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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以後不許再做這樣的事了。」慕湮俯下身,咬斷長出來的一截白布條,看著弟子燒傷的手,眼裡有痛惜的光,「手如果燒壞了,還怎麼用劍?煥兒,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麼一下子就做這樣不管不顧的事情?如果在帝都也這樣,可真叫人擔心啊。」

「在帝都不會。」雲煥低頭,感覺師傅的手指輕輕撫過綁帶,低聲,「我只是受不得師傅一句重話。」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笑了,抬手想去撫摩雲煥的臉,然而凝視著弟子英挺的眉眼,眼色也是微微一變,手便落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傻了…別傻了。你已經長大了,師傅也要死了。以後要自己對自己好。」

「師傅。」那樣不祥的話再度被提起,雲煥剎那變了臉色,脫口。

「你聽,外面怎麼又吵了起來?」慕湮一語帶過,卻不想再說下去,側頭聽著外面的聲響,「好像有很多人來。」

「是南昭…我差點忘了。」雲煥聽到了風中的戰馬嘶鳴,霍然站起,「湘,去開門。」

幾個牧民孩子不停扭動掙扎,一口咬在提著他們的校尉手上,牙齒在鐵製的護腕上發出一聲脆響。那個校尉也火了,用膝蓋猛然一頂孩子的胸腹,引出一聲慘叫。

「將軍,別和沙蠻子浪費時間,可不能耽誤了見雲少將。」副將一聽帝都來的少將來到這片荒蕪的廣漠,眼睛放光,揮揮手,「拉下去都斬了——把人頭挑在竿子上放到這古墓周圍,不許取下——看那些沙蠻子明年還敢來這裡聚眾叫囂?」

「是!」校尉總算得到了答覆,一手拖一個孩子就往外走,一邊招呼刀斧手。

「女仙!女仙!救命啊…」牧民孩子的眼都紅了,拚命掙扎呼救,可哪裡是人高馬大的士兵們的對手,一邊大罵大哭,一邊已經被拖了下去。坐在馬上的刀斧手從背後抽出長刀,表情輕鬆,甚至還笑嘻嘻地看著被按到地上的孩子,用靴子踢了踢:「叫啊!你們的女仙怎麼不出來救你們?」

一時間軍中哄笑,刀斧手跳下馬背,揚起長刀對準牧民孩子的脖子。

「鬧什麼,」忽然有人出聲,阻止,「吵死了。不許在這裡殺人。」

「奶奶的!」副將一向在軍中除了南昭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此刻乍然在人群裡聽到這樣老實不客氣的命令,大怒,抬眼看去卻看到一個穿著白袍的牧民正走入軍中,脫口揚鞭,「造反了?給我——」

「少將!」南昭卻是眼睛一亮,翻身跳落,幾步迎上去,抱拳,「南昭來得遲了!」

「辛苦了。」白袍的年輕人從石階上走下,同樣抱拳回禮。等他抬起頭、宣武副將才看清他雖然穿著牧民的衣服,然而髮色和五官、的確是冰族的樣子——雲煥少將?這位忽然從古墓裡冒出來的,就是帝都來的貴客?十巫中巫真的胞弟?帝都中如今炙手可熱的新貴?

劍眉星目的年輕人和南昭打了招呼,便從懷中取出一面令牌,高高舉起,展示給四周的鎮野戰士:「征天軍中少將雲煥,奉帝都密令前來。即刻起此處一切軍務政務,均需聽由調度,不得有誤!」

那是一面刻有雙頭金翅鳥的令牌——包括南昭在內的所有戰士一眼看見,立刻跪下,不敢仰視。

這樣的令符在雲荒上不超過五枚,每一枚都像征著在某一個地域內君王般的絕對權力。其中三枚給了大漠三個部落的族長,一枚給了派往南方澤之國任總督的冰族貴族,剩下的一枚留在帝都,只有當發生機要大事之時,才會動用。雙頭金翅鳥令符到處,便像征著帝都元老院中十巫的親自降臨,生死予奪。凡是雲荒土地上任何人,不管是戰士還是平民,屬國還是本族,均要絕對服從令符持有人說出的每一句話。

所有冰族戰士翻身下馬,持械跪倒,轟然齊聲答應:「唯少將之命是從!」

看到雙頭金翅鳥的令符,副將心中一驚,腿便軟了,一下子從馬背上滾落,匍匐在黃沙裡,跟著眾人一起答應著,聲音卻發顫——他本想了滿腦子的方法來討好這位帝都貴客,卻不料第一個照面就得罪了。

「起來。」雲煥微微抬手,示意軍隊歸位,對身邊跟出來的美麗少女吩咐,「湘,將巫彭元帥的手諭給南昭將軍。」

「是!」湘從懷裡拿出密封的書信,交給南昭。

南昭雙手接過,小心翼翼拆開,一看之下臉色微微一變。看畢也不說話,只是恭恭敬敬將密信撕為碎片,一片片送入口中吞下。按照軍中慣例處理完密令,南昭清了清喉嚨,抬起眼睛注視著雲煥的臉,緩緩握劍:「南昭奉元帥之令,一月內將聽從少將一切調遣。」

從打開那封密信起,雲煥的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盯在同僚臉上,注意著每一絲變化——他也不知道那封密信的內容…到底是什麼?持有令符、已經可以隨心所欲調用空寂城的兵馬,巫彭元帥這一封給守將的手諭、難道就是再度重複這個指令?

「如此,辛苦將軍了。」從南昭的臉上他看出了某種變化,然而雲煥的語氣依舊冷定。

「還請少將移駕空寂城大營。」南昭抱拳,恭恭敬敬地請求。

「不必,」雲煥卻是抬手反對,「我在此處尚有事要辦,暫時不便回營——南昭將軍聽令!」

「末將聽令!」南昭聽雲煥的聲音忽轉嚴厲,立刻單膝下跪。

「即刻起一個月內,軍隊不得干預牧民一切行為——無論聚會、遊蕩、離開村寨均不得約束,更不許盤問。」雲煥手持令牌,面無表情地將一項項指令傳達下去,「此外,調集所有駐軍整裝待命,一個月內枕戈待旦,令下即起、不得有延誤!」

「是!」雖然不明白,南昭立刻大聲領命。

「令軍隊駐防各處關隘、嚴密監視過往行人,一個月內,這片博古爾大漠只許有人入、不許有人出!」

「是!」

頓了頓,雲煥彷彿低頭想了一下,聲音凝重,抬起手一劃:「這片石墓前的曠野——不許任何軍隊靠近,如果有牧民前來,半途上絕不許攔截。」

「是!」南昭點頭領命。

雲煥吐了一口氣,抬手命同僚起來:「南昭將軍,回頭將這一帶佈防圖送來給我——我這幾天就先住這古墓,有什麼事立刻來找我。」

「是。」南昭起身,依然不敢問什麼,只是答應著,最後才遲疑補了一句,「飲食器具、需不需要末將備齊了送上?」

「不用。」雲煥搖頭,眼睛卻瞟向一邊幾個看得呆了的牧民孩子,嘴角一撇,「這幾個曼爾哥部的崽子不能殺,但目下也不能放——關上一個月再放,傳我命令,一個月內不許軍隊和牧民起糾紛。」

「是。」南昭有些詫異,畢竟他知道雲煥的脾氣,可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還有…以後都不要在這一帶殺人逮人,弄得雞飛狗跳的。」雲煥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冷定裡帶了一絲笑意,低下頭敲了敲南昭的肩甲,「這不算命令,算我求你的——期限也不止一個月。怎麼樣?以前你欠我的三個條件、如今還管用吧?」

「沒問題。」南昭一愣,大笑起來,吩咐士兵們一邊待命,拉著他轉到僻靜處,忍不住用力捶了一拳,「奶奶的,聽你前面的語氣、唬得人一愣一愣得,還以為你小子五年來變了個人呢!」

「差不多也算變了個人吧。不變不行啊。」雲煥笑,眼睛深處卻閃爍著冷光,「哪像你,一個人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擁兵逍遙,老婆孩子的一堆。」

「你難道還未娶親?」南昭卻是意外,看向帝都過來的少將。

「訂了婚事,尚未娶。」說起那門婚事,雲煥眉頭跳了一下,「巫即家的二房么女。」

「巫即?巫即家現在長房疲弱、二房正得勢…那不是很好?」南昭雖然多年遠駐西域,然而畢竟是將軍,帝都的大致情況還是瞭解一二的,不由撫掌大笑,「你小子有本事啊!巫即那邊的女兒漂亮不?可別像我家那位河東獅…」

「哪想得到那麼遠。」雲煥笑了笑,眉頭卻是陰鬱的,「如果這次我失手,那這門婚事就取消了——帝都很多人想我們雲家死,你知道麼?」

「…」南昭一愣,說不出話來。

「南昭,這次你一定要幫我。」雲煥霍然回頭,靜靜注視著同僚的眼睛,「如果你也對我玩什麼把戲,我大約就在劫難逃,但是,那之前、令符在我手上,這裡一切我說了算。」

「哪裡話!」南昭臉色變了,握劍憤然而起,「我…」

「先別忙著辯解,」雲煥微微笑了起來,忽然抬頭,眼光冷而亮,「我把你當朋友才把醜話說在前頭,不捅暗刀子——南昭,這些年你為了從空寂城調回帝都,一直在國務大臣巫朗那邊走動,沒少下功夫啊。」

一直豪邁爽朗的將軍陡然怔住,說不出話來。

「我沒出伽藍城之前、你便得知了此事吧?」少將看著昔日同僚,唇角的笑卻是琢磨不透,「我此行責任重大,出發之前、更不會漏了盤點這裡的一切人事。」

「巫朗大人是信裡隱隱約約提起過這事,可是、可是我並沒有——」被同僚那樣輕言慢語之中的冷意逼得倒吸了一口氣,南昭回過神來,忿忿然反駁。

「我知道你沒有。」雲煥微笑起來,神色稍微放鬆了一些,「不然我怎會和你有商有量的坐在這裡說話——南昭,你從來不是賣友求榮、會耍手段的人。不然以你的能力,怎會這麼些年了還在空寂城駐守。」

「…」南昭再度退了一步,打量著這個多年不見的帝都少將。

「抱歉,時間緊急、所以我沒有耐心和你繞圈子——一上來就把事情說開對大家都好,」雲煥用令符輕輕拍擊著手心,劍眉下的眼神是冰冷的,然而隱隱有某種悲哀,「南昭,若我此行順利,回到帝都便會向巫彭大人替你表功、調你回京和家人團聚。」

「不用了…」南昭陡然歎了口氣,一字一句,「剛剛在手諭裡,巫彭元帥令我好好聽從少將調遣,我留在帝都的父母家人、他早已令人好好看顧。」

雲煥陡然想起方才巫彭元帥的那份密令,默不做聲地吸入一口冷氣。

「哈,哈哈哈…」兩人都是片刻沉默,南昭忽然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抱拳,踉蹌而退,「雲少將,末將告退了。」

「南昭。」雲煥有些茫然地抬頭,想說什麼,終歸沒說。

南昭看著同僚,嘴角動了動,彷彿也想說什麼,最後只是道:「但凡有事,傳令兵會立即馳騁來去稟告。末將在空寂城大營枕戈待旦,隨時聽從少將調遣。」

所有人都散去了,城外古墓邊又是一片空曠,只有黃沙在清晨的冷風中舞動。

雲煥回身拾級而上,剛要抬手,石墓的門卻從裡開了。白衣女子坐在輪椅上,在打開的石門裡靜靜看著他,臉色似乎又憔悴了一些,目光看不到底。雲煥心裡一冷,不知道方纔那些話、師傅聽到了多少。俯下了身,輕輕道:「師傅,外面風冷,回去吧。」

「讓我看看日出吧。」慕湮卻搖了搖頭,坐在石墓門口抬頭向著東方盡頭眺望,朝霞絢爛,映在她臉上、彷彿讓蒼白的臉都紅潤起來,她的長髮在風中微微舞動,聲音也是縹緲的,「煥兒,你就在這裡陪我一會。」

雲煥神色一黯,些微遲疑後依然點頭:「是。」

「現在這裡沒人看見,你不用擔心。」慕湮的臉浸在朝陽裡,也沒有回頭,靜靜道,「我知道你不願人知道你有個空桑師傅…」

「師傅。」雲煥單膝跪倒在輪椅前,卻不分解,「對不起。」

「沒關係。不管你做了什麼,永遠不用對師傅說對不起…」慕湮微笑起來,彷彿力氣不繼,聲音卻是慢慢低下去的,最後輕輕說了一句話,「但是那幾個曼爾哥孩子,一個月後、你要放他們回去。我知道你在找到如意珠之前、不能讓牧民知道你是帝國少將,所以你扣住了那幾個孩子——師傅很高興你沒有用最簡單的方法堵住他們的嘴。」

「…」雲煥忽然間不敢抬頭看師傅的臉,只是俯身點頭,「一定放。」

「煥兒,你很能幹啊…決斷,狠厲,乾脆,比語冰那一介書生要能幹得多。」朝霞中,慕湮忽然笑著歎息,靠在輪椅上抬頭看著天邊——那裡,廣漠的盡頭,隱約有巨大的白塔矗立。什麼都變了,只有那座白塔永遠存在,彷彿天地的盡頭,「那時候我不懂語冰,過了那麼多年、現在稍微知道一些了,可還是不能認同他。任何人如果草菅人命屠戮百姓,那都是該死的——」

有一次聽到師傅說起那個名字,雲煥心裡莫名緊了一下,不敢答話。忽然聽慕湮輕笑了一聲:「但如果讓我殺他,只怕還是不了手。居然就放過了那個該死的人。」

雲煥感覺師傅的手就停在自己頂心的百匯穴上,輕輕發抖。那個瞬間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冷意,幾乎就忍不住要駭然握劍躍起。

「主人!」或許是看到主人受制於人手,傀儡臉色變了,拔劍上前。

雲煥霍然抬手,示意湘止步,依然頭也不抬地單膝跪在輪椅前,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所以,對你也一樣。」慕湮的手輕輕垂落,搭在他肩頭,聲音一下子輕了,「你可以回空寂城大營了——曼爾哥牧民都是言出必行的漢子,他們如果找到了如意珠,便會送過來、當作供品放在門口石台上…你的人既然守在這裡附近,到時候來拿就是了。」

聲音到這裡的時候停頓了很久,雲煥感覺師傅按在他肩上的手在劇烈顫抖,居然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那也是師傅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以後你要做什麼樣的事、什麼樣的人,就要…靠自己了。你可以…可以走了…永遠不必回來。」

「師傅!」忽然聽出了不對勁,少將霍然抬頭。

他看見的是血色的白衣——那個瞬間他以為是升起朝陽染上的顏色。

然而那只是錯覺。雲煥看到有血從慕湮的嘴角沁出,隨著再也難以壓制的咳嗽、點點濺落雪白的衣襟,染出大片雲霞。空桑女劍聖的臉色蒼白得透明,猶如一觸即碎的琉璃,依稀間有大限到來之時的死氣。

「師傅!師傅!」那個瞬間的恐懼是壓頂而來的,雲煥只覺忽然沒有了力氣,想要站起來、卻踉蹌著跪倒在地上,他用手臂支持著身體,伸手去拉師傅的衣襟。

然而輪椅無聲地迅速後退,慕湮放開了捂著嘴的手,只是一用力便驅著輪椅退回了石墓,墓門擦著她的衣襟轟然落下,將一角白衣壓在石門下。

「師傅!師傅!」雲煥踉蹌著站起,用力敲打厚重的石門,心膽俱裂,「開門!開門!」

石屑紛飛中他的手轉瞬間滿是血,剛剛包紮好的綁帶散開了,帶傷的手不顧一切地拍打著巨石,留下一個個血印。那個瞬間帝國少將幾乎是瘋狂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忘了帶著劍、也忘了用上任何武功,只像一個赤手空拳的常人一樣用血肉之軀撞擊著那轟然落下的石門,瘋了一樣大喊裡面的人,直到雙手和額頭全都流滿鮮血。

那樣駭人的情形、甚至讓身側的鮫人傀儡都連連退了好幾步,臉上露出難以察覺的震動。

「師傅,師傅…開門。」身體裡的力氣終於消失,雲煥跪倒在墓門前,頹然用雙手拄著巨石,筋疲力盡地喃喃,「開門…」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清晨的大漠死一樣的寂靜,只有砂風呼嘯在耳邊,忽遠忽近。在低頭看到石門下壓著的一角白衣時,那樣忽然而來的絕望和恐懼讓他幾近崩潰。

師傅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已經死了?——就在一牆之隔的這塊巨石後面?

居然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見,就這樣退入古墓、斬斷和他的最後一絲聯繫…那樣突然…明明說過還有三個月,卻那樣突然!其實最初他不曾如此慌亂,在心中籌劃過好幾個方法、試圖回京後用一切想得到的方法,來延緩或者消除師傅死亡的期限。那些方法裡,至少有些是可以冒險一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