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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好。」阿蕉答應著,清理了一張桌子出來——這兩個人坐在一起端的是般配,男子俊朗挺拔,女子清麗冷傲,如玉樹交相輝映,看得人目眩眼熱。她心裡湧起一股酸澀,哼了一聲,憤憤然下廚去了。

「才短短幾個月,真是重來回首已三生啊…」原重樓坐了下去,忽然歎了口氣,嘴角微微彎起,手輕輕撫摩著桌角,「什麼都已經不同了。」

蘇微一眼瞥去,臉色微微一變。

這張桌子已經很破舊了,一角殘缺不全,上面隱約有起伏凹凸——仔細看去,那竟然是一張女子的側臉,雖然只用了寥寥數刀,卻神形兼備、惟妙惟肖。而原重樓低下了頭,正在看著那一張臉。

那一瞬,她想起自己見到他的第一個晚上。當時他匍匐在滿是酒漬的桌子上,喃喃念著一個名字,一隻手摸索著,在桌子上刻下那個女子的容顏。阿蕉衝過來怒罵,她看不過去,挺身而出阻攔,將酗酒大醉的人攙扶了回去。

那一天,的確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緣分的開始。

一切歷歷如在眼前。短短幾個月,重新回到這裡時卻已經恍如隔世。

她情不自禁歎了口氣,感覺到他從桌子上移開了視線,看向了她,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背,輕輕握了一握,低聲道:「我會一輩子記住這裡。」

蘇微心裡一震,側頭看了他一眼,卻看到他從懷裡拿出了一把刻刀,微微蹙起眉頭,一刀刀,將當初醉裡在桌子上刻下的那張肖像削平,語氣卻很平靜:「只是有些東西,已經不需要再記住了。」

「喂!我的桌子!」阿蕉衝了出來,然而一眼看到蘇微,卻不敢上前,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用刻刀把桌子削得平整如新。

「好了。」原重樓抬起頭,對著店家笑了一笑,「回頭我賠你錢。」

這個傢伙窮得叮噹響,哪裡會有錢賠?只怕這一頓都得賒賬吧?但他身邊那個女人卻是個魔頭,只要手指頭動一動就能讓這個店裡所有人上西天,可是惹不起。阿蕉心裡一邊嘀咕一邊轉身去廚房,端了一壺酒上來。

「怎麼又喝酒?」蘇微有些不悅——自從在孟康礦上劫後餘生,他們兩人便雙雙戒酒,再也沒有喝過一滴。

「今天是好日子,只喝三杯,絕不多喝。」他豎起了手指,立誓,看到蘇微的表情,連忙又道,「要是多喝一滴,儘管砍了我的腦袋。」

蘇微看了他一眼,冷笑:「你也知道我是不會真砍了你腦袋的。」

「我就知道你捨不得謀殺親夫。」他又換上了嬉皮笑臉,蹭過來,在桌子底下偷偷抬起手攬住了她的腰。蘇微沒好氣,手肘一沉,橫過來撞了一下他的側腰,疼得他「哎喲」了一聲,手臂立刻麻了半邊:「別動手動腳的。」

說話間酒上來了,是極好的古辣酒,色澤如蜜,入口卻烈烈如刀,如同一團火從咽喉滾下去,腸胃溫暖如春,令他情不自禁地讚歎了一聲。他看著對面的蘇微,揚了揚酒杯:「怎麼樣,也來一杯?」

「我說過不會再喝酒了。」蘇微卻是不為所動。

「酒不是壞東西,只是喝酒的心有所不同罷了。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到最後見的還是山。」原重樓輕歎,倒了第二杯酒,看著她,「迦陵頻伽,你意志力堅強,做事決絕果斷,有時候卻難免犯了因噎廢食的毛病。」

蘇微搖了搖頭:「知道過滋味,也就夠了。」

「可是,你看,這樣的夜裡,如果我們能對酌小飲幾杯,該是何其美好的事啊。」原重樓細細品嚐著美酒,臉頰上流露出沉醉的表情,「要知道,在我這一生裡,從未有過今天這樣心滿意足的時刻。」

他的語氣令蘇微莫名地震動。是的,一貫以來,比起他的憊懶無賴、口無遮攔,她性格更偏沉靜隱忍,因為剛強不妥協,所以很少表露內心真正的感情——可這一刻,她心裡的想法,卻是和他一模一樣。

回望她的一生,唯有這一刻,方期盼能永恆。

她再也不固執,拿起酒壺倒了一杯:「來,乾一杯。」

他略有些意外地看著她,眉宇之間一片歡喜無限,壓低酒壺,給她倒了滿滿一杯。她笑了一笑,仰起脖子便干了。

那一夜的記憶漸漸微醺,如同窗外沉醉漸濃的春風。

蘇微只記得他們都沒有恪守只喝三杯的信條,竟然將那一壺酒給對飲一空。中間沒有人說一句話,只是微微笑著,凝望著彼此,你一杯,我一杯。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興抱琴來。

夜濃醉深,最後的記憶裡,她只記得自己乘著酒興走了出去,一路朗聲吟著這首師父昔年教給她的詩,興之所至,揮手一劃,指尖劍氣吞吐,縱橫凌厲,身邊的竹林齊刷刷被割倒了一片。身後頓時傳來了阿蕉的驚呼。

「喂,想不想…想不想我飛一個給你看?」她模模糊糊地回頭笑了一笑,趁著酒興提氣一折身,輕飄飄地躍上了竹梢。足尖點著青翠的細細枝條,整個人彷彿沒有重量一樣凌空而立,衣袂飄飛,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得去。

然而,同樣醉意醺醺的原重樓在抬頭看到朗月下臨風而立的女子時,眼神卻霍然清醒了起來,掠過一絲驚慌。

「迦陵頻伽,下來!」他失聲道,「快下來!」

然而,她卻醉得狠了,壓根沒有理會他,只是輕飄飄地站在梢頭,俯身看著他,又抬頭看了看夜空的一輪明月,笑著張開了雙臂,忽然借力一躍——那一躍如同飛翔,竟然在月下飄出了十丈,落在了另一支竹子的梢頭。

「來,來追我呀,原大師!」她藉著酒意醉醺醺地道,足尖一點,又借力躍起。

「小心掉下來!」原重樓在下面驚呼,追著她跑,不停催促她趕緊下來。然而蘇微壓根沒有理睬他,身形輕靈、快若疾風,又怎麼是他能夠追上的?只是躍過了三四支竹子,便已經將他遠遠拋下。

原重樓喘著氣,終於追不動了,只能撐著膝蓋,在原地抬起頭,看著月光下那一襲漸舞漸遠的白衣——她在青翠無比的竹海之上曼妙飛旋,如同從月宮裡翩然而下的仙子。

他的眼神漸漸改變,露出了深沉的失落。

是的,這些日子以來,她洗手做羹湯、劈柴挑水,將自己埋沒於庸碌塵世之中,似乎也和普通女人無異。然而,只要一杯酒,就能洗去凡塵,將這些刻意隱藏的東西重新顯現出來——就如一柄傳世的神器,無論怎樣塵封湮滅,但只要一縷風,便能令無法遮掩的鋒芒重現!

「迦陵頻伽…」他輕聲喃喃,直到她舞到月下盡頭,再也看不見。

原重樓失神站了片刻,才在月下獨自沿著小徑回家,身形孤獨。

然而,他卻沒有看到隨之發生的事情。

月下的竹海一片靜謐,竹梢起伏如同海面。而那個女子在月光之上旋舞,如同一隻美麗孤高的鶴,一路輕點竹梢,隨風而去——但是醉了的人卻並沒有留意到竹林的四個角落裡起了驟然的波動,就像是有無數的夜行動物,從四周朝著她所在的方向悄然而來,如同追著獵物的野獸!

當她藉著酒意輕盈地躍上下一根竹枝時,腳下突然踏空了。

身子急墜而下。蘇微悚然一驚,冷汗湧出,瞬間清醒了許多,回過手臂想要撐住身邊的竹枝。然而酒醉之後身體並沒有平日那麼輕靈自如,這一抓竟然落了一個空,整個人都朝著底下幽暗的林子裡直墜了下去。

在落下的那一刻,她清楚地看到在黑暗深處有刀劍閃著寒光!

有刺殺!她來不及多想,在沒有落地之前提起了一口氣,凌空轉折,足尖後踢,瞬間便將其中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方位的寒光滅掉!

然而,令她奇怪的是,竟然沒有遇到絲毫的反抗。

刀被踢飛,那個人悶響了一聲倒在了地上,嘴裡卻道:「蘇…蘇姑娘…」

聽到這樣的稱呼,蘇微愕然,忍不住一把將那個人拉了起來:「你是誰?」

那個人已經滿身是血,顯然在追到這裡之前已經受了重傷,奄奄一息,被她最後重重一擊,頓時撐不住。「我…我是…」那個人喃喃,氣若游絲,手指拚命地從懷裡摸索著,想要拿出什麼東西來。蘇微剛要扯下他的面巾看個仔細,耳邊忽然又聽到了一陣奇怪的簌簌聲,密密麻麻。

抬頭看去,只見竹林裡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一波動靜,那些原本湧過來的人竟然又悄然退去,似是野獸一樣重新潛伏在了黑暗裡。

奇怪,這些人又是誰?和這個人是一夥的嗎?

就在這時候,耳邊只聽風聲一動,一個人影從左側林間悄然冒出,一道寒光迎面而來。蘇微側身揮手,一彈指,唰地擊中了疾刺而來的劍脊。

然而畢竟是喝了酒,又久疏於訓練,她的動作略微慢了一慢,手指竟然被劍鋒割傷。內力傳到之處,那把劍錚然斷為兩截。奇怪的是來人竟然身手不弱,一擊之下劍勢只是微微偏開,剩下的斷劍並未脫手而出,依舊朝著她的咽喉刺來,又快又狠。

「不錯嘛。」久未曾逢敵手,她不由得精神一振,放下懷裡的傷者,站了起來,隨手削斷了一根竹枝,一掠而上,迎向了那個暗夜裡的敵手。

「來吧!讓我看看你的路數!」

那個人的臉上也蒙著黑巾,看不清容貌,一聲不吭,然而下手卻頗為毒辣詭異,竟看不出是中原武林哪個流派。特別是輕功尤其的好,每一招出身形便變幻方位,遊走無定,轉瞬便在林間穿梭了幾個來回。

蘇微和他拆了十幾招,還是沒看出來路,不由得不耐煩起來,頓時下手轉急。那一根竹枝在她手裡幻化出無數影子,刺向了那個刺客,想要盡快把對方拿下。

然而,她一劍還沒刺到,林中卻傳來了一聲詭異的哨聲。

蘇微一怔,下意識側頭往回看。就在那一瞬,彷彿接到了命令,對方再不戀戰,身形飛快地後掠,竟然是間不容髮地撤退,快得如同一支箭,瞬間消失在暗夜的林中。

她並沒有追,只是迅速往回趕。

是的,剛才那個哨聲是從身後傳來的——也就是說…等她掠回原地的時候,那兒已經空無一人。那個受了傷的人,連同那些暗夜裡的刺客,竟然都在瞬間一起消失了!如果不是地上還殘留著血跡,酒醒後的她都要以為是自己做了一個夢。

她俯下身,從地上的落葉上沾了一點血在鼻子下聞了聞。

今晚那些人,就是對自己下毒的同一夥人吧?這些日子以來一路追殺自己,神出鬼沒。自從進入靈鷲山月宮之後,那行神秘刺客就再也沒有出現,一連數月都安靜無事。她漸漸懈怠,本來以為都已經徹底擺脫了,卻不料又在此時此刻冒了出來。

那麼,第一個叫她「蘇姑娘」的受傷的人又是誰?是敵是友,如今又在了何處?隨後的第二撥人是其同夥嗎?他們救走了他,又去了何處?

那一刻,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又被驚動。

看來,就算她想要離開,可那些江湖上的人,卻也未必就肯這樣放過了她!

她在空林中站了一站,忽然想起了什麼,心裡一驚,再也忍不住地臉色蒼白,朝著原重樓的住所飛奔而去——那些人…會不會撤走後去了重樓那兒?他們會不會對重樓和蜜丹意不利?

「重樓!」她飛奔回去,來不及走樓梯,直接縱身躍入窗口,失聲喚。

撩開帳子,床上沒有人。

她心下一驚,只覺得一顆心直墜入冰窟。「重樓!」她不顧一切地往外奔去,想到另一個房間查看。剛奔出門,忽然間眼前一晃,撞到了一個人。蘇微想也不想地反手一切,瞬間就扣住了對方的咽喉。

「哎喲!」那個人失聲痛呼出來,「迦陵頻伽…你、你幹嗎?」

她一下子清醒過來:「重樓?」

原重樓被她一把鎖住咽喉撞在牆上,只痛得半身麻痺,倒抽著冷氣半晌說不出話來。蘇微連忙上去將他攙扶起來,又趕緊地給他解了穴道,推血過宮。

「謀殺親夫啊你…」許久,他才喘過一口氣。

她皺著眉頭:「你怎麼不在房裡?我還以為…」

「我去給蜜丹意送了一點艾草過去,熏了下房間。」原重樓疼得哼哼唧唧,「那孩子老說蚊子多,咬得她睡不著…好容易哄得她睡著了,你竟然…」

「對不起,我反應過度了。」蘇微歉意地揉著他的肩膀,道,「還疼不?」

「疼。多謝女俠您手下留情,沒一招打斷我的骨頭…」他吸著冷氣,忽然頓住了口,問道,「你的手怎麼了?」

蘇微這才察覺手上的刺痛,低頭看去,血已經順著手腕滲透了袖子,是剛才那一番搏殺之中被劃傷的,連忙道:「沒什麼。剛才喝醉了,從樹上摔了下來…」

「怎麼這麼不小心!你的武功不是天下無敵嗎?」原重樓卻當了真,急道,「我就讓你別發瘋跳上樹梢去,怎麼都不聽!你看你,弄成這樣,以後真的不敢讓你再喝酒了!」

「還不是你非要讓我喝的?」蘇微順著把話題引開,將手藏到了背後,不敢讓他得知真相,「只是劃破了一道表皮而已,回頭我自己敷一下就好了。」

然而不等她說完,原重樓已經滿屋子翻箱倒櫃,找出了藥瓶來。

「來,快把手給我。」他皺眉,「都流了那麼多血了。」

她皺著眉頭,有些不情願地把手伸給他,看著他在燈下細心地為自己清理著傷口,敷藥、包紮,眉目間專注而焦慮——一時間,她心裡忽然有了一絲震動。

那是一種被人全心全意信賴和關愛所帶來的暖意和安然,足以溫暖那一顆在十年的江湖腥風血雨裡逐漸變得冷硬漠然的心。

那一瞬,她甚至想,哪怕就是為了眼前的這一刻,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如果再有人敢接近他們,試圖打破這一份寧靜,無論對方是神是佛,她都會痛下殺手毫不容情!

原重樓顯然不知道她心裡片刻間轉過的強烈情緒,只顧低著頭,仔仔細細地幫她包紮好了手上的傷口,然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她:「明天開始,三天不要沾水,不要劈柴做飯——什麼都不要干了,都由我來做。」

「一道小傷而已,這麼大驚小怪幹嗎?」她有些哭笑不得,看著自己的手被包成了饅頭一樣,不以為然,「以前我受過的比這個重十倍的傷都多了去了!也不見得…」

手忽然一緊,痛得她頓住了話語。原重樓握緊了她的手,抬頭看著她。

他在那一瞬間的眼神,竟然令她忘了呵斥他。

「你說的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他皺眉凝望著她,用一種她無法忘記的語氣對她緩緩開口,一字一句,「迦陵頻伽,雖然我不知道你過去經歷過什麼,過著怎樣的生活,但是從現在開始,只要有我在,便不會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她的手指在他手裡微微顫抖,竟不知道說什麼。

——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竟然敢在她這樣天下無敵的女子面前許下這樣的諾言?他宣稱要保護她…卻不知,她已是這天下最不需要人保護的女子。

「嫁給我吧!」他看著她,忽然衝口而出。

「什麼?」蘇微身子一震,整個人僵住了,不能動上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