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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我!」「我!」…毫不猶豫地,瞬間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喊了起來。

無數的銀票、銀錠、金錁子、金葉子如同雪一樣地飛來,瞬間將桌面淹沒。

當所有的人都散去後,蘇微還是站在那裡,定定看著,有些發呆。

原重樓笑吟吟地看著她,第一次感覺自己在她面前如此有底氣,忍不住將滿桌子的金銀往前一推,笑道:「怎麼樣,你家男人還是有點本事的吧?」

蘇微看著那塊綺羅玉半天,不由得面有怒容,指著原重樓,厲聲道:「你…你是從哪裡把它找回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是的,當初他們兩個人受傷又中毒,被拜月教的人緊急護送往靈鷲山月宮治療,誰也顧不得那塊石頭,便以為是丟失了——卻不料,今日竟忽然出現在了這裡。

「你猜呢?」原重樓卻賣了個關子,笑得神秘,看到她又要動怒,才連忙道,「是靈均大人在臨走時候送給我的!——你沒留意到我們騎回來的那兩匹馬,正好是我們當初騎過的那兩匹嗎?他直接把這塊玉放在馬背的革囊裡了。」

蘇微想想果然是,蹙眉:「那你也不早點告訴我!」

「想給你一個驚喜嘛。」原重樓放軟了聲音,攬住了她的腰,貼著她耳朵輕聲道,「你看,我們一下子就有了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錢——如果沒有錢,又怎麼操辦婚禮、風風光光迎娶你過門呢?」

他語聲溫柔無限,說話時吐出的氣息吹拂在耳側,弄得人心裡酥軟,蘇微終於沒有發火,臉頰微紅,低聲:「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辦?」

「七月初七如何?」原重樓笑道,「正好牛郎會織女。」

她啐了一口,卻沒有反對,只道:「你打算請哪些人?」

原重樓怔了一怔,道:「唔…我孤家寡人的,也沒什麼親戚,你呢?」

「我這邊當然更沒有了。」蘇微皺了皺眉頭,想起了一事,「對了,你母親不是這邊苗寨的人嗎?應該多少有親戚在這邊吧?」

原重樓眉梢微微蹙起,道:「那麼多年不來往了,還提他們做什麼?我餓得要死了的時候,也沒見有一個人出手幫一下我!」

蘇微看到他臉色不大好,便沒有再問下去,沉吟了片刻,道:「那…請不請尹璧澤?」

「他?」原重樓似是吃了一驚,「為啥?」

「這些年他倒是對你挺好的。」她笑了一下,道,「以前偷偷替你還債,現在還肯幫你一把——我知道你對尹家耿耿於懷,但事情一碼歸一碼。」

他皺著眉頭,許久才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他這也算幫我?」

「好了,你就是這種尖酸刻薄的倔脾氣。」蘇微瞥了他一眼,剛想說什麼,忽然看到蜜丹意從門外跑了進來,氣喘吁吁,臉上有驚嚇之色:「瑪,有個人在後院裡,說要找你!」

「找我?」蘇微一驚,「誰?」

「不知道…後院的牆那麼高,也不知道是怎麼翻進來的!」蜜丹意皺著眉頭,嘟囔,「他看到前面人多,沒有過來,只說有一封很重要的信要親自交給你。」

「信?」蘇微心裡越發下沉,看了一眼原重樓。聽到蜜丹意的話,原重樓臉色也是有些不安,握住了她的手,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們兩個去關上門,待在房間裡別亂走,我去後院看一眼就回來。」她從桌子上拿起了他平日雕刻用的小刀,道,「這個借我用一下。」

後院裡沒有人,只有五月的燦爛陽光照射在青石板地上,明晃晃,空蕩蕩。角落的架子上垂掛下曼陀羅花,有微微的奇特香氣。

然而蘇微只是看了一眼庭院,冷笑了一聲,對空中道:「下來吧。」

聲音方落,屋簷的陰影裡神奇般地出現了一個人,如同一個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沿著柱子滑了下來,遠遠地站在那兒,似是怕冷地縮著肩膀,低著頭:「蘇姑娘。」

「宋川?」蘇微愣了一下,認出了來人。

「是。」那個人點了點頭,「很久不見了,難為蘇姑娘還認得在下。」

「你不在洛陽,千里迢迢來這裡做什麼?」她聽得這種話,顯然是在影射自己多日不歸聽雪樓,不由得冷笑了一聲,「是蕭停雲派你來的嗎?」

「不。」宋川卻搖了搖頭道,「是趙總管派我來的。」

雖然並沒有抱著什麼期待,聽到回答,蘇微的心還是略微沉了一沉,只是冷冷道:「她派你來做什麼?」

「來恭迎蘇姑娘回去。」宋川恭聲道,彎了彎腰,從懷裡掏出了一物,卻是聽雪樓中執行重要任務時的金牌,雙手奉上,「趙總管聽說蘇姑娘的毒解了,身體也大好了,樓裡現在危機重重,上下都期盼著您回去呢。」

蘇微壓根沒去接那道金牌,冷笑了一聲:「是啊,如果武林太平無事,如果我還是個廢人,估計你們也就早把我忘到九霄雲外了。」

「蘇姑娘說笑了。」宋川有些尷尬地道。

「我蘇微幾時說笑過?」她也沉下了臉,一字一句地道,「我在離開之時已留下了血薇,早就是打算再也不回去了的。」

聽到這句話,宋川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眼眸裡似有異樣,然而又立刻低下頭去,輕聲道:「蘇姑娘這麼說,可令屬下為難了——要知道離開洛陽時趙總管下了死命令,如果不能帶回血薇的主人,便要用血薇來賜屬下一死。」

「她捨得嗎?」蘇微冷冷,「你可是樓主的心腹之人。」

宋川苦笑:「趙總管御下嚴厲,蘇姑娘也不是不知道。」

「好了,話我已經說清楚,就別來煩我了。」站著說了這一會兒話,她有些不耐煩起來,一揮袖子,「回去告訴他們,我是再也不會回中原去了,我蘇微一向說到做到——難不成蕭停雲和趙冰潔他們,還能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回去不成?」

「這個屬下自然是不敢。」宋川往後退了一步,連忙道,「而且以蘇姑娘的絕世劍術,這天下又有誰能把刀架在您的脖子上?」

「有啊,蕭停雲的夕影刀。」蘇微冷冷一笑,語氣轉為冷峻,「不過就算是他親自來了,我也不會再回去了——我已經為他賣命了十年,足夠對得起姑姑當年的囑托。這以後的日子,我希望再也不要和這江湖有絲毫聯繫。」

宋川停了半晌,忽地道:「蘇姑娘大概是為了原大師而留下來的吧?」

蘇微猛然一驚,冷笑:「你打聽得倒是仔細。」

「不敢,只是屬下重任在肩,不得不將這一切來龍去脈打聽清楚。」宋川的語氣平靜,「這事關屬下和屬下同伴的性命,怎能不小心從事?」

「你還有同伴?」蘇微驀地一震,「在哪裡?」

「蘇姑娘剛才應該已經見過了,就在前面房間裡和原大師喝茶敘話呢。」宋川靜靜地道,居然是不動聲色,「他們幾個的身手一流,易容術也高明,加上當時人多嘈雜,蘇姑娘一時沒有認出來吧?」

她一驚,只覺得一顆心往下沉。

——是的,剛才的滿堂賓客之中,竟然有聽雪樓派來的人潛藏其中?而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沒有發覺!如果剛才那些人驟然下殺手,她只怕也來不及護住重樓。

是離開江湖太久,身上的那種直覺已經衰退了嗎?

「你們想怎麼樣?離他們遠一點!」她心中殺機一動,眼神便凌厲了起來,「趕快滾回中原,別再靠近重樓和蜜丹意一步——別以為是樓裡的人,我就不敢殺你了!」

「蘇姑娘這麼說,未免太無情了。」宋川低聲道,語氣卻依然平靜,「要知道樓中令嚴,此行若不能將蘇姑娘從滇南順利帶回,大家就要人頭落地——所以,看在那麼多人的性命的分兒上,無論如何都要請蘇姑娘跟隨我們回一趟聽雪樓。」

蘇微逐漸被他激起了怒意,不由得一聲冷笑:「你們的死活又與我何干?」

「自然是沒有什麼干係,蘇姑娘向來鐵石心腸,哪怕屬下死了,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宋川的聲音居然還是波瀾不驚,笑了一笑,「只是,人皆有牽掛。原大師和蜜丹意的死活,蘇姑娘一定不會置之不理吧?」

「你!」蘇微凌厲地看了他一眼,瞬間掠回了房中。

——果然,房間裡已經沒有一個人。窗戶緊閉,外面的大門卻半開著,門檻上留著一隻小小的鞋子,正是蜜丹意的。

蘇微撿起了那只鞋,發現上面有幾滴血跡,不由得微微發抖。

——怎麼可能?那些人,居然在她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闖入室內擄走了重樓和蜜丹意!自己離開江湖幾個月,安於柴米油鹽之間,竟然遲鈍到了這種地步?

「蘇姑娘不必緊張…」宋川看到她的臉色,道。

「你!」話未說完,唰的一聲,刻刀已經刺入了他的側頸,只差一分就能切斷對方的血脈,蘇微咬著牙,「你…你想把他們怎麼樣?」

刀刃在喉,對方卻不曾退卻,只淡淡道:「不怎麼樣。聽雪樓從來不殺無辜之人,只要蘇姑娘肯隨我回去,他們自然會好好的。」

「哈!」蘇微忍不住大笑了一聲,殺氣逼人而來,「開什麼玩笑!你以為我是誰?蕭停雲和趙冰潔,難道覺得我蘇微是個甘受脅迫之人嗎?」

「蘇姑娘是什麼樣的人,屬下不敢妄自評判。」宋川的神經居然如同鋼鐵一樣,眼睛一眨不眨,「但蘇姑娘若不隨在下回洛陽,就休想再見到他們兩個人了。」

蘇微只覺得氣到極處,手裡的刻刀忍不住往裡逼了一逼,噗的一聲切斷了一根血脈,鮮血激射而出,飛濺了她一臉。然而,宋川居然還是無所畏懼地看著她,眼眸是灰冷色的,如同這個影子一樣的人的心。

她收回了刀,手指連彈,瞬間封住了他的頸部大穴,緩住了血流,咬著牙剛要說什麼,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了一陣喧囂動盪,似是有人在驚呼奔逃。在這些聲音裡,她敏銳地捕捉到了蜜丹意的尖叫聲。

「蜜丹意!」蘇微來不及多想,足尖一點,轉身閃電般掠出。

宋川站在原地,一動沒有動,只是默默地抬起手摀住了側頸那個小而深的創口。

「再差半分,主脈就要被切斷了,你居然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背後曼陀羅花的陰影裡,忽然有人開口,「在聽雪樓裡呆過的人,果然是不同凡響。」

宋川冷冷道:「我和她共事多年,怎麼會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真的想殺我?」

「這齣戲演得不錯呀。」那個人低聲笑了起來,「她是真相信了你的這番說辭吧?她也不想想,如果外面真的有我們的人混在客商裡,以她之能,不可能完全察覺不到吧?」

宋川點了點頭:「是的,所以說,離開江湖那麼久,她的敏銳程度已經下降了…而且,對自己的自信心也在下降。」

那個人冷笑了一聲:「依我看,是天天被身邊人下了慢性藥的後果吧?」

「話太多,容易死得快。」宋川語氣驟然嚴厲,對同伴道,「別廢話了,快去看看外面是不是進行得順利,據說今天連左使都來了。」

「是!」暗影裡的人群悄無聲息地退去,如同一條蛇一樣蜿蜒離開。

蘇微趕到的時候,正好是天光墟的散墟時間,然而平時熱鬧的集市上卻已經沒有一個人。所有人都在奔逃、驚呼,慌不擇路,甚至連攤子上的貨物都來不及收拾。

「前頭打起來了!殺人了!快逃!」

在滿耳的喧囂叫嚷聲裡,她逆著人流奔跑,手裡握著那把刻刀,焦急驚恐令掌心佈滿密密的冷汗——在江湖上出生入死那麼多年,見慣生死,卻從未有過這一刻的恐懼。

人群熙熙攘攘,迎面而來,擠得她無法向前。她能聽到蜜丹意的尖叫,驚恐而無助,一聲一聲,到最後又漸漸消失。

「蜜丹意!」她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焦急,顧不上在人前暴露身手的危險,瞬間拔地而起,腳尖一踩身邊一個人的肩膀,整個人頓時掠起了三丈,從人群之上飛一樣地掠過!

她俯視著腳下的人群,焦急而恐懼。

蜜丹意的聲音已經聽不到了,然而騷亂的源頭已經近在眼前——那是天光墟的西面,原本是供奉滴水觀音的神龕,卻傳來了尖銳的刀劍交擊聲音,遠遠看去,只見有白衣人群和黑衣人群相互交錯,似乎在短兵相接地搏殺,血腥味濃重。

她不由得怔了一下:這到底是誰和誰在動手?

「蜜丹意!」她再次呼喊,毫不猶豫地掠向交戰中的雙方,身形落下,順手一擊將靠近過來的人全部掃平,「重樓!」

「瑪…瑪!」混亂的廝殺中,她忽地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蜜丹意!」蘇微狂喜地轉身,看到了縮在神龕裡的小女孩。蜜丹意顯然是嚇得不輕,小臉蒼白,躲在觀音像後瑟瑟發抖,不敢出來。

「快過來!」她衝過去,一把將她抱起,「重樓呢?」

「大稀…大稀他…被,被那些黑衣壞蛋抓走了…」蜜丹意在她懷裡不停地戰慄,指著前面混亂的戰團,「跑到了這裡,這些白衣叔叔忽然又衝出來,救出了我們…然後,然後…他們就打起來了!」

蘇微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耳邊卻聽到了一縷奇怪的聲音——彷彿是風吹過耳際,卻又帶著奇異的音韻,彷彿一聲來自天際的吟唱。

戰鬥的本能令她全身一緊,握緊了手裡的刻刀。然而卻看到原本正佔了上風的黑衣人忽然攻勢變緩,一個個彷彿醉酒一樣,出現了奇怪的舉動,在原地團團亂轉,刀劍劈向虛空,彷彿半空裡有什麼看不見的敵人一樣。而那些白袍人並沒有趁機進攻,反而齊齊退在一旁,雙手交錯放在胸口,口唇迅速地翕動,無聲念著什麼。

這是…在用幻術結陣?

這些白衣人的衣角都有金線繡著的一彎新月標記,竟然是拜月教的人!那麼說來,那些穿著黑衣服、擄走了蜜丹意和原重樓的,就是聽雪樓派來的人了?

她陡然明白過來,站在一旁,看著那些聽雪樓的子弟被困在結界裡,對著虛空枉然地搏殺,慢慢從激烈變得無力,不由得心下一陣複雜——離開洛陽短短半年不到,到了今日,她竟然可以眼睜睜地看著曾經並肩作戰的同伴困於牢籠了?

「夠了。」她終於忍不住出言。

白袍人中的首領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雙手從胸前放下。同一個剎那,其他白袍人的結印的雙手也同時鬆開——半空中那個無形的結界彷彿忽然消失了,被困在其中的黑衣人們彷彿被抽去了線的木偶,頹然倒下。

「拜月教左使輕霄,拜見蘇姑娘。」白袍人的首領對著她一躬身,「蘇姑娘放心,原大師並無大礙,只是被那群傢伙打暈了而已,回去休息個一兩天就會好了。」

蘇微衝了過去,看到了他身邊的原重樓閉著眼睛躺在那裡一動不動。那個叫輕霄的人語氣溫文爾雅:「是在下一時疏忽,竟然讓那些人有機可乘,萬望姑娘恕罪。」

她心裡驚駭不已:「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