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忘川 > 第44章 >

第44章

他握緊了她的手,厲聲:「可是你在這幾年裡,除了針對阿微,卻從來沒有做過一絲一毫對聽雪樓不利的事情!為什麼?」

她猛然一顫,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表情。

「你在這幾年裡,逐步替我除去了梅家在內的七大反叛力量。十年前洛水旁,更是設下機關,一舉將天道盟主力擊潰!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看在眼裡。」蕭停雲緊盯著她,低聲,「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盯著你的一舉一動。冰潔,如果你有異心,我便會立刻殺了你!可是你的所作所為卻讓我大惑不解——你…到底想做什麼呢?」

趙冰潔微笑了一下,卻不回答。

「直到蘇微來到聽雪樓之前,你從未做過一件不利於樓裡的事情。」蕭停雲低聲說著,眉間神色複雜,「所以,我也一直對你按兵不動——我多麼希望我猜錯了,冰潔。你不是來臥底的,而是真的是站在我這一邊。或許有一天,你會主動告訴我你的苦衷。」

「而當你說出來的那一刻,我就會立刻原諒你做的一切。」

他的聲音到了最後有一絲顫抖,那是痛苦的尾音。就像是有一把刀插入血肉之中已久,卻忽然被血淋淋抽出時,那種難以壓抑的痛苦。

她在他的語聲裡微微顫抖了一下,卻垂下了眼睛,一語不發。

「我一直是這麼以為的。如今才發現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臆想罷了。」蕭停雲的語氣從痛苦轉為憤怒,凌厲而決斷,再無絲毫不捨,「你,根本就是想要我死!想要聽雪樓滅亡!」

馬車在疾馳,竹簾搖搖晃晃,光影在女子蒼白的臉上明滅。

「這次蘇微被人下毒,被迫離開洛陽,其實也是你一手策劃的吧?你讓我將四護法調往苗疆,還在我的馬車上動了手腳,是不是?」蕭停雲微微冷笑起來,「我真的很好奇——這一次,你們到底安排了什麼計劃呢?天道盟,如今還剩下多少實力?」

趙冰潔沒有說話,只是靜默地合上了眼睛。

她的眼眸漆黑,裡面沒有一絲光,黯淡如死。

「十幾年了,我一直在等你開口,冰潔。」蕭停雲語氣低緩下去,歎息,「直到前天,我還一直問你是否有話要跟我說。可是你說沒有——哪怕是現在,我原本可以直接命人殺了你,但我還是想最後和你談一次。」

他默默鬆開了扣著她手腕的手,望著她:「可是,你沒有回頭。」

「怎麼回頭?」終於,她輕聲開口了,「已經是末路,回頭也無處可去。」

蕭停雲猛然一震,抬頭看著她。

「真的是你?」雖然已經猜疑了十幾年,但此刻聽到她親口承認,他卻還是不敢相信,眼裡有難以掩飾的哀傷,頹然喃喃,「做下這一切的…真的是你?」

她看著他,默默頷首,心裡卻忽然一痛。

這時,馬車已經到了洛陽東門外,郊外綠樹成蔭,鳥聲如織。

「不錯,我是天道盟的奸細,是多年的臥底。」趙冰潔忽然笑了一笑,微微揚起了眉毛,「既然你已經識破了——不如今日就做一個了斷吧!」

在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蕭停雲已經有了及時的警惕,然而就在那個瞬間,他聽到林中傳來一聲奇特的鳥啼,然後整個馬車就彷彿失控一樣,在林中狂奔起來!

「韓松!孫立!」他厲聲喊,呼喚駕車的樓中子弟。

外面已經沒有人答應他。

有埋伏!蕭停雲來不及多想,一刀劈開了車廂,便是縱身而上——掠出的時候,他一眼看到原本自己乘坐的那輛馬車跑在前頭,已經快要平安到達渡口。飛掠而出的時候,他聽到了一種詭異的嘶嘶聲,彷彿是有一條巨蛇盤在馬車下吞吐著芯子。

這車裡…被放了火藥?那一剎那,他明白了過來,足尖在馬車頂上一點,便是竭盡全力向旁邊的樹上躍去。

然而,人到半空,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他驀地一頓,強行止住了去勢,手在車頂一搭,折返過來,探手入內一把拉住了車裡的女子,厲聲道:「快出來!」

趙冰潔坐在馬車裡,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何必?」

低語未畢,她忽然間一反手,一把就扣住了他的手腕:「下來!」

他瞬間一驚,全身冷汗湧出——她,竟是要拉他同歸於盡?

火藥引線燃燒的聲音還在耳畔繼續,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來不及多想,內力到處,一把將她的手震開,夕影刀便是如匹練般劃了出去——然而,出乎意料,那個盲眼的女人卻只是坐在那裡,根本沒有拔刀。

夕影刀毫無阻攔地劃出了一道弧線,沒入她的肩頭,斬斷鎖骨斜劈而下。若不是他一驚之下及時收刀,便已經將她斬為兩段!

蕭停雲停在車頂,震驚地看著她,手腕微微發抖——她…她在做什麼?苦心經營多年,做了這一切佈局,到了最後居然不求成功只求成仁,就這樣甘心被他所殺?

生死一發之際,她,到底要做什麼!

「下來!」然而,在他震驚收刀的那一瞬,她卻低喝,隨即用另一隻未曾受傷的手拉緊了他的手腕。只是微微遲疑了一剎那,他便被她拉入馬車,反手飛速關上車門。

就在那個瞬間,外面忽然有風雨聲呼嘯而來!

「伏下!」趙冰潔低喝,一手將他推倒——馬車的廂壁在那一瞬間忽然變得千瘡百孔,無數暗器利箭從兩側的林中飛射出來,同一時間攢射向這一輛馬車!那是暴風驟雨一樣的襲擊,並非人力能及,而是從一早就安好的弩機裡發射而出!

如果剛才不是她當機立斷地將他重新拉入車裡,只怕掠出馬車的他尚未落到地上,在半空便會被密不透風的這一輪襲擊刺殺!

蕭停雲倒抽了一口氣,只覺得心驚。

暗器如雨,他屏住呼吸,伏在車底板上一動不動。趙冰潔也是默默地伏在他身側,肩上的血急速湧出,染透她和他的衣襟,滾燙如火。

短短一剎那,火藥的引線還在燃燒,嘶嘶如毒蛇吐芯。

「右後輪旁紅色標記處!」趙冰潔忽然低聲道,「快!」

他來不及多想,就地一滾,迅速地接近車廂後部,手中夕影刀反插而入,在右後輪旁三尺的地板上直插至沒柄——就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刀鋒斬斷了什麼東西,耳邊那如毒蛇一樣的聲音戛然而止。

引信被截斷。

在這種生死一發的時候,她居然沒有騙他!

蕭停雲鬆了一口氣,眼神複雜地看了趙冰潔一眼,手上卻是片刻不停。手指如風一樣彈出,飛速敲在那些插滿了車廂壁的暗器末端——那些暗器忽然齊齊反彈,以比來勢更快的速度呼嘯而去,瞬間沒入了道路兩側的林中!

有短促的慘呼聲響起,轉瞬消失。

馬車還在繼續飛馳,襲擊也繼續如暴風驟雨般而至。很快的,柚木打造的車廂便無法支持,轟然四分五裂——與此同時,蕭停雲聽到了馬的長嘶聲。拉車的四匹駿馬也已經被埋伏的暗器射殺,發出臨死前的慘呼。

這馬車,已經再也沒法乘坐了。

「走!」他低聲道,回到了趙冰潔身邊,伸手入她肋下一把將她扶起,在馬車四壁轟然倒塌的瞬間向上掠起。他提了一口氣,凌空轉折,刀光如水,一圈淡碧色的光華在身側漫開來,彷彿織起了一個虛無的光之帷帳,將他和趙冰潔都護在其中。

一刀過,他落到了其中一匹尚未受致命傷的馬上,疾馳。

此刻洛水渡口已經在不到一里之外,可以看到先行到來的聽雪樓子弟已經圍上了當先跑到的那一輛馬車,看到裡面空空如也時都變了臉色。蕭停雲策馬奔去,發出了一聲呼嘯,向著遠方示警。

「樓主!」下屬們驚呼著前來奔援。

道路兩旁的那些暗殺者彷彿知道時機已過,悄無聲息地一齊瞬間停止了攻擊。受傷的駿馬一陣狂奔後終於脫力,前腿一屈,將馬背上的人甩了出去。蕭停雲攙扶著趙冰潔掠下馬背,大聲叫人過來包紮傷口。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感覺到一雙冰涼的手悄悄按在了他左肋的死穴上。

他霍然一驚,低下頭,正對上趙冰潔不動聲色的眼睛。

她的眼睛比平日更黑更深了,幾乎看不到底,日光在她的瞳孔裡居然反射不出任何光澤——那一瞬間,蕭停雲有些恍惚:不知道她的眼睛如今到底是真的盲了,還是比任何人更亮?就如他一直以來都看不透她的內心。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選擇了出手救她,然而,她卻反過來趁機對他下手?

她在猝不及防之時出了手,無聲無息地直接按在他的要害之處。隔著薄薄的衣衫,他甚至能感覺到那把朝露之刀的冷冷鋒銳,幾乎要割破肌膚刺入血脈。在這樣近的距離內,就算他有把握在一瞬間殺她於刀下,自己也必然會被她臨死前的一擊刺穿心脈。

然而,她只是將手按在他肋下,卻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他低下頭看她,忽然聽到她垂下頭,極輕極快地說了一句什麼。

蕭停雲吃了一驚,臉上神色微微改變。

「樓主!你沒事吧?」那一刻,樓裡的弟子們已經趕到了,圍上來紛紛驚問。

「路上遇到伏擊,韓松和孫立已經死了,幸虧趙總管沒有事。」蕭停雲不動聲色地開口,吩咐眾人,「此刻那些人定然還在附近,大家需要小心——文舟,你即刻帶人和樓裡駐守的人馬聯繫,要小心這一路上的埋伏。」

「是!」左右領命。

「趙總管受了驚嚇,我先扶她進去休息。」蕭停雲扶著趙冰潔吩咐左右,「好好看著渡口。如果有船過來,即刻通知我——我親自出去迎接蘇姑娘。」

「是!」

顯然先前到來的樓中子弟清過場,酒館裡空無一人,只有那個老掌櫃和店小二還躲在一角,敬畏地看著這一對男女從外面緩步而入,戰戰兢兢。

蕭停雲一路上慇勤攙扶著趙冰潔,左臂攬著她的腰,始終不曾鬆開手,顯得親密非常。他們兩人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坐下。然而就算坐下了,兩人依然貼得極緊,似是難分難捨。

「咦?」店小二不由得嘀咕了一聲,「這個公子哥兒倒是風流,這兩人是黏一塊兒了嗎?」

「噓,少多嘴!不要命啦?」掌櫃連忙低聲叱喝,「快去!」

店小二撇了撇嘴,忙不迭地拿托盤送了兩盞茶出去。一邊走一邊將肩膀上的毛巾甩下來,擰了個手巾把子準備抹桌子。

這一邊,蕭停雲只是靜靜地看著身側的女子,攬著她的腰,嘴角浮起一絲奇特的笑意,重瞳幽深,令人看不到底。然而趙冰潔只是用沒有光澤的黑色眸子看著前方空空的桌子,冰冷的手沒有離開過他的左肋。

——只要她一動,袖中的朝露就能刺穿他的臟腑。

——同樣的,只要她一動手,他也能在瞬間震斷她的頸椎。

這是一個極度危險而微妙的時刻,就彷彿兩柄出鞘的刀,刃口對著刃口在靜靜對峙,在無聲之中充滿了張力。

然而,就在這樣千鈞一髮之時,一個人卻不知好歹地闖入了他們之間——

「兩位客官,要點什麼?」店小二堆著一臉笑走了過來,展開毛巾把子,準備將他們面前的破舊方桌擦上一遍,「要不要照老樣子,來一壺冷香釀?」

蕭停雲默默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旁邊的趙冰潔表情冷肅如石雕。

「好勒!」店小二慇勤地將桌子擦了一遍,重新把毛巾甩上肩頭,揚聲對裡面喊道,「一壺冷香釀。」

誰也不曾想到,變局就在那一剎那發動。

在店小二那一聲拖長的尾音之中,趙冰潔的手忽然動了!

朝露之刀在那一瞬間從她袖中劃出,如同一滴朝露冷冷掠過,銳利的刀鋒刺破了身邊之人的肌膚——這一刀的速度快得驚人,不知道在暗地裡練習過幾百幾千次。

刀光一閃而沒,彷彿葉上朝露,瞬間消失。

血從刀鋒上如瀑布般流下,染紅了女子握刀的手,讓那只蒼白纖細的手變得猙獰如厲鬼。趙冰潔還是坐在那裡,手裡的刀卻已經刺入了面前之人的胸口。

「你…」被猝不及防一刀刺穿的人驚駭地睜大了眼睛,喘息。

她的刀,刺入的是那個店小二的胸口!

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第一次殺人,趙冰潔臉色蒼白,只是沉默著用力一轉手,鋒利的刀鋒將面前人的內臟瞬間攪碎,然後狠狠地拔出!

血如同箭一樣噴上了她的衣裙。刀一抽出,酒館的店小二踉蹌著撲倒在方桌上,手指痙攣著,幾度彷彿想要用力扳開什麼。那一刻,趙冰潔的第二刀揮出,卡嚓一聲,竟然將他整個右手齊腕斬斷!

斷手在桌面上伶仃滾動,手裡的毛巾把子散開了,露出了冰冷的金屬:裡面是一筒機簧已經打開的暗器。

那是天下第一的暗器:暴雨梨花針。

一旦扣下機簧,三千六百支密如牛毛的針將織成一道網,在周圍一丈之內,任憑再厲害的絕頂高手也無法逃過!

在趙冰潔拔刀的那一瞬,蕭停雲同時閃電般地飛身掠起,然而卻不是為了躲避朝露之刀,也沒有攻向趙冰潔——只是一按桌子,折身飛掠,在趙冰潔解決了店小二的同時,出其不意地逼近了酒館的掌櫃。

一道清光橫瀉,對手還來不及動手,夕影刀便停在了咽喉上!

彷彿是心有靈犀,他們兩個人在那一瞬間同時拔刀,各自攻向不同的對手,配合得天衣無縫——兔起鶻落,只是剎那,酒館中勝負立分,精確利落得令人驚歎!

「沒想到,你的眼睛居然已經看得見了?」蕭停雲轉頭看著她,語氣帶著說不出的複雜感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事?還是你一直只是假裝失明?就如你一直假裝投靠聽雪樓一樣?」

她拔刀而起,眼神亮如閃電。聽到他的話,只是眉梢微微一動,並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