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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頭頂有隆隆的雷電,閃電一次又一次地撕裂黑夜。她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臉在電光中浮現,每一次閃電映照出他的臉時,面具後的眼神都在無聲地變化——只是短短的剎那,卻已經不知道流轉過了多少念頭。

他凝視了她片刻,放開了手,低聲道:「那好吧。」

殺氣在瞬間消失,她鬆了口氣,幾乎癱軟在地上。

「我相信你。」暴雨中,他點了點頭,對她伸出了手,「那麼,就陪我把這條路走到底吧——所有擋我路的人,無論是誰,都得死!你做得到嗎?」

「做得到。」她清晰地回答,「此生此世,唯您所願。」

「是嗎?那就證明給我看。」他點了點頭,深深看著她,嘴唇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弱而可怕的笑意,說出了一句令她一生都難以忘記的話——

「先替我去殺了我師父吧!」

…作者:滄月全集,http:///zuojia/cangyue/

然後,她按他說的去做了。聯同靈均一起,將孤光祭司秘密地封印在了這座永不見天日的墓地裡,謊稱其外出雲遊。而現任拜月教主明河沉迷於禁忌之術,不問教務已經多年,所以教中大權自然而然地就旁落到了靈均手裡。

那之後,那個在雨夜高台上指天發誓的少年做了一些什麼,她並不能完全知情。然而心裡卻也能隱約猜測到幾分——是的,既然他要掃清這一路上的所有障礙,那麼,孤光祭司自然便成了第一個需要被除去的人!

那麼多年了,她一直陪著他走著這條路,做盡了一切骯髒的事——

可到了現在,他居然說不需要她的陪伴了?

朧月匍匐在高台上,想要哭泣,卻發現喉嚨裡如同鎖了一把鎖,竟然連一聲悲鳴都發不出來。她只能倒在地上,雙手緊緊摳入泥土,無聲地哭得全身戰慄。

許久許久,她終於顫抖著撐起了身體,踉蹌走下了高台。

她在暗夜裡奔跑,幾乎跑得不辨方向。到最後推開了月神殿的門,筋疲力盡地跪倒在空蕩蕩的神殿裡。燭光如海,白玉雕成的月神像站在光之海上俯視著她,眼神是悲憫而洞察的,宛如三年前看到她做出弒主惡行的那一刻。

神…我向您懺悔我的罪過。還來得及,對吧?

月神俯視著她,寶石鑲嵌的眸中流轉過一絲冷光。

她失魂落魄地離開了神殿,一層層走下白玉高台。月下的聖湖是乾涸的,湖底的白骨在三十年前已經被火化了,月光照在空蕩蕩的湖底上,發出淡淡的冷光。今夜不是滿月,月光有些慘淡微弱,朦朧莫辨。

她站在湖邊,怔怔看了湖中心某處許久,終於走了過去。

湖底都是嶙峋的亂石,空無一物,朧月直直地走過去,在一個地方忽然跪下來——那裡沒有亂石,只有一片細密的白沙,在月下折射著微微的光。那片白沙來得古怪,方圓一丈,彷彿是一輪圓月墜入了滄海桑田的湖底。

孤光大人…請您…寬恕我。

夜色如水,她的淚一滴滴落下,悄無聲息地被吸入了沙中——就在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那一片平靜空無的白沙上,忽然起了微微的波動!就如水紋一掠而過,微弱而冷淡,彷彿一張蒼白的臉忽然在地底微微蹙眉。

「啊?」她震驚地握緊了一把白沙。

地底又是一陣波動,隱約傳來一聲模糊的聲響,彷彿是一聲歎息。朧月怔了片刻,將臉貼到地上,忽然間失聲哭泣,咽喉裡吐出模糊不清的話語,一邊瘋了似的將雙手深深地插入了那一片白沙裡。是的,就在這裡——三年前,她親手犯下的罪孽,親手將施過血咒的劍,刺進了恩人的身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舌尖放在了牙齒間,用力一咬。

一道狂風忽然平地捲起,將她束好的長髮瞬間吹散!獵獵的狂風裡,朧月身體前傾,將雙臂插入沙裡,在狂風裡念動了咒語!她的聲音已經被靈均封印,此刻是用舌尖靈苗之血強行破開,所以每一個字,都伴隨著噴湧的鮮血。

那一道疾風捲過,白沙忽然在眼前散開。

聖湖底下露出了一塊光潔的白石,如同玉一樣細膩潔白,端端正正地位於整個湖的中心。平整的白石上,篆刻著兩個字,用硃砂書寫著一道封印,如同血一樣醒目。

她戰慄著伸出手,輕輕觸了一下。

那道硃砂符咒橫過了白石,將篆刻的字攔腰截斷。她知道,那裡刻著的兩個字是失傳的上古滇南秘文,意為「永恆」——這個湖底的封印下面,隱藏著歷代祭司之墓。

數百年來,拜月教所有祭司的長眠之所。

那些可以溝通天地、俯瞰古今的祭司們,如今都靜靜躺在水晶雕琢的靈柩裡,長眠在這個秘密的墓地。而墓地中間,生長著無數靈芝仙草,汲取日月的精華,呼吸著那些軀體裡殘留的巨大靈力,悄然綻放出七葉。

沒有人知道,在這片只有現任教主和祭司才能進入的禁地裡,所有的靈柩中,其中一具,卻禁錮著一個活人。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過去了,孤光大人在地底下一定非常痛苦吧?

如果還來得及的話…她可以傾盡所有,將這個錯誤挽回來!

朧月用盡全力,想要劈開這一塊白石,然而剛一觸及,那一道血色的封印忽然綻放出耀眼的光——狂風重新平地而起,只是瞬間,她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量擊中,朝後飛了出去!

那是靈均書寫下的封印,以她的力量,根本無法破除!

落地的時候,只看到眼前又起了一道旋風。那些散開的白沙重新聚攏,呼嘯而來掩蓋住了湖底,再也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甚至連她也將一起被掩埋!

她凝聚起了僅剩的所有靈力,咬碎舌尖。

一口血噴出,在風裡直射出去,竟然將席捲而來的白沙之幕射穿了一個洞!朧月竭盡全力提起一口氣,縱身一躍,循著血跡躍出了那一片沙海。

看來,以她個人的力量,如今是打不開這個結界了!

除非是…去找教主前來!

密室內,帷幕重重垂落,慘慘燈光暗淡猶如同永夜。穿著黑衣的人靜靜地凝望著那個坐在水池上的女子,盤膝而坐,手指扣著鋒利的暗器。

水池邊上,拜月教主依舊保持著二三十年前的容顏,絲毫不曾隨著光陰老去,只是長髮已成雪。此刻,她雙手結印,虛合在胸口,口唇極快地翕動著,吐出普通人無法聽得見的咒術。咒術中,她的一頭長髮竟然慢慢生長,垂落,在水裡飄拂,如同活了一樣蜿蜒游動——每一縷髮梢上,竟然悄然開出了一朵菡萏。

那滿池的蓮花,簇擁著水底那一具死去的軀體。

——確切地說,是屬於不同人的一具軀體和一個頭顱。不知道在水底沉了多久,那沒有生氣的軀體卻還是宛如生時,彷彿昨日剛剛被一刀斬下,身首分離。

黑衣人守在一旁,默默凝視著水底,眼神複雜地變幻。

一轉眼,居然已經三十年過去了…

如今江湖早已更新換代,所有的往事湮滅入傳說。誰又知道,這個軀體的主人,拜月教的前代祭司迦若,和那個斬下的頭顱青嵐之間,又有著怎樣微妙而複雜的關聯呢?

當年,大難來臨之際,迦若祭司在漫天劫灰之中狂呼聽雪樓主蕭憶情的名字,求他助自己一臂之力。人中之龍聞聲拔刀,斷然斬首,讓祭司的首級墜入湖底,將那些惡靈一併超度——生死之際,這對立的兩個死敵之間,又有著怎樣外人所不能知曉的相惜相敬?

時光如流,一切都已經化為煙塵了。

所有的當事人都已經沉睡在地底,或者轉入輪迴,世人也已經漸漸將他們忘記。唯有他還受人之托困在這裡,守著那些泛黃的傳說往事,寂寂而終。

和眼前這個接近瘋狂的女人一樣。

她在用咒術催開滿池的蓮花。然而,當第三瓣花瓣展開之後,那朵蓮花便再無動靜。

已經蘊功七日七夜,那些蓮花卻始終無法開放,她甚至無法將靈力重新凝聚!看來每一次失敗之後,她的力量便削弱了很多,再這樣下去是永遠也無法做到想要做的事情了——將死去那麼多年的不同的兩個人的頭顱和軀體合在一起,重新召喚三魂七魄,注入靈台,逆轉生死。這樣的事情,又怎能是人所能做到的呢?

哪怕是苗疆最神秘的教派,拜月教的明河教主。

「明河教主…」終於,黑衣人歎了口氣,「放棄吧,你做不到的。」

「不…不可能!」那一刻,女子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嘶喊,雙手向天舉起——她一頭長髮瞬間從池水裡飛起,如同靈蛇一樣飛舞,纏繞著水池底下那一具軀體和一個頭顱,竟然將它們托出了水面!

什麼?黑衣人瞬間站起,眼裡露出震驚的神情。

頭顱緩緩憑空移動,和軀體對接。雪白的長髮纏繞著它們,如同血脈一樣覆蓋全身,蜿蜒流動,似乎在將靈力不停注入這早就沒有了生機的體內。

不…不可能!已經幾十年了,斷首怎麼還能再復原?就算復原了,從冥界裡被召喚回來的,到底是迦若還是青嵐?或者,誰都不是,只是一個不知名的怪物?

黑衣人越看越心驚,然而,不等他出手阻止這一切,空中飛舞的長髮停止了,似乎驟然失去了力氣。滿空的長髮只停頓了一刻,就頹然軟了下去,只聽撲通一聲,軀體和頭顱重新沉入水底,一動不動。

明河教主再也無法保持凌空盤膝的姿態,整個人隨之往下墜落。

在那一瞬間,一旁的守護者及時掠了過去,伸臂橫抱,一把將她接住。

明河在他懷裡合起了眼睛,氣息微弱,唇角沁出了血跡——剛才那一瞬間,她咬碎了舌尖,用靈苗之血灌入髮梢,強行將死去的人托出水面,可一切只維持了片刻便化為烏有,如沙盤一樣崩塌。

那一刻,耗盡了全部力量的女人容顏在瞬間枯萎,如同一朵花的剎那凋謝,褪去了美麗,轉眼成了五六十歲應有的樣貌。

這幾年來,雖然經常出現施法失敗,但如此情況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心裡一沉,連忙將她托起,扣住她的腕脈,用內力注入,巡行於她的七經八脈。然後按照以前的慣常手法,從神龕裡拿出一個長頸的羊脂玉瓶,將裡面的紫色丹藥倒了一顆在她嘴裡,再用內力助她化開。

然而,一切都做完了,明河教主卻一直沒有睜開眼睛。

時間一分分流逝,這次她的衰弱和昏迷比任何時候都長,令他不安。他想起孤光祭司的囑托,不由得心裡焦急,將她安頓在了軟榻上,站起身走向了門口。

——事已至此,他應該去找拜月教的人來商量一下。

然而伸手一推門,卻意外地發現門居然被從外鎖住了!

這是…那個剎那,心裡劃過一絲不祥的冷意,黑衣人冷哼了一聲,手中露出一把只有兩寸長的黑色小刀,唰地插入門框,想把鎖住的地方切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居然一動不動——那一道門,居然已經完全封死!

那一刻,他的眼裡閃過一絲冷光,有震驚之意。

是的,這些日子以來,他在這個密室裡守護著瀕臨崩潰的明河教主,防止邪魔復生,從未外出,平日只是通過一扇小小的高窗傳遞食物——從來沒有留意到自從進來之後,這道門便已經被澆築封死!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拜月教的人是想把他們兩人困死在這裡嗎?

他用內力灌注入利刃,試圖撬開封死的門,卻發現對方似乎早就料到裡面的人總有一天會試圖闖出,竟然在鎖孔裡灌注了熔化的鉛水,將整個密室鑄造得如同鋼鐵一般——直到利刃都折斷,封死的門還是紋絲不動!

他喃喃:「看起來,你的下屬有不軌之心啊…」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了一陣聲響。似乎是有人在爭論,聲音剛開始是低的,後來越來越大。他只依稀聽到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說著什麼,嚴厲而低沉,而周圍的人答覆得很恭謹,似乎也害怕對方的地位。

忽然間,一切都靜止了,外面悄無聲息。

密室裡的人眼裡露出了一絲疑惑,剛要細聽,忽然間,門上的小窗唰地打開了——窗後露出一張女子蒼白的臉,秀麗的側頰上濺滿了斑斑鮮血,觸目驚心。

第一眼看到密室裡的黑衣人,那個女子顯然也吃了一驚,似是沒有料到教主修煉的密室內居然還有另一個男人存在,不由得失聲:「你是誰?教主…明河教主呢?」

黑衣人冷冷皺眉:「你又是誰?」

那個女子愣了一下,抬起手拭去了臉頰上的鮮血,在窗外低聲:「我…我是朧月…」

「朧月?」忽然間,房間裡傳來模糊的低語。

兩個人一起轉頭看去,卻見床榻上沉睡休息的女子緩緩睜開了雙眼——明河教主的容貌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逆轉,從枯槁蒼老漸漸變得美麗嬌嫩,如同一朵乾枯的花朵汲飽了水分,緩緩重新綻放,讓黑衣人和朧月都不由得看得呆住。

「教主!」朧月失聲,看著明河教主輕飄飄地凌空浮起,直向她而來。

隔著窗子,兩張女子的臉默然相對。

「我聽說過你的名字…朧月。」明河教主低聲道,凝視著半邊臉全是鮮血的侍女,「你不是靈均最信任的心腹侍女嗎,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外面的守衛呢?」

「全被我殺了。」朧月輕聲回答,卻並無畏懼,「為了能見到您。」

「哦…」明河教主看著她,「靈均有下令誰都不許見我嗎?」

「是的。」朧月輕聲回答,「他想獨自霸佔和控制住您。」

「哈哈…那個黃毛小子,想得美!」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盯著這個來人,語氣一轉,「那麼,你這樣不顧一切地前來,是想和我稟告什麼呢?」

朧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起眼睛:「稟教主,靈均大人心懷不軌,以下犯上,意圖禍亂我教——奴婢斗膽,懇請教主出面,挽拜月教於大難!」

這句話,她說得一字一頓,顯然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

然而,聽到這樣的話,明河教主臉上的表情卻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淡淡道:「是嗎?我就知道這個孩子不簡單…孤光好久沒來看我了,是真的雲遊在外嗎?」

這一下輪到朧月驚呆了,許久才輕聲道:「教主您…早就知道?」

「你以為我這些年來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嗎?」明河教主冷笑,抬起纖細的手指撫摸著眼角下面那一輪淡淡的金色新月,她的容顏在短短的瞬間復原如初。隔著窗子,朧月震驚地看著密室內的拜月教主,半晌才問:「那麼…靈均大人的所作所為,難道是您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