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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荒·鏡 第69章

「他…他怎麼了?」閃閃看得心慌,連忙問旁邊的莫離。

莫離卻只是搖了搖頭,彷彿已經見怪不怪:「沒事。世子自小身體就弱,九歲時生過一場大病後留下了後遺症,一旦用力過度就是這樣。」

閃閃撲閃了一下眼睛,眼裡流出憐惜的光:「是麼?…真可憐。」

「噓。」莫離卻是連忙按住了她,搖頭示意,「可別讓世子聽見!他要強的很,最恨別人說什麼可憐之類的話。」

側眼看去,果真是如此:一眾盜寶者看著少主,個個眼裡都流露出關切焦急,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去詢問半句。任那個倔強的孩子獨自掙扎喘息,自行恢復。

雖然體力在一剎衰竭到了極點,音格爾的神智卻是一直清醒的。他跪倒在地上,捨棄了玉弓,用手指急切地壓著自己胸口的幾處穴道,用力到肌膚發青指尖蒼白,才平息了體內亂竄的氣脈,止住了喘息。

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視覺又開始模糊——

不行,時間…快要不夠了!得快一些去!

他用手按著地面,想站起來,然而力量不夠。手一軟,整個人幾乎向前跌倒。

然而一隻手拉住了他,讓他免於在下屬面前跌倒。

「你…沒事吧?」在他下意識惱怒地甩開時,那個人卻蹲下來了,低眼看著他。他的視線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對方的面容,但他知道那是執燈者的聲音——眼前唯一能看到的,是那雙眼睛:沒有下屬們對他的敬重和顧忌,只有純粹的擔憂和關懷,明亮地閃爍。

那樣的眼神…

他忽然恍惚了一下,彷彿記起了極其遙遠的某個瞬間。

記憶裡,只有在孩童時期,母親才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吧?但是母親的眼神沒有這般明亮清澈,而始終帶了一種神經質的瘋狂。

不知什麼樣的感受,讓他不再牴觸,順從地握住了那個女孩伸過來的手,借力從地上站起。閃閃執燈,照著少年蒼白的臉,眼裡含著擔憂的光。

旁邊的同伴這時才敢上前,遞過了簡易的食物和水:「吃點東西再上路吧。」

雖然心裡焦急,迫不及待地想繼續往地宮深處走去,但他也知道自己目下的體力已然是無法支撐下去,便不再逞強,點點頭拿了東西,靠在第一玄室的一角開始進食。

「喝水麼?」在他狼吞虎嚥地吃著帶下來的食物時,閃閃在旁邊遞上了水壺。

眼前一陣陣的發黑終於緩解了一些,視線重新清晰起來。

但是他知道,毒素的擴散已經侵襲到了眼睛,很快,他就要什麼都看不見了。

——這個身體,自從九歲時被胞兄下了劇毒後,就一直處於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

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宮裡,他再一次因為疲倦和衰竭而精神恍惚。身側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關切地看著他,遞過來清涼的水——依稀間,他彷彿看到了母親的眼睛。

從小到大,用這樣真摯的關切目光看著自己的,便只有母親了吧…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長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後一個兒子。按照族裡世代相傳的規矩,幼子將繼承一切——當時阿拉塔已經將近七十歲。當其餘八個妻子預感再也無法懷上更幼小的孩子時,尚在襁褓裡的他、便成了一切陰謀詭計的最終目標。

他有過極其可怕的童年。

母親紗蜜爾本是個溫謹的美麗女性,經歷了幾番明刀暗箭才順利產下幼子,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卻漸漸變得脆弱而神經質,疑神疑鬼,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想要置她們母子於死地。

從音格爾誕生第一天起,她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堅持自己親自來照顧幼子的一切飲食起居。父親寵愛母親和幼子,聽從了她的請求,在帕孟高原最高處建起了一座銅築的宮殿,作為卡洛蒙世家新的居所。

那座銅築的城堡位於烏蘭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視著底下所有交通來往,不容任何人接近。城堡裡,每處轉角、走廊、甚至天花上都鑲嵌著整片的銅鏡,照著房間的各個死角;房內日夜點著巨大的牛油蠟燭,明晃晃眩人眼目,連一隻蒼蠅飛進來都被照得纖毫畢現。

那座銅築的城堡,成為他整個童年時代的牢籠。

他一歲開始認字,卻直到五歲才開口說話。因為生下來就從未見過黑暗,所以他無法在光線陰暗的地方久留。房子裡沒有侍從,每次一走動,巨大的房間裡照出無數個自己,而他就站在虛實連綿的影像中,怔怔看著每一個自己,發呆。

他就是這樣長大。

那時候感覺不到什麼,長大後回想、才覺得那樣的環境是如此可怕,而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安靜自閉地長大,沒有崩潰也沒有失常。

他在與世隔絕的環境裡長大,沒有一個同齡夥伴。小小的孩子一個人攀爬在巨大的書架之間,默不作聲地翻看著各種古書;一個人裝拆龐大的璣衡儀器,對著瀚海星空鑽研星象;一個人苦苦研究各種古墓結構,和機關的破解方法。

一直到八歲,他竟只認得四個人的臉:祖母,父親,母親。

——還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清格勒比他大五歲,但沙漠裡的孩子長得快、早已是一個馳馬如風的健壯少年。哥哥和他完全不一樣:剽悍,健康,爽朗,身上總是帶著外面荒漠裡太陽和沙塵的氣息,是沙漠上矯健年輕的薩朗鷹。

不像被藏在銅牆鐵壁後的他,哥哥十歲開始就隨著父親出去辦事,經歷過很多風浪。到十三歲上、已然去過了一趟北方九嶷山——那所有盜寶者心中的聖地。

每隔一個月,清格勒就會來城堡裡看望這個被幽禁的弟弟,給他講自己在外面的種種冒險:博古爾沙漠底下巨大如移動城堡的沙魔,西方空寂之山月夜來哭祭亡魂的鳥靈,東方慕士塔格上那些日出時膜拜太陽的殭屍。

當然,還有北方盡頭那座帝王之山上的諸多迷宮寶藏,驚心動魄的盜寶歷險。

只有在鏡廊下聽哥哥講述這些時,他蒼白靜默的臉上才有表情變化。

清格勒是他童年時最崇拜的人,那時候,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能變得和哥哥一樣的強悍和自由,可以走出這座銅築的城堡,馳騁在風沙漫天的大漠裡,做一個真正盜寶者。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的依賴哥哥——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沒有清格勒,他或許會連話都不會說吧?對孤獨到幾乎自閉的少年來講,清格勒不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所憧憬和希望成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