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鏡雙城 > 第5章 >

第5章

她慌不擇路,在雪峰上踉蹌奔逃,忽然一轉頭,隱約間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少女迎面走來,少女的腰帶上還閃爍著奪目的淡藍色光芒。那笙不由又驚又喜,拼足力量向左邊的雪坡奔去。然而奔得急了,卻不曾注意積雪虛蓋在冰稜上,腳下已非實地。

她向著那個活著的同伴奔去,一腳踩空,嘩啦一聲從兩人高的陡坡上掉了下去。

再度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升到了中天,

那笙方一開眼就被刺得閉上,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酸痛,似乎每一塊骨頭都震碎了。而左手在落地的時候下意識撐了一下,似乎真的斷了,更是痛得不得了。

她不自禁地呻吟起來,痛得流下了眼淚。然而在絕頂的刺骨寒風中,眼淚很快在頰邊凝成了冰花,凍得臉裂開似的刺痛。

「該死的蘇摩…居然就把我一個人扔在這種地方!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老天打雷劈死他,雪山殭屍咬死他,山裡瘴氣毒死他!」再也忍不住地,她在心裡怒罵起那個不講人情的傀儡師,用盡了她所知道的一切惡毒咒語。

罵著罵著,忽然想起墜崖剎那看到的女子,那笙眼睛一亮,振作起精神來,撐起身子望向前面,想尋找那個少女的蹤跡——在這要命的空山裡,多一個人結伴總是好的。

然而,她一抬頭,就看到了面前咫尺之處,一個妙齡少女同樣坐在雪地上抬頭看她。

那笙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湊近了一些。那個少女也是一臉苦痛地掙扎著,挪過來一點。

「見鬼!」忽然間,東巴少女苦笑起來了,將手裡握著的雪向著對方扔了出去,雪球在光滑堅硬的冰川壁上四散開來,讓映在上面的少女也滿頭白雪。

居然被自己的幻象給騙了。再度確認了自己必須孤身在雪山上殺出一條路來,才十七歲的東巴少女反而不哭也不罵了,咬緊了牙,一分分掙著從雪地上爬了起來。

忽然間,她忽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那些殭屍沒有追來。

她昏迷過去一個多時辰,那些殭屍們居然沒有過來!

那笙這才仔細打量起如今自己一跤跌下的地方:其實不過是雪山西坡上一個凹進去的山坳,離自己方才跌下的地方一丈多高,一條冰川倒掛而下,宛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往西看依然能看到雲荒大陸和白塔。而周圍,無論是方纔那個雪坎上,還是山坳外,都有殭屍在木無表情地游弋,灰白渾濁的眼睛盯著她,喉嚨裡發出嚕嚕的聲音,卻沒有逼近一步。

她嚇得一個哆嗦,下意識抱緊了手臂,一個後退貼緊了山坳的冰壁。

怔了怔,她才想起那些殭屍是過不來的——但是,為什麼它們不過來?難道這裡有什麼它們忌諱的東西?

在身體因為寒冷而幾乎麻木的時候,幸虧她的腦子依舊在正常的思考著。

然後,那笙霍然轉過身來,仰頭看著那一片鏡子似的冰川——果然不錯,隔著冰面,一道淡藍色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就是她在墜落剎那、看到的自己影子身上發出的光。

那樣的光芒來自一枚戒指。被封在萬年冰川之下的寶石戒指。

——然而,讓那笙脫口驚呼的,並不是那枚閃光的戒指,卻是戴著指環的那只斷手。

那是一隻齊肩斷裂的右手,血肉俱在,宛如生時。斷裂處露出長短不一的骨頭,肌肉翻捲著,血污濕了手上裹著淡金織錦萬字花紋的袖子。手腕上有一圈三指寬的黑色套索、深深勒入肌膚,沁出的血已經在冰內凝結——看得出,這隻手是被這條套索、連著袖子生生撕下。只是不知道因了什麼原因,凍結在這座飛鳥難上的絕頂。

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氣,隔著冰面看著裡面封住的那只斷手。

應該是一隻尊貴者的手。服飾華貴,皮膚蒼白光潔,手指修長,指節有力,指甲因為淤血而微微發紫,然而修剪得非常仔細,手指微微向著掌心彎曲,成半握的形狀。在這只右手的無名指上,帶著一隻銀白色的戒指,托子是一雙張開的翅膀,雙翅中、藍寶石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就是這只戒指的緣故麼…是這只戒指,震懾住了那滿山的殭屍?

來不及再想下去,慶幸的笑便瀰漫了東巴少女的臉頰。她合起雙手,對著被冰封住的斷手拜了一拜:「天吶,總算還給我留了一條生路——」

群屍們的低吼聲夾著風雪傳到耳畔,那笙更不遲疑,掙扎著站起:「沒奈何,不知冒犯了哪一位,還是先借這只戒指給我保命吧!」

左手已經不能使力,她右手拔出隨身的苗刀、一刀扎入了冰壁中,想要破冰取戒。那一刀扎入冰中時,她忽然一個踉蹌。彷彿有什麼在地下動了一下,震得整座雪山上的積雪簌簌而下。

「難道是比翼鳥又飛回來了?」那笙臉色變了,然而抬起頭來,紛亂飛雪背後,天空碧藍如洗,沒有任何飛鳥的痕跡。——她沒有發覺,在她抬頭觀察天空的剎那,斷手上的戒指忽然又煥發出一道亮光,窺探似地照在她臉上,然後迅速黯淡下去。

感覺到了空氣中地變化,那笙不敢耽誤,心下雖然思量,手上卻是絲毫不停,苗刀喳喳砍開冰塊,很快在手上破出了一個一尺見方的洞。

「好了!」雖然感覺腳下的雪地在顫動,那笙卻長舒了一口氣,伸手探入,想取下那枚戒指。然而正面的冰敲碎了,手依然被其他三個方向的冰牢牢凍住。

「怎麼凍得這麼牢?」有些不耐煩起來,她懶得繼續撬開冰塊,就想揮刀砍下那隻手的手腕。刀鋒刺破那凍得僵硬的手腕時,東巴少女忽然遲疑了一下——戴著戒指的那隻手雖然已經沒有了生命,卻在冰中依然散出說不出的壓迫力,高貴神秘,讓通靈的少女心裡陡然便是一跳,感覺到什麼不可侵犯的力量。

「見鬼。這麼做好像有點過分。」那笙歎了口氣,收回了砍向手腕的苗刀,「是不是太野蠻了?…比起那些吃屍體的殭屍好不到哪裡去。」

不顧雪地下的震動已經越來越劇烈,她小心地用刀撬開凍結的冰,力求在不傷到斷手的情況下,將斷手附近的冰塊撬鬆。

「喀嚓」。終於把冰都撬開,那笙將整支斷臂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取下了無名指上的銀色寶石戒指,在眼底下轉了一圈,看到了指環內側烙著一個和托子一摸一樣的雙翅符號。

她收起戒指,將斷肢放回了冰洞,重新用碎冰合積雪堵上了洞口。不知道為何,在托著這支斷臂的時候,她居然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噁心或者恐懼,對於從手上摘取了戒指反而有一絲慚愧:「沒奈何,不知冒犯了哪一位,還是先借這只戒指給我保命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憐那笙今年才十七,可不想死在這裡。」

她忍著左臂折斷般的劇痛,拿著戒指,在手指上比了比,發現以自己的無名指而言、似乎細了一圈,於是想了想,就往中指上套去。

——然而,方才將指環湊近中指,她忽然感覺到一股奇異的力量扯動著自己的手指,居然不由自主將手指送入了戒指內!

「喳」,輕輕一聲,那只戒指穩穩戴上了她的左手中指,便是專門打造的都沒那麼伏貼,她轉動著戒指,精緻的銀色雙翼托子上,寶石發出了一道絢麗的藍光。

「啊,看上去很值錢地樣子…身上沒盤纏了,下了山把它賣了正好當路費。嘿嘿。」那笙注視著那只戒指,喃喃自語,「不過,是不是對不起救命恩戒啊…」

不等她想完,山體的震顫陡然間劇烈起來!積雪紛紛落下,天忽然又變成灰白一片。

「嗯,管他呢,先下山活命再說吧!」感覺到了雪暴的再次來臨,聽到那些殭屍們在雪中發出快活似的低吼,那笙心驚膽顫,再也不敢多留片刻,握著苗刀就衝出了這個小山坳。

雪揚起一丈多高,只能隱約看到前方景物。影影綽綽地,有幾具黑影僵硬地在風雪中舉臂彷徨,攔在前方。

——是殭屍吧?這一回,可不用怕那些東西了呢!

飛雪中,她毫不畏懼地飛身衝出,戴著戒指的右手握住苗刀,便是往靠過來的殭屍一劃。厲叫聲響起。刀子彷彿碰到了什麼堅冷如木的東西,擦拉一聲切下一截來。

然而,她卻一頭撞到了什麼東西身上。等她抬起頭,正看到一對灰白渾濁的眼球。那只殭屍居然毫不避讓她戴著戒指的手,似乎毫無痛感地揮舞著被砍斷的半截手臂,另一隻手便是直直往她脖子中卡過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它們、它們並不畏懼這只戒指?!

電光火石的剎那,驚恐萬狀的那笙陡然察覺了這一點。驚叫著,用刀砍向那個殭屍,嗤的一聲,把殭屍另一隻手臂也砍了下來。然而對方居然並不覺得疼痛,依然不急不緩地向她逼過來,她想繞開這只行動僵硬的怪物奔逃,然而滿天的飛雪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奔出幾步,就發現前方影影綽綽、有好多緩緩逼近的影子。

腳下的山峰震動得越來越劇烈,前方不遠處雪忽然大片滑落,騰起更大的雪霧。她聽到了身後山坳裡面那一片冰川開始斷裂崩潰的聲音,而前方是無數只晃動在風雪中的殭屍——

完了!那個瞬間,那笙腦中只掠過兩個字。

那樣一個恍惚,一隻殭屍的手便搭上了她的肩頭。她驚叫著用力掙脫,然而又冷又餓的她力氣遠遠不夠,只看到周圍幾具影子拖著遲緩的步伐逼近過來,詭異的嚕嚕聲近在耳側。完了…

「救命!救命!蘇摩!蘇摩——救命!」少女終於崩潰,她一邊拚命掙扎,一邊用盡全力大呼——只能呼喊這個名字了吧?沒有誰可以救她了…只能、只能指望那個奇異的傀儡師此刻並沒有走遠,還能聽得到她的呼救。

然而少女的聲音被呼嘯的風雪掩蓋,轉瞬消散。

殭屍冰冷的手指掐得她肩胛骨如同斷裂,旁邊的雪霧裡又出現了三四具殭屍,各自木無表情地走過來,緩緩伸出手,分別拉住了她的手腳——

「救命!救…命!」知道死亡便在轉瞬之間,那笙用盡全力呼救,然而脖子已經被掐得喘不過氣來。生死一線的剎那,無數學過的占卜、巫術都掠過腦海…然而,一直只偏好推算命運、將所有精力投放於預知未來的她,卻沒有學過多少保護自己的術法。

「無論是什麼…神佛!仙鬼!妖魔!…快來救我!什麼代價都可以!救我!救我!」

在四肢被殭屍撕扯開的剎那,她眼前晃動著昏暗可怖的亂雪,灰白的天空,還有…右手上那一枚刻有銀色雙翼的藍寶石戒指。陡然閃射出閃亮地光芒。

「什麼代價都可以麼?」冥冥中,忽然有聲音在心底響起來了。

身體有被扯裂的劇痛,驚懼交加,絕望中那笙根本顧不上思考哪裡來的聲音,衝口大呼:「都可以!都可以!救我!救我!…救命!」

「喳」。耳畔忽然有骨骼斷裂的脆響,瞬間那笙眼前一黑,以為自己的左腳已經不在身上。然而身體忽然一輕,被一股大力拉著往後飛出,耳邊連續聽到喳喳的斷裂聲,只見那些圍上來七手八腳撕扯著她的殭屍如同木樁般飛了出去,只留下五六隻青白僵硬的斷手還牢牢抓在她身上各處。

她身體飛速退後,一直重重地撞到冰壁上才止住去勢。

「蘇摩?蘇摩!是你麼?」一瞬間看到那樣驚人的力量,身體落地的剎那那笙脫口叫了起來,「該死的,你終於還是回來了?!蘇摩!蘇摩!救我!」

然而,亂雪中,看不到蘇摩和那個小偶人的影子。

感覺到身後的冰壁在震動中發出碎裂的嗑啦聲,那笙下意識掙扎著往前爬了幾步,想逃離開那面冰壁。

「帶我走。」忽然間,那個聲音又在心底響起來了,她感覺有人猛然扳住她的肩膀。

「誰?」那笙嚇了一跳,回頭。陡然間,她直跳起來——

那隻手!那只齊肩斷裂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破開了冰壁,伸了出來拉住了她!

「啊!——」東巴少女感覺到了無以言表的迫力。她的眼睛因為震驚和恐懼而睜大,瞪著抓住自己肩膀不放的那只無生命的斷手,說不出話來。忽然間,心底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她用力掙扎著脫身出來,狂奔。

才奔出幾步,腳踝驀然一緊,又被拉住,她臉朝下跌到了雪中。

還沒爬起身,只看到那隻手在雪地上「走」了過來,冰冷的修長手指輕敲她凍得通紅的臉頰,那笙彷彿聽到心底傳來一聲冷笑。

「嗑啦啦…」慕士塔格雪山的震動越來越劇烈,那面冰壁也已經承受不住上方積雪的壓力,從下而上整片斷裂開來,萬千積雪和碎冰劈頭蓋臉向著她淹了下來!

永遠虛無的所在。永遠都看不到日光的所在。

所有一切都當不起一個「有」字,而存在的只是「無」。無形無質,無臭無影。

然而,那一片空無之中卻是包蘊著無數的「有」。細細看去,縹縹緲緲,宛如煙霧的凝聚、蒸汽的升騰,虛幻浮動著的事物就全顯示出來了。

縱橫交織的阡陌街巷、樓閣城牆,纖毫畢現,彷彿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