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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放手。」他終於開了口,語氣冰冷,「拉拉扯扯,像什麼樣子!」

「不!不放!」她被拖著,在地上死死抓住他的衣服,披頭散髮,狼狽萬分,卻怎麼也不肯放手,「師父不原諒,我就不放手!就……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起來!反正……反正你也不要我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

剛開始她只是橫了一條心耍賴,可說到最後卻動了真感情,語氣哽咽,眼眶都紅了。時影看得她這種狼狽的樣子,眼神略微有一點點波動,語氣依舊冷淡:「哭什麼?我可沒有這種欺師滅祖的徒弟——給我站起來!」

朱顏一向瞭解師父的脾氣,知道他心裡鬆動,連忙一邊順勢站起,一邊賠笑:「師父說哪裡的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給徒兒十個膽子,也不敢欺師滅祖啊!」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時影微微一震,眼神忽然又變得森冷而嚴厲。

她心裡一個咯登,不知道這話又是哪兒不對了,腦子飛快地轉著,剛要說什麼,卻見師父一振衣襟,眼前白光一閃,「刷」的一聲,她手裡一輕,整個人跌到了地上,摔了個嘴啃泥。

艱難地抬起頭,看到師父手裡握著的是玉骨——玉骨切過之處,衣襟下擺齊齊斷裂!朱顏握著那半幅衣襟,不由得蒙了一下,脫口道:「師父……你、你幹嗎?不會是要和我割袍絕交的意思吧?」

頓了頓,連忙堆起一臉的笑:「師父肯定捨不得的,是不是?」

「少給我嘻嘻哈哈!」時影看著她,語聲竟是少見的嚴厲,帶著嚴霜,一字一句,「你現在敢和我這麼嬉皮笑臉地說話,只不過是仗著我沒真的殺那個鮫人而已——不要笑得太早了。你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嗎?告訴你,那個鮫人,我是殺定了!」

「師父!」朱顏倒吸了一口冷氣,猛然跳了起來,「你說真的?」

「我什麼時候開過玩笑?」時影看著臉色煞白的弟子,冷冷道,「這些日子我吩咐葉城總督封城搜人,就是為了找他。復國軍被全數圍在城南,負隅頑抗,已經撐不了幾天了。」

「什麼?白風麟封城,原來……原來是你指使的?」朱顏越聽心越往下沉,忍不住一跺腳,失聲道,「師父,你,你為什麼非要殺淵啊?你們兩個素不相識,到底有什麼仇什麼怨?!」

「……」時影停了一下,冷冷回答,「止淵是復國軍的逆首,於公於私,都是必殺之人!」

「可是,師父你不過是個神官而已啊!出家人不是不問國事的嗎?」朱顏一急之下忘了要說得委婉,幾乎衝口而出,「這是帝君六王和驍騎軍才該管的事,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時影看了看氣急敗壞的弟子,嘴角忽然浮現出了一絲冷笑,問:「怎麼,你這麼想知道原因?如果我有正當的原因,你就不會有異議了嗎?」

「這……」朱顏遲疑了一下,立刻點頭,「是!」

「那好,我就告訴你,讓你心服口服。」時影看著她,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字一句,「第一,身為北冕帝的嫡長子,身負帝王之血,雲荒上的所有事情,當然跟我都有關係!」

朱顏大吃一驚,如同被雷劈了一樣,結結巴巴:「什麼?你……你是帝君的兒子?!」

沒有顧得上她的吃驚,時影只是繼續淡淡地說了下去:「第二,我之所以針對復國軍,是因為我和大司命都預見到了空桑的國祚不久,大難將臨——而那一場滅亡整個空桑的災禍,將會是由鮫人一族帶來!」

「什……什麼?」朱顏幾乎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時影深深看著目瞪口呆的弟子,依舊波瀾不驚,淡淡問,「現在,你覺得我要殺那個人,有足夠理由了嗎?」

朱顏愣在了那裡,半晌沒有說話。

「真……真的嗎?」過了許久,她終於吃力地吐出了一句話,「你……你是皇子?鮫人會讓我們亡國?會不會……會不會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啊?」

時影皺了皺眉頭:「你是說第一個問題,還是第二個?」

「兩個都是!對了!這麼說來,你娘……你娘難道是白嫣皇后?」她彷彿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摸了摸頭髮,失聲道,「你為什麼要瞞著我?原來如此!難怪……」她在頭頂摸了一個空,回過神來,指著他手心裡的玉骨,顫聲:「難怪你會有這個東西!」

「我從沒打算要瞞著你,」時影無聲皺眉,握緊了那支簪子,「我以為你看到玉骨該早就知道了——原來你的遲鈍還是超出我的想像。」

「……」朱顏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晶瑩剔透的簪子,如同一樹冰雪琉璃——那是遠古白薇皇后的遺物,從來只在帝都的王室裡傳承。如果師父不是帝王之血的嫡系傳人,又怎麼會有這麼珍貴的東西?那麼簡單的問題,粗枝大葉的她居然一直沒想到!而父王應該是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對師父這樣敬畏有加。

可是這些大人,為什麼一直都瞞著自己?

「那……那第二個問題呢?」她急急地問,「鮫人會滅亡空桑?不可能!」

時影蹙眉,語氣嚴峻:「你覺得我會看錯?」

「……」師父語氣一嚴肅,朱顏頓時不敢回答了,然而很快又意識到如果默認這一點,基本就等於默認了師父可以殺掉淵,立刻又叫了起來,「不可能!鮫人……鮫人怎麼可能滅亡我們空桑!他們哪裡有這個能力?」

「現在還沒有,但再過七十年,就會有了。」時影的聲音冷酷而平靜,「鮫人眼下還不能成氣候,只不過是因為千百年來,始終沒有一個繼承海皇血脈的人出現,群龍無首而已——可是,他們中的皇,如今已經降臨在這個世上了。」

「什麼?!」朱顏愣了一下,脫口而出,「不可能!星尊大帝不是把最後一任海皇給殺了嗎?海皇的血脈在七千年前早就中斷了!」

時影點了點頭:「是。星尊帝是殺了最後一任海皇純煌,並且將他唯一的同胞姊妹雅燃封印在了自己的地宮——但是,海皇的血脈,卻並沒有因此而斷絕。」

「怎麼可能?」她不敢相信,「人都死光了!」

「鮫人的血脈和力量傳承,和我們陸地上的人類是不一樣的。」時影並沒有嘲笑她的見識淺薄,只是語氣淡淡的,「他們的血脈,可以在間隔了一代人,甚至幾代人之後,驟然重返這個世間。」

朱顏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什麼意思?」

時影這一次非常有耐心地解釋了下去:「海皇純煌在死之前,可以在某處留下自己的血,讓力量得以封存。在時隔多年之後再化為肉胎著床,從而讓中斷的血脈再延續下去。」

這一次朱顏沒有被繞暈,脫口道:「那……那不就是隔世生子嗎?」

「是。」時影難得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很對。」

「怎麼可能!」她叫起來了,「有這種術法嗎?」

「這不是術法,只是天道。」時影語氣平靜,「鮫人和人不同。造化神奇,六合之間,萬物千變萬化——我以前是不是跟你講過『六合四生』麼?六合之間,萬物一共有四種誕生的方式,記得是哪四生嗎?」

「啊……」她沒料到忽然間又被抽查功課,愣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濕生、胎生、卵生和……和化生?」

她居然又蒙對了。時影點了點頭:「天地之間,螻蟻濕生、人類胎生、翼族卵生,而極少數力量強大的神靈,比如龍神,則可以化生——唯獨鮫人,既可以胎生,也可以化生。只不過能化生的鮫人非常少,除非強大如海皇。

「什麼?」朱顏睜大了眼睛,「你是說……最後一任海皇在滅國被殺之前,秘密保存了自己的血脈,再用化生之法讓後裔返回世間?」

這就是鮫人中所謂『海皇歸來』的傳說。」時影頷首,居然全盤認可了她的話「七千年前,當星尊帝帶領大軍殺入碧落海時,純煌自知滅族大難迫在眉睫,便在迎戰前夕,將自己的一滴血保存在了明珠裡,由哀塔女祭司溟火守護——而海國滅亡之後,星尊帝殺了海皇,卻沒有在哀塔裡找到那位女祭司,也沒有找到那一縷血脈。」

朱顏愣了一下:「那……當時為什麼沒有繼續找下去?」

時影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是否要繼續說下去,最終還是說道:「因為,當時白薇皇后已經生完了皇子,重返朝堂,得知了海國被星尊帝屠滅的消息,盛怒之下與丈夫拔劍決裂——雲荒內戰由此爆發,星尊帝已經沒有精力繼續尋覓海皇的血脈。」

「白……白薇皇后和星尊帝決裂?怎麼可能!」朱顏脫口喃喃道,「不是都說他們兩個是最恩愛的帝后嗎?《六合書》上明明說,白薇皇后是因為高齡產子,死於……對,死於難產!」

時影沉默著,沒有說話。

朱顏看到他沒有否認,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嘀咕道:「你一定是騙我的對吧?別欺負我史書念得少啊……還繞那麼大一個圈子……」

時影微微皺起了眉頭,歎了口氣:「你錯了。後世所能看到的《六合書》,其實不過是史官按照帝君意圖修改過的贗品而已,有很多事,並沒有被真實地記錄下來。」

「啊?」她愣住了,「什……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和其他雲荒大部分人一樣,你所知道的歷史,都是假的!」九嶷山的大神官頓了一下,語音嚴厲,唯一的真實版本,被保留在紫宸殿的藏書閣,只供皇室成員翻閱。」

「真的嗎?那你怎麼又會知道……」她愕然脫口,轉瞬又想起師父的真實身份,愣了一下——是了,他當然會知道,他是帝君的嫡長子,身負空桑最純粹的帝王之血!

那一瞬,眼前這個人似乎忽然就陌生了,極近,卻又極遠。

是的,在童年時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對那個在空谷裡苦修的白衣少年的身份一無所知。現在想起來,那個孤獨的少年能夠在那種禁忌之地裡來去自如,必然是有著極其特殊的身份吧?在她十三歲那年,他們在蒼梧之淵遇險,幾乎送命——那時候,她背著他攀出絕境,一路踉蹌奔逃,匆促之中甚至來不及想一下:到底為什麼會有人要殺害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少年神官?

可他實際身份之尊榮,最後卻還是超出了她的想像。

但既然他是皇后嫡出的嫡長子,又為什麼會自幼離開帝都,獨自在深山空谷裡苦修呢?在懵懵懂懂中長大的她,對身邊的這個人——卻居然從未真正地瞭解。

「內戰結束後,毗陵王朝的幾位帝君也曾經派出戰船,在七海上搜索海皇之血的下落,有一度甚至差點擒獲了溟火女祭,可最終還是一無所獲。」時影的聲音低沉而悠遠,如同從時間另一端傳來,「如今,海國已經滅亡了七千年,海皇的血脈似乎真的斷絕了——直到五年前,我忽然在碧落海上看到了那一片虛無的歸邪!」

「歸邪?"朱顏愣了一下。

「是啊。似星非星,似雲非雲,介於虛實和有無之間。」時影忽然轉頭看著她,又問,「歸邪在星相裡代表什麼?」

沒想到又被冷不丁考了一道題,她下意識結結巴巴地回答:「歸……歸國者?」

今天運氣真是一流,雖然是大著膽子亂猜,這一回居然又答對了。時影點了點頭,低聲道:「歸邪見,必有歸國者。而那一片歸邪,是從碧落海深處升起的!所以,歸邪升起,代表著沉睡在海底千年的亡者,即將歸來!」

「……」朱顏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再說話了。

「這些天機,原本是不該告訴你的。」時影歎了一口氣,搖頭,「按照規矩,任何觀星者即便看到了天機,都應該各自存於心中——而一旦洩露,讓第二人知曉,便會增加不可知的變數。」

可是…...即便如此,師父還是告訴了她?

他為了挽回她、不讓師徒兩人決裂,已經顧不得這樣的風險。

朱顏沉默著,不肯開口承認,但心裡卻已經隱隱覺得師父說的可能都是真的。那一刻,她的心直往下沉去,只覺得沉甸甸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現在,你心服口服了嗎?」看著她的表情,時影聲色不動,「今天我之所以耐心和你說這麼多的話,是看在你年紀小、只是被私情一時蒙蔽的分上,不得不點撥你一下——相信你聽了這些話,應該會有正確的判斷。」

「我……我……」她張開嘴,遲疑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的,話說到這份上,她自然是沒什麼好講。可是,心裡卻有一種不甘心和不相信熊熊燃燒,令她無法抑制。

時影的語氣冰冷:「所以,那個人,我是殺定了!」

朱顏猛然打了個寒戰,抬起頭看著師父,失聲大喊:「可是,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那個人也未必就是淵啊!萬一……萬一你弄錯了呢?一旦殺錯了,可就無法挽回了!」

「為了維護那個人,你竟然質疑我?」時影驟然動容,眉宇間有壓抑不住的怒意,「那個復國軍的領袖,不但能讓所有鮫人聽命於他,而且還擁有超越種族極限、足以對抗我的力量!這不是普通鮫人能夠做到的,如果不是傳承了海皇的血統,又怎麼可能?」

「……」朱顏不說話了,垂下頭去,肩膀不住顫抖。

那一刻,她抬手摸了摸脖子裡的玉環,想起了一件事,心裡忽然涼了半截——是的這個玉環!這個玉環是他送的,卻封印著古龍血,跟龍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淵不是身份非凡,又怎會持有它?

可是,如果……如果那個人真的是淵,那麼說來,他就是整個空桑的敵人了?師父要與他為敵,要殺他,也是無可爭議的。

可是……可是,她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師父殺了淵!

「不要殺淵!」那一瞬,她心裡千回萬轉,淚水再也止不住地下落,哽咽,「我……我很喜歡淵!我不想看他死……師父,求求你,別殺他!」

聽到這句話,時影的肩膀微微一震,往後退了一步。

「真沒想到……我辛辛苦苦教出來的,會是你這種徒弟。」時影看著她,長長歎息,「為了一己之私,置空桑千萬子民於水火!」

「不……不是的!」朱顏知道這種嚴厲的語氣意味著什麼,換了平日早就服軟了,此刻卻還是抗聲叫了起來,"如果將來淵真的給空桑帶來了大難,我一定會第一個站出來阻止他的!可是……可是現在不能確定就是他啊!為什麼你要為沒發生的事殺掉一個無辜的人?這不公平!」

「……」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時影倒是怔了一下。

「那麼說來,你是不相信我的預言了?」他審視了滿臉淚水的弟子一眼,發現她整個人都在劇烈地發抖,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滋味,卻依舊聲色不動。「或者說,你其實已經相信,卻還是心存僥倖?」

朱顏被一言刺中心事,顫了一下:「師父你也說過了,天意莫測——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我是不能任由淵就這樣被人殺掉的!」

「不到最後一刻,你都不會死心,是不是?」時影長長地歎了口氣,眉宇之間迅速地籠罩上了一層陰鬱,往後退了一步,語氣低沉,一字一句,「既然這樣,我們師徒,便只能緣盡於此了。」

「師父!」最後一句話落入耳中,如同雷霆,朱顏微微顫抖,握著那一片被他割裂的衣襟,失聲,「不要!」

「如果你還想要維護他,我們師徒之情便斷在今日。從此後,塵歸塵土歸土。」時影的聲音很冷,如同刀鋒一樣在兩個人之間切下來,「日後你要是再敢阻攔我殺他,我便連你一起殺了!」

他說得狠厲決絕,言畢便拂袖轉身。朱顏看到他轉過身,不由得失聲,下意識地上去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要走!」

然而這一拉,卻居然拉了個空,一跤狠狠摔了下去。

時影微微一側身,便已經閃開,眼裡藏著深不見底的複雜感情。她心裡一急,生怕他真的便要這樣大怒之下拂袖而去,也不等爬起來,瞬間便在地上往前掙了一步,伸出手去,想要抱住他的腳苦苦哀求。

然而她剛伸出手,他瞬間便退出了一丈。

時影看著在地上可憐兮兮的她,眼裡忽然露出一種難以壓抑的煩躁來,厲聲道:「好了,不要這樣拉拉扯扯,糾纏不清!既然你選擇了那個人,必然就要與我、與整個空桑為敵——這是不可兼顧的,不要心存幻想了!」

「師父!」朱顏心裡巨震,腦海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地喃喃,「我……我不要與你為敵……我不要與你為敵!」

「那就放棄他,不要做這種事。」時影冷冷道,用盡了最後的耐心,「你是赤之一族的郡主,即便不能為了空桑親手殺了他,至少也不該阻攔我!」

「不……不行!」她拚命搖頭,「我不能看著淵死掉!」

時影眼神重新暗了下去,語氣冷淡:「既然你做不到,那就算了。」

一語畢,他轉過頭,拂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