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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手指遙遙一點,大雪紛揚而起,地窖的頂板忽然被掀開。

「天啊……」那一瞬間,所有人失聲驚呼,握著弓箭的手幾乎鬆開——木板移開後,地下露出齊刷刷的一排排人甕,裡面全是沒有四肢、滿臉流血的鮫人。

那樣慘不忍睹的景象,震驚了大漠上的戰士。

「娘!」柯爾克眼角直跳,目眥欲裂,轉向了大妃,顫聲,「這……這些,真的是你和大巫師做的?為什麼?」

大妃被扣住了咽喉,說不出一句話,然而眼神卻冷酷,毫無否認哀求之意。柯爾克深知母親的脾性,一看這種眼神,便已經知道答案,只覺得全身發冷,原本血戰到底的一口氣立刻便洩了。

「這個惡婦陷霍圖部於如此境地。」時影冷冷,聲音不高,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傳到了每一個戰士耳邊,「我奉帝君之命來此,誅其首惡,脅從罔治!赤王已經帶兵前來,帝都的驍騎軍也即將抵達——你們這些人,難道還要助紂為虐,與天軍對抗嗎?!」

「……」荒原上,鐵甲三千,一時間竟寂靜無聲。

朱顏心裡緊繃,用流著血的手默默從地上撿起了那把傘,不聲不響地往師父的方向挪去,生怕那些虎狼一樣的騎兵忽然間就聽到了號令,一起撲了過來。

然而,寂靜中,忽然聽到了「噹啷」一聲響。

一張弓箭從馬背上扔了下來,落在雪地上。

「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柯爾克居然當先解下了弓箭,扔到了地上,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回頭對身後的戰士們道,「一切都是我母親的錯,霍圖部不能對抗帝都天軍,不然滅族大難只在旦夕——大家都把刀箭解下來吧!」

「……」戰士們看到新王如此做法,躊躇了一下。

「你們真的要逼霍圖部造反嗎?快解甲投降!」柯爾克有些急了,生怕局面瞬間失控,厲聲大喊,「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是我們家犯下的罪,不能帶累你們父母妻兒,更不能帶累霍圖部被滅九族!請大家成全!」

戰士們遲疑了一下,終於紛紛解下了武器,一個接著一個扔到了雪地上,很快地上便有了堆積如山的弓箭刀槍。

「各位千夫長,分頭帶大家回大營去!」柯爾克吩咐,聲音嚴厲,不怒自威,「各自歸位!沒我命令,不許擅自出來!」

很快,雪地上便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幾個人。大妃看著這一切,拚命張大嘴巴,卻發不出聲音來,眼神裡又是憤怒又是憎恨,惡狠狠地盯著自己的兒子,幾乎恨不能上前用鞭子將這個如此輕易屈服的人抽醒。

「柯爾克親王深明大義,實在難得。」時影不作聲地鬆了一口氣,對著柯爾克點了點頭,「我知道你並未捲入此事。等到事情完畢,自然會上訴帝都,為你盡力洗刷。」

「洗刷什麼?",柯爾克搖頭,慘然一笑,「我母親在我眼皮底下做出這等事情,我身為霍圖部的王,竟然毫無覺察,還有何臉面為自己開脫?

他往前走了一步,對著時影單膝跪下,道:「事情到此為止,在下身為霍圖部之王,願意承擔所有責任。只求大神官不要牽連全族,那柯爾剋死也瞑目——」

話音未落,他手腕一翻,拔出一把匕首,便往脖子割了下去!

時影身子一震,手指剛抬起,卻又僵住。

「別啊!」朱顏失聲驚呼,拔腳奔過去,卻已經來不及阻攔。柯爾克這一刀決絕狠厲,刀入氣絕,等朱顏奔到的時候已經身首異處。她僵立在雪地上,看著這個本該是自己夫君的人在腳邊慢慢斷了氣,一時間連手指都在發抖。

她低頭看看柯爾克,又抬頭看了看時影,臉色蒼白。

時影默默地看著這一幕,神色不動,手腕一個加力,將不停掙扎的大妃扔到了地上,冷冷開口:「現在,你知道那些被你殘害的人的痛苦了嗎?這個世間,因果循環,永遠不要想逃脫。」

大妃在地上掙扎,想要去兒子的屍身旁,身體卻怎麼也不能動。淚水終於從這個一生悍勇殘忍的女人眼裡流下來,在大漠的風雪之中凝結成冰。

朱顏在一邊看著,心裡百味雜陳,身體微微發抖。

「既然你兒子用自己的血給霍圖部清洗了罪名,那麼,我也答應他此事到此為止,不會再牽連更多人。」時影說著,從袖子裡飛出一條銀素,瞬地將大妃捆了一個結實,「只把你送去帝都接受審訊,也就夠了。」

他俯視著地窖裡密密麻麻的人甕,眼裡露出一絲歎息,忽然間一拂袖——雪亮的光芒從雪地憑空而起,如同數十道閃電交剪而過。

「不要!」朱顏大驚,失聲。

然而,已經晚了。那些閃電從天而降,瞬間就繞著地窖旋轉了一圈。人頭如同被收割的麥子一樣齊齊被割下,從酒甕上滾落!

只是一剎那,那些人甕裡的鮫人,就全都死了。

朱顏站在那裡,看著滿地亂滾的人頭,又看著身首異處的新郎,一時間只覺得全身發冷。

「為……為什麼?」她看著時影,顫聲問,「為什麼要殺他們?」

「都已經變成這樣了,多活一天多受一天折磨,為什麼不讓他們乾脆死了?」

影俯身看著她,微微皺眉,「難不成,你還想讓我把這些沒手沒腳的鮫人都一個個救回來嗎?」

「難道不行嗎?」她怔怔,「你……你明明可以做到!」

「不值得。如果是你被裝到了酒甕裡,我或許會考慮一下。」時影從她手裡接過了傘,走到了柯爾克的屍體邊上,低頭凝視了片刻,歎了口氣,「可惜了……這本該是一個很出色的王啊!他的死,是空桑的損失。」

朱顏默默看著,心裡也是說不出的難過。

一天之前,她還從心裡牴觸和厭惡這個名為夫君的人,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見到他,又以這樣的方式和他告別——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瞬乎縹緲,剎那百變,如同天上的浮雲。

時影回頭看了她一眼,道:「我跟你說的沒錯吧?你的夫君是一條好漢。你如果嫁了他,其實也不虧。」

「你……」朱顏看著他,聲音再也忍不住地顫抖起來,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脫口而出,「你為什麼不救他?你……你當時明明是可以救他的!為什麼眼看著他自殺?」

時影垂下眼簾,語氣冷淡:「是啊……剛才的那一剎,我的確是來得及救他可我又為什麼要救他呢?」

「他不該死!」朱顏憤然,一時血氣上湧,竟斗膽和他頂起嘴來,「我們修行術法,不就是為了幫助那些不該死的人嗎?」

他抬起眼睛淡淡看了她一眼,聲音平靜:「不管該不該死,以此時此刻而論,他還是死了比較好吧?如果他能作為一個出色的王活下去,倒是有價值的;如果他能作為朱顏郡主深愛的夫君活下去,也算有價值,可是,現在他什麼都不是了——他既不能做霍圖部的王,也不能做你的丈夫。我又何必耗費靈力去救他呢?他若是活下來,反而麻煩。」

「……」她說不出話來,怔怔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

那樣溫雅從容的眼眸裡,竟然是死一樣的冷酷。

「別這樣看著我,阿顏。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的量尺。」彷彿感覺到了她的情緒,他淡淡地看著她,反問,「其實,為什麼非要指望我去救他們呢?你自己為何不去救?」

「我……我趕不及啊。」她氣餒地喃喃,忽地覺得一陣憤恨,瞪著他,「你明明知道我是怎麼也趕不及的!還問?!」

「怎麼會呢?你當然趕得及。」時影淡淡笑了一聲,「在大妃那一刀對著我砍下來的時候,你都能趕得及。」

「……」朱顏忽然間愣住了。

是的,當時,她和大妃之間相隔著至少幾十丈,那一刀迎頭砍下、快如疾風。可就在這樣電光火石之間,自己居然及時地衝了過去,赤手握住了砍下來的刀鋒——這樣的事情,如今轉頭回想起來,簡直是做夢一樣。

她低下頭,怔怔地看著自己手心深可見骨的刀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是的,那一刻她如果真的衝過去,說不定也能救下柯爾克吧?

可……可是,為什麼她沒有?

「你當然能,阿顏。你比你自己想像得更有力量。」看著她手心裡的刀痕,時影一貫嚴厲的語氣裡第一次露出了讚許之意,「要對自己有信心。記住:只要你願意,你就永遠做得到,也永遠趕得及!」

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被如此誇獎,朱顏不由得懵了,半晌,才茫然地抬起頭,看著他:「真……真的嗎?」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時影抬起手指,從她手上深可見骨的傷口處移過,觸摸之處血流立止,「好了,事情結束了,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後退。

「現在事情鬧成了這樣,你也不用出嫁了,不回家還打算去哪裡?」他審視了一下她的表情,又道,「放心,我親自送你回去,一定不會讓你挨父王的打。」

然而她卻縮了一下,喃喃:「不,我不回去!」

「怎麼?」時影微微皺眉。

「回去了又怎樣?還不是又要被他打發出來嫁人?」她不滿地嘀咕,頓了頓,又道,「不如我跟你去九嶷山吧!對了……你們那裡真的不收女神官嗎?我寧可去九嶷出家也不要被關回去!」

「……」時影啞然,看了她一眼,「先跟我回金帳!"

「噢。」朱顏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能乖乖地跟了過去。

第四章:小扎

只不過一夜而已,玉緋和雲縵見了她倒像是生離死別一樣,一下子撲上來抱著她,幾乎哭出聲來:「謝天謝地!郡主你平安回來了……昨晚事情鬧那麼大,我們,我們都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朱顏心裡很是感動,卻也有點不好意思和不耐煩,便隨口打發了她們出去,斜眼看看師父,心裡有點忐忑。時影在一旁的案幾上鋪開了信箋,開始寫什麼東西,卻果然沒有放過這個教訓她的機會,冷冷道:「你看,連侍女都為你擔心成這樣子,你就想想你父母吧。

「……」朱顏心裡一個咯登,也是有些後怕,卻還是嘴硬,小小地「哼」了一聲,嘀咕:「還……還不是因為你?否則我早就逃掉了。」

「說什麼傻話?」時影終於抬起頭正眼看著她,眼神嚴厲起來,「你是赤之一族的唯一繼承人,難道因為一門不合心意的婚事,就打算裝死逃之夭夭?」

「一門不合心意的婚事還不夠嗎!」朱顏再也忍不住,憤然頂嘴.「換了讓你去娶一個豬一樣的肥婆你試試看?」

「……」時影看了她一相眼,不說話。

朱顏被他一看,頓時又心虛了。是了,以師父的脾氣,只要覺得這事必要,無論是娶母豬還是母老虎,他估計還是做得出來的吧。不過,九嶷的大神官反正也不能娶親,他也沒這個煩惱。

「總有別的解決方法。」時影重新低下頭去,臨窗寫信,一邊淡淡道,「你已經長大了,不要一遇到事情就知道逃。」

「那你讓我怎麼辦!」她跺腳,氣急敗壞,「父王怎麼也不聽我的,帝都的旨意也下來了——我沒在天極風城就逃掉,撐著到了這裡,已經是很有擔當了好嗎?」

時影想了一想,頷首:「說的也是。」

他穩穩地轉腕,在信箋上寫下最後一個字,淡淡說了一句:「其實你若是不願意,大可以寫信告訴我。」

什麼?朱顏微微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自從她下了山,師父就沒再理睬過她。五年來她寫了很多信給他,他從來都沒有回復過一句,也從未來看過她一次——她以為他早就不管她的死活了,此刻卻居然來了這一句?

「你要是早點寫封信給我,也就沒這事了。」時影淡淡說著,一一邊寫完了最後一個字,拿起信箋迎風晾乾。

「真的?你幹嗎不早說!」朱顏愕然,忍不住讚歎了一聲,「師父,沒想到你手眼通天啊!九嶷神廟裡的大神官,權力有這麼大嗎?」

七千年前,空桑人的先祖星尊大帝驅逐冰族、滅亡海國,一統雲荒建立毗陵王朝,將自己和白薇皇后的陵墓設在了九嶷山帝王谷,並同時設了神廟。從此後,空桑歷代帝后都安葬於此。每隔三年,帝君會率領六部王室前往九嶷神廟進行盛大的祭祀典禮。

一般來說,被送到九嶷神廟當神官的多半是六部中的沒落貴族子弟,因為他們無法繼承爵位,也分不到什麼家產,剩下唯一的出路便是進入九嶷神廟修行,靠熬年頭爬階位,謀得一個神職,或許還有出頭之日。

她不知道師父是出身於六部中的哪一部,但既然被送到了九嶷,肯定也不會是什麼得勢的人家。而且,說到底,九嶷神廟的神官所負責的也只是祭祀先祖、守護亡靈,哪裡能對王室的重大決定插手?

然而,時影並沒有回答她的提問,忽然咳嗽著了幾聲,從懷裡拿出手巾擦拭了一下嘴角,潔白的絲絹上頓時染了淡淡的緋紅。

「師……師父!」朱顏吃了一驚,嚇得結結巴巴,「你受傷了?」

「一點內傷而已,不妨事。」時影將手巾收起,淡淡道。

她愣愣地看著他,不可思議地喃喃:「你……你也會受傷?」

「你以為我是不死之身?"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以一人敵萬人,是那麼容易的事嗎?」

」她一時間不敢回答,半晌才問:「剛,剛才那一招,叫什麼啊……為啥你沒教給我?」

「沒有名字。」時影淡淡,「是我臨時創出來的。」

朱顏又噎了一下,嘀咕:「那一招好厲害!教給我好不好?」

「不行,」時影看也不看這個弟子,「你資質太差,眼下還學不了這一招。如果硬要學少不得會因為反噬而導致自身受傷,萬萬不可。」

「這樣啊……」朱顏垂下頭去,沮喪地歎了口氣。

是的,那時候師父空手接箭,萬軍辟易,看上去威風八面,其實她也知道這種極其強大的術法同時也伴隨著極大的反噬,恐怕只一招便要耗費大半真元。但從小到大,除了在夢魘森林那一次之外,她從沒見過師父受傷,漸漸地便覺得這個人是金剛不壞之身。

時影專心致志地寫完了信,拿起信箋迎風晾乾。

朱顏湊過去,想看他寫的是什麼,他卻及時地將信收了起來。她覺得有點奇怪,卻也不敢多打聽——師父的脾氣一貫是嚴厲冷淡的,對於她那種小小的好奇心和上躥下跳的性格,多半只會迎頭一桶冷水。

時影將信箋折成了一隻紙鶴,輕輕吹了一口氣,紙鶴便活了,展開雙翅朝著金帳外翩然飛去。這種紙鶴傳書之術是術法裡築基入門的功夫,她倒也會,就是折得沒這麼好看輕鬆,那些鶴不是瘸腿就是折翅,飛得歪歪斜斜,撐不過十里路。

看著紙鶴消失在風雪裡,時影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話說,你到底想要嫁一個什麼樣的夫君?」

朱顏沒想到他突然有這一問,不由得愣了一下:「啊?」

「說來聽聽。」時影負手看著帳外風雪,臉上沒有表情,淡淡道,「等下次我讓赤王先好好地挑一挑,免得你又來回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