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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不知道為什麼,在看著碧空下那襲一塵不染的白袍時,她心中猛然一震,竟然隱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是的,這一次相遇,從頭到尾,她都無緣得見這個人的真面目。是否這一輩子,她都看不到他面具後的模樣了?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駐足,回頭看了他一眼。然而,彷彿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那個人居然也站住身,回身笑了笑:「蘇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她被逮了個正著,頓時有些尷尬。

旁邊的原重樓看著這一幕,表情也略微有些奇怪起來。

「我想,迦陵頻伽…她只是很想看看大人的樣子吧。」他忽然開口,拉了她一把,「好了,不要叨擾靈均大人了,我們也該走了。」

「是嗎?」靈均卻在山門下站住了身,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既然都要告別了,那麼,在下就讓蘇姑娘完成這最後一個願望吧!」

一語未畢,他忽然抬起手,摘下了一直戴著的面具。

「啊?」蘇微忍不住一驚,脫口低呼了一聲。在微曦之中,她看到了他隱藏在精美木雕面具下的真容——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可一瞬間,她居然有一種奇特的恍惚,總覺得這張臉似是夢境裡見過。

靈均摘下面具,對著她微微笑了一笑。

「現在,除了我師父,你是這個世間第二個看過我相貌的人了。是否心安?」他輕聲微笑,重新將面具戴上臉龐,頷首告別,「血薇的主人,你自由了,去到那個你想要去的世界吧…不要回頭,不要再去看這個江湖的腥風血雨。」

「只有這樣,你才能得到長久的安寧。」

他轉身拂袖,凌空掠去,消失在月宮的穹門下。

蘇微牽著馬,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等回過神來,發現日光已經升起很高,而原重樓正靠在馬背上,一動也不動。剛剛那一瞬的出神,居然是過去了不下一個時辰那麼長的時間?!

「重樓?」她連忙扶起他,失聲道,「你沒事吧?」

「沒…沒事。」原重樓被她搖醒了,有些迷迷糊糊地回答著,「剛才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很困…太奇怪了…居然就在馬背上睡著了?」

蘇微探了探他的額頭,這才鬆了一口氣。

是的,在剛才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間,靈均應該是展開了一個結界,將在場所有人都控制在其中,只讓她一個人看到了自己的真容——沒有見他動手結印,一切卻已經悄然展開,連她都沒有反應過來,無聲無息就中了招!

幸虧他並沒有對重樓下手,也沒有攻擊自己。然而這樣神出鬼沒的出手,卻令天下劍術第一的她都心生冷意——如果和他對決,在無所提防的前提下,自己又有幾分勝算?萬一他真的起了異心,要對聽雪樓下手…

剛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搖了搖頭,苦笑一聲:是的,都已經是說過要退出江湖的人了,為何還記掛著這些你爭我奪?就算這個靈均再厲害,可停雲和趙總管,哪一個又是好對付的了?有他們兩人坐鎮樓中,也沒有誰能撼動聽雪樓吧?

「我們走吧。」她翻身上馬,對原重樓道,「回騰衝去!」

他們兩個人一先一後,策馬從山上衝了下去。然而剛奔到山腳下,忽然眼前一花,竟是有個人影從路邊草叢裡躥了出來。

蘇微騎術高超,瞬間整個人俯身下壓,牢牢控住了韁繩,將疾馳的奔馬硬生生勒住。駿馬驚嘶著人立而起,才堪堪避過那個忽然闖出來的人。

「蜜丹意?!」後面傳來了原重樓的驚呼,「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個小女孩躲在草叢裡,差點撞上駿馬,也被嚇得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然而一看到原重樓,卻立刻眉開眼笑起來,反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蜜丹意。」蘇微也翻身下馬,看了這個孩子一眼,「你太胡鬧了。」

她語氣有些不悅,臉色也頗為嚴厲,然而蜜丹意卻嘟起了嘴,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壞人…居然,居然想扔下我走掉!壞人!」

她抱住了原重樓的脖子,哭得眼淚鼻涕一臉,死死不肯放開手。

「乖,你留在這裡,拜月教裡的叔叔阿姨會好好照顧你的。」原重樓柔聲勸告,試圖把那一雙小手掰開,把她放下地,「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要走好幾百里路呢。而且去的地方也不是你的故鄉。」

「多遠…多遠都不能扔掉我!」蜜丹意哭得更凶了,「我不要留在這裡…我要跟你們去!我不喜歡這裡的人…我喜歡你!」

原重樓沒有辦法,歎了口氣,有些心軟,抬起眼看了下蘇微。蘇微也正站在一邊看著他們,眉梢微微挑起。

「怎麼辦?」他有些猶豫,「要不,帶她一起走?」

「你養得起兩個人嗎?」她看著蜜丹意,心裡已經軟了,轉頭對他道,「好了,快把這個哭哭啼啼的小傢伙抱上去,我們今天可要跑上一百五十里才能趕到下一個落腳的村子呢。」

「好!」原重樓大喜,連忙將蜜丹意抱到了馬背上。

兩人策馬,沿著山路飛馳,奔向騰沖。

這一路風景如畫,美不勝收。蘇微不由得看得心曠神怡。

幾個月前她路過此處時,不是自己重病垂危,便是擔心著原重樓,一路行色匆匆,壓根沒有心思欣賞沿路美景。此刻兩人並轡而歸,心滿意足,這些風景才一時間都鮮活了起來,歷歷到了眼前,一路行來,如癡如醉。

「能在這樣的景色裡活到死,也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她在水邊策馬而行,脫口而出,「總比在江湖裡打打殺殺,不知哪一日死在別人刀劍之下強得多了。」

「呸呸,什麼死死活活的。」原重樓卻皺眉,「你已經不是江湖人了好不好?」

蘇微回過頭看著他,哧地一笑,朗聲道:「是!你說得對,我已經不是江湖人了,再也不提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啦!」

「那是。」他策馬追了上來,抬手攬住她的腰,笑,「你是我的人了。」

「別。」她急忙一躲,抬手推開他,「蜜丹意在呢!」

「哎喲。」他被她一推幾乎閃了腰,失聲痛呼出來。蜜丹意笑瞇瞇地看著他,吐了吐舌頭,伸出小手在臉上比了一下:「羞羞!」

蘇微看著眼前的一切,在駿馬上微微而笑,耳邊的綺羅玉盈翠欲滴。

是的,當一切都風平浪靜、雲開霧散之後,她並沒有選擇回到中原,回到聽雪樓,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她選擇了留在這裡,斬斷一切血腥的過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將來。全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一切看起來是如此的寧靜美好,宛如這苗疆的蔥蘢綠意,到處都欣欣向榮,充滿了希望。

然而,沒有人看到,在月宮之門緩緩關閉的瞬間,門後卻浮出了一雙充滿了冷意的眼睛,正在凝視著疾馳的馬車,嘴角緩緩揚起,彷彿發出了一個無聲的詛咒。

「洛陽那邊,應該已經都安排好了吧?」

「三日之後,世上,再無聽雪樓!」

第二章 生死之劫

在他們成年後,他還是第一次這樣擁抱她,她只覺得極痛卻極歡喜。

多年來心底隱藏的隔閡和猜忌,曾經如刺一樣橫亙在他們中間。而如今,終於一朝冰消雪釋。他終於伸出手擁抱了她,再不顧及是否會被那些暗刺所傷。

那一瞬,她覺得即便就在此刻死去,也是無悔無憾。

當血薇主人離開月宮、返回騰沖的時候,洛陽方面卻接到了她即將和石玉一起歸來的消息,全樓上下都欣喜鼓舞,準備用一場盛大的洗塵宴來迎接她的歸來。

操辦這個洗塵宴的是趙總管,而蕭停雲對此也很重視,一再吩咐要邀請樓裡的所有人前去,甚至建議將場地設置在洛水旁的渡口上,以便於蘇微一回來就能看到所有人。趙總管一向辦事利落,很快就一一將這些落到了實處。

自從蘇微離開,聽雪樓內部一直處於微妙的膠著之中,樓主對此事的曖昧態度令人猜測,樓裡的氣氛壓抑而沉默,直到今天聽到這個消息,所有人才鬆了一口氣。

是的,血薇的主人就要回來了,樓中的平衡局面也將恢復。

然而,卻無人知道一場暗湧已經悄然而至,危機四伏。

「樓主,馬車已經準備好了。」白樓裡,蕭停雲放下了手裡的文卷,聽到外面的下屬低聲稟告,「從南方歸來的一行人舟車勞頓,已經如期抵達洛陽,將在傍晚靠岸,登上洛水渡頭。趙總管已經備好了車馬,請樓主前去,不要錯過了時間。」

「好,我就來。」蕭停雲淡淡地應答,眼睛卻不離手中的文卷。然而,等下屬退去,他放下書,輕撫著袖中的夕影刀,眼神卻是慢慢變得鋒利無比,宛如即將飲血的刀鋒。

終於是到了這一日嗎?

他撫刀默默靜坐,許久才彷彿下了什麼決心,站起身走下白樓。初夏的院子裡滿目蒼翠,生機勃勃,然而不知為何,他緩步行來,卻覺得心在一分一分地冷下去。

他最終獨自走上了神兵閣。

抬頭凝望著上面供奉的那把緋色之劍,聽雪樓主無聲歎了口氣:血薇歸來之日,便是痛下決斷之時。一切,莫非都是前緣注定?

他抬起雙手,將那把劍從神位上取下,輕輕說了一句什麼。緋色的光芒映照著他的眉睫,令貴公子冠玉般的臉龐染上了一絲凌厲妖異。

走下神兵閣,聽雪樓的大門外果然已有馬車備著,然而卻不是平日乘坐的那一輛,而是換上了一駕新的,金裝玉飾,在日光下顯得光彩奪目。

「樓主,請上車。」屬下在一旁躬身。

「哦?冰潔倒是費心,竟然將這些車馬都裝飾一新。」蕭停雲停下來看了看,唇角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今日是喜慶之日,阿微大難歸來,也該乘新車返回——居然連這些小事都打點得妥當,難得。」

「趙總管在前頭等您呢。」那個下屬跟了他許多年,言辭也頗為隨意,笑道,「樓裡大家都已經去了洛水邊,樓主不快些趕去,只怕要來不及。」

「是嗎?」蕭停雲卻笑了一笑,忽然從車上返身,「算了,我還是和冰潔坐一輛車吧。」

「樓主?」下屬怔了一下。

「我這一路還有些話要和趙總管講。」他聲色不動,只是淡淡揮了揮手,遣開兩人,「你們駕著這個車,先行去洛水那邊等我吧。」

「是!」左右不敢多問,便駕著空空的馬車從聽雪樓大門疾馳而出。

此刻,趙冰潔坐在朱雀大道側門的另一輛馬車上,默默地聽著那輛馬車從東門出去的蹄聲,不出聲地歎了口氣,放下簾子,吩咐駕車的人:「走吧。」

然而,馬車剛啟動,她卻驟然發現車裡無聲無息多了一個人。

「誰?」她失聲低呼,然而一隻手卻伸過來,阻止了她的舉動,低聲:「是我。」

那樣熟悉的語調,令她忽然間臉色蒼白。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趙冰潔下意識地抬起手,似乎想離開他遠一些,然而蕭停雲不讓她有這個機會,瞬間扣住了她的手腕,內力透入之處,她頓時半身酸麻,只能被攙扶著,無力地在馬車裡坐下。

「我不想一個人坐車。我想和你說一會兒話。」蕭停雲在她身側坐下,轉頭淡淡地笑,「為什麼你要坐我平日坐的這輛馬車呢,冰潔?——你似乎很驚訝我會忽然出現在這裡?」

她很快鎮定了下來,將手攏在袖子裡,側臉向暗壁,拒絕回答。

他望著郊外的景色,半晌問:「蘇微回來了,你高興嗎?」

「自然高興。」趙冰潔淡淡回答,眼眸裡卻沒有表情,「要知道,有了血薇的聽雪樓,才算是真正的聽雪樓。」

「是嗎?」蕭停雲不出聲地笑了一笑,抬起頭,望著簾外的日光,語氣忽然變得哀傷,「原來你也相信血薇夕影人中龍鳳的傳說啊…是不是因為這樣,你才幾次三番地想要置蘇微於死地呢?」

「什麼?」她臉色瞬間蒼白,手微微一動,卻轉瞬被他死死扣住。

「不要動,冰潔。」蕭停雲閃電般動手,剎那扣住了她雙手的脈門,用的竟然是雪谷門下最上乘的武功,不容她有絲毫的反抗!他看著她,壓低的聲音裡帶著從未聽過的寒意:「我知道你袖裡有刀——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我就真的只有殺了你了。」

她手指微微顫抖,咬住了嘴唇。

「你…」她似乎想問為什麼,卻終究還是沒有問。

「我都知道了。」蕭停雲看著她,慢慢地一字一字說,每一個音節都拖得如同鈍刀割過脊髓,「從五年前開始,就什麼都知道了。」

她震了一下,卻還是沒有說一句話,只是低頭向著暗壁,一動不動。

「呵…冰潔,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真正動殺機的?那一次,你讓蘇微去追殺梅家的二當家梅景瀚,卻故意沒有給確切的情報,導致她低估了對手差點喪命——你是故意的吧?」蕭停雲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彷彿深潭一樣見不到底,冒著寒意,「或者,是從蘇微第一次出現在樓裡開始,你就想要把她除掉!對不對?」

趙冰潔咬緊了嘴角沒有回答,蒼白的臉上甚至沒有表情。

「蘇微武功雖高,成長的環境卻簡單封閉,心智單純。而你卻不一樣——你從十四歲開始,就已經是一個見慣生死、深藏不露的人了。」蕭停雲注視著她,一字一句,長長歎息,「日夜與仇人為伴,竟能絲毫不露聲色,實在令我敬佩。」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平靜而鋒利,一分分刺入她心裡。

趙冰潔的臉色終於動了一動,蒼白而尖尖的下頜一揚,似乎要說什麼,卻又忍了下去。

「為什麼不說話,冰潔?為什麼不否認?為什麼不辯解?」蕭停雲心平氣靜地說到了這裡,看到對方還是這樣死寂的表情,語氣卻忽然微微激動起來,「說啊!哪怕說一句都行!」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終於,她開口了,卻閉上了眼睛。

「為什麼沒有好說的?說說你的身世,說說你的來歷!」蕭停雲卻憤怒起來,壓低了聲音,語氣卻依舊微微戰慄,「你的父母都是梅家門下的死士,在你小時候,他們不惜雙雙以性命做賭注演了一場戲,把你送進了聽雪樓當臥底——我父母未曾料到一個小盲女有這樣慘厲的心機,竟然真的收留了你,視如己出。而我的師父池小苔,明明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卻居然在臨死之前將朝露之刀傳給了你!」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吐了吐氣,低聲道:「這些,我在五年前就查出來了,卻一直隱忍不發。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在留心你的一舉一動。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