還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師兄?」顯然沒有料到西京忽然問出這個問題,白瓔愣了一下。

「老實說,我看到這個小姑娘起、就料到她和空桑有關——但是我依然趕走了她。」西京一仰頭,喝下酒去,眼神散淡,「阿瓔,和你直說吧,我真的不想摻合到什麼戰爭復國裡去了…一百年來,我早看淡了,只想喝酒。」

白瓔看著鬍子拉碴的男子,眼裡神色劇烈變幻著,咬緊嘴唇:「師兄,你難道忘了你也是個空桑人嗎?你、你忘了當年你是怎樣死守葉城抗擊冰夷的嗎?」

「忘是忘不了的…那麼多人的血散在面前,一閉眼就能看見啊。」西京喝著酒,臉上忽然有某種痛苦的神色,「多少人…多少人死了?那一場裂鏡之戰裡?血流得鏡湖都紅了啊…阿瓔,你沒看過,所以你才不怕。不要再打仗了,真的,我再也不要打仗了。」

白瓔凝視著面前的驍騎將軍,眼神慢慢冷下去:「所以你只會喝酒了?」

「喝酒…喝酒好啊。」西京忽然笑起來了,拿起酒壺,對著天盡頭的白塔,「阿瓔,你知道麼?我也曾和你一樣心心唸唸要復國報仇,但是一百年來、看到滄流帝國的統治越來越穩固,四方越來越安定,我就…」

他搖了搖頭,苦笑:「你知道麼?那一年五月十五,冰夷舉行開國五十年大慶,所有軍團戰士都出動了——風隼的雙翼遮蔽了天空,夜晚伽藍城裡的火把繞著白塔層層上去,就像龍神升空一樣!多麼壯觀——我知道他們是在對四方展示帝國的力量、讓人們知道新的秩序如鐵般堅固——但是那瞬間,我還是被震住了…」

「比起我們空桑糜爛的夢華王朝,滄流帝國實在是強大得多。」西京喝著酒,彷彿這些話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噴發而出,無可抑制,「空桑怎麼能不亡國呢?——阿瓔,當年我不顧一切死守葉城,但是最後又如何?空桑已經從裡面開始爛了!」

白瓔沒有說話,回想起當年葉城是如何被出賣的,無語。

「不過,那時候我不後悔,如今回想也不後悔。我是戰士,自然要盡全力守住國家…」酒汩汩流入咽喉,西京的聲音也帶了醉意,看著夜空,「但我盡了力、空桑還是亡了——那是必然的結果。如今新秩序已經建立,比起夢華王朝真的好太多了…難道、又要讓我去推翻這種安定、讓雲荒回到動亂中去,讓鏡湖再一次流滿鮮血?!」

「那麼,你就要十萬空桑子民永遠不見天日嗎?!」再也聽不下去,白瓔拍案而起,嚇了房子一角正在吃著點心的那笙一跳。

沉靜優雅的太子妃忽然彷彿換了一個人,眼神雪亮:「西京將軍,你說的有你的道理——但是,請你別用高空俯視的語氣說這樣的話!你是修史書的嗎?你是不相干的旁觀者嗎?別人可以說這樣的話,但你是空桑人,空桑人!」

她揚手,劈手奪去西京手裡的酒壺,扔出窗外:「拜託你稍微低下仰得高高的頭、去聽聽無色城裡那些不見天日的『鬼』的叫喊吧!那都是你的同胞、你的國人!十萬人啊…一百年了!你難道沒有聽見他們在地底的呼叫?」

酒壺裡潑出的殘酒灑了他一身,然而西京只是怔怔地看著白瓔,彷彿忽然不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