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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荒·鏡 第8章

頓了頓,他嘴角浮出一個冷徹的笑意:「然後,再去九嶷離宮!」

去九嶷離宮,找那個百年前如此折辱過自己的空桑人!

每一次看到傀儡師露出這樣的表情、幽凰心裡就是一陣寒冷——被這個傀儡師如此憎恨的人、不知道將會得到怎樣的報復?

現任的九嶷王就是先代空桑的青王辰,也正是她生母的胞兄,她的舅舅。

正是這位青王、在就是年前將府中作為孌童的蘇摩送入伽藍塔頂,引誘太子妃破了戒——青王唯一的目的便是想擾亂選妃典禮,拖延時間、讓當時尚年幼的外甥女有機會當上空桑國母,這樣便更有利於他繼續把持朝政,不讓白族奪權。

儘管最後皇太子出乎意料地赦免了太子妃的罪,然而白族的白瓔郡主還是從伽藍白塔上一躍而下——那一躍,震驚了天下。

傾國之亂由此而起,白族和青族結下不解的冤仇。

那時候、最為難的,便是她身為青族郡主的母妃——知道繼室和胞兄勾結謀劃了此事,白王一怒之下將王妃廢黜、連著女兒一起放逐。

那時候她只有六歲,還處於什麼不懂的時期。唯一知道的、便是忽然間所有的僕人都不見了,錦繡金玉忽然間消失,她看到了母親居然要親自出門去汲水、要出頭露面地和那些賤民打交道,買菜買柴,自己生火。

那樣的劇變讓她無法忍受,六歲的她恨父親,順帶著也恨那個從未謀面的異母姐姐。

「她奪走了你的一切。」每夜,母親那樣怨毒地在她耳邊喃喃,如失心瘋的婦人,「那個私奔賤人丟下的女兒,奪走了你的一切——麟兒,你本該是雲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

她並不知道什麼是雲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然而,她隱約地知道、正是這個人,奪走了她的僕人、她的錦繡玩器、她的父王,害得她和母親被趕到這裡住,必須和那些賤民為伍——還在什麼也不懂的時候,她就下意識地學會了恨。

那樣的生活過了七年,她在怨恨和不甘中長到了十三歲,開始出落得驚人的美麗。

每日裡都聽著白族和自己母族相互征戰的消息,眼看兩族之間仇恨越來越深,知道白王再也不會原諒自己,母親的生命終於在擔憂的煎熬和艱苦生活裡消耗殆盡。在她十三歲的某一夜,昔日青族驕傲尊貴的青玟郡主含恨逝去。

「我的麟兒,比那個賤人的女兒漂亮多了…」在最後的彌留中,母親臉上有傲然的自得,然而滿懷怨恨,「你本該是雲荒的女主…空桑國母…她奪走了你的一切!」

母親的手抓得她手臂一片青紫,十三歲的她開始懂事,知道那凝聚著多少的恨意和不甘。

怎麼能不恨?怎麼能不恨!

然而不等她有機會抒發恨意、空桑的滅頂災難席捲而來,將一切嘎然終結。

趁著白族和青族連年內戰,實力大損,外敵從南澤登陸。將澤之國收服後,依次滅了玄族、紫族和赤族,最後終於直指六部中實力最強的白族封地。

無數同族的血親戰死,頭顱被斬下,懸掛在冰夷的九翼旗幟上,血染紅了封地。父王沒有再顧上這些眷屬,帶領一些勇將拚死殺出血路,西歸帝都。剩下的王族無路可逃、被冰夷壓往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那裡,早已為他們挖好了墳墓。

驅逐入地宮後,屠殺便開始,那是她十三年來最顫慄刻骨銘記的一刻。每一個白族死前都在叫著一個人的名字:白瓔!——她知道那是她的異母姐姐。那個白之一族最強的戰士,手上戴著后土神戒,被視為白薇皇后轉生、司掌「護」之力量的姐姐白瓔。

「如果白瓔郡主在的話」——無數白族人在被屠殺的時候,都是那麼想的吧?

在屠刀臨頭的時候,十三歲的女童終於忍不住因為恐懼而哭起來,忘記了自己是如何憎恨那個異母姐姐,只如旁邊所有族人一樣、脫口喊著「白瓔郡主」,彷彿那是一句符咒、可以將那個殉情而死的戰士重新召喚出來,保護大難臨頭的族人。

然而那個女人,哪裡還記得什麼族人和土地?!在從白塔上一躍而下時,她早已將這一切拋棄。

那一剎,她好恨…那個賤女人,從自己手裡奪去了那樣尊貴的地位、卻完全不能擔起和那個地位匹配的責任!如果她是太子妃的話,必然不會——

然而,在想到那一剎的時候,屠刀已然斬落。血色潑濺,劇痛讓魂魄飛散。她作為「人」的記憶,中止在那一刻。

怎麼能不恨?怎麼能不恨!

靈魂騰出軀殼的剎那、她恨極地呼嘯,聽到墓室裡全是新死魂魄的聲音——然而,封印鎮壓著他們,讓滿腔的仇恨無處發洩。漸漸地、為了避免消散,更多的惡靈凝聚融合在了一起,順帶著將種種恨意和不甘彙集。然而在白族的所有惡靈裡,她的恨是最強烈的、她的靈也是最尊貴的,因此、便成了白族靈體的主宰。

因為智者封印了空寂之山,他們無所逃逸,一直蟄伏了四十多年。那麼漫長的歲月裡,很多亡靈都因為執念的消退而漸漸衰竭,只有她的恨意越來越強烈——沒有人知道一個死時才十三歲的女童、為何心裡會有那樣難以泯滅的仇恨和不甘。

她咬牙收爪地忍受,只為等待著復仇的時機。

終有一日,霍圖部衝入空寂之山地宮、奪走裝有六合封印的石匣。大漠上最驍勇的一族拚死戰鬥,破壞了智者設在空寂之山的封印——她也趁機逃脫、進入了陽世,成為了一隻強大的鳥靈,被擁立為同類中的王。

出去的時候,她才知道外面已經天翻地覆。

空桑早已亡國,六部無一倖存,父王戰死陣前,帝都的十萬百姓沉入水底無色城沉睡。如今的雲荒,已然是冰夷外族的天下。六王自刎於王陵神殿前,皇太子被車裂封印,空桑人亡國滅種…

種種宛如當頭冷水澆下,滅絕了她復仇的可能。

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她曾帶領鳥靈們四處襲擊軍隊和冰夷百姓、和帝國為敵,然而很快就吃到了苦頭、知道了滄流軍隊的可怕。為了自保、她只有暫時的隱忍下去,和十巫達成了協議。

重生了一次,遊蕩了百年,家與國的概念在她心裡都變得模糊。唯一越來越清晰的,便是生前積累的那種恨意——不僅僅恨冰夷,更恨無色城裡沉睡的那個人!

當然,她也深切地恨著這個引起了一切災難的鮫人傀儡師。

然而這種恨意裡、卻夾雜著無數複雜的感受——是這個人,讓自己最恨的姐姐從萬丈高塔上一躍而下,傷心亡故。那種報復了姐姐的快意、每一念及她心裡都快活得要顫抖起來;然而,也真是這個卑賤的鮫人引起了傾國大禍,從而讓她的父族和母族覆滅。

被封在空寂之山地宮的時候,她是無數次揣測過那個傀儡師的,帶著無限好奇。

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竟然能引得文靜安分的姐姐做出這種瘋狂的事情來!

種種快意、好奇、鄙視、仇恨被攪拌在一起,調出了百味的毒液來。

在桃源郡屠殺過後的晚宴裡、第一眼認出那個傀儡師時,她第一個念頭就是撲上去殺了他——然而一擊之下,便知道自己的力量和這個人相差了太多。心念電轉,一瞬間她便裝出了和面貌相稱的懵懂天真,裝作喜歡他身側的那個玩具偶人,想解除他的敵意。

「我知道你要殺他。」然而,在抱起那個詭異偶人的剎那,她聽到了那個傀儡忽地在她心底說話,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因為震驚而幾乎摔了那個偶人,然而那個小小的東西卻自動張開冰冷的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喜歡你…白族的惡靈,我們一起殺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