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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只是,這個虛無的幻境「城市」裡,沒有一個活著的人。

在那樣奇異的所在,一切虛無之中,青玉雕刻的覆蓮基座上,繁複的咒語刻滿神龕。神龕內,寶瓶托起的仰缽上,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忽然開啟了嘴唇,說話——

「各位,我的右手能動了。」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白塔頂上的殿裡,彷彿也能感覺到極遠處大陸東邊盡頭吹來的雪山冷風。觀星台上,氣氛是肅殺的,冰冷的寒意一直沁到了列席每一個人的心裡。

自從空桑人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覆滅後,由外來的冰族建立起新的滄流帝國,支配這個大陸已經有一百餘年,統治深深扎入了這片新的大地,新民族的統治慢慢穩定,新的秩序建立起來——一切都在鐵的秩序下安然運行。

然而今晚,掌握滄流帝國的最高權柄的長老——元老院中的「十巫」,居然全部聚集到了伽藍白塔最高層的觀星台上!這是一百年來極為罕見的局面。所以那些經年也可能看不到一位長老露面的侍從和女官們,才會感到震驚和莫名的寒意。

——算起來,就是二十年前鮫人暴動造反、佔領葉城後直逼伽藍聖城的時候,都沒有看到過元老院的「十巫」這樣聚集過吧?難道這一次,又有重大的事要發生?

十位黑袍長老以觀星台為中心,呈圓形分散靜靜坐在那裡,高天上的夜風吹起他們蒼白的鬚髮,然而每一個長老都不動聲色地闔上了眼睛。

素衣少女手指間夾著算籌,目不交睫地看著觀星台上的璣衡,蒼白的臉色是凝重的,算籌不停地起落。然而,在將近三更的時候,天狼星終於還是從窺管中消失了——璣衡窺管、居然已經再也不能容納它運行的軌跡!

「天狼脫控,離亂必起!」素衣少女的眼睛離開了窺管,冷然宣佈。

十襲黑袍中,驀然起了微微的震動。十位長老同時睜開了眼睛,許久,其中一位最年輕的長老開口了:「請問聖女,天狼由何方脫出流程?」

「正東。」素衣少女漠然回答,蒼白的瓜子臉上毫無表情。

「正東方…」問話的年輕「長老」沉吟了一下,望向東邊天的盡頭,神情莫測,「是從天闕那邊過來的麼?」

「巫謝,你看如何?趕快派兵滅了禍患罷。」旁邊一位目光陰梟的白髮婆婆放下了手裡一直轉著的腕珠,森然問,「二十年前鮫人造反,你提兵殺盡叛黨,血染鏡湖,三十二歲就進入了元老院——這次如果你再度立下大功,元老院的首座便非你莫屬了。」

雖然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然而面前被稱為「巫謝」的長老、卻依舊保持著三十多歲的面貌,清雋的臉上有溫和的表情,完全不像曾立下狂瀾倒挽的戰功的名將。

「巫真,此次不同。」依舊是笑笑,巫謝抬頭看著東方的夜空,「連對手是誰都未曾確認,如何戰?難不成把天闕過來的人都殺光?——要知道那邊的澤之國、是高舜昭總督的領地,不宜妄動兵戈。」

「那些大澤的蠻子,怕他什麼?」巫真桀桀笑了起來,「說是屬國,高舜昭還不是咱們委任的?滄流帝國中,除了我們冰族,其他都不過是卑賤的螻蟻而已!」

「螻蟻咬人,畢竟也會痛。」男子微微而笑,然而始終詞鋒收斂,「既然這樣,按照元老院規矩,請巫咸主持,十位長老分別表態就是了。」

「好。」坐在東首那名鬚髮皆白的老者喉嚨裡發出渾濁的聲音,咳嗽了幾聲,開口,「循舊制:支持深入澤之國、殺盡天闕東來之人的,長蓍草;反對動刀兵的,短蓍草。」

十位黑袍長老低首沉吟,袍子下的手緩緩舉起,各自拈了一根耆草。

——滄流帝國不設帝位,這個大陸上無數的命運,一直以來、就決定在白塔頂上十位長老手中的耆草上。

十根耆草剛集在一起,還沒有理出長短,忽然間觀星台後的神殿裡,傳出了低沉的長吟聲,門戶無聲無息地由內而外一扇扇緩緩開啟,神殿深處、有依稀的光芒。

眾位長老的臉色忽然肅穆起來,紛紛將盤膝的姿勢變換為長跪。

「智者傳諭!」素衣少女一直漠然的臉色終於變了,她在觀星台上攬衣跪下,認真傾聽著神殿裡傳來低沉的長吟,分辨著旁人難以聽懂的指示。

十巫齊齊從黑袍中抬起了臉,全部轉身,向著黑洞洞打開的聖殿的門匍匐下了身子。

「智者有諭:禍患由東而來、逼近天闕。東方之天已傾坍,五封印已破其一!諸卿請守住其餘四方封印,並立時派兵殺盡天闕之東來者!切切。」

聖女一字一字地複述門內人難以聽懂的口諭,聲音冷漠。

「謹遵智者教誨!」十襲黑袍匍匐在地上,齊齊回復,聲音恭謹非常。

神殿裡的聲音沉寂了,重門無聲無息地一層層闔起。一直到最外面大殿的殿門也闔上,外面匍匐著的人才敢抬起頭來。十位長老不做聲地相互看了一眼,忽然間凝重肅殺的氣氛就在這一群最接近帝國權力中樞的人中瀰漫開來。

沉默中,又一陣雪峰上的冷風吹來,那些長長短短的蓍草飛了漫天。

「唔…原本也就是要動刀兵的麼?」抬起眼掃了一下半空中那些蓍草,巫謝斗篷下的臉上有苦笑的意味,「九長一短啊。」

低低的自語未畢,風捲了過來,那些決定大陸命運的耆草倏忽消失在夜空裡。

——原來,草畢竟只是草,又如何能如神廟中那聲音一樣、真正地左右滄流帝國、雲荒大陸的命運?

三、魔之手

「哎呀!」剛剛醒來的那笙,看著底下十丈高的冰柱脫口驚呼,身子一顫便要坐起來。然而冰上光滑無比,她剛一挪動身體便失去了平衡,從高高的冰柱頂端直栽下去。

「啪」地一聲,她被提住腳踝倒著拉了上來。

「這是哪裡?」東巴少女腦中只記起最後滔天雪浪將自己淹沒的剎那,蒼白著臉,心裡想著,緊緊抓住身側某物、讓身體在這高高的冰柱上保持平衡。腳下是一場大風暴過後面目全非的雪山,而她居然逃出了那一場驚天動地的雪崩,穩穩坐在一根十丈高的冰柱的頂端——那樣的高度讓她看下去只覺得頭暈目眩。

「是慕士塔格雪山半坡。」忽然,有個聲音回答。

「誰?」震驚於自己未曾開口的心底思想居然被人知道,那笙驀然回首四顧。然而空蕩蕩的雪山上空茫一片,天空是灰暗的,連那些四處游弋的殭屍都不見了,她坐在高高的冰柱上,更加緊張起來,「是誰?是誰在說話!」

「是我。」忽然有人回答,還拍了拍她的手背,算是招呼。

那笙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就看到自己緊緊拉著一隻蒼白的斷手,坐在冰柱頂上。

「呀!——」她火燒一般放開了手,驀然記起了雪崩前所有的一切。看到那只活動著的斷手,她眼神浮出極度恐懼的表情,猛然踉蹌著後退。

「小心!」那個聲音疾呼。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笙不顧一切地退開,身子一歪、立刻從方圓不過三尺的冰柱頂上再次一頭栽了下去。

風呼嘯著從耳畔掠過,她在墜落的剎那才驚覺自己在接近死亡。地上尖利的冰稜如同利劍般迎面刺來,生的本能讓她脫口驚呼:「救——命!」

「啪」,她忽然覺得腳踝上一緊,身體下落的速度忽然在瞬間減低,然後一隻手伸了過來、抱住她的腰,將她輕輕放到了雪地上。

生死一線。

那笙的腳終於踩上了大地,懸在半空的心也落了地。然而才低下頭,看到自己右手上那枚戒指、再看到攬在自己腰間的斷手,她再度驚呼起來,燙著一般地跳了起來,一邊跳著尖叫、一邊用力去掰開那只斷手:「放開!放開!放開我!」

「放開就放開。」那個聲音在心底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然後手鬆開來了,斷臂跌落在雪地上,以指為步,懶洋洋「走」到了一邊。

畢竟已經是二度看到這樣詭異的景象,東巴少女終於也稍微鎮靜了下來,遠遠退到一邊,看著雪地上活動的斷手,小心地問:「你…你救了我?」

「當然。」聲音是直接傳入她心底的,那隻手在雪地上立了起來,遙點著她,隨著聲音變出各種手勢,「救了兩次——看來走過天闕之前還要救你好幾次。不過你不用謝我,因為你答應要付出代價的。」

「你…」那笙張口結舌地看著那只斷手,只覺得心底寒氣一層層冒起——好可怕的感覺…這隻手究竟算什麼?妖魔?仙鬼?神佛?——似乎哪一樣都不是。

她忽然跳了起來,一把擼下右手的戒指:「還給你!還給你好了!我不幹。我不幹了!」

然而,無論她如何用力,那枚銀白色的戒指彷彿生了根一般、套在她右手中指上怎麼也摘不下來,越是用力、居然勒得越緊。

「別白費力了。」看到她如此急切地跳著腳想摘下戒指,那個聲音笑了,「再褪、你的手指就要被勒斷了。」

然而一言提醒了東巴少女,那笙想也不想,左手拿起苗刀就是一刀斬了下去!

「呃?」那個聲音第一次表示出了驚訝,「厲害!」

然而刀未曾接觸到手指,那枚戒指陡然閃出了耀眼的光芒!光芒中,彷彿遇到雷擊一般,那笙手裡的刀錚然斷為兩截,直飛出去。她左臂本來就已經折斷,這一下的用力更是痛入骨髓,痛得她抱住手臂彎下腰去。

「你手臂上的骨頭斷了。」那只斷手遙點她的左臂,說,「別使力,得先紮起來。」

「別過來!」看到雪地上「走」過來得手,那笙驚懼交加地退了一步,「你…你別過來!」

那隻手遲疑了一下,心裡那個聲音忽然笑起來了:「真可悲啊,看你嚇成那樣…我看起來有那麼可怕麼?又不會吃了你。」

那笙看著雪地上那只蒼白修長的手,難以形容的壓迫力依然排山倒海般用來,不由脫口:「很可怕!——我、我從來沒有對什麼感到過這樣可怕的壓力!…你、你…不管你是什麼,離我遠點!」

「真是無情啊…怎麼說我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吧?」那個聲音有點無奈地笑了,然而那隻手卻對她翹起了拇指,「不過,很厲害——你居然能感覺到我已經隱藏掉的力量。不愧是能戴上這只戒指的通靈者。千年來這個機緣也算被我等到了。不過…碰上的怎麼是這麼麻煩的小丫頭?」

「我不要了!我還給你!你、你別跟著我了。」氣急,那笙用力甩著自己的手,想脫下那只戒指,「你拿回去,拿回去!」

「嘖嘖,哪有這樣說話不算的…這戒指一戴上去、除非我自己願意,不然它怎麼都不會脫落的。」看到她氣急交加的神色,那個聲音反而譏諷的笑了,「其實你何必這樣怕呢?我不會害你,而你如果沒有我、大約連這慕士塔格峰都下不去,白白成了殭屍的飽餐。」

那笙驀然打了一個寒顫,方才幾乎被殭屍們撕扯開來果腹的遭遇,依舊對她具有極大的威懾力。想到那些此刻暫時消失的殭屍很可能就在雪下,她忽然之間就不敢在雪地上坐,一下子跳了起來。環顧著白茫茫的四野,她心裡的恐懼卻越發濃了。

「你只要帶著我過了天闕,到澤之國。」大約看出了她的動搖,心裡那個聲音繼續循循善誘,「你看,很容易的事情啊。我可以護著你平安去往雲荒,而你只要帶我上路就可以了——我又不重是不是?不像你那樣,沉得死豬般拖都拖不動。」

「你!」畢竟是姑娘家,那笙氣得跳了起來,然而想起方才得雪崩中,一定是對方將自己拉出險境,忽然心裡就是一陣理虧,說不出話來。

「算了,不強人所難。」看到她沉吟不語,那個聲音似乎終於氣餒了,「沒你、我最多多花點時間走到雲荒去,你就留在這裡喂殭屍吧。」

聲音未落,那笙忽然覺得右手中指上的指環忽然一鬆,錚然落入她掌心。

「喂!喂!回來!」看到那隻手忽然間向相反方向走去,甩下她一個人在雪地,東巴少女心底覺得孤獨無助的恐懼,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那隻手!你給我回來!」

然而那隻手走得越發快了,五根手指迅速地交替著在雪地上移動著,很快消失在冰稜中。那種無所不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詭異氣息終於散去,那笙卻驀然感覺到了另外一種肅殺的危險,在空白一片的雪原裡抱著肩瑟瑟發抖。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生怕這只神秘的手會如同蘇摩一般扔下她徹底消失,那笙慌忙將戒指戴上了中指,高高舉起,對四野大呼,「喏,你看,我把它戴上了!你、你別扔下我!」

然而,聲音消散在風裡,沒有聽到那個聲音響起。

那笙不死心,四顧再度喚了一遍,耳邊卻還是呼嘯的風聲。她站在雪地上,恐懼感讓她站在原地不敢擅動一步。忽然,不知是不是幻覺,她覺得腳底下的雪又動了一下,彷彿什麼破冰而出。

「呀!——」那笙只道蟄伏的殭屍又要再度出沒,嚇得大叫起來,然而等不及她跳開,那只蒼白的手已經從雪下探出,瞬乎抓住了她的足踝。她一個踉蹌,跌倒在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