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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然而,看到身邊的淵,她心裡又略微振作了一點。

無論如何,淵還活著!

她只覺得胸口悶,下意識地抬起手,想去解下臉上一直蒙著的布巾——那塊布已經沾滿了鮮血,每一次的呼吸都帶入濃烈的腥味,早已讓人無法忍受。可她的手剛一動,耳邊卻聽得淵道:「別解下來!」

「嗯?」朱顏愣了一下,回頭看著他。

「不能讓人看到你的臉。」淵專心致志地策馬疾馳,語氣卻凝重,「你這丫頭,居然不管不顧地闖到戰場上做出這種事來!幸虧沒被人識破,若是有人認出你是郡主,少不得又會牽連赤之一族!」

「嗯?」她愣了一下,有略微的失望。一直以來,淵對於赤之一族的關切,似乎比對她本人還要更多。此刻聽到他語氣裡的斥責,她忍不住使了小性子,憤憤道:「反正也不關你什麼事!」

「當然關我的事。」淵的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緩緩道,「很久以前,我答應過一個人,要替她看顧赤之一族。所以,我不能扔下你不管。」

朱顏聽得這句話,猛然一陣氣苦,衝口而出:「就是那個曜儀嗎?」

淵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一怔,看了她一眼:「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

她嘀咕了一聲:「還不是那天你說的。」

「哪天?」淵有些疑惑,「我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個名字!」

「就是……那天啊!」朱顏想說就是她用惑心術迷惑他的那一天,畢竟臉皮還薄,臉色一紅,跺了跺腳,便氣沖沖地道,「反正,我知道她就是了!」

淵沒有再追問,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後將視線投向了迎面而來的敵人,語氣淡漠而堅定:「那麼你也應該知道,在你誕生在這個世上之前,我的一生早已經過去了。」

「……」朱顏猛然一震,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劇痛。

是的,那是他不知第幾次拒絕她了,她應該早就不意外……可是,為何這一次的心裡卻是感覺到如此劇烈的疼痛?那是無力到極處的絕望,如同絕壁上的攀巖者,在攀登了千丈百丈之後,前不見盡頭,後不見大地,終於想要筋疲力盡地鬆開手,任憑自己墜落。

曜儀。曜儀……她到底是誰?

朱顏知道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然而一提起這個名字,心裡卻有無法抑制的苦澀和失落,令語聲都微微發抖起來:「她……她就是你喜歡的人嗎?你是為她變成男人的?她到底是誰?」

淵沒有說話,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她是誰?」朱顏還是忍不住追問,很美嗎?」

「如果我告訴你她是誰,你就可以死心了嗎?"淵微微蹙起眉頭,扭頭看了一眼後面追來的大軍,「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幹嗎?」

「死也要死個明白啊!」朱顏卻跳了起來,氣急敗壞,「我這一輩子還從沒有輸給過別人呢!偏偏在最重要的事情上輸了,還輸得不明不白,那怎麼行?」

「呵……」淵忍不住笑了起來,轉頭看向這個惱羞成怒的少女,語氣忽然放緩了下來,輕聲道:「阿顏,別胡鬧。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就像是看著……」

說到這裡,他輕聲地頓了一下,搖了搖頭。

「就像是看著她嗎?」朱顏陡然明白了過來,臉色微微一變,「你……你是因為我長得像她,才對我那麼好的嗎?」

她的聲音有些微的發抖,宛如被一刀紮在了心口上。

「如果不是她,我們根本就不會相遇。」淵控著韁繩,在戰場上疾馳,似乎是下了一個什麼決心,語氣低沉而短促,因為,如果沒有她,這個世上也就不會有你。」

"什麼?」朱顏愣了一下,沒有回過神來。

「她比你早生了一百多年,阿顏。」淵的聲音輕柔而遙遠,眼神也變得有一瞬的恍惚,「當我還是一個試圖逃脫牢籠的奴隸,是進帝都覲見帝君的她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我,買下我,把我帶回了赤王府。」

「……」朱顏心裡一跳,心裡隱約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進京覲見。赤王府。這是……

「你想知道她是誰嗎?」淵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補充了一句話:「曜儀只是她的小字,她的真名,叫做赤珠翡麗。」

「什麼?!」那一刻,朱顏忍不住全身一震,彷彿被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失聲道,「你說謊!怎麼可能?這……這明明是我曾祖母的名字!」

淵卻笑了一笑,語氣平靜:「是的,她就是赤之一族三百年來最偉大的王,也是你的先輩,你的曾祖母。」

「什……什麼?」朱顏說不出話來,張大了嘴巴,怔怔看著他。是的,怎麼可能?他……他說他所愛的那個女人,居然是她的曾祖母?

那麼說來……她心裡驟然一跳,不敢想下去。

從此,我就和赤之一族結下了不解之緣。」淵的聲音輕如歎息,「上百年了……恩怨糾纏莫辨。雖然空桑人是我們的敵人,但我卻對她立下誓言,要守護她的血脈,直至我的靈魂回到碧落海的那一天。」

她怔怔地聽他說著,完全忘記了身在戰場,只是目瞪口呆。

原來……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想要的答案?她一生的勁敵、那個她永遠無法超越的女子,居然……是自己的曾祖母?這個答案未免也太……

淵一直沒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轉過頭看了一眼。赤之一族的少女坐在戰車上,張口結舌地看著他——雖然被布巾蒙住了臉,看不到表情,但那一雙大眼睛裡露出的凝固般的震驚,已經將她此刻的心情顯露無疑。

淵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她。

「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他輕聲道,忽然一振韁繩,策馬疾馳,「現在,阿顏,你滿意了嗎?」

朱顏坐在戰車上,說不出話來,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答案驚呆了。許久,她才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了看他,低聲道:「那麼說來……你喜歡的人,就是我的曾祖母了?」

「高祖母。」淵簡短地修正。

「……」她沉默下去,雙手絞在了一起,微微發抖,」那……那你的劍術,難道也是……」

「是她教給我的。」淵淡淡道,「你也應該知道,曜儀她不僅是赤王,也是一百多年前的空桑劍聖。」

「……」朱顏說不出話,是的,她當然也知道那個一百多前的赤王是傳奇般的人物,文治武功無不出色,比她厲害一百倍。她心裡沸騰一般,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麼,驟然抬起頭,大聲道:「不對!赤珠翡麗,不,我的高祖母,她……她不是有夫君的嗎?她的丈夫明明是個空桑人啊!」

淵的眼神微微一變,歎了口氣:「是。在遇到我之前,她已經被許配給了玄王最寵愛的小兒子了。」

「果然我沒記錯!」朱顏倒吸了一口氣,「那……那她是不是也逃婚了?」

「是逃了,但半路又回來了。」淵搖了搖頭,「我們那時候都到了瀚海驛了,她忽改了心意——她是赤之一族的郡主,不能為了個人的私情把整個族群棄之不顧,她若是逃了,赤玄兩族說不定會因此開戰。」

「開戰就開戰!」朱顏憤憤然道,「誰怕誰?」

「孩子話!」淵看了她一眼,眼神卻嚴厲起來,叱道,「作為赤之一族的郡主、未來的赤王,豈能因一己之私,讓萬人流血?」

「……」她呆呆地聽著,一討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話,從淵的嘴裡說出來,竟然和當初師父說的一模一樣!他們兩個,本來是多麼截然不同的人啊……可是,為什麼說的話卻是不約而同!是不是男人的心裡,永遠都把國家和族人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朱顏一時間百感交集,幾乎說不出話來。原來,同樣的抉擇和境遇,在一百多年前就曾經有過——而那個一百多年前的女子,卻最終做出了和她今日截然相反的抉擇!

她怔怔地問:「那……她就這樣嫁給了玄王的兒子?」

「是啊。」淵淡淡地說著,語氣裡聽不出悲喜,「她回去和父親談妥了條件,為了兩族面子,維持了名義上的婚姻,分房而居,各不干涉,一直到十一年後她的丈夫因病去世。」

朱顏怔了怔:「那你呢?你……你怎麼辦?」

淵淡淡地道:「我當然也跟著她返回了天極風城。」

他說得淡然,朱顏心裡卻是猛然一震,知道這一句話裡隱藏著多大的忍讓和犧牲:作為一個鮫人,他放棄了獲得自由的機會;作為愛人,他放棄了尊嚴,跟隨著她回到了西荒的大漠裡,隱姓埋名地度過了一生!

「我有幸遇到她,並且陪伴了她一生。」淵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即便是在這樣的殺場上,也有夜風拂過琴弦的感覺,「這一生裡,雖然不能成為她的丈夫,但對我來說,這樣也已經足夠。」

他的聲音低回無限,在她聽來卻如兵刃刺,那一瞬,她只覺得心裡的某一簇火焰無聲地熄滅了……是的,從小到大,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多麼勇敢無畏、充滿自信的少女,明亮如火,烈烈如火,從未對任何事情有過退縮。然而這一次,她忽然間就氣餒了。

她下意識地喃喃:「可……可是,她已經死去許多年了啊。」

「是的。」淵的神色微微一暗,「我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再見到她的轉世之身。希望到時候我還能認出她來。」

朱顏沉默了一瞬,心裡漸漸也涼了下來,喃喃道:「你們鮫人,是真的一輩子只能愛一個人嗎?可是你們的一輩子,會是別人十輩子的時間啊。你……你會一直在輪迴裡等著她嗎?」

「嗯。」淵笑了一笑,語氣寧靜溫柔:「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鮫人都是這樣——但至少對我來說是真的。我會一直等她。」

「……」女也坐在戰車上,握著韁繩的手顫抖了一下,想了一想,忽然問,「可……可是!那個花魁如意,又是你的什麼人?她……她好像也很喜歡你,對不對?你這麼在意她!你……」

「她?」淵彷彿知道她要說什麼,笑了一笑,道,「她是我妹妹。」

朱顏愕然:「妹妹?」

「我們從小失散,被賣給了不同的主人。直到一百多年後才相逢。」淵低聲歎了一口氣,「也是因為她的介紹,我才加入了復國軍。」

朱顏愣了一下:「什麼?她……她比你還早成為戰士?」

「是的。」淵眼神裡帶著一絲讚賞,低聲道,「如意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她領導著鮫人反抗奴役,從很早開始就是海魂川的負責人了,比我更加適合當一個戰士。」

「海魂川?」朱顏有些不解,「那是什麼?」

「是引導陸地上的鮫人逃離奴役,返回大海的秘密路線,沿途一共有九個驛站。」淵搖了搖頭,並沒有說下去,只道,「如果不是如意介紹我加入了復國軍,我真的不知道在曜儀去世之後,那樣漫長的餘生要如何度過。」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說起這樣的話題,讓朱顏一時間有些恍惚。是的,這是淵的另外一面,潛藏在暗影裡,她從小到大居然一無所知。

她皺了皺眉頭,喃喃道:「那……她去世之後,既然你加入了復國軍,為什麼還一直留在赤王府?要知道西荒的氣侯很不適合鮫人……」

「曜儀剛去世的時候,孩子還太小,外戚虎視眈眈,西荒四大部落隨時可能陷入混戰。」淵淡淡道,「所以,我又留下來,幫助赤之一族平定了內亂。」

「啊?是你平定了那一場四部之亂?」朱顏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這……這就是先代赤王賜給你免死金牌的原因?」

淵不作聲地點了點頭,手腕收緊,戰車迅速拐了一個彎,轉入了另一條胡同,他低聲道:「叛亂平定後,我又留了一段時間,直到孩子長大成人,成為合格的王——那時候我想離開西荒,可長老們卻並不同意。他們希望我留在天極風城。」

朱顏有些茫然:「為什麼?」

「怎麼,你不明白嗎?」淵的嘴角微微彎起,露出一絲鋒利的笑容,轉頭看著身側的懵懂少女,一字一頓,「因為,這樣就可以繼續留在敵人的心臟,接觸到空桑六部最機密的情報了啊!」

「……」朱顏一震,如同被匕首紮了一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怔怔地看著身側的男子,說不出一句話來。

「唉……阿顏,」看到她這樣呆呆的表情,淵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面頰,苦笑著搖頭,「你看,你非要逼得我把這些話都說出來,才肯死心。

「……」她戰慄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往後躲閃了一下,避開了他的手指——鮫人的皮膚是一貫的涼,在她此刻的感覺裡,卻彷彿是冰一樣的寒冷。她用陌生的眼光定定看著淵,沉默了片刻,才道:「原來,你一直留在隱廬裡,是為了這個?」

「最初是這樣的,」淵收回了手,歎息了一聲,讓戰車拐過了一個彎道,「但是十年前,左權使潮生在一次戰鬥裡犧牲了,長老們商議後,想讓我接替他,回到鏡湖大營去——

朱顏下意識地問:「那你為什麼沒有回去?」

淵看了她一眼,道:「因為那時候你病了。」

「……」朱顏一震,忽然間想起來了——是的,那時候父王帶著母妃去帝都覲見帝君了,而她偏偏在那時候得了被稱為「死神鐮刀」的紅藫熱病,病勢兇猛,高燒不退,在昏迷中一天天地熬著,日日夜夜在生死邊緣掙扎。

而在病榻前握住她小小的手的,只有淵一個人。

他伴隨著孤獨的孩子度過了生平第一次大劫,當她從鬼門關上返回,虛弱地睜開眼睛,就看到了燈下那一雙湛碧如大海的雙眸。那一次,她哭著抱住淵的脖子,讓他發誓永遠不離開自己。鮫人安撫著還沒脫離危險的孩童,一遍遍重複著不離開的誓言,直到她安下心來,再度筋疲力盡地昏睡過去。

想到這裡,她的眼眶忽然間就紅了,吸了吸鼻子,忍住了酸楚,訥訥道:「所以……你繼續留下來,是為了我嗎?」

淵看著她,眼神溫柔:「是的,為了我的小阿顏。」

她嘀咕了一句:「可後來……為啥你又扔下我走了?」

「那是不得已。」淵的眼神嚴肅了起來,語氣也凝重,「我忘記了人世的時間過去得非常迅速,一轉眼我的小阿顏就長大了,心裡有了別的想法——我把你當作我的孩子,可是你卻不把我當作你的父輩。」

「父輩?開什麼玩笑!」朱顏憤然作色,忽然間,不知想起了什麼,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定定看著他,嘴唇翕動了幾下,「天啊……天啊!」

「怎麼?」淵此刻已經駕著戰車逼近了群玉坊,遠遠看到前面有路障和士兵,顧不得分心看她。然而朱顏卻彷彿被蜇了似的跳了起來,看著他,嘴唇微微顫抖,彷彿發現了什麼重大的秘密,顫聲道:「原來是這樣!天啊……淵!我、我難道……真是你的後裔嗎?」

這一次淵終於轉過頭看了她一眼:「什麼?」

「我……我是你的子孫嗎?!」少女坐在戰車上,看著這個已經活了兩百多年的鮫人,臉色發白,「你說我的高祖母是你的情人!你說她和丈夫只是維持了形式上的婚姻!那麼,她,她生下來的孩子,難道是你的……」

淵沒有說話,只是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朱顏恍然大悟,頹然坐回了車上,捧住了自己的頭,脫口道:「所以,這就是你把我當孩子看的原因?天啊!原來……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嗎?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