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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搞什麼……」朱顏皺了皺眉頭,剛要發火,卻是一陣心虛——本來人家車隊在官道上好好走著,若不是她們一路呼來喝去要人退避,哪裡會出這種事情?人家翻車已經夠倒霉了,要是再去罵一頓,似乎也不大好?

這麼一想,心裡的火氣電塒也就熄了,朱顏頹然揮了揮手:「算了算了。你去跟他說,翻車的損失我們全賠,讓他趕緊的把路讓出來!」

「是。」斥候連忙道,「郡主仁慈。」

她恨恨瞪了前頭一眼,縮回了馬車裡。

「郡主,你何必拋頭露面地呵斥下人呢?」盛嬤嬤卻擰好了手巾,湊過來,細細把她額頭和發間粘上去的羊羹給擦拭乾淨,一邊數落她,「你這樣大呼大叫,還動手打人,萬一被六部裡其他藩王郡主們看到了,咱們赤之一族豈不是會被人取笑?」

取笑就取笑,又不會少了我一根寒毛!而且關他們什麼事?我又不是他們族的人,管得倒寬——她哼了一聲,卻不想和嬤嬤頂嘴,硬生生忍了。

然而等了又等,這馬車卻還是沒有動。

「怎麼啦?」朱顏是個火暴性子,再也憋不住,一下子跳了起來,再度探出頭去厲叱,「怎麼還不上路?前面又不是蒼梧之淵,有這麼難走嗎?」

車伕連忙道:「郡主息怒!前……前面的路,還沒清理好。」

「怎麼回事?不是說了我們全賠嗎?還要怎樣?」她有點怒了,一推馬車的門就躍了下去,捲起袖子往前氣沖沖地走,「那麼一點東西還拖拖拉拉地賴在原地,是打算訛我嗎?我倒要看看哪個商隊膽子那麼大!」

「哎,郡主!別出去啊!」盛嬤嬤在後面叫,然而她動作迅捷,早已經一陣風一樣地躍到了地上,往前面堵的地方便走。

然而,還沒到翻車的地方,卻聽到了一陣喧鬧。很多人圍著地上散落的那一堆貨,擁擠著不散,人群裡似乎還有人在厲聲叫罵著什麼,仔細聽去,甚至還有鞭子裂空的刺耳抽打聲。

怎麼回事?居然還有人在路中間打人?她心頭更加惱火,一把奪過了車伕的馬鞭,氣呼呼地排開人群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

「快把這個小崽子拖走!別擋了路!」剛一走近,便聽到有人大喝,「再拖得一刻,郡主要是發起怒來,誰吃得消?以後還想不想在西荒做生意了?」

人群起了一陣波動,有兩個車隊保鏢模樣的壯漢衝出去,雙雙俯下身,似乎想拖走什麼,一邊不耐煩地叫罵:「小兔崽子,叫你快走!耳朵聾了嗎?還死死抱著這個缸子做什麼?」

其中一個壯漢一手拎起那個缸子,便要往地上一砸,然而下一個瞬間,忽然厲聲慘叫了起來,往後猛然退了一步,小腹上的血如箭一樣噴了出來!

「啊?!」旁邊的人群發出了驚呼,「殺……殺人了!」

眼看同伴被捅了一刀,另一個壯漢大叫一聲,拔出腰間長刀就衝了過去:「小兔崽子!居然還敢殺人?老子要把你大卸八塊去餵狗!」

雪亮的利刃迎頭砍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然而,刀鋒還沒砍到血肉,半空中「刷」的一聲,一道黑影凌空捲來,一把捲住了他的手臂,竟是一分也下落不得。

「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殺人?」耳邊只聽一聲清脆的大喝,「還有沒有王法了!」

眾人齊刷刷回頭,看到鞭子的另一頭握在一個紅衣少女的手裡,繃得筆直。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叉著腰,滿臉怒容,柳眉倒豎。

在看清楚了那個少女衣襟上的王族徽章之後,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齊齊下跪:「參……參見郡主大人!」

「都給我滾開。」朱顏冷哼了一聲,鬆開了鞭子,低頭看著地上——在大堆散落的貨物中間,那個被一群人圍攻的,竟然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小孩。

「稟郡主,都是這個小兔崽子擋了您的路!」斥候連忙過來,指著那個孩子厲聲道,「膽大包天,居然還敢用刀子捅人!」

「捅人?」朱顏皺了一下眉頭,「捅死了沒?」

斥候奔過去看了一眼,又回來稟告:「幸虧那小兔崽子手勁弱,個子也不高,那一刀只是捅在了小腹。」

「沒死?那就好。給十個金銖讓他養傷去吧!」朱顏揮了揮手,鬆了一口氣,「也是那傢伙自己不好,幹嗎要對一個孩子下手?活該!」

還不是您下令要開路的嗎?斥候一時間無言以對。朱顏低頭打量著那個孩子,冷笑了一聲:「小小年紀,居然敢殺人?膽子不小嘛!」

那孩子坐在地上,瘦骨嶙峋,滿臉髒污,看不出是男還是女,瞪著一雙明亮銳利的眼睛看著她,一瞬不瞬,手裡握著一把滴血的匕首,宛如負隅頑抗的小獸。腿被重重的鐵器壓住了,不停有血滲出來,細小的手臂卻牢牢地抱著一個被破布裹著的大酒甕,似乎用盡了力氣想把它抱起來,卻終究未能如願。

「咦?」那一瞬間,朱顏驚呼了起來,「是你?」

聽到她的聲音,那個孩子也看向了她,湛碧色的眸子閃了一下,似乎也覺得她有些眼熟,卻並沒有認出她來,便漠然扭過頭去,自顧自地站起來,吃力地拖著那個酒甕想往路邊挪去。

「喂!你……」朱顏愣了一下,明白了過來——是的,那一天,她臨走時順手消除了這個孩子的記憶,難怪此刻他完全不記得。

怎麼又遇到這個小傢伙了啊?簡直是陰魂不散!

她心裡嘀咕了一聲,只見那個孩子抱著酒甕剛挪了一尺,「嘩啦」一聲響,懷裡的酒甕頓時四分五裂!那個酒甕在車翻了之後摔下來,磕在了地上,已經有了裂紋,此刻一挪動,頓時便碎裂成了一片一片。

剎那之間,所有人都驚呼了起來,齊齊往後退了一步,面露恐懼——因為酒甕裂開後,裡面居然露出了人的肢體!

殘缺的、傷痕纍纍的,遍佈疤痕,觸目驚心,幾乎只是一個蠕動的肉塊,而不是活人。那個肉塊從破裂的酒甕裡滾落出來,在地上翻滾,止不住去勢,將酒甕外面包著的破布扯開。

什麼?難道是個藏屍罐?

「天哪!」看到破碎的酒甕裡居然滾出了一個沒有四肢的女人,周圍的商隊發出了驚呼,看向了貨主,「人甕!你這輛車上居然有個人甕?」

那個貨主一看事情鬧大了,無法掩飾,趕忙輕手輕腳走回了自己的馬旁,正要翻身上馬,其他商隊的人一聲怒喝,立刻撲上去把他橫著拖下了馬:「下來!殺了人,還敢跑?!」

「我沒有!我沒有!"貨主撞天叫屈,「不是我幹的!」

眾人厲叱:「人甕都在你的貨車上,還有什麼好說的?」

貨主拚命辯解:「天地良心!不是我把她做成人甕的啊!我有這麼暴殄天物嗎?那可是個女鮫人!」

「女鮫人?」眾人更加不信,"西荒哪裡會有女鮫人!」

朱顏沒有理會這邊的吵鬧,當酒甕裂開的那一瞬間,她聽到那個孩子喊了一聲「阿娘」,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了那個肉塊,將酒甕裡女人軟垂的頭頸托了起來。

那一刻,看清楚了來人,朱顏倒抽了一口冷氣。

是的,那個罐子裡的,果然是魚姬!是那個被關在蘇薩哈魯地窖裡的魚姬!這一對母子,居然並沒有死在大漠的嚴冬裡,反而在兩個多月之後,行走了上千里地,輾轉流落到了這裡,又和她相遇了!

那一瞬,朱顏心裡一驚,只覺得有些後悔。是的,如果不是她火燒眉毛一樣非要趕著進城,呵斥開路,馬車就不會翻,人甕就不會被摔到地上,魚姬說不定也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她怯怯地看了那個孩子一眼,帶著心虛和自責。

然而那個鮫人孩子壓根沒有看她,只是拚命地抱著酒甕裡的母親,用布裹住她裸露出來的身體。

那邊,其他商隊的人已經將貨主扣住,按倒在地上。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商人圍著他,厲叱:「你倒是膽大!連人甕都敢做?自從北冕帝發佈詔書之後,在雲荒,做人甕已經是犯法的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不,不關我的事啊!」那個貨主嚇得臉色蒼白,立刻對著朱顏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稟告郡主,這,這個人甕和孩子,是小的從赤水邊上撿回來的!這鮫人小孩背著一個女鮫人,小的看他們兩人可憐,扔在那兒估計挺不過兩天就要死了,便順路帶了一程……」

一句話未落,旁邊的人又七嘴八舌地叱罵了起來:「別在郡主面前瞎扯!你是說這個人甕是你撿來的嗎?說謊話是要被天神割舌頭的!」

「你隨隨便便就能撿到個鮫人?赤水裡流淌的是黃金?當大家是傻瓜嗎?」

那群商人越說越氣憤,揎拳捋袖,幾乎又要把貨主打一頓。

然而朱顏卻阻攔住了大家,道:「他倒是沒有說謊。這人甕的確不是他做的,你們放開他吧。」

「……」商人們面面相覷,卻不敢違抗郡主的吩咐,只能悻悻放開手。

貨主鬆了一口氣,磕頭如搗蒜:「郡主英明!小……小的願意將這一對母子都獻給郡主!」

朱顏看了那個商人一眼,冷笑了一聲——撿來應該是真的,但什麼叫順路帶了一程?這個傢伙,明明就是看到這一對母子好歹是個鮫人,想私下佔為己有,帶到葉城去賣賣看吧?畢竟鮫人就算是死了,身體也有高昂的價值,更何況還有這麼一個活著的小鮫人?

「滾開!」朱顏沒好氣,一腳把那個商人踢到了一邊,然後彎下腰,幫著那個小孩將地上滾動的肉塊給抱了起來——沒有四肢的軀幹抱在懷裡手感非常奇怪,軟而沉,處處都耷拉下來,就像是沒有骨頭的深海魚,或者砧板上的死肉。

難怪人說紅顏薄命,當年美麗絕世的女子,竟然落到了這樣的下場!

朱顏眼眶一紅,忍著心裡的寒意將魚姬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旁邊的一堆羊毛毯子上。那個小孩跟在一邊,幫忙用手托住母親的脊椎,把她無力的身體緩緩放下。

然後迅速地扯過一塊毯子,蓋住了她裸露的身體。

「唉,你還好嗎?」朱顏撥開了她臉上凌亂髒污的長髮,低聲問那個不成人形的人。那個女子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了她,渙散的眼神忽然就是一亮!

「啊……啊……」魚姬吃力地張開嘴,看了看她,又轉過頭看了看一邊的孩子,眼神焦急,湛碧色的雙眸裡盈滿了淚水,然而被割去舌頭的嘴裡卻怎麼也說不出一個字。

當看到人甕真面目的瞬間,所有人又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天!人甕裡的果然是個鮫人?而且居然還是個女的!我剛才還以為那傢伙說謊呢!」

「西荒怎麼會有鮫人?沙漠裡會有魚嗎?還說在赤水旁撿到的,赤水裡除了幽靈紅藫什麼都沒有,怎麼可能還有鮫人?他一定說謊了!」

「我猜,一定是哪個達官貴人家扔掉的吧?」

「鮫人那麼嬌貴的東西,沒有乾淨充足的水源根本活不下去就算花上萬金銖買了,運回西荒也得花大價錢養著,否則不出三個月就會因為脫水而死……除非是王室貴族,一般牧民誰有錢弄這個?」

「有道理!你說得是。」

「真是的,到底是誰幹的?瘋了嗎?竟然把好好的鮫人剁了四肢放進了酒甕,臉也劃花了!如果拿到葉城去,能賣多少錢啊!」

「哎,看上去她好像快不行了……」

在如潮的竊竊私語裡,那孩子只是拚命地用手推著母親,讓她渙散的雙眼不至於重新閉上——然而魚姬的眼睛一直看著朱顏,嘴裡微弱地叫著什麼,水藍色的亂髮披拂下來,如同水藻一樣映襯著蒼白如紙的面容。

「阿娘……阿娘!」那個孩子搖晃著母親,聲音細而顫抖。

旁邊的人打量著這個小孩,又發出了一陣低低的議論。

「哦,這個孩子也是個鮫人!」

「年紀太小了……只有六十歲的樣子吧?還沒有分化出性別呢。」

這麼一說,很多人頓時恍然大悟:"難怪那傢伙鋌而走險!一個沒有變身的小鮫人,拿到葉城去估計能賣到兩千金銖……可比這一趟賣貨利潤還高!」

然而,另外有一個眼尖的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卻搖頭:「不對頭,這個孩子看起來也太髒太瘦了吧?肚子那兒有點不對勁,為什麼鼓起來?是長了個瘤子麼?若是身上有病的話,也賣不到太高價錢啊!」

「無論怎麼說,好歹還能賣點錢。再不濟,還能挖出一雙眼睛做成凝碧珠呢!怎麼也值上千金銖了。換了我,也會忍不住撿便宜啊!」

周圍議論紛紛,無數道目光交織在場中的那一對鮫人母子身上,上上下下地掃視帶著看貨物一樣的挑剔,各自評價。

畢竟,這些西荒商人從沒有機會像南方沿海的商人那樣,有捕撈販賣鮫人的機會,而葉城東西兩市上鮫人高昂的身價,也令他們其中絕大多數人可望不可即,如今好容易碰上了一個,當然得看個夠。

然而,任憑周圍怎麼議論,那個孩子卻只看著母親。

朱顏一直用手托著魚姬軟綿綿的後背——這個女人被裝進酒甕太久,脊椎都已經寸斷,失去了力量。朱顏托著她感覺著鮫人特有的冰涼的肌膚,勉強提升垂死之人的生機。

終於,魚姬的氣色略微好了一點,模模糊糊地看了她一眼,蒼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被割掉的舌頭卻說不出一句話。

「你放心,那個害你的女人如今已經被抓起來了,被帝都判了五馬分屍!連她的兒子也死在了她眼前了,惡人有惡報!」朱顏將她肩膀攬起,低聲在她耳邊道,「你振作一點!我帶你去葉城,找個大夫給你看病,好麼?」

這個消息彷彿令垂死的人為之一振,魚姬的眼睛驀地睜大了,死死看著朱顏,張了張嘴,嘴角微微彎起,空洞的嘴裡發出了低低的笑聲。

「阿娘!」孩子叫著她,撕心裂肺,「阿娘!」

魚姬緩慢地轉過眼珠,看了一眼孩子,彷彿想去撫摸他的頭,卻奈何沒有了雙手。

她「啊啊」地叫著,拚命地伸過頭去,用唯一能動的臉頰去蹭孩子的臉,朱顏心裡一痛,幾乎掉下淚來,連忙抱著她往孩子方向湊了湊。

魚姬用盡全力,將臉貼上了孩子的小臉,輕輕親了親孩子的額頭。

「阿娘……阿娘!」那一瞬,倔強沉默的孩子終於忍不住哭出來,抱住了母親的脖子,「別丟下我!」

魚姬眼裡也有淚水滾落,急促地喘息,看了看孩子,又轉過頭看著朱顏,昏沉灰暗的眼裡閃過了一絲哀求,艱難地張了張嘴。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那一刻,明白了垂死之人的意思,朱顏只覺得心口熱血上湧,慨然道,「只要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的孩子!」

魚姬感激地看著她,緩慢地點著頭,一下,又一下,有晶瑩的淚水從眼角接二連三地滾落,流過骯髒枯槁的臉,在毯子上凝結成珍珠。周圍的商人發出了驚歎,下意識地簇擁過來。

「鮫珠!這就是鮫人墜淚化成的珍珠!」

「天呢,還是第一次看到!」

「一顆值多少錢?一個金銖?」

在這樣紛雜的議論聲裡,眼淚終於歇止了,魚姬最後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頭猛然一沉,墜在了朱顏的臂彎裡。那一顆心臟在胸腔裡慢慢安靜,再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