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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哎呀,我喜歡……」她本來想脫口說喜歡淵那樣又俊美又溫柔的鮫人,但話到嘴邊,卻忽然閉了嘴——是的,師父的性格一向嚴厲古板,如果知道她為一個鮫人奴隸神魂顛倒,還不罵死她?而且父王再三叮囑過不能對外提及這件家醜,否則打斷她的腿。

「我……我覺得,」想到這裡,她立刻乖覺地改口掩飾,順便改為大拍馬屁,「像師父這樣的就很好啊!」

時影眉梢一動,眼神凌厲地看了過來。她嚇了一跳,連忙將脖子一縮——怎麼,難道這馬屁是拍到了馬腿上嗎?

「別胡說,"時影冷冷道,「神官不能娶妻。」

「我知道我知道……」她連忙補救,把心一橫,厚著臉皮道,"我的意思是,既然看過了師父這樣風姿絕代當世無雙的人中之龍,縱然天下男子萬萬千,又有幾個還能入我的眼呢?所以就耽誤了嘛!」

這馬屁拍得她自己都快吐了,時影的臉色卻果然緩了一緩。

「不能用這樣的標準來要求你父王,」過了片刻,卻聽師父歎了口氣,「否則你可能一輩子都嫁不出去了。」

什麼?要不要這樣給自己臉上貼金啊?還說得這麼理所當然!朱顏暗自吐了一口血,硬生生才把這句嘀咕吞了下去,卻聽到他又說:「赤王就你一個女兒,你怎麼和我弟弟一樣,都這麼不令人省心?

弟弟?朱顏不由有些意外。這個從小就開始在神廟修行、獨來獨往的師父,居然還有個弟弟?他難道不是個無父無母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天煞孤星嗎?

「你有個弟弟?」朱顏忍不住地好奇,脫口而出,「他是做什麼的?」

時影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頓時令她脊背發冷,把下面的話都嚥了下去。她生怕觸了師父的逆鱗,連忙找了個新話題:「那……那你這次來西荒,是一早就知道大妃的陰謀了?」

「嗯。"他淡淡回答。

「是通過水鏡預見的,還是通過占卜?」她有些好奇,纏著他請教,「這要怎麼看?」

時影只回答了兩個字:「望氣。」

「哦……是不是因為施行邪術必須要聚集大量的生靈,他們藏了那麼多人甕在這裡,怨氣沖天,所以能感受到這邊很不對勁?」她竭力理解師父的意思,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你又怎麼知道我要逃婚?這事兒我是半路上才決定的,也只告訴了玉緋和雲見連母妃都不知道,你又是怎麼提前知道的?這個難道也能望氣?」

「不能。」他頓了一下,冷著臉回答,「純粹巧合。」

「……」她一下子噎住了。

原來他不是為了幫她渡過難關才來這裡的?只怕他這五年來就壓根沒想過自己吧。想起母妃還曾經讓自己逃到九嶷山去投靠這個人,她心裡不由得一陣氣苦,腦袋頓時耷拉了下去,眼眸也暗淡了。

時影看著她懨懨的表情,終於多說了幾句話:「我最近在追查一件關於鮫人的事情所以下了一趟山。」

「哦,原來這樣。」她點頭——能讓師父破例下山的,肯定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吧?

但是他既然不肯明說,自然問了也問不出什麼名堂來。朱顏想了想,又納悶地問:「可是……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來?」

時影耐著性子解答了她的疑問:「尚未有證據之前,不好擅自驚動帝都,所以只能孤身前來打探一下情況。來查了半個月,一點頭緒都沒有一一幸虧昨晚你逃婚,事出突然,逼得他們陣腳大亂露出了破綻。」

朱顏一下子怔住:「你……你不是說奉了帝都命令才來的嗎?還說大軍馬上就要到了……」

時影冷冷道:「那時候若不這麼說,怎能壓得住軍隊?」

「太危險了!」她忍不住叫了起來,只覺得背後發冷,「萬一柯爾克那時候心一橫造了反,那麼多軍隊,我們……我們兩個豈不是都要被射成刺蝟了?」

「猜度人心是比術法更難的事,柯爾克是怎樣的人,我心裡有數。」他淡淡道,「你對自己沒信心也罷了,對我也沒信心?」

她立刻閉了嘴,不敢說什麼。

「這裡的事情處理完,我也得走了。」時影站起了身來,道,「剛剛我修書一封,告訴了你父王這邊的情況,相信他很快就會派人來接你回去了。」

「什麼?你……你出賣我?!」她沒想到剛才那封信裡寫的居然是這個,頓時氣得張口結舌,「我明明說了不回去的,你還叫父王過來抓我?你居然出賣我!」

時影蹙眉:「你父王統領西荒,所負者大,你別添亂。」

「反正我不回去!」朱顏跺了跺腳,帶著哭音,「死也不!」

話音未落,她撩起了金帳的簾子,往外便沖——是的!就算是逃婚沒成功,她也不想再回到天極風城的王府裡去了!回去了又會被關在黃金的籠子裡,被嫁出去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父王覺得滿意為止!

既然都跑出來了,又怎麼還能回去?

然而剛走出沒幾步,身體忽然一緊,有什麼拉住了她的足踝。朱顏本能地想拔下玉骨反抗,然而腳下忽然生出白色的籐蔓,把她捆得結結實實,「刷」地拖了回來,重重扔在了帳子裡的羊皮毯子上,動彈不得。

時影的語聲變得嚴厲:「別不懂事!」

她被捆著橫拖回來,滿頭滿臉的雪和土,狼狽不堪,氣得要炸了,不停地掙扎,然而越是掙扎那條繩索就捆得越緊,不由得失聲大罵:「該死的,你……你居然敢捆我?連爹娘都不敢捆我!你這個冷血的死人臉,快放我出去!不然我——」

然而話說到一半,忽然間剎住了車。

「再敢亂叫,小心挨板子。」時影低下頭,冷冷地看著她,手裡赫然出現了一把尺子一樣的東西,卻是一枚玉簡。

那一刻,朱顏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頓時聲音都沒了——這把玉簡,是師父手裡變幻萬端的法器,有時候化為傘,有時候化為劍……但是當它恢復原型的時候,卻是她童年時的噩夢。

因為,這經常意味著,她要挨板子了。

在九嶷山的那四年裡,她因為頑劣,幾乎是隔三差五都要挨一頓打。背不出口訣,畫不對符篆,出去玩了沒有修煉,修煉得不對走火入魔……大錯小錯,只要一旦被他逮住,輕則打手心,重則打屁股,每次都痛得她哭爹喊娘要回家,奈何天極風城遠在千里之外,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時隔多年,如今再看到這把玉簡,她依舊是後背一緊。

「你……你敢打我?我又不是八歲的小孩子了!」她氣急,嚷了起來,「我十八歲了!都死過一個丈夫了!我是赤之一族的郡主!你要是敢打我,我……我就……」

他皺了皺眉頭,問:「就怎麼?」

她這點微末功夫,還能威脅他?

然而朱顏氣急了,把心一橫,大聲道:「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叫非禮!我把外面的人都叫進來!有那麼多人在,看你還敢不敢當眾打我?」

「……」時影的臉刷地沉了下來,玉簡停在了半空。

「不信你試試?快放了我!不然我就喊人過來了!」她第一次見到師父猶豫,心裡一喜,不由得氣焰更旺,「來人啊!非——」

話音未落,玉簡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後背!

她吃痛,一下子大叫起來,想叫玉緋和雲縵進來救命,然而卻發現嘴裡被無形的東西封住了,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消失在唇邊,變成極輕極輕的囈語。她知道師父在瞬間釋放了結界,心下大驚,竭盡全力地掙扎,想破除身上的禁錮,然而卻絲毫不管用。

玉簡接二連三地落下,發力極重,毫不容情。她只痛得齜牙咧嘴,拚命叫喊掙扎,然而越是掙扎繩子就越緊。

這樣的責打,自從十三歲回到王府之後就從未有過。

她本來還想硬撐著,但他打得實在重,她痛得在地上滾來滾去,又羞又氣,拼盡全力地罵他——該死的傢伙,居然還真的打她?想當初,他的命還是她救的呢!早知道他這樣忘恩負義,不如讓這個沒人性的傢伙早點死掉算了!

那一瞬,玉簡忽然停住了。

「你說什麼?"時影似乎聽到了她被堵在喉嚨裡的罵聲,看著她,冷冷不說話,神色卻極為可怕,「忘恩負義?沒人性?早點死掉算了?」

什麼?他……他又對自己用了讀心術?趁著那一瞬的空擋,她終於緩過了一口氣,用盡全力發出聲音來,卻只是顫巍巍地開口求饒:「別……別打了!師父,我知錯了!」

是的,她一貫乖覺,明知打不過又逃不掉,不立刻服軟還能怎麼?要知道師父會讀心術,她連暗自腹誹一句都不行,只能立刻求饒認錯。

他應聲收住了手,冷冷地看著她:「錯在哪裡,你倒是說說看?」

朱顏癱倒在白狐毯子上,感覺整個後背熱辣辣地痛,又羞又氣又痛,真想跳起來指著他大罵。然而知道師父動了真怒,好漢不吃眼前虧,只能扭過臉去,勉勉強強說了一句:「我……我不逃婚了還不行嗎?」

「只是這樣?」時影冷笑了一聲,卻沒有輕易放過她。

「那還要怎樣啊?!」她終於忍不住滿心的委屈,爆發似的大喊起來,「我一沒作奸犯科,二沒殺人放火,三沒叛國投敵!我……我不就是想逃個婚嗎?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錯在哪兒了?」

他眉梢動了一動,歎了口氣,蹲下來看著她,用玉簡點著她的額頭:「還挺理直氣壯?好,那讓我來告訴你錯在哪裡——」

他的聲音低沉而冷酷,一字一句道來:「身為赤之一族郡主,平時受子民供養,錦衣玉食,享盡萬人之上的福分,卻絲毫不顧王室應盡之義務,遇到不合心意之事,只想著一走了之!」

「這是其一!」

他每說一句,就用玉簡敲一記她的手心。她痛得要叫,卻只能硬生生忍住,眼淚在眼眶裡亂轉,生怕一哭鬧就被打得更厲害。

「不管不顧地在蘇薩哈魯鬧出這麼大的亂子,死傷無數,卻不及時寫信告知家人,讓父母為你日夜懸心,甚至以為你已經死了——羔羊跪乳、烏鴉反哺,你身為王室之女,反而忘恩負義!」

「這是其二!」

第二下打得更重,她終於「哇」的一聲哭了,淚水滾滾滴落,掉在了他的手背上。時影皺著眉頭,聲音冷得如同冰水裡浸過,繼續往下說:「犯錯之後不思改過,不聽教誨,居然還敢恐嚇師尊,出言詆毀!這是其三!現在知道錯在哪裡了嗎?挨這一頓打,服不服氣?不許哭!」

她打了個哆嗦,硬生生忍住了眼淚,連忙道:「我知錯了!服氣,服氣!」

時影卻看著她,冷冷:「說得這般順溜,定非誠心。」

朱顏幾乎又要哭出來了,拚命地搖著頭:「徒兒真的不敢了……真的!我知錯了,求師父放了我吧!」

時影放下了玉筒,看了她一眼,道:「那還想不想咒我死了?」

「不……不敢了。」她哆嗦了一下,繼續撥浪鼓一樣地搖頭——剛才也就是一時被打急了,口不擇言而已。

他看著她,神色卻忽然軟了下來,歎了口氣:「不過,你的確救過我的命……如果不是你,我那時候就死在蒼梧之淵了。」

她沒想到他會有這句話,一時間僵著滿臉的淚水,倒是愣了一下。

五年前,將失去知覺的師父從蒼梧之淵拉出來,她又驚又怕,也是這樣滿臉的眼淚——十三歲的女孩哆哆嗦嗦地背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森林裡狂奔,不停地跌倒,又不停地爬起。

他們在密林裡迷路,他一直昏迷不醒。她足足用了一個月,才徒步穿過夢魘森林,拉著奄奄一息的他回到了九嶷神廟。其中的艱險困苦,一言難盡,可當時那麼小的她,卻在九死一生之際也不曾放棄他。

那之後,他才將玉骨贈與了她。

那時候,她剛剛滿十三歲,開始從孩子到少女轉變。五年不見,她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當長刀對著他迎頭砍下來的時候,這個丫頭卻依舊想都不想地衝了上來,不顧一切地用赤手握住了砍向他咽喉的刀鋒!

這個剎那,她爆發出來的力量,和多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時影歎了口氣,將她扶起來,看著她滿臉的眼淚,忽然覺得不忍——是自己的問題麼?那麼多年來,他一直獨來獨往,不曾學習怎樣與人相處,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一貫都要求得近乎苛刻。他是有多不近情理,才會將好好的弟子逼得來咒自己死?

看著師父的眼神柔軟了下來,朱顏暗自鬆了口氣,有小小的僥倖。師父心軟氣消了!看來這次終於不用挨打了……不過這筆賬,她可不會忘記!

「疼麼?」時影歎了口氣,問。

「不……不疼。」她心裡罵著,嘴裡卻不敢說一句。

「不要不懂事。」他神色柔和了下來,語氣卻還是嚴厲,「你已經十八歲了,身為郡主,做人做事,不能再只顧著自己。」

「是……是。」她連連點頭。

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那……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嗎?」

誰叫她技不如人,被人打了,連發個脾氣都不敢——她發誓從今天起一定好好修煉,學好術法,下次絕對不能再這樣任人蹂躪了!

時影看了她一眼,她連忙露出溫順無辜的表情,淚汪汪地看著他:「真的好疼哎!」

他沉吟了一下,手指一動,困住她的繩索瞬間落地,然而接著卻是手指一圈,一道流光將金帳團團圍住。

「啊!"她失聲驚呼起來,滿懷失望——這傢伙鬆了她的綁,卻又立刻設了個結界!

時影站了起來,對她道:「這邊的局面已經控制住了。我讓空寂大營裡的江臣將軍帶精銳前來,暫時接管蘇薩哈魯,其餘的事等赤王到來再做處理。」他走出帳外吩咐了侍從幾句,又回轉了過來:「你就在這兒好好待著吧!玉緋和雲縵可以進來服侍你其他人一律不許靠近。

她心裡一驚,忍不住問:「啊?你……你這就要走?」

「是。我追查的線索在這裡中斷了,得馬上回去,後面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他頭也不抬地收拾著簡單的隨身行李,道,「你先在這裡待著。等你父王到了,這結界自然會消除。」

「我……我捨不得師父走啊!」她拚命忍住怒氣,討好地對他笑,「都已經五年沒見到師父了,怎麼才見了一面就走?不如讓阿顏跟著你一起去吧……無論天涯海角,我都跟著師父!」

「……」他看了她一眼,竟似微微猶豫了一下。

有戲!她心下一喜,連忙露出更加乖覺可憐的樣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無論如何,跟著師父出去外面晃一圈,總比留下來被父王押回去好。

然而時影沉吟了一瞬,卻搖了搖頭:「不行。接下來的事情很危險,不能帶上你。你還是先回赤王府吧!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朱顏知道師父說一不二,再囉嗦估計又要挨打,想了一想,只能擔心地問了一句:「那……你,你在信裡,沒對父王說我那天晚上正準備逃婚吧?」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