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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雲煥在慕湮和鳥靈對話的剎那已經暗自調息,張開嘴吐掉了那條染血的髮帶,感覺多處受傷的身體開始有些麻木——他知道那些魔物的爪子是有毒的,那些毒素已經深入肌體,開始慢慢發作。

怎麼可能沒受傷呢?那樣以一對百的混戰中,怎麼可能沒受傷?

只不過為了讓師傅不要太擔心,多年後重見時、他居然一開口就說了謊。

「這兩個人我非管不可。」聽著那些鳥靈殺氣騰騰的叫囂,空桑女劍聖眼裡卻是冷定的光,另一隻手始終指向地面,右手卻驀然抬起,劃出一道光的弧線,那些鳥靈驚叫著紛紛退開,「這是我徒兒雲煥!——劍聖門下,豈能容你們亂來!」

「劍聖門下?」那些魔物一楞,面面相覷。

那個領頭的鳥靈顯然也是沒想到兩人之間有這一層關係,一時語塞,按捺下被血咒激起的殺戮慾望,細細打量劍聖身邊這個渾身浴血的年輕人:高大,幹練,體格輕捷迅猛,淺色的頭髮緊束耳後,銀黑兩色的勁裝被血浸透,肩背卻依然挺直。

一眼看去,鳥靈默不作聲地撲扇了一下翅膀——那是它感到壓力時特有的動作。因為它看出來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此刻在師傅身側提劍而立、但那看似隨便的姿態卻顯然是久經訓練出來的——腳步配合、雙手防禦的姿態,攻守兼顧近乎完美,甚至光劍長度的調整,戰袍下肌肉力量的儲備,都是分配得恰倒好處。這樣的姿態、無論敵手從哪個角度瞬間發動攻擊,都能剎那斬殺於光劍之下!

方纔的血咒促使它帶領所有同類襲擊了這個沙漠裡來的旅人,然而最初一輪不顧一切的攻擊過去後,作為首領的它才看清了眼前這個旅人,剎那間倒抽一口冷氣。

——淺色的頭髮,比砂之國的人還略深的輪廓,飾有飛鷹圖案的銀黑兩色勁裝,血污下的臉有某種殺戮者才有的冷酷鎮定——旁邊的沙漠上,那個和他同行的鮫人少女躺在地上,全身都是傷,卻彷彿不知道疼痛一般跪到了他面前:「主人。」

主人?——鳥靈陡然明白過來了:是冰族!出現在這片博古爾沙漠上的旅人,居然是征天軍團的戰士!

「是你的弟子?哈哈哈…倒是我們冒昧了——」然而短暫的沉默後,帶頭的那隻鳥靈大笑起來了,頓了頓,聲音卻帶著譏誚,「不過,真是沒想到,空桑劍聖一脈門下,居然會收了冰族征天軍團的軍人!」

「劍聖」和「征天軍團」兩個詞加起來、是雲荒上任何一種生靈都不可輕犯的象徵,代表了大陸秩序內外兩種不同的力量。無論以前的空桑王朝,還是如今的滄流帝國時代,都不能輕易觸犯。

譏笑聲中,漫天的黑色翅膀忽然如同颶風般遠去了,沙漠也漸漸平靜。彷彿陡然雲開霧散,清晨淡薄而蒼白的陽光從頭頂撒了下來,籠罩住了這一片血洗過的沙的海洋。一夜的血戰,原來天已經亮了。

一切都清晰起來了——魔物的斷肢,凌亂的羽毛,內臟的碎片灑得到處都是,湘吃力地爬過來,跪在雲煥腳邊,也顧不上自己身上的傷,只是拿出隨身的藥包找到解毒藥劑,為主人包紮被鳥靈抓傷的地方。血海中,素衣女子淡淡然地回頭看著身側的青年,不知是什麼樣的眼神。

雲開日出,荒漠單薄的日光射在慕湮同樣單薄的臉上,彷彿折射出淡淡的光芒,默不作聲地看著一身滄流帝國軍裝的徒弟,蒼白的唇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雲煥這時才看清楚了師傅的模樣,陡然間怔住,岩石般冷定的臉上震動了一下——八九年了…離開砂之國已經那麼久,然而師傅居然沒有絲毫的變化!依然是三十許的容色,清秀淡然,那些流逝的光陰、竟然不曾在女劍聖身上投下絲毫痕跡。只是臉色更加的蒼白,彷彿大漠落日裡的紅棘花。

外表沒有任何老去的痕跡,然而不知為何、卻透露出衰弱的氣息。

他忽然記起、師傅是很少離開古墓外出行動的,因為身體虛弱而需要一直待在輪椅上——而今日,為了自己竟然趕到了古墓外一百里的地方!在慕湮無聲的注視下,滄流帝國的年輕少將陡然有一種莫名的退縮,也不敢說話,只是用手指緊緊抓著光劍和衣角,忽然間恨不得將這一身引以為傲的戎裝撕爛。

「煥兒。」熟悉的聲音終於響起來了,輕輕叫他,「你從軍了麼?」

「是。」那樣淡然的注視下,雲煥忽然間有了方才孤身血戰時都未曾出現的莫名怯然,有些浮躁地一腳將自己的傀儡踢開,低下頭去,回答,「徒兒五年前加入征天軍團,如今是帝國的少將。」回答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將聲音壓低——那是自幼以來便形成的反射性習慣,不知道為何、在師傅面前他便感覺只能仰望,而自己如同塵埃般微不足道——便是在帝國元帥巫彭大人面前,他也從未感覺到這樣的壓迫力。

「唉…」慕湮很久沒說話,只是不置可否地歎了口氣,「你果然是長進了。」

「師傅!」雖然不曾聽到一句責備的話,雲煥卻陡然感覺心中一震,立刻單膝跪倒在劍聖面前,「徒兒拂逆了師傅的心意,請師傅責罰!」膝蓋重重叩上黃沙的時候,旁邊的湘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主人,臉色卻是茫然的,顯然不明白為什麼身為滄流帝國少將的主人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對一個空桑人下跪。

「是要責罰你——居然一回來就對師傅說謊?」慕湮卻微笑起來了,手指輕輕按著徒弟肩頭深可見骨的傷口,為他止住血,「傷得那樣了還嘴硬說沒事——這倔脾氣這麼多年為什麼半點都沒長進?這幾年在外面和人打架,是不是也這樣死撐?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吧?」

「師傅,」感覺那熟悉的手落在傷口上,清涼而溫暖,滄流帝國少將寬闊的肩背忽然微微震動起來,手指用力握緊了地面的沙礫,額頭幾乎接觸到地面,「師傅,師傅…原諒我!我、我和西京師兄交手了,而且…而且我差點把他殺了!」

「什麼?」剎那,慕湮的手明顯地顫了一下,一把扳住他的肩頭,「你說什麼?西京那孩子終於不再酗酒了麼?他、他怎麼會和你動起手來?」

「我在執行一個任務的時候碰上了西京師兄…我的屬下殺了他的鮫人。我們不得不交手,師傅…我們不得不拚個你死我活。」雲煥的聲音是低沉而漠然的,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慕湮,眼色肅殺,「我們冰族人,和你們空桑遺民,本來就免不了要有一場血戰。」

「你們冰族人?我們空桑遺民?」慕湮輕輕重複了一遍弟子的話,手指忽然微微一顫,慢慢抬起頭來,看著荒漠上高遠的天空,茫然,「煥兒,你是說,無色城和伽藍城、終於要開戰了?你回來,只是要帶來這個戰爭的訊息麼?」

「不出一年,戰火必將燃遍整個雲荒。」滄流帝國的少將跪在恩師面前,聲音冷靜,忽然抬起頭看著師傅,冰藍色的眼睛裡有雪亮的光,「師傅,我並不害怕——不管是對著西京師兄也好、白瓔師姐也好,我都會竭盡全力。但我想求您一件事——」

「可是,我害怕。」空桑女劍聖的聲音是空茫的,沒有等徒兒說完就開口,幾乎每個字都帶著遼遠的回音,「我害怕。煥兒,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害怕。」

「師傅,什麼都不用擔心。」雲煥看著她,聲音是冷定如同岩石,「有我在。這場戰爭無論誰勝誰負,都無法波及到您。」

「我並不是怕這個。我活得已經太久了。」慕湮的手放在弟子寬而平的肩上,眼神卻是看向瞬乎萬變的天空,茫然,「我怕你們三個,終於免不了自相殘殺——煥兒,我教給你們劍技,並不是讓你們用來同門相殘的。」

雲煥微微闔了一下眼睛,睜開的時候冰藍色眼珠裡卻是沒有表情的,淡然回答:「可是,師傅,從一開始你也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

那樣短促冷銳的回答讓慕湮的手猛然一顫,嘴角浮起一個慘淡的笑:「是,其實一開始我就該知道會這樣…可是,我總僥倖地想:或許在這一百年裡,平衡或許將繼續存在?我的三個徒兒,或許不會有血刃殘殺的機會?但是,人總不可以太自欺,我們都逃不過的。」

「師傅,戰雲密佈了。」雲煥的瞳孔也在慢慢凝聚,不知什麼樣的表情,聲音卻是冷厲的,「所以,徒兒求您:在接下來的十年裡,請不要打開古墓——不要管外面如何天翻地覆,都不要打開古墓,不要捲入我們和空桑人的這一場戰爭裡去。否則…」

冷厲的話語,到了這裡忽然停頓,雲煥視線再度低下,似乎瞬間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否則?」慕湮忽然冷笑起來,手指點在徒弟的肩上,「煥兒,你真是長進了——這是威脅為師麼?」

那一指離穴道還有一寸,然而雲煥的手臂彷彿忽然無力,光劍頹然落地。他沒有絲毫閃避的意思,任師傅的雙手懸在他頭頂和雙肩各處要穴之上。感覺身上那些魔物留下帶巨毒的傷口在慢慢潰爛,他吸了一口氣,勉力維持著神志、抬頭看著師傅,慢慢將話說完:「否則,與其他日要對您拔劍,還不如請師傅現在就殺了雲煥——」

「…」空桑女劍聖猛然愣了一下,手指頓住,神色複雜地看著一身戎裝的弟子,輕輕冷笑了一聲,「你還是在威脅我。」

「也許是。」雲煥感覺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勉強俯下身去,想揀起地上跌落的光劍,薄唇邊露出一絲笑,「我畢竟…並不是什麼都不怕的。」

他終於將那把光劍握到手裡,銀白色手柄上那個秀麗遒勁的「煥」字清晰映入眼簾。將心一橫,滄流帝國少將默不做聲地橫過劍,雙手奉上,一直遞到空桑劍聖面前。

慕湮臉色是一貫的蒼白,眼裡卻隱然有雪亮的光芒交錯。看著弟子遞上來的光劍,她忽然冷冷輕哼一聲,纖細的右手瞬乎從袖中伸出、握起了那把她親手鑄造的劍,也不見她轉動手腕、只是微微一抖,凌厲的白光錚然從劍柄中吞吐而出!

「好!那就把我曾給你的所有、都還給我罷。」空桑女劍聖眼睛裡冷光一現,閃電般轉過光劍、一劍便是向著雲煥頭頂斬落!

「師傅!」冰藍色的眼睛剎那抬起,不可思議地看向面前的人——估計錯了麼?這樣一開始就對師傅坦白目前的局勢,開出那樣的抉擇,以師傅那樣溫婉的性情、如何竟真的痛下殺手?

然而,就在驚呼吐出的一瞬、雲煥膝蓋用力,腰身後仰,全速貼著劍芒向後退開!如此驚人的速度顯然不是瞬間爆發出來的——而是早就在肌肉裡積聚了那樣的「勢」,才在一瞬間成功地避開了猝及不防的一擊。

他早有防備。

在盡力避開那一擊的同時,雲煥右膝發力支持全身的去勢、左足卻是在沙地上一劃,攪起滿地黃沙,以求遮擋對方的視線。在身體往後掠出的剎那,他感覺傷口的麻木在蔓延,然而落地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探入懷中,拔出了另一把一尺長的精鐵軍刀,往前連續三刀、封住了敵方來襲的所有可能路徑。

一切發生在一個剎那。然而這個剎那、足以證明征天軍團少將的能力——以荒漠作為戰場的格鬥練習,他在講武堂的訓練中拿到的同樣是全勝的戰績。

終於活著踏上了地面,身體已經被毒侵蝕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他知道必須速戰速決,不能再有絲毫的容情和僥倖。劇烈地喘息,握刀回頭的瞬間,雲煥卻忽然怔住。

透過黃濛濛的沙,他看到那把光劍根本沒有落下來——持在師傅手中那把光劍,劍芒消失在接觸到他頭顱的一瞬間,依然保持著那個角度,不曾落下分毫。

攪起的黃沙慢慢落下,然而那些沙子居然沒有一粒能落到那一襲白衣上。

「好!」慕湮持劍而立,看著年輕軍人在那一瞬間爆發出的驚人的速度、靈敏和力量,忽然便是一笑,點頭:「煥兒,看來你在軍中學到的更多——真是長進了…心計和手段。」輕輕說著,她手中光劍忽然重新吞吐了劍芒!

「師傅…」雲煥看到女子眼裡浮動的光芒,陡然心裡也是一痛,茫然地握刀後退,疲憊之極地喃喃,「我沒做錯…我是冰族人,我必須為帝國而戰…我們需要這片土地…不然,如果空桑人贏了、就會把我們族人都殺光——就像六千年前、星尊帝把我們冰族當作賤民逐出雲荒一樣…」

旁邊湘看到形勢不對,掙扎著拖著同樣開始不聽使喚的身體過來,想幫助主人。

雲煥感覺肺裡有火在燒,眼前一陣一陣發黑,他毫不猶豫地一把拉過了傀儡、擋在面前,渙散的眼神定定看著面前的白衣女子,驀然露出一絲苦笑:「錯的是您,師傅——我本平凡。可為什麼…您要把空桑劍聖之劍、交到冰族手上?…您教我要為天下蒼生拔劍——可我們冰族也是『蒼生』啊…您給予我一切,而現在卻又反悔了?…」

沙漠的風席捲而來,慕湮一身白衣在風中舞動,單薄得宛如風吹得去的紙人兒。然而聽著重傷垂死的弟子嘴裡掙扎著吐出的話語,她將手按在光劍上,目光裡慢慢露出一絲悲慼和迷惘。

鮫人傀儡扶著主人慢慢後退,然而雲煥卻感覺到身體正慢慢失去力量。

在看到師傅的手握緊光劍的剎那,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格擋,可眼前的光陡然全消失了。

三、師徒

那是個清醒的夢。分明知道那是夢,然而卻始終無法醒來。

那麼黑的地方,彷彿永遠不會有陽光照進來。乾燥、悶熱而充滿了血肉腐爛的味道。

他用膝蓋在暗夜裡挪動著爬行。這個地窖裡黑得完全沒有方向,他只是循著滴嗒的水聲努力挪動身子,爬向暗夜裡某個角落。手被反捆在後背,手足上鐵製的鐐銬因為長年不曾解開、早已磨破了肌肉,隨著每一次掙扎摩擦著骨頭。然而他已經熟練地掌握了這樣拖著鐐銬在黑夜裡爬行的技巧,力求將全身的痛苦降到最低。

穿過那些已經腐爛的同族的屍體,他終於找到了那片滲著水的石壁,迫不及待地將整個臉貼上去,如野獸般地舔舐著粗糙石頭上絲絲縷縷的涼意,牙齒碰撞著冷硬的石頭,他感覺嘴裡都是血的味道。

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人來這個地窖了,那群強盜彷彿已經遺忘了他們這一群被劫持的人質。周圍不停地有人呻吟、死去,疾病在不見天日的地窖裡如食人籐般迅速蔓延開來。他躲在暗角里,額角和身子也開始滾燙,潰爛的手腳上有腐爛的黑水滲出。

漸漸地,連那個角落的石壁上,都不再有絲毫水跡。

他想他終歸會和身邊其他人一樣腐爛掉,連屍體也不會有人能找到——也許,除了大姐以外、家族裡面也不會有人真的想找他回來。父親的屍體、也應該已經腐爛了罷?

周圍的呻吟在黑暗裡終於慢慢歸於無聲,然而飢餓和乾渴折磨得他幾乎發瘋,耳畔有詭異的幻聽、肺腑裡彷彿有刀劍絞動,奄奄一息中精神居然分外清醒、如鈍刀割肉般反覆折磨著,承受著這瀕死的恐懼——為什麼還不死?為什麼還不死了呢?

「師傅!師傅!」他忽然絕望地嘶喊起來,雙手被反捆在背後,他掙扎著爬到牆邊,用盡了全力將頭撞在那冷硬的石壁上。

黑暗裡,沉悶的鈍響一下,又一下,迴盪在記憶裡。

錯了,錯了…清醒的夢境裡,他忽然覺醒過來——怎麼會叫師傅呢?那時候他九歲…他沒有師傅,他也不會劍技。他只是一個被牧民劫持的冰夷孩子,被那些暴動的賤民當作殺戮對象,同時被自己族人流放驅逐在外——沒有任何人來救他。

他本該死在那個地窖裡,和被劫持的族人一起腐爛。為什麼他如今還在這裡做著這個似乎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煥兒!煥兒!」然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那個熟悉的聲音卻忽然響起來了。尖銳的鐵柵轟然破裂,沉重的門向裡倒下,一道白光裂開了黑暗,有人伴隨著光線出現。

猝然出現的光線撕裂他的視覺,短暫的剎那後他眼裡一片空白。

「煥兒?」那個聲音卻是近在咫尺的,柔和地叫他,有什麼東西送到了他的嘴邊。恍惚中,強烈的飢餓驅使著他去啃咬食物,不管雙手雙足都無法動,只是如野獸般低頭用嘴大口啃著東西,不顧一切。

甜美的,柔軟而多汁。

那是…桃子?

桃子?剎那間九歲的孩子怔住了,抬頭看著面前蹲下來給他食物的人,地窖的門破碎了,外面刺眼的光逆射進來,白晃晃一片,將來人的面容湮沒。額頭滿是血的孩子定定看著面前的人,忽然間喃喃脫口:「師傅…」

聲音未落,面前的容顏在瞬間變幻,光劍忽然迎頭斬下!

所有的記憶錯亂交織在一起,以一種他自己才能解讀的順序一一浮現。

「醒了?慢慢吃,慢慢吃。」只有那個聲音卻是切實傳來的,平靜安然,「別把手壓在身子底下,自己拿著,慢一些吃。」

他霍然睜開眼睛。

在榻前的,果然是那張浮現在白光中的臉。

「師傅。」陡然間有些做夢般的恍惚,他脫口喃喃,雙手依然在昏迷中那樣壓在身子底下,沒有去接那個被咬了一半的桃子,發現身側是熟悉的石墓陳設。

沒有料錯…他終歸是深深瞭解師傅性格的。

雖然作為一代劍聖,溫婉淡然的師傅卻不像劍聖尊淵那樣敵我分明、信念堅定,一生命運和王朝興亡更替緊緊相連。她遠離雲荒大陸上一切權力漩渦,避世獨居,性格悲憫慈愛,對於任何向她求助的弱小都竭盡全力——也不管對方是一頭狼還是一隻綿羊。她幫助那些尋求庇護的砂之國牧民,同時也會對落難的冰族施以援手,甚至救起過沙漠上兇惡的盜寶者。

「如果等弄清楚該不該救、可能時間就錯過了。」少年時,師傅曾那樣對提出置疑的他如此微笑解釋,「何況是非好壞,哪裡能那麼容易弄清楚啊…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對眼前所能看到的需要幫助的人,盡我的力量罷了。」

那樣的笑容淺而明亮,簡單素淨——那時候,少年用詫異的眼光看著這個空桑人的劍聖,不明白為什麼擁有這樣驚人劍技的女子、卻沒有擁有對應的強大的堅定信念。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樣的過往,她才這樣微笑著,不去追究更遠一些的是非善惡,只是努力去做一些眼前所能看得到的事情?

很多時候,她更像一個無原則寵溺的母親,而不是愛憎分明的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