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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如意夫人一進去就反手關了門,想用點起四周的燈來。

「不用點燈了,反正也看不見。」忽然間一個聲音從房子的陰影裡面傳出來,冷淡而疲倦。水聲嘩啦響起,一個人擰著濕淋淋的頭髮,將頭從臉盆上抬起。

昏暗的燭光下,如意夫人看見他原本黑色的長髮顏色褪去,露出了奇異的深藍色。雖然是男子、但陌生來客的十指上都戴著奇異的戒指,上面牽連著微微反光的透明絲線——絲線的另一端,連著一個放在他懷中的小偶人。

如意夫人怔怔看著陰影中的陌生來客,那個高大男子的整個人都在黑暗裡,只看得見輪廓。一束燭光投射在他側面,讓他半張臉在黑暗中浮凸出來。

雖然只是那樣的半面,卻已經讓閱人無數的如意夫人驚得呆住。

「你、你是…」她顫抖著聲音,看著站在黑夜裡的那個人,因為激動而說不出話來。

黑暗中浮凸的半張臉上忽然有了個奇異的微笑,將手巾扔到了臉盆裡,從陰影中緩緩走了出來:「如姨,不認得我了?大家還在等我回來麼?」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驀然間撲過去跪倒在那個人腳下,抱住了他的腿,不停用額頭觸碰他的腳尖,激動得顫抖,哭出聲來,「滄海桑田都等你回來!」

七、桃源

夜色籠罩住桃源郡的時候,一家破落茅舍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驚起鄰家黃狗聲聲嚎叫。那敲門之人一哆嗦、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老婆子,老婆子,快點開門!」

「誰啊?」房內一燈如豆,傳來一個婦人有氣無力的問話聲,拖曳著腳步過來。到了門邊,一聽門外男人的聲音,那個婦人反而挺了腳步,倒立雙眉,不但不開門,反而隔著門叉腰大罵:「死老賊!一整天死了去哪裡?家裡著灶冷鍋破,米也沒一粒、菜也沒一棵,是想餓死老娘哩!胡混一天,虧你還有臉回來!」

被她大聲一罵,鄰家黃狗叫得越發大聲,撲騰著要過牆來。

「老婆子,老婆子,先開門好不好?」楊公泉生怕驚動鄰居,用破衣袖掩著嘴,小聲地哀告,「讓我先進去,你再罵個夠,啊?」

婦人開了門,冷笑了一聲:「要罵?要罵也要有力氣!嫁了你這個窩囊貨,老娘就是個餓死的命!」啪的一聲,把門一摔,逕自進屋去了,一路上千蠢貨萬殺才的罵個不停。

楊公泉沉著臉進門來,沒有同平日那樣低聲下氣哄老婆,只是從屋角缸裡舀了一瓢水喝了,抹抹嘴,坐到了那盞昏黃的豆油燈下,任由婦人嘮叨,從袖子裡摸出一物來,在燈下晃了一晃,斜眼看那婦人:「你看,這是啥?」

婦人瞟了一眼,冷笑起來:「幾片破葉子也當寶?窮瘋了不成?」

「婦人家見識!」楊公泉鼻子裡不屑地哼了一聲,將那半枝草葉子放在燭火上方,稍微烘烤了一下,忽然間那片枯黃的葉子顏色就起了奇異的變化,馨香滿室。

「哎呀!」婦人看得呆了,以為自己花了眼,用力揉了揉,脫口,「天吶,那是什麼?」

「瑤草!沒見過吧?」楊公泉洋洋得意,將草葉子從燈上拿開,「知道值多少錢麼?說出來嚇死你!」

婦人伸手過去,想拿過看看,楊公泉卻是劈手奪回,自己袖了,冷笑:「你個老婆子,蛋也不曾下一個,成日只是嘮嘮叨叨,受了你多少氣!這回得了奇寶,我多多的買良田美宅自己享著、娶房年輕女子,再不用每日聽你數落。」

婦人聽得楊公泉這般說,心下倒是慌了,臉上堆起笑來,扯他的衣袖:「你莫不是真的惱了我吧?我也是為你好,勵你上進、何曾真的嫌棄過你來?」

楊公泉冷哼了一聲,轉向壁裡坐著。婦人再上前軟語求饒,他只是不理。

婦人說了幾句、也覺得尷尬,便也頓住了口,一時間房子內安靜得出奇,只聽得風聲嗖嗖穿入破了得窗紙間,吹得桌上燈火亂晃,瑟瑟生寒。靜默間,婦人忽然捂著臉,嗚嗚咽嚥了起來:「嫁了你十幾年,頓頓吃不飽,能一句不說麼?我若真嫌你、早另尋出路了,哪還天天在這裡挨餓?」

楊公泉歎了口氣,轉過臉來看著自家老婆乾草葉似的枯黃臉兒,粗服蓬頭,四十多的婦人已經白了一半頭髮,心下也是惻然,知道她所言不虛。心想如今自己若再趁機發作、便有富貴棄糟糠之嫌。於是也放緩了語氣,開口問:「今日吃飯不曾?」

婦人聽丈夫開口問她,喜得笑了起來,一邊擦淚一邊道:「不曾哩!你昨日出門後,已經兩天沒揭鍋了,哪裡來的飯!」

楊公泉驚道:「如何不去隔壁顧大嬸家借些米下鍋?」

「哪裡還好意思去?」婦人擦擦眼睛,苦笑,「前些日子陸續借了一升了,一次都沒還過。平日抬頭見了、人家即使不催,我這臉皮還是熱辣辣的。」

說著婦人站起,走入灶下,端了個破碗出來,放到桌上,裡面盛著一塊棗糕:「前日東邊陳家添了個胖兒子,分喜糕給坊裡鄰居——我怕你出門回來肚子空空,就給你留到現在,只怕都有些餿了。」

「老婆子,」楊公泉拈了一角嘗嘗,果然已經發餿,眼角潮了,「苦了你了。」

婦人抹抹眼睛,強笑道:「你這幾日去了哪裡?怎生得了這個寶貝?害我在家裡提心吊膽,生怕你出事。」

「我左思右想、實在找不出什麼法子,便想去天闕那邊雪山上碰碰運氣,挖雪罌子。」楊公泉便把這兩日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說給老婆子聽了,歎了口氣,「最後下山的時候那群官兵不由分說就要砍殺我們,幾個人便散了。幸虧那時天黑了,我又熟天闕山裡的路,爬爬滾滾找了個僻徑下得山來——不知道慕容公子他們如何了。」

「哎呀!難怪今日村裡人都說官府好多人來封山,從山那邊過來的統統殺了,屍首都堆在路上。」婦人聽得膽戰心驚,白了臉,辟頭打了他一下,「死鬼!你如何跑到那裡去了?不要命了?被官府知道了可要捉去殺頭!」

「不拼出命來,哪裡得來這寶貝。」楊公泉笑,把半枝瑤草放到老婆手上,「你好生收著,找個時間去鎮上賣了,然後買房買地,好好過日子。」

婦人歡喜得了不得,慌忙細心拿帕子包了,道:「肚子餓得不行!老頭子,你也餓了罷?待我去弄些酒菜來,好好吃一頓。」

「顧大嬸還借你米?」楊公泉笑謔,「一看就知道是個有進無出的主兒。」

婦人按了按懷中揣著的瑤草,啐了一口:「老娘現在有寶在身,還怕借不到?等明日他們還要來問咱借錢哩!」說著巔巔地走出去了。

楊公泉看著婦人出去了,一個人抱膝坐著,在漏風中縮了一下頭,心下又後悔起來、覺得不該把那株瑤草便這樣交付了老婆。肚中飢餓難忍,在榻上輾轉反側起來。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稀簌之聲,剛開始他還以為是風吹窗紙,然而那聲音卻是一直前行到了門外,然後停住。莫非歹人已經知道了家裡有奇寶,這麼快便摸了過來?楊公泉悚然驚起,在榻上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只聽果然有外面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話。

「應該便是這裡了。」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道。

「你沒記錯吧?」反駁的卻是一個女子,「你那麼看一眼、就能摸黑找到他家?萬一錯了,被人發現我們是今天從天闕那邊來的告發出去、我們就麻煩了!」

「噓…」年青男子讓對方壓低聲音,道,「先看看吧。」

然後楊公泉只聽兩人腳步聲挪到了窗下,明白了是誰,不由暗自失笑。聽得窗下輕輕一響,開了一條線,四隻眼睛齊齊排著看進來。屋裡燈光黯淡,還不等兩人看清楚,窗子卻忽然吱呀大開了。那笙失聲叫了起來,引得隔壁黃狗吠了起來。

「噓,快進來!」楊公泉本來想嚇一下兩人,反而被那笙唬了一跳,連忙過去開門。

慕容修拉著那笙進門來,楊公泉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驚動鄰居,立刻栓了門,燈下將兩人從頭到腳看了看,又驚又喜:「慕容公子,你們怎生逃下來的?讓我白白擔心了半日!」

「我們在山上藏到了天黑,木奴回去找了鬼姬來,鬼姬讓比翼鳥送我們下山來的。」慕容修也是一臉的疲憊,應對卻依舊從容,「幸虧還記得老兄你白日裡指過的家捨方位、摸黑拉著那笙姑娘便投奔了過來——麻煩楊兄了。」

「哪裡的話,哪裡的話。」楊公泉搓著手笑了起來,忙把兩人往裡讓,「沒有慕容公子、我早在天闕上被強盜殺、被野獸啃了!——對了,茅公子江小姐如何了?」

「跑散了,沒見他們。」那笙歎了口氣,想想難受,

「那笙姑娘莫難過,說不定他們吉人天相,此時也已經脫險了。」楊公泉看看家裡別無長物,只能舀了兩碗清水過來,「我家老婆子剛出去買吃食了,兩位稍等就好。」

然而疲憊交加,慕容修道了聲謝,便接過來一氣喝下。

那笙卻是怔怔的坐著,心知楊公泉的話只是安慰:茅江兩人既不如自己和慕容能得到鬼姬相助,也不如楊公泉那般熟悉地形,自身又無技藝傍身,要平安只怕是萬難的。她對茅江楓毫無好感,但是對那個江楚佩小姐、或許是因為同命相憐,想到她從強盜蹂躪中餘生、雲荒近在咫尺卻終難逃喪命,便忍不住怔怔落下淚來。

「怎麼了?」慕容修喝了水,緩了口氣,看到一路大大咧咧的那笙忽然哭泣,吃驚地看過來。

「江姑娘的命真是苦。」那笙擦著眼淚,眼眶紅紅。

慕容修不料這個東巴少女是為一個路遇的陌生人而傷心,想起那時候她奮不顧身撲過去用身體為江楚佩擋箭的情形,倒不由多看了那笙幾眼。

「唉,女人命苦,多半是因為跟錯了男人——你沒見被強盜擄掠來一路上那個書生的孱頭樣子!」楊公泉也跟著歎了口氣,看著面前一對風塵僕僕的青年男女,笑謔,「哪像那笙姑娘有眼光、托付得慕容公子這樣的人?」

那笙正在喝水,聽得這句話差點嗆住,然而看了看慕容修,臉卻微微紅了起來,心裡嘿嘿笑了起來。卻可憐靦腆的慕容修登時鬧了個大紅臉,連連擺手:「楊兄,不是…」

一語未落,聽得外頭拍門聲響起,屋裡三人立刻噤聲。

「死鬼!關門幹嗎?老娘手裡拿滿了東西,怎麼開?」外面婦人聲音嚷了起來,用腳踹著門,「重的不得了,快來開門!」

「不妨事,是老婆子回來了。」楊公泉舒了口氣,對二人道,上去開了門。

那婦人一腳跨進門來,兀自嘮嘮叨叨數落,只見她:左手抱著一斗米,米上放了一塊熟牛肉,幾樣雜碎,右手提了一壺酒,還捉著一隻咯咯亂叫的母雞。

「老婆子,如何買那麼多?」楊公泉關了門,一回頭看見婦人這樣,也呆了,脫口。

「老頭子,這兩位是…」婦人卻看著房內兩位不速之客,驚疑不定。

「哦哦,老婆子,這就是我方才對你說的慕容公子和那笙姑娘!」楊公泉連忙過來介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然我的命早送在天闕上了!——這是我家老婆子,娘家姓黃。」

兩頭介紹了,分別行禮見過,黃氏便將滿手的東西放下,滿臉堆起笑來:「兩位是貴客!少坐,正好買了東西,待我下廚切了送上來——老頭子,你陪著客人說話。」楊公泉唯唯諾諾慣了,不由得便答應了,坐著陪兩人說話。黃氏轉到了後面灶間去切菜不提。

少時便料理好了,那笙幫著端了上來,滿滿擺了一桌子,四人圍著入座舉筷。一個個都是餓得狠了,竟是顧不上多客套,悶頭吃了起來,等吃的差不多,才吐了口氣,斟上酒來。黃氏為他救自己丈夫敬了慕容修一杯,堆下笑來,問:「公子從中州來,可是要去葉城做買賣?」

慕容修點點頭:「小可帶了些貨物,準備在澤之國出手一些、然後便去往葉城。」

「如此,便多留幾日。外頭這幾日不知怎地,只管要砍殺天闕東來的客人,公子兩人還是先避過風頭再上路。」黃氏言語伶俐,便慇勤留客,「只管在我家住下,也好報公子救命之恩。」

「如此,便多謝了。」慕容修忙用手拉了拉那笙衣袖,兩人一起謝了。

不一時吃完,黃氏讓丈夫收拾碗筷,自己下去整理了一間多年不用的房間出來,家裡被褥只有一套、又不好出去借讓人得知家裡來了人,只得將自己房裡的破褥子抱了出來鋪上,出來對慕容修道:「只有兩間房,被褥也破爛,讓兩位見笑了——將就著宿一夜,明日便去買新的來。」

「什麼?」那笙倒沒看那床破被子,跳了起來,指著慕容修,「要我和他住一夜?」

「怎麼…兩位不是一對小夫妻麼?」黃氏終究不明底細,只聽說兩人是一同從中州來、又不像兄妹,便如此猜測。

「不是、不是…」慕容修紅了臉,連忙擺手,「——我在外面桌上趴一宿便是了,不必費心。」

「啊…」黃氏生性精明,見慕容修為難,沉吟間便有了主意,「這樣罷,如果那笙姑娘不嫌棄我這個老婆子,晚上就和老身歇一處;慕容公子和我家老頭一間,如何?」

「好,好。」慕容修舒了口氣,連連點頭。

那笙斜了他一眼,見他飛紅了臉、看上去更見俊秀,心下忽然大大後悔。

入睡前,黃氏端了盆水來,招呼那笙洗漱,一眼看見那笙右手上包裹的嚴嚴實實,便驚道:「姑娘可是受了傷?如此包著可要爛了傷口,快敷點草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