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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那一刻,她只覺得全身冰冷。

那…那是他的聲音!她到死都不會忘記的聲音!

千真萬確,並不是幻覺!

她怔怔地看著他,臉色蒼白如死,全身發抖。他也在光裡望著她,神情似笑非笑,卻漸漸地走近。當那個影子俯下身,觸及她的臉頰時,她終於驚呼出聲來,不顧一切地一把推開了他:“滾開!”

然而,她的手卻落在虛空裡,整個人踉蹌著跌倒在地。

“阿微!”師父在瞬間撲過來托住了她,失聲驚呼。

腹中有劇烈的疼痛,那個胎兒躁動不安地踢打著她,彷彿也在表達著什麼。她卻只是看著虛空裡那個影子,全身發抖,說不出話。師父這才明白過來,回身一拂袖子,瞬間將那兩盞九曲凝碧燈撲滅。

那一瞬間,那個影子寂然消失。

“那是…那是…”她全身顫抖,喃喃,“他?”

“我不該讓你提前看到它的。”師父無限愧疚,低聲,“那是他的魂魄。”

她戰慄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重樓…重樓的魂魄?”

“是。”師父緩緩頷首,低聲,“當時在水映寺,明河教主趁著他新死、魂魄未散,便把他的三魂和七魄分別封印在了這兩盞燈裡。原本是為了懲罰他永不超生的——如今她在臨死前,又把燈送給了你…”

蘇微說不出話來,死死盯著那兩盞熄滅的燈,只覺得心裡翻江倒海。

他、他就在那裡面?他…他又來了!

“迦陵頻伽,我怎麼肯就這樣放過你…便是做了鬼,也會回來找你。”

耳邊迴響起當年他在耳邊的輕聲笑語。枕席之間的盟約,戀人耳鬢廝磨的呢喃,如今回想起來,卻似是黑暗最深處的詛咒,糾纏入骨,生生死死,永無罷休。

那一刻,她只覺得劇痛席捲而來,在一瞬間將她包圍。

“阿微!”師父失聲喊道,再也顧不得什麼,“忍住,我去找產婆!”

她的孩子在三月初八的晚上提前出生,是個男孩,只有五斤重。那個不足月的孩子瘦小得如同一隻貓兒,胎發細細軟軟,鼻樑挺拔,眉清目秀,只是雙眼有一種奇特的暗碧色——那是苗疆擺夷人才有的顏色,一如她不願意再記起的那個人。

她只看得一眼,心裡便有深深的刺痛,下意識地轉過了頭去。然而嬰兒卻嘻嘻地笑了,嘟著嘴,伸出手臂要她抱。那種模樣,令她心裡最柔軟的地方都動了起來。她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將瘦弱的嬰兒抱在懷裡,親吻柔軟的胎發。

“瑪…”忽然,她聽到嬰兒發出模糊的音節,忍不住全身微微一顫,只覺得心裡發冷——嬰兒的手,穿過她的長髮,指向了背後的那一扇門!

嬰兒的眼睛一直一直地看著那裡,一眨不眨,嘴裡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

那一夜之後,那一扇門上了鎖,便再也沒有打開過。門的背後,那一對價值連城的九曲凝碧燈靜默地懸掛在黑暗裡,是否落滿了灰塵?那個人,被禁錮在黑暗裡,是否也在日夜看著陰陽相隔的這邊?

“要讓孩子見見他嗎?”師父歎息了一聲。

她沉默了許久,凝視著那一扇門,指尖微微顫抖,卻始終沒有動彈。師父看著她,面具後的眼神微微動了一動,忽然間開口,說了另外一個決絕的提議——

“或者,乾脆去打碎了那對燈,從此解脫,一了百了?”

她微微一震,終於抬起了頭,眼眸凜冽如秋水。

蘇微輕輕吸了一口氣,終於站起了身,伸出了手來。只聽吱呀一聲,塵封的門在眼前徐徐打開,一股幽閉暗冷的氣息撲面而來。裡面空無一人,唯有那一對九曲凝碧燈靜默地在黑暗裡等待著她。

如同一雙沉靜的眼睛。

第十八章 結局 陌上花開緩緩歸

在編輯提刀殺上門之前,我終於徹底地把《忘川》搞定了。

定稿的日子很是吉祥圓滿:正好是中秋節。東海邊上的老家風輕雲淡,圓月高懸,而我在月下屈指一算,發現這一部稿子從開始落筆算起,前前後後居然一共寫了六年,一時不由咂舌——六年,都足以寫完一部六卷的《鏡》系列了,卻竟只得了這麼一個故事。

時間如河流,將人世的種種沖刷而去。而我,一個業餘碼字的三流建築師,卻一直站在大浪中,彎著腰辛苦地淘啊淘,快要凝固成河中一座石像。

而最後,指間只握住了那麼一粒沙。

其實,我並非是得了懶癌,也並非得了拖延症。

開始這個故事的時候,是2008年初的某一天。那時候我還是個剛開始工作不久,卻疏離於現實生活,只能在虛幻的世界裡寄托感情,內心有著強烈傾訴願望的社會新鮮人。

當我剛想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有一股推動力從內心湧出,落筆飛快文思泉湧,在短短幾個月裡就寫了18萬字,順風順水,滿心以為在當年的年底便能將此文殺青,甚至都在迫不及待地再計劃著下一篇寫點什麼。

可是…後來呢?

世事無常。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噴薄而出的水龍頭就忽然堵住了。

徹底覺得寫不下去的時候,是2008年的深秋。

當時我反覆地打開文檔,獨坐到深夜,卻往往又一個字沒寫地關閉。那個故事已經很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了,就如一個觸手可及的蘋果,鮮美誘人,但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很疲憊,有一股力量拖住了我的腿,根本不想往樹上再爬一步。

在一個又一個徒勞無功的黑夜裡,我漸漸明白自己心裡的愛已經耗盡了,此刻已是強弩之末,我僅剩的力量,連薄薄的一層魯縞也無法穿透。

那是我寫作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態。

這種掙扎持續了大概三個月,直到連載用的存稿漸漸耗盡。那時候,我知道自己必須要做一個了斷了——擺在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勉強把它迅速地結束掉,哪怕虎頭蛇尾,也算是給了大家一個交代;要麼,就乾脆地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坐等某一天重新攢了足夠的力氣,再來背水一戰。

前者,對得起各方;而後者,對得起自己。

至於後來的選擇,大家都知道了…是的,對一個自私的作者來說,寧可辜負天下人,卻不可辜負自己——所以,只能認輸,宣佈擱筆,並帶著深深的負罪感說了一句:“有生之年,我一定會寫完它。”

其實,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心裡真實的想法是:“你看,這世上有那麼多的新作者、新故事,層出不窮,再過幾年,讀者可能就不記得‘滄月’是誰了,更不會記得她還有一個沒有完成的夢。是不是?”

所以,這些年來,我甚至也沒有對何時再動筆、何時再寫完做任何的規劃。只想著,如果有一天真的想寫了那就去寫,如果一直不想寫,那就讓它坑著也無妨。

但沒想到,在六年後,我真的如約寫完了。

而且,令我意外的是,在這樣一個變化極快的世界裡,歷經了那麼長的時間,這個故事居然還不曾被人遺忘,居然還有讀者一直在等待,甚至稱這個故事為“有生之年”系列。

只要我在有生之年寫完,那也就完滿了。

說到這裡,忽然回憶起一件童年舊事。

在我很小的時候,大概六歲吧,曾經有一段時間,在幼兒園裡被孤立。有一天的放學路上,忘了是因為什麼事情得罪了班裡的女生頭兒。第二天,她就指著我,對全班的人說:“聽著!以後誰都不許和她說話!”

忽然間,我的世界頓時安靜了。

無論上課下課,玩耍遊戲,再也沒有一個孩子靠近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沒有人和我說話,而我也不和別人說話。我甚至沒有去告訴大人這件事,無論是父母還是老師——可能是因為自尊和倔強,可能是因為覺得哭訴無法解決這件事,或者,可能只是單純地覺得這樣的狀態也很享受?

六歲的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午睡,一個人玩耍,似乎也都挺好。上課的時候時間過得很快。但下課和午間休息的時候,時間就有點漫長。在他們嬉笑玩耍的時候,我就一個人折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那樣的日子過了整整一個學期,直到班裡來了一個插班生。那個新來的小女孩在課間主動靠近我,問:“你在畫著什麼呢?”

“喂,誰也不許和她說話!”很快就有別的女生跑過來警告她,惡狠狠地,“誰和她說話了,我們就不和誰好了!”

然而,她卻仰起臉,說:“沒關係,那我也不和你們說話!”

她回答得如此斷然,令來人悻悻地走了。我怔怔地看著她,有點發呆。她的衣衫很樸素,臉有些灰撲撲的,然而一雙眼睛卻明亮如星星——

“我叫蕪,你呢?”

時間再度加速起來。

蕪成了我在幼兒園裡唯一的玩伴。我們一起丟沙包、玩滑梯、跳房子…但凡班裡再有其他人來欺負我,她便幫我一起還擊。閒暇時,她要我背古詩給她聽,或者講故事給她聽,我也結結巴巴地滿足她。

然而好景不長,幼兒園一畢業,她就隨著父母搬去了外地。因為暑期分隔兩地,我們甚至沒有機會告別。

轉眼,我又成了獨自一人。

幸虧那時候環境已經改變。我升入了小學,換了新的同學、新的老師,周圍一切都不一樣了。那種無所不在的孤立無影無蹤,我很快適應了新環境,有了許多新的小夥伴,當了班長、大隊長、學生會主席…漸漸地,性格也變得不那麼內向倔強。

可是,再也沒有她的蹤跡。

我在歲月裡成長,時間如風呼嘯而過,身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從陌生到熟悉,又從熟悉到陌生…有些人就像是從未認識過一樣消失了。

唯有蕪,卻令我時時記起。

讀大學後,有一次還鄉,路上偶遇昔年幼兒園裡的死對頭。那個女生依舊潑辣外向,似乎完全不記得當年曾經帶著全班同學排擠我這回事了,拉著我熱情寒暄。我問起了蕪的下落,她卻說了一句令人吃驚的話——

“我從來不記得有過這麼一個女生啊!你記錯了吧?”

她的表情不似作假,令我在原地一時回不過神。後來,又去問了其他的幼兒園同學,她也說完全不記得有蕪這麼一個人的存在。

有一段時間裡,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有微微的恍惚。

再後來,因為寫作,無意中翻看了一些資料,裡面說:有自閉症的孩子往往都會幻想出一個虛擬的夥伴,用來陪伴自己玩耍——看到這個心理學論斷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是不是所謂的“蕪”真的從未存在過,而只是我在童年的極度孤獨之下,憑空幻想出來的呢?

或者,只是因為她只讀了一個學期,所以其他同學不記得了?

這些,已經無從查證了。

為什麼會忽然想起這件幾乎已經埋入塵埃的往事呢?

我想,是因為你們。

不同於成年人,對孩童時的我來說,這個世界是很小很小的。父母、老師,代表了世界上的所有大人,而那個班上的同學,幾乎就代表了世上所有的同齡孩子——在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裡,我曾經被整個世界拒絕,一個人關在門外,聆聽著裡面其他孩子的歡聲笑語。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我,居然也好好地成長起來了,並不覺得自己的心理留下什麼陰影,甚至一直以來都覺得:既然那一段日子都安然地度過了,那人生剩下的路途裡,應該也沒有其他什麼會讓我再承受不住了吧?

但是,後來我才發現:寫作帶來的孤獨感,竟遠甚於那時候。

有一段時間,我獨自困在腦海虛幻的世界裡,一夜夜地獨坐,和幻想裡的那些人物對話,漸漸地不喜歡再和現實裡的人交往。有時候,哪怕是身處於熱鬧嘈雜的街市,人山人海,擦肩而過,都會覺得自己是個遊魂,正在隔著一層無形的透明玻璃旁觀著世上的一切。

而我,卻從不屬於其中一員。

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那個六歲的小小的我,還一直蜷縮在心裡的某個角落。那麼多年來,她不曾長大,也不曾離去。她只是自顧自地活著,一個人玩,一個人走,一個人在地上寫寫畫畫,從不想和這個世界交流。

當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有些恐懼——我很怕那個小小的孩子會越變越強,到最後佔據我整個的精神世界,令我重新回到童年時的那種狀態。

幸好,我還擁有讀者。

如同那時候有蕪的陪伴一樣,有了你們的陪伴,我就還有傾訴的途徑——就像在對著山谷大聲呼喊一樣,在遙遠的地方,總能聽到隱隱約約的回音。就是這一絲縹緲的回應,讓我知道自己切切實實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我有能力創造,有能力去關愛別人,也被別人所關愛。

只要有人在,有期待,那就能抵禦孤獨。

所以,時隔六年,兩千多個日夜,我終於還是寫完了這個故事。

寫完的時候,並沒有那種長跑到了終點的崩潰式的解脫,反而心中寧靜充盈,感覺自己神完氣足——這一段旅途,並不是在強弩之末下一路疾奔,而是在漫長的小憩之後,等陌上花開,再緩緩而歸。

而花下,尚有人在等待。

這個故事在我心中存在那麼多年,對於它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脈絡,我都瞭然於心,如同俯視自己掌心的紋路——卡住我的,是傾訴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