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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她用手指輕輕一沾,放在鼻下嗅了嗅,臉色忽然改變。

那,竟是一滴完全乾透了的血滴!是誰的血,凌空滴在了蛛網上?

蘇微抬起頭,霍地看向屋外四周——那裡和平日並無兩樣,茅草覆蓋著破舊的竹屋,簷下掛著生銹的銅鈴,屋前屋後簇擁著青翠欲滴的鳳尾竹,竹影深深,林間不時有迦陵頻伽婉轉輕啼,美妙非常,宛如仙境。

然而,在這樣寧靜的微風裡,她卻覺得有一股寒意流遍了全身。蘇微蹙眉沉吟,走到後院,無聲一掠,翻身上了屋頂。查看了一下,眼色不易覺察地變了:屋頂上的茅草疊得整齊,完全沒有被人踩踏過的痕跡,一眼看去毫無可疑。

然而,正是這種反常的整齊,反而令她有些吃驚。

蘇微彎下腰,細細地辨認著,發現最外面一層的茅草都是新蓋上去的,沒有日曬雨淋後的發霉發舊跡象。她細細翻檢,忽然伸手拈起了一根底下的稻草,對著光看了看——那一條稻草的末端,沾染了一點血跡,而稻草的中間一片葉子卻是被齊齊削斷。

她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氣。

是的,方才在舀出水缸裡的水時,她就敏銳地在清水裡聞到了一絲血腥味,再加上現在發現的這些痕跡,那就只能說明一件事——就在這個房子裡,在近日出現過一次激鬥,而同一屋簷之下的她居然毫無覺察!

這怎麼可能?廚房裡有人流血或者死去,而她在樓上卻絲毫不知?!

蘇微仔細看著那一片葉子的斷口,坐在屋頂上想了片刻,臉色越來越凝重。外面已經是薄暮時分,她在屋頂上靜靜凝望著中原方向,然而雄偉綿延的群山阻擋了她的視線。

夕陽從山上落下,風也微涼起來。

她抱膝坐在屋頂上,看著山後夕陽的光輝一分分消失,村落裡的燈火一處處地點亮,頭頂的星光也一粒粒地閃爍起來——這原本是她在一天裡最喜歡的時刻,和重樓一起並肩坐著,看著窗外這個世外桃源般的村落,令人感覺到生命的愉悅和寧靜。

然而這一次,她心裡卻有了某種森冷的感覺。

「瑪?瑪?」底下傳來了蜜丹意的聲音,「你去哪兒啦?」

她從沉思中驚醒,悄無聲息地翻身落回了後院裡,整頓衣服走了進去,若無其事地笑道:「來了來了…餓了吧?生火做飯!」

「怎麼還沒淘米啊?」蜜丹意愕然,有些嘀咕,「還沒飯吃?」

那一頓晚飯,她吃得心事重重,入口無味。

蜜丹意吃完了糖又吃了滷牛肉,心滿意足地爬下桌子去睡覺。她和原重樓收拾了一下碗筷,便回到了二樓的臥室。

此刻月亮剛從林梢升起,原重樓便已經盥洗完畢,準備就寢。重獲新生的他比以前愛惜身體,晚上在燈下雕刻對目力損耗極大,所以一般晚飯後不到一個時辰,他便放下刻刀不再工作——而就寢前的那段時間,也是他們一貫促膝閒談的時候。

「這幾天雕刻得順利嗎?」蘇微在燈下輕輕拉開他的右臂,手指扣住肩膀,沿著手少陽三焦經緩緩推了下來,一邊問,「你收了那麼多家的定金,要雕多少件出來才行?來不來得及在七月初七前把東西都雕刻好?」

「來得及,我已經雕好了七件了。」原重樓微微合起眼睛應了一聲,覺得彷彿有溫暖的風在右臂內流動,每流轉一次,原本僵死的經絡就舒暢許多,舒服得哼哼,「翡翠貴重得很,別看他們給了那麼多錢,其實說到底也買不了幾件。」

「你已經雕好了七件?那麼快!」蘇微卻是詫異——重樓收山已久,復出後落刀卻如此之快,倒是令人詫異。

「是啊,其實我已經揣摩了那塊石頭足足幾個月了,吃透了它的每一處。」原重樓閉著眼睛淡淡道,「一旦決定了,落刀就會很快——如果刻得慢了,氣韻不繼,反而會出次品。」

「哦…和武學一個道理嘛。」蘇微點頭,口裡卻道,「再抬高一點。」

原重樓將手臂再抬高了一些。內息從她掌心吐出,一路衝過秉風、肩井、大椎、天井、陽池,最後在右手無名指末端的關衝穴上一個迴旋,再沿著經絡原路返回——他舒服地微微閉起了眼睛,歎了口氣。

到了騰沖後的這段時間裡,為了保證他的手臂能恢復如前,每一天入睡之前蘇微都會用內力幫他打通右手的經脈。這本是大耗修為之術,她卻做得很用心。然而這一夜,蘇微卻有些心不在焉。原重樓感覺她的手指在大椎穴上停了半天沒動,不由得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卻發現她的眼神遊離閃爍,似乎心事重重。

「迦陵頻伽,你在想什麼?」原重樓看出了她的神不守舍,有些擔心,「從吃飯時候開始你就有些走神,難道是上次那撥人又來了?」

她一怔,隨即搖了搖頭:「沒有。」

重樓雖然不懂武功,卻是個心思敏銳的人,如果讓他知道身邊發生了如此詭異的事情,他估計會比自己更加擔心。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目下又要聚精會神雕刻,這種尚未有定論的事情還是先不用告訴他了。

「我想他們也不會再來了吧。」他微微皺眉,反而安慰她,「上次他們也沒得了什麼好處,何況不是靈均大人吩咐了拜月教過來保護我們嗎?」

「誰要他們保護了?」蘇微勉強笑了笑,撒了個謊,「我只是看到綺羅玉,忽然想起我的師父罷了。」

「你的師父…哦,對。」原重樓蹙眉,看著她臉頰邊那一對盈盈的滴翠,「我估計他老人家應該不在騰沖了,等有機會我問問各處的玉商,說不定有人見過他。你也不要急,慢慢找,來日方長。」

「嗯…」她淡淡地應著,此刻心中所慮的卻是別處——蛛網上的那一滴血彷彿是一根刺一樣紮在她心頭,令她心神不安。

究竟是誰的血,飛濺上了這竹林精舍的簷下?是那些一路追殺自己的人又來了嗎?但是,那個闖入者為何又悄然而退?難道是有人在暗中替她阻擋了那些來訪者?或者,是遇到了什麼危機?那些死去的人,是風雨的刺客,是聽雪樓的人,還是拜月教的使者?

蘇微在燈下蹙眉,漫無邊際地想著。

但無論如何,那些人居然敢在她的住所開了殺戒!絕不可原諒!她心中殺氣一動,手上便不知不覺地用了真力,原重樓微微一顫,卻忍痛不語。

「怎麼?」蘇微猛然回過神,連忙放開了手,看到蒼白的手臂上已然留下了一個烏青的印記,連忙道,「弄痛你了嗎?」

「沒事。」原重樓放下衣袖,「睡吧,不早了。」

蘇微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湧起一股止不住的擔心,道:「忽然想起白天曬出去的草藥還沒收回來,得出去收一下。你先休息吧,不用等我了。」

原重樓皺眉,反對:「別去了,都那麼晚了,明天再收也不遲。」

「那不行,被露水一打,估計就不能賣給藥鋪了。」她只回了一句,便抬手一按窗台,掠出了窗外,「你先睡,別等我了!」

外面月色皎潔,照得天地明亮如洗。

她落在了樓下的地面上,袖子裡一把短劍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蘇微握劍在手,抬起頭,細細地打量著眼前這一座棲身的竹樓——那塊燙金匾額還掛在那裡,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然而地面上的一處地磚卻微微凹了下去,有兩塊居中碎裂。

她如同一隻繃緊了全身肌肉的豹子,在月下緩緩逡巡,一處處看過去,眼神雪亮,所有的蛛絲馬跡在她眼裡逐步如碎片拼合,回復了當時的完整景象。是的,被還原的一切應該是這樣——

那些人曾經落在了屋頂上,想要進入室內,卻遭到了猝不及防的攻擊;

然後,他們在打鬥中一起落下來,因為收不住力而踩碎了地上的磚;

無聲的搏殺中,有人死去,有人逃進了廚房;最後一個人被殺死在了灶台前,雖然屍體被清理,有幾滴血卻滲入了水缸。

那些人把一切都打掃乾淨了,卻唯獨忘了換掉水缸裡的水。

——所以,被她今日察覺了出來。

蘇微在冷月下一處處地看去,一切宛如重新浮現在眼前。

可令她不寒而慄的是,既然昨夜有過那麼大的一場血戰,為什麼她竟然一無所知?難道是離開江湖日久,那一點本能都退去了嗎?

蘇微輕輕歎了口氣,足尖一點,無聲地翻身上了屋頂。風動竹聲,月影西斜,被竹林細細篩過,在地上均勻地漏下如碎銀子一樣的月光。她垂頭看著地面,心裡忽然一動——地面上的竹影裡似乎陡然缺了一塊,形狀好生詭異。

她抬起頭看向屋子對面的竹林,細細端詳,果然發現枝葉間似乎有一個缺口,月光正是透過那一處完整地灑落下來。她心下一驚,翻身躍起,掠入竹林,朝著那個映射出來的缺口處奔去。

只是輕輕一點足,便落在了竹枝上,俯下身去。

果然,那一株竹子上被利刃齊齊截去了一部分枝葉,看斷口,竟然是不到三日之前留下的——竹林茂密,如果不是被月光篩漏了蹤影,在白日裡根本無法看出來彌端。在竹枝上殘留著依稀的血跡,一滴滴順著竹竿流下。

她越發覺得心驚,沿著那些痕跡一路追了下去。

一直追出了二十幾里路,翻過了一個山頭,那一線細微的血痕,才終止在後山一處野塘之中,再無痕跡。

蘇微蹲下身,用手指拈了一撮帶血的泥土,放在鼻子下嗅了一嗅,臉色微微一變。昨日夜裡下過小雨,土地猶自濕潤,這血的味道裡卻帶著一種辛辣的惡臭,似乎是中了毒。

她望著竹林後那片小小的野塘,如同苗疆所有的池塘一樣,這個野塘上密密麻麻佈滿了濕熱地帶特有的鳶尾和睡蓮,幾乎看不到底下幽暗的水面——她想了想,便伸手斬斷了一根竹子,順著那痕跡緩緩探入塘裡,攪了一攪,沿著底部搜尋。

忽然,竹枝末端似乎沾到了什麼體型頗大的東西,一時間難以移動。蘇微眼神凝聚,瞬間手臂用力,將竹竿從水底拔了出來——嘩啦一聲,水底那東西隨之被帶出,沖得水面的浮萍植物紛紛歪倒。

那一瞬,她無聲地倒抽一口冷氣——

竹枝末端被鉤住的,居然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那具白骨撈了上來,跪在地上仔細檢查。白骨上的血肉雖然腐爛殆盡,然而從骨殖的新鮮程度來看,這個人死去其實並未超過兩個月。骨架完好,找不出任何刀傷的痕跡,只是整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黛色,透明如琉璃。

那應該是中毒的表徵。

是中了什麼毒呢?這個人,又是誰?蘇微重新用竹枝探入池塘,在底部緩緩拖動,感覺到那個池子底下有什麼纍纍堆疊,拖動時顯得頗為沉重。她心裡一凜,心知不對。

片刻後,她看著面前打撈上來的一切,不由得變了臉色。

——居然一共有十一具骸骨,堆疊在她的面前!

這些死人的屍骨新舊不同,從腐蝕的情況來看,雖然都是三個月之內死去的,卻不是同一時間。蘇微吃驚地看著這一切:在她的竹舍附近,居然已經死了那麼多人?而且,那麼多人分批到來、被殺,她居然沒有絲毫覺察!

這…她不作地抽了一口氣,忽然間覺得頭有一些奇怪的暈眩。

不知道是不是暈眩的關係,她看到周圍的月光忽然間變得分外明亮,明亮到有些耀眼。她暗自吃驚,警惕地站起了身,握緊了手裡的短劍。浮萍密佈的水面上一片寂靜,連一聲昆蟲鳴叫都聽不見,水底下卻隱約有渾濁的鳴動,如同人的喘息。

她忽然覺得有森森的冷意從脊背蔓延,霍然回頭。

竹影深深,黑暗裡什麼都沒有。

蘇微輕輕鬆了一口氣,重新低下頭去,想找到一些死者身份的彌端,然而卻沒有注意到在她身後的黑暗裡,無數雙眼睛正在靜靜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蘇微沒有覺察到竹林深處的偷窺者,正低下頭,用刀細細從骨頭表面刮下一層粉末來。當那些腐蝕性的粉末被清除後,她終於在白骨上看到了一處細小的傷痕——非常非常的小,似乎是一個細微的針頭瞬間刺入,又似乎是蟲咬後的疤。這是…

她正想著,忽然間覺得腦海中猛然一陣眩暈,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不,不對!這…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中毒了?怎麼可能…人已經爛成了這樣,屍毒的效力不該如此劇烈!難道還有別的…

眩暈的感覺如潮水一樣襲來,幾乎把她瞬間拖入黑暗之中。蘇微踉蹌起身,轉身想要回到竹樓的方向,心裡卻也知道已經來不及——忽然,她看到月光下平靜的池塘忽然動了一動,咕嘟一聲,有個大水泡冒出了水面,碎裂,彷彿水底有什麼東西在吐氣。

一張潰爛不堪的臉,從水底浮了上來,睜開了眼睛看著她。

那樣混沌、漠然的眼神,彷彿死魚一樣的發白。

在那個瞬間,她一咬舌尖,用劇痛緩解了眩暈的感覺,再也來不及多想,拼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向著來時的方向疾奔而去。

是的,一定要趕快趕回去!那個房子,已經不安全了!

重樓和蜜丹意還在那裡!

風聲在耳邊呼嘯,天地混沌成一片。黑暗裡有什麼東西在接近。雖然眼睛看不見,然而多年來出生入死造就了她野獸一樣的本能,蘇微想也不想地反手切出,卡嚓一聲,發出沉悶的鈍響,有骨頭應聲而斷。

黑暗裡有人倒下,卻有更多人還潛在暗中。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人彷彿被嚇住了,竟然沒有再度靠近出手。他們只是遠遠近近地尾隨著她,卻不再靠近。

蘇微在黑暗中奔跑,幾度跌倒又幾度爬起。一邊奔跑,她尚未忘記連封了自己的幾處穴道,默運內息,巡行於經脈上下,用內力將侵入的毒素硬生生逼在了一處。短劍切入右手的天池穴,內息逼到之處,哧的一聲,一股黑血如箭般激射而出。

眼前終於漸漸清晰,視物輪廓模糊可見。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竹林終於到了盡頭,月光迎頭灑落,前方便是自己居住的竹樓——竹樓一片寧靜,樓上燈火尚未熄滅,顯然重樓還沒有睡,正在等待她的歸來。她心中一熱,提起了最後一口氣,便要推門而入。

「瑪?」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後露出了蜜丹意小小的臉。

「怎麼還沒去睡?」她虛弱地責備,「快!」

「瑪…」蜜丹意站在暗影裡,小小臉上,表情卻驚怖欲絕,聲音細微。

那一刻,蘇微正準備進門,忽然間卻如墜冰窟——如果此刻不是已經是強弩之末,衰弱至極,她定然會第一時間看到蜜丹意的身後還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在暗影裡一動不動,如同沉默的塑像。月光射落,在最深的黑暗裡,卻有利刃折射出一道雪亮的光。

「蜜丹意!」那一刻,她忍不住失聲驚呼,「快跑!」

黑暗中驚慌失措的蜜丹意被那句話驚動,哭喊了一聲,不顧一切地往外跑。然而孩子剛一動,黑暗裡刀鋒微微一動,寒芒如弧,唰地追向了孩子的後頸。

那是毫不留情的一刀,狠毒而凌厲。

「蜜丹意!」那一刻,她心膽俱裂,驚呼著撲了過去,手中短劍化為一道清光——那是驂龍四式裡的「海天龍戰」,絕招中的絕招。在這一擊之下,天下從無可以生還的人!

然而,在劍刺入門後黑暗的一瞬,那個人卻驀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