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鏡雙城 > 第32章 >

第32章

「回去休息吧,左權使。」他對著眼前黑色的門扇出神,忽然聽到身後女子的聲音。

詫然回頭,看到如意夫人挑著燈籠站在院子裡看著他,靜靜說,眼裡有一種淡淡的悲涼哀憫——那樣的眼光,忽然間讓他感到沉重和窒息。

「嗯。」他放下按著門的手,不去看她的眼睛,「少主回去睡了?」

「睡了。」如意夫人點著燈為他引路。

「夫人還不休息?」

「哪裡能休息?晚上場子裡多少生意都要照顧——要歇也只能早上閉一會眼。」

「這些年來,夫人為復國軍操勞了。」

「哪裡…比起左權使你們,不過是躲在安全地方苟且偷生罷了。」

本來都是一些場面上的話,然而說的雙方卻是真心誠意——多年的艱辛,已經讓許多鮫人放棄了希望和反抗,而剩下來堅持著信念的戰士之間,卻積累起了不需言語的默契。

兩個人同樣深藍色的長髮在夜風中飛揚,許久許久,鐵一樣的沉默中,如意夫人忽然笑了笑,看著風裡明滅不定的火,沉沉道:「有件事,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說…」

「什麼事?」炎汐一怔,問。

「百年前『墮天』的傳聞,左權使知道吧?」彷彿終於下了決心,如意夫人執燈引路,低低問。炎汐悚然一驚,點頭——百年前空桑皇太子妃在大典上跳下白塔,那樣的傳聞,在鮫人中又有誰不知道?也正因了這件轟動天下的事、蘇摩這個名字才被全體鮫人所熟知。

如意夫人忽地停住了腳步,轉頭凝視著炎汐,眼裡的悲哀似乎看不見底:「其實你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真正萬劫不復的、並不是那個空桑人的太子妃啊。」

「夫人,你是說…!」炎汐猛然呆住,震驚,許久才喃喃道,「天啊。」

「人們都說我們鮫人有魔性,會讓人喪失神智地迷戀…」如意夫人歎息,夜風吹得她長髮飛揚,「卻不知道他們同樣毀掉了多少鮫人…當年紅珊跟著西京,情願為他去死——但是又如何呢?西京讓她離開。紅珊參加了二十年前的那次起義,結果失敗被俘…幸虧遇到了那個中州人為她贖身,才有了個好結果。」

她低下頭去看著燭火:「汀這個孩子很可憐…她同樣愛西京吧?但是紅珊的例子在前,她不敢稍微流露一絲一毫,生怕『主人』知道她的心思便會離開她——西京心裡、裝著百年前死於葉城屠城時的家人…那些『人』的心裡,始終放不下的還是他們的同類啊。」

「鮫人永遠是鮫人,那個看不見的屏障永遠存在。」如意夫人微笑著回頭看復國軍的領袖,「當年高舜昭是如何愛我,我差點還成了第一個被明媒正娶的鮫人新娘——可最後又如何?…十巫對他施加壓力,他便不得不把我從總督府中逐出。」

炎汐看著如意夫人,美婦臉上的笑容是滄桑而悲涼的,對著他點頭歎息:「我們終將回歸於那一片蔚藍之中——但是,希望我們年輕的孩子們、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我們本來應該生活的國度裡…左權使,那便是我們的希望,其他的,都不重要。」

「是的。」隱約知道了如意夫人的暗義,炎汐低下頭看著手裡的劍,回答。

如意夫人笑了起來,將出現了皺紋的臉隱入黑暗,歎息:「少主剛才說你是一個幸福的人…只有我們這些不幸的人才會羨慕如今的你。左權使,你莫要放棄你的『幸福』啊。」

「主人,不要再伸手要了…你看都被你喝光了!」少女憤憤回答,「你別喝酒了!」

「去、去向如意夫人再要啊,汀…」西京陷在軟榻裡,意猶未甘地咂嘴,「我還沒喝夠…睡、睡不著啊…」

「主人是因為剛才的事睡不著吧?」汀一言戳破,「趕走那個姑娘,很不安吧?」

「嘿,嘿…哪裡的話!」西京搖頭,醉醺醺地否認,「她、她有皇天,還怕什麼?…我是、我是不想再和什麼興亡鬥爭扯上關係…我累了…」

「嗯…」聽到劍客否認,汀看著他,忽然眨眨眼睛,微笑,「那麼主人一定想念慕容公子而睡不著吧?」

「什麼?」嚇了一跳,西京差點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我幹嗎為他睡不著?」

「如果紅珊不離開,主人的兒子說不定也有這麼大了呢。」汀微笑,少女的容顏裡卻有不相稱的風霜,眼色卻有些頑皮,看著西京的臉尷尬起來。

「嘖嘖,什麼話…我這種人怎麼配有那樣出色的兒子。」劍客苦笑,揚了揚空酒瓶,「我只想喝酒…汀,去要酒來。」

汀無可奈何,歎氣:「主人,你不要喝了呀!再喝下去、你連劍都要握不穩了呢。」

「我的乖乖的汀…我睡不著啊,替我去向如意夫人再要點酒來…求你了啊。」西京腆著臉拉著鮫人少女的手,晃,用近乎無賴的語氣。

「已經午夜了——這麼晚了,如意夫人一定休息了,怎麼好再把她叫起來?」無可奈何地,汀搖著頭站起來,披上斗篷,「算啦,我替你出去到城東一帶酒家看看吧。」

午夜,漆黑一片的午夜。沒有一絲風。

「啊,公子你大半夜的去哪裡了?」聽到門扇輕響,床上裸身的女子歡喜的撐起來,去拉黑暗中歸來的客人,嬌媚地吃吃笑,「這樣扔下意娘獨守空床嗎?」

她伸手,拉住歸來的人冰冷的手,絲毫不知自己是重新將死神拉回懷抱。

「哎呀,這麼冷…快、快點上來。」女人笑著將他的手拉向自己溫暖柔軟的胸口,催促,「讓意娘替你暖暖身子。」

歸來的人沒有說話,一直到他的手按上了熾熱柔軟的肌膚,全身才忽然一震。

「啪」,黑暗中,彷彿他懷中有什麼東西跌落在床頭。他慢慢俯下身將床上那具溫熱的軀體壓住,緊緊地、彷彿要將她揉碎在自己冰冷的懷裡。

黯淡得沒有一絲星光的房間裡,熏香的氣息甜美而腐爛。

跌落床頭的小偶人四腳朝天地躺在被褥堆中,隨著床的震動,嘴角無聲無息地咧開。

十一、重逢

漆黑一片的街道,所有門都對她關閉了,那黑色的長街看去似乎沒有盡頭。

那一瞬間,她是多麼想回身撲過去敲打賭坊的大門,回到裡面的喧囂熱鬧夜不眠中去。

「哼,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才不…才不回去求那群傢伙。」然而咬著牙,終究不能厚起臉皮來,那笙喃喃自語,還是摸索著往有光的地方走去。

已經半夜了,初春的風很冷,吹到身上已經有了寒意。

那件千瘡百孔的羽衣已經給了炎汐包裹鮫人的屍體,那笙身上只穿著單衣,不由縮了一下脖子,籠起手,小步小步地跳著腳往前走,暖和身子。

「啊…好漂亮。」無意間抬起頭,第一次在深夜裡注意到天盡頭的白塔,那笙停下腳步細看,忍不住驚歎了一聲——漆黑的夜幕下,那座雪白的高塔彷彿會發光,照徹九州,令人不由驚歎人力居然能夠創造出如此的奇跡。

「那個空桑人的星尊帝,一定很厲害吧。」想起建造這座塔的帝王,中州來的少女仰頭歎息,喃喃對自己說話,「但為什麼皇太子會是臭手那樣的德性?雲荒,雲荒…原來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啊。可這裡怎麼到處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呢。」

少女瑟縮在風裡,歎息著抬頭,忽然間眼睛一亮:「流星!」

——黯淡的天幕下,一顆白色的星星忽然從北方向著東邊劃落,流出一道光亮的弧線,彷彿要墜入桃源郡。

那笙連忙低下頭閉目許願。

「許什麼願呢?那笙姑娘?」忽然間耳邊聽到有人問,溫柔親切。

那笙詫異的抬頭,想看看這條漆黑的無人的巷子裡是誰問她。然而,才一抬頭、就被光芒刺得閉了一下眼睛。下意識抬手擋住,小心翼翼睜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顆流星、那顆流星居然從天上落到了自己面前!

純白色的駿馬收攏薄薄的雙翼,無聲落到面前漆黑的街道中。馬背上白色紗衣如同夢一般飛揚而下,勒馬落地,馬背上清麗的女子對著她低下頭來,在面紗背後微笑,同樣純白色的長髮在風中揚起,長及腳踝。

「怎麼,不認識我了?」看到她張大嘴巴發愣,女騎士笑了起來。

那笙擦擦眼睛,再看,確信自己不是做夢。那個神仙姐姐對著她伸過手,手指上和她一摸一樣的戒指閃著璀璨的光芒:「天闕一見,那笙姑娘忘了麼?」

「啊,啊…你、你是…」那笙終於想起來了,脫口,「你是太子妃!」

「我叫白瓔。」女騎士對她微笑,躍下馬背,「上次多謝你救了真嵐。」

「啊?…那只臭手?」幾日以來顛沛流離,那笙回憶幕士塔格雪峰之事宛如隔世,看著面前神仙一般的女子,忽然忍不住脫口,「你是那只臭手的老婆?真的?哎呀,姐姐神仙一樣的,怎麼會嫁給他…」

「呃?」白瓔跳下馬背,聽得這樣心直口快的話不由愣了一下,苦笑,「真嵐那傢伙其實就是嘴巴臭——看來那笙姑娘一路上被他氣死了吧?」

「我就是想不通,一個皇太子怎麼說話會是那樣?」那笙想起來還是不解,看著白瓔,「姐姐你才像太子妃,可他一點都不像皇太子啊!」

白瓔看著面前的少女,有些意外,搖頭微微苦笑——這就是皇天選中的人麼?

宛如未諳世事的小孩子,如何能在雲荒大地上保全自己?…看來,自己一出來就靠著「后土」感應「皇天」尋找她、果然是正確的。

「那笙姑娘,你方才許什麼願?」她不願糾纏於那種話題,笑著問。

那笙抬起頭,舉起手,把右手那一枚戒指給她看,苦著臉:「我求上天保佑我、能讓我平平安安帶著這倒霉的東西走到九嶷去,不要再被人趕來趕去了。」

看著皇天安靜地閃爍在少女指間,白瓔歎了口氣:「嗯,帶著它、給你引來很多麻煩吧?——不過,我們不會讓你一個人辛苦的,我受命來照顧你。不讓別人欺負你。」

「真的?」那笙眼睛閃過喜悅的光芒,跳了起來,「我還以為誰都不理我了呢!還是你們好——對了,太子妃姐姐,九嶷山在那裡呀?是不是很遠?我真不想去啊…可我已經答應戒指了~」

「九嶷山在雲荒最北方,很遠。」白瓔解釋了一句,看到那笙耷拉下來的頭,連忙安慰,「但是不要擔心,會有人帶你去的——那笙姑娘,你先隨我來,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等我找到那個人再拜託他一路照顧你。」

「嗯!那太好了!我以為誰都扔下我不管了!」那笙歡歡喜喜地起身,伸出手想拉白瓔的手——然而一握之間,她的手指穿透白瓔的手腕,握空。

東巴少女震驚地抬起頭,看著白衣女子微笑的臉——那樣浮現在黑夜中、清麗典雅得有些不實在的臉,恍惚間、居然如同霧氣凝結般縹緲。她不是活人?

「別害怕,我其實已經死了——現在跟你說話的是我的冥靈。」白瓔解釋,頓了頓,笑,「也就是你們中州人所說的『鬼』吧!不過是不會害人的鬼,你不用怕。」

「啊…」那笙微微抽了一口氣,倒是沒有多少害怕的表情,只是震驚,「太子妃,你、你是鬼?…太子也是那種奇怪的樣子…你們、你們空桑人都是這樣的嗎?」

「不。本來不是這樣的。」白瓔翻身上了天馬,伸手拉起那笙——那雙虛幻的手居然能發出真實的「力」,將那笙一把拉起。白瓔的眼色微微冷銳起來,看著天空:「是有些人、有些事,把我們變成了不見天日的鬼。」

「是滄流帝國麼?」那笙想起了如今大陸的統治者,皺眉,「他們很壞啊!」

「嗯,所以,為了避免他們害你,我要找一個人來拜託他照顧你。」一抖韁繩,白瓔駕馭著天馬騰空而起,「坐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