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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我自有打算。」原重樓冷笑。

蜜丹意咬著嘴唇,不敢回答,眼神卻閃爍。可如果孤光祭司和拜月教主都來了,再加上昨晚救走蘇微的那個神秘人,個個都是絕頂高手——靈均大人就算再厲害,以一敵三,怎麼可能有勝算?

她心裡想著,卻不敢開口質疑。

「去吧。」原重樓揮了揮手,似乎已經感覺到了深深的疲倦,臉色在九曲凝碧燈下顯得分外蒼白,神色有些恍惚,彷彿又在側耳凝聽著風裡的聲音。

忘川的聲音,在頭頂如同呼嘯一般掠過。

他在燈下怔怔地坐著,直到天色將明、銀河暗隱,九曲凝碧燈裡的火焰熄滅,才握緊了桌上的夕影刀,忽然足尖一點,穿窗而出,在山林之間吐出了一聲長嘯,聲震山林。

「師父!」那一瞬,蘇微從竹樓裡坐起,失聲驚呼,「那…那是他的聲音!」

是的,那是原重樓的聲音!

這些天日日夜夜出現在她的每一個噩夢裡,刻骨銘心。

她毫不猶豫地抓起了床邊的血薇,點足掠起,便要追出去。師父一把按住了她,看了一眼聲音來處,冷冷道:「小心,一定有陷阱。他這是故意現身,引你過去!」

「那又怎樣?」她生怕那個聲音消失,急不可待,「我要殺了他!」

「最好等拜月教的人到。」師父低聲。

「不!不能等!」蘇微毫不退讓,聲音發顫,連眼眸都是血紅色,「這是我的仇,輪不到別人來報!等我報不了這個仇死了,再讓其他人來!」

從未看到過這樣的她,一時間,面具後的眼睛也微微暗淡了一下。

「好吧。」師父退讓了,「那我陪你去。」

一語未畢,蘇微足尖一點,已經如同一道電光般穿出了窗外,握著血薇,朝著密林深處嘯聲來處飛身而去。

二十幾年了,她的輕功從來沒有這樣好過,只覺得風聲迅速掠過耳際,腳底的蒼翠樹木不停倒退,眼裡全無任何東西,唯一清晰的便只有遠遠傳來的清嘯。

那嘯聲是如此刺耳,彷彿是嘲笑。

那一刻,火焰在胸中燃燒,她不顧一切地循著嘯聲趕去,轉瞬已經穿林渡水,翻山越嶺。

最終,嘯聲停在了一個地方。

那一刻,她握著劍,氣息甫平。

穿出茶園,眼前便是驛道。驛道旁那個熟悉的亭子裡,坐著一個白衣男子,斜斜地靠著欄杆,就這樣看著握劍而來的她,眼眸冷酷而嘲諷。

「原!重!樓!」她一字一字說出了這個名字。

「來得這麼快?」他笑起來,帶著譏誚,「看來身體恢復得不錯嘛。」

這樣熟悉的笑容,這樣熟悉的語氣,如同一把劍瞬間刺入她心裡最軟弱的地方,紮了個洞穿。蘇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讓自己在一瞬間爆發,腳步抬起,卻又停住——是的,她已經知道他是怎樣心機深沉的人,此刻現身,必然有陷阱,她怎能輕易踏入?

「咦,幾天沒見,居然多長了一點腦子?」他詫異似的審視著因為憤怒而發抖的她,手輕輕一動,亭子的六個飛簷上驟然閃過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光,「可惜了,這個六絕結界,本來是為你準備的。」

蘇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握劍的手恢復了鎮定。

血薇在她掌心微微跳躍,應和著她的心跳。

「你知道今天我找你來是為什麼嗎?」然而,他坐在結界籠罩的亭子裡,語氣卻是平靜悠閒,似乎是在問她吃什麼一樣簡單。

她沒有回答,只是用眼睛憤怒地看著他。

原重樓嘴角微微上挑:「我想要你手裡的這把劍——我對父親發過誓,要把這兩把沾滿我們全家鮮血的兵器,都供奉在他靈前。」

「做夢!」她冷笑,「想要血薇,就等一劍穿心的時候吧!」

「呵呵,還真是滿懷殺氣啊…」他審視著她說話的樣子,就像是看著一隻奓毛的困獸,嘴角的笑意一直若有若無,「別說得那麼絕,我有東西和你交換,就看你要不要了。」

「交換?」她警惕地看著他,卻沒有接他的話。

「你是逃脫了,可聽雪樓的幾位護法卻還在我的手上呢!」他悠然看著她,「哦,對,還有那個老醫生——真是可憐啊…聽雪樓最後的榮耀盡歸於此了。你想不想讓他們活著回洛陽去?還是想看著他們死無全屍,被我扔去餵蛇?」

「你!」她怒極,一劍刺出!

血薇的鋒芒吞吐,凌厲無比,劍氣縱橫,在一瞬間將籠罩在亭子周圍的結界硬生生撕裂!她踏入亭子,毫不猶豫地一劍刺向了原重樓的咽喉——然而,他居然還是坐著沒動,只是這樣冷冷地看著她一劍刺來,眼眸裡有莫測的光。

那樣的眼神,居然令她心的最深處有一陣極細微的刺痛。

「小心!」背後傳來一聲厲喝,一道青光橫空而來,正正擊在血薇上。那股力量非常強大,她的劍尖一偏,整個人微微被帶得側了側身——只聽一聲裂響,一道電光迎頭而落,正好擊在她原本站著的地方,竟然將整個地面都擊出一個直徑一寸、卻深不可測的洞來!

有人落下來,一把將她拉住:「別傻了!你看他在哪裡?」

「師父?!」她失聲驚呼,回過頭卻怔住了——亭子裡哪裡還有原重樓的影子?在她劍尖所指的地方,空無一物,欄杆上只釘著一個薄薄的紙人。

紙人的腦袋被劍氣割裂,耷拉了下來,在風裡微微抖動。

「哈哈哈…」原重樓的聲音再度響起,卻是在茶園的深處,「迦陵頻伽,你真該謝謝老天,給你這麼一個好師父——如果不是他,你已經死了好幾次了!知不知道?」

笑聲裡,有一襲白衣從茶園深處飄然而來,臨風飛起,如同沒有重量一樣掛在了一根青翠的竹子上,微微起伏。

「夠了。」忽然間,師父開了口,「冤冤相報何時了?」

「我知道你是誰。」原重樓收斂了笑容,看著師父,忽然道,「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當年蕭憶情殺你雷家滿門,棄屍亂葬崗——你苟活至今,創建了叱吒黑道的風雨組織,可是,你替你的家人報仇了嗎?」

他看著他,一字一字喊出一個名字:「雷楚雲!」

什麼?蘇微震驚地回頭看著師父——她記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曾經和人中龍鳳一起存在於傳說之中,是當年的風雨組織締造者、殺手之王秋護玉的真名!

「對。我是雷楚雲,也是秋護玉。」師父喟然長歎,抬起手,緩緩摘下了面具——那一刻,蘇微終於忍不住失聲驚呼。少女時,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師父面具後的那張臉,然而此刻面前的人臉上遍佈縱橫交錯的刀痕和燙痕,猙獰可怖,已經完全看不出容貌。

那是一張被徹底毀棄的臉,如同一顆曾經被徹底毀滅的心。

「師父?」她喃喃,不知說什麼才好,「你…」

是的,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了師父的真正身份!

他曾經是江南五大家族裡雷家的公子,錦衣玉食。二十歲時,雷家被蕭憶情所滅,而他卻被血薇的主人私下放走,從此臥薪嘗膽,奮發成為風雨的領袖,一生都和聽雪樓糾葛於恩怨之中。

那一瞬,她終於明白師父為何要教授自己武學,又為什麼會遠走滇南——那是三十年前久遠的因果,冥冥中還無法消散的愛與恨。

「不要以你的心來度量我。是,你是報了仇了。但那又如何?」秋護玉靜靜地看著原重樓,眼裡有一絲悲憫,「報仇的那一瞬,心裡痛快吧?可是,痛快之後呢?那種荒涼,令人無所遁形——路已走盡,還能如何?」

原重樓微微一震,並沒有說話。

「相信我,因為我就是你的鏡子——當年,在親手毀掉自己的這張臉時,我心裡的仇恨並不會比你少。」他抬起手,用面具重新覆蓋上那張可怖的臉,似是自語,又似是勸誡,「可是,幾十年過去了,如今又怎樣?仇人歸於黃土,恩怨再無人記得。可我還得活下去…但是,我又靠著什麼活下去呢?」

他轉過頭看著一邊的蘇微,眼眸溫柔,再看了他一眼:「我還有阿微,還有那些記憶。可是,你又有什麼呢?」

他凝視著原重樓,歎息:「你拿自己的一生,祭奠了仇恨。」

「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這樣平靜溫和的話卻似乎是一把利刃,原重樓眼裡的神色迅速地陰鬱下去,忽地冷笑,「告訴你吧,我已經支付了百萬黃金給袁老大——十天之內,風雨就會替我攻破聽雪樓,雞犬不留!」

「什麼?」那一瞬,秋護玉的眼神也變了,忍不住震驚地脫口,「不可能!我立下過規矩,風雨永不接和聽雪樓相關的任務!袁青楓他…」

「時過境遷。」原重樓冷笑,「如今你都已經消失於江湖二十年了,立下的規矩,誰還遵守?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你大概不知道吧,風雨已經接受過我的一次委託了,這已經是第二次進攻聽雪樓。呵。」

他在冷笑,看著秋護玉的手漸漸握緊。

「怎麼?想趕回去阻攔?你是風雨的創始者,出面彈壓,或許袁老大會聽你的。對吧?」原重樓的語氣譏誚,「可是你這樣一走,不就把這個丫頭孤零零丟在這裡了嗎?拜月教的人還沒趕到,沒有你的庇護,她能在我手下活多久呢?」

秋護玉看了看蘇微,眼神有一絲的猶豫。

是的,路途遙遠,事情急迫。如果要顧上聽雪樓,就無法顧上阿微——他縱橫江湖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被人捏住了要害,陷入如此進退不能的境地。

「師父,不用管我。」蘇微卻毫不猶豫,握緊了劍,咬牙,「你去洛陽吧!我在這裡和他拚個你死我活!」

你怎麼可能是這個人的對手?秋護玉在心裡歎了口氣。眼前這個人年紀雖輕,可城府之深、心腸之毒、謀劃之周全,幾乎是他一生僅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拜月教和風雨當作棋子,操縱自如,連蕭停雲都折在了他手裡,阿微又怎能倖免?

「我不去洛陽。」只是一個轉念,他便有了決定。

興亡榮辱,成敗起落,自有定數。聽雪樓傳承五代,自從蕭憶情和舒靖容雙雙離世後,剩下的便已經只是昔日的餘暉而已——遙遠的傳說,末世的榮耀,又怎能比得上眼前活生生的人命重要?

「怎麼?在你眼裡,這個丫頭比聽雪樓重要嗎?」原重樓看著他,眼眸裡似乎有一絲意外,卻隨即笑了起來:「也好,那看來我只能和你做一筆交易了。」

「休想。」蘇微握緊了劍,咬牙,「我不會把血薇給你的!」

「那我換一個條件呢?」他笑了一聲,看著她,眼神變了變,嘴角浮出了一絲莫測的笑容,「來陪我一天一夜,好好地讓我開心,我就放了聽雪樓的人質,如何?」

蘇微一怔,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提出這種條件來。她性格剛強,寧折不彎,從未受過這種羞辱,一時間臉色慘白,嘴唇微微顫抖,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條件,沒什麼為難的吧?」他笑了起來,語氣有些諷刺,「對你沒有任何損失,要知道我們早就成了夫妻拜了天地,也提前洞房過了,到現在還扭捏什麼呢——你難道想看著我把他們都扔去餵蛇,死無全屍?」

蘇微臉色蒼白,低聲咬牙:「你…真卑鄙!」

「哈哈哈…」他縱聲大笑起來,「沒辦法,誰讓你當時瞎了眼呢?」

她氣得發抖,手默默握緊了劍,卻沒有立刻拒絕。

「到底答不答應?來陪我一天一夜。這十二個時辰內我不殺你,但你可以隨時來殺我——在飲食裡下毒也行,在床笫間行刺也行。就看你的本事了。」原重樓冷笑,語氣譏誚,「答應的話,今晚子時來水映寺找我——不答應的話,過了午夜,我就把他們扔去餵蛇了!」

他縱聲大笑,點足躍上枝頭,如風般離去。

她握著劍怔怔地看著,沒有追,也沒有開口說話,似是失了魂。

秋護玉有些擔憂地看著弟子,歎了口氣:「你不用理睬,我已經通知了拜月教,很快明河教主和孤光祭司就都會來了。他沒有勝算的。」

她沒有說話,似是同意了師父的建議,跟著他轉身走了回去。

滇南的天氣多變,剛才還是太陽耀眼,轉眼卻又烏雲四合,天色暗淡了下去,有風雨欲來的沉悶。他們兩人一前一後在路上走著,氣氛似乎也有些沉悶,一直沒有說話。

「師父…」走了許久,她忽然開口問了一句,「你也是聽雪樓的仇人嗎?」

「是。」秋護玉淡淡地回答,毫不猶豫。

「可是…你為什麼沒有復仇?為什麼沒有變成…變成像他那樣的人?」她看著師父,喃喃,「難道真的如江湖傳說的那樣,是因為血薇的主人嗎?」

「是。」他回過頭來,靜靜地看著她,面具後的眼神平靜如大海。

「如果你的恩人,在保護著你的仇人,你要報仇就必須踏過她的屍體,你會怎麼做?」秋護玉看著女弟子,長長歎息了一聲,「無論如何,我沒辦法下手…所以只能遠遠地觀望著他們,任憑這一生就這樣過去。」

那麼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師父說出自己內心深藏著的話。

昔年,當她匍匐在他膝蓋上,勾著他脖子的時候,永遠不曾懂得這個戴著面具的黑衣男子深如大海的眼眸裡,埋藏著多少傷痛過往。

他們已經走回了竹樓。風雨欲來,吹得屋頂上的茅草獵獵作響。她心裡一陣酸痛,站住身,忽地抬起手,如昔年那樣擁抱了師父一下,歎了口氣,輕聲道:「等報了仇,我就跟師父回風陵渡去,隱姓埋名地度完餘生,好不好?」

「說什麼傻話。」他笑著拍了拍她的後背,「你的人生還長呢。」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只覺得背心忽地一麻。

「阿微!」他失聲驚呼,「你…你做什麼?」

手指迅速地沿著任脈向下,封住了雙手雙足,快如閃電!

蘇微出其不意地點了師父的穴道,然後攙扶著他進了房間,跪下來,磕了一個頭,咬著牙道:「對不起,師父。我是不會讓別人替我報仇的!停雲…停雲他已經死了,我無論如何不能棄幾位護法於不顧!何況他這個人詭計多端,此刻如果我不去盯著他,等拜月教的人來的時候,他說不定又逃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