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忘川 > 第41章 >

第41章

這裡便是廣寒殿,拜月教主明河隱居了三十年的地方。

幾十年來,這裡一直是月宮的最高禁地,除了祭司之外誰也不被允許靠近。而自從孤光祭司遠遊之後,靈均便代替了師父的職責,每日早晚前來請安。

室內,一個女子披著孔雀金長袍,赤足靜靜坐在水池旁,探身看著水面,長達一丈的長髮垂入水中,白如霜雪,彷彿水藻一樣蔓延,擴散至整個水池。

「教主。」直到四更的漏聲過,門外才傳來一個聲音,「靈均前來向您問安。」

或許是因為接待了聽雪樓的客人,他比平日來得遲了很多,然而,水池旁的女子似乎根本沒有在意,還是自顧自地低下頭,靜靜凝視著水裡的倒影。她的側頰上有一彎金粉勾勒出的新月,美麗如妖魔,當凝神注視時,眸子居然是淡淡的紫色。

那是月魂,身為拜月教主的標記。

如今不過春暮,然而這個暗室的水中居然開滿了奇異的金色和紫色蓮花,一朵一朵,璀璨奪目,映照得室內一片斑斕。

更奇特的是:那些花,竟然是從她的髮梢開出來的!

拜月教主抬起手腕,用纖細的手指掐斷了其中一朵開得最好的蓮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岸邊——那裡,已經用荷葉為衣、蓮花為首、蓮藕為肢體,擺成了一個人的形狀。

她微微吐了一口氣,眼神凝聚。

「教主。」外面的人還跪著,再度低聲道,「今日有聽雪樓使者前來…」

明河教主依舊充耳不聞,只是審視著眼前擺成的人形,伸出左手,懸於上方。忽然間手指一錯,捏了一個訣,開始喃喃念動咒語——隨著如水一樣吐出的密咒,她的左手指尖忽然間奇異地滲出血珠來,一滴一滴,如同殷紅的葡萄一樣墜落,滴入地上擺著的人形之上。血從蓮藕的斷口內滲入,順著藕孔,彷彿沿著血脈一樣地蜿蜒。

只是一個瞬間,那潔白的蓮藕便仿如注入了血色!

密咒被不斷吐出,明河教主忽然手指一揚,低低一聲:「起!」

彷彿被無形的引線牽動,地上那個蓮做的人形忽然間就站了起來!

隔著帷幕,似乎也明白室內正在進行極其可怕的術法,簾外的人屏住了呼吸,面具後的眼睛裡露出了敬畏的神色——蓮池化生,這是怎樣高深的一種禁忌術法!幾乎是可以逆轉陰陽、賦予無情之物以生命。

教主獨自幽閉了三十年,竟然已經達到了可以賦予萬物生死的境界。

然而,室內那個蓮做的人形只是隨著拜月教主的指令站起走了幾步,忽然間就如脫線的木偶,一動不動地站在了蓮花池旁。

「去!」拜月教主蹙眉,伸出指尖一點開滿了金色蓮花的水池,示意人形下水。

然而,那個吸飽了血而獲得靈氣的人形根本沒有聽見,在水邊停了一下,似乎被什麼吸引了,忽然間轉過身,便朝著貼了符咒的門外疾衝而去,直奔那個在簾外靜候的人!

拜月教主一驚,厲聲遙指:「住!」

人形似被無形的繩索拉緊,在觸及房門的瞬間站住——因為剎得太劇烈,它的四肢甚至出現了移位,扭曲得非常可怖。然而,蓮藕做成的手腳還在不停顫抖,似乎在拚死掙扎,要超出施術者的控制,衝到門外的月光下去。

血一滴滴地從潔白的藕孔裡倒流出來,殷紅可怖。

門外的人猜到裡面發生了什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微微動了動手指,似乎下意識地想要對抗,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歸位!」拜月教主坐在水池旁,低聲喝令。

那個人形被無形引線扯動,猛然震了一下,不情不願地轉過身來,往水池的方向走了幾步——然而,越走腳步越是緩慢,忽然間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伸出雙臂,竟然是向著施術者疾衝過來!

「教主小心!」外面的靈均失聲喊道。

就在那一瞬間,室內忽然有一陣風掠過,有人在暗中驀然出手,只聽「唰」的一聲,那個人形在剎那就忽然被定住。

有十二支的花梗迎面飛來,齊齊釘入了它的身體,正好沒入人體對應的十二死穴之上,深入三寸,幾乎對穿而過——彷彿被巨大的力量由內而外摧毀,那些蓮藕在一瞬間碎裂了,鮮血和雪白的碎屑四濺開來,轉瞬化為齏粉!

那樣的身手,當今天下武林幾乎是僅見。

那個幽靈般閃現、一擊粉碎邪魔的人是從室內最深處的黑暗裡忽然現身的,迅速又再度回到了黑暗裡,默默地對著明河教主豎起一根手指,似乎是示意她不要出聲,不要對外面的人暴露自己的存在。

而拜月教主也無暇顧及他,只是看著那個人形。

當人形被消滅的剎那,髮梢那些金色蓮花紛紛凋謝,空蕩蕩的水池上再無芳華。彷彿所有的精神氣在一瞬消耗殆盡,拜月教主踉蹌了一步,匍匐在水池旁,臉色蒼白,雪白的長髮蜿蜒入水,彷彿凝固了一池霜雪。

滿池的蓮花,瞬間凋謝。

「還是…還是不行嗎?」她微微動了動嘴唇,吐出了一聲歎息,垂下頭,看著水池底下——那張蒼白的少年的臉還在那裡,與之對應的那具無頭軀體也還靜默地沉睡著。這一顱一軀,卻顯然不是屬於同一個人。

已經三十年了啊…迦若。

我想要把你從九冥黃泉之中召回來,讓你回到這個陽世和我重聚,哪怕是借用青嵐的頭顱——可是,為何我盡心竭力那麼多年,卻從未有一刻可以靠近陰陽生死的界限?

靜候了七七四十九日,結果還是又召出了一個魔物?室外,靈均在心裡歎了口氣。昔年迦若祭司以身飼魔,永閉地底,已是再難重生——明河教主多年來執念不滅,試圖將其復活,只會白白地招來邪祟而已。

所以,讓她一直待在這密室裡,或許也是最好的選擇吧?

「外面的…是靈均嗎?」密室內傳來明河教主的聲音,虛弱無比,「孤光呢?我很久不見他了,如今可好?為何每日來朝覲的都是你?難道他還沒有遠遊歸來?」

「家師…」靈均微微遲疑了一下,隨即平靜地回答,「家師的確外出未歸,不知去向。最近一次寫信前來也是在兩個月之前了,說是在辛羅國。他說他在追查不死藥的下落,一旦找到便會返回。」

「自從弱水死去之後,孤光也變得奇奇怪怪起來了啊…」黑暗裡的明河教主長長歎息了一聲,眼裡露出了淡淡的悲憫,「好了,你走吧。別煩我。」

「是。」靈均躬身告退。

室內寂無人聲,唯有蓮花凋落。

離開廣寒殿後,靈均獨自來到了高台上,看到了已經靜候在那裡的朧月。

天色已經微明,她站在寒露中等他,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他面具後的雙眸掠過一絲不悅——朧月跟著自己已經很多年了,但每次她露出這樣的神色,都令他覺得不舒服。

「大人昨晚辛苦了。」她輕聲道。

他冷冷頷首,沒有向她多說半句話,只是問:「事情都處理得怎樣?」

「稟大人,右使已經順利完成了任務。」她垂下頭去,輕聲稟告,「聽雪樓來的一行十三人,從石玉開始,無一漏網。」

「蜜丹意真是個好孩子。」他輕輕擊節,吐出下一個命令,「那就給他們都種下蠱蟲,明日放歸中原——還有,再讓左使立刻替我聯絡風雨組織的人。」

「大人真的要動用風雨的力量?」朧月止不住地驚訝,「那是一群嗜血的鬼啊!認錢不認人,一旦沾上了…」

「住口!」靈均的聲音驀然冷了下來,她只覺得呼吸一窒——靈均手裡的玉笛已經點在了她頂心的百會穴上,只要再稍微用力,她的頭便會如同煙花一樣爆開來。

「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問我了?」面具後的聲音冰冷如霜雪,帶著深深的不悅,「既然蘇微拒絕回洛陽,後面的計劃自然要隨之調整——我心裡有數,你何必多嘴?」

「是…」她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匍匐在地上,微微戰慄,心中卻有一道裂痕慢慢延展開來,瞬間痛極——那麼多年了,她為這個人出生入死,做盡了一切,然而在他心裡,她又算是什麼呢?是連問一句為什麼都不可以的踩踏在腳下的奴婢嗎?

甚至,她連蜜丹意都不如!

靈均放開了她,冷冷地問:「洛陽那邊,一切都安排好了嗎?」

朧月匍匐著,回答:「是。一切都如大人計劃。各方的人手已經陸續就位,趙總管也始終在和我們保持聯繫,給我們傳遞消息、幫助設局——估計石玉一行三日後便可抵達洛陽,我們的人會緊隨其後。」

「那就好…盯緊趙冰潔。」靈均沉吟,「這個女人,我總是覺得不放心。」

「如果大人覺得不放心,那麼,在計劃完成之後將她剷除就可以了。」朧月低聲道,「反正在大計完成後,她也沒有用處了。難道大人還想把她留在身邊嗎?」

「你的話太多了,朧月。」靈均冷冷打斷了她。

「是!」女子噤口,匍匐在地,半晌,又遲疑地道,「不過…今日蜜丹意從聖湖邊上回去後,蘇姑娘在她的衣袖上發現了血跡。雖然她以玩耍時摔倒作為借口搪塞了過去,但我怕…」

「什麼?」面具後的眼神一變,「她起疑心了嗎?」

「倒是沒有,大人神機妙算,蘇姑娘斷然不會懷疑蜜丹意有什麼問題。」朧月低聲,「不過右護法畢竟年紀小,做事也太不小心了——如果她跟隨蘇姑娘去了騰沖後還是如此,恐怕會給大人帶來麻煩。不如讓奴婢…」

黑暗裡,靈均用笛子輕輕敲擊著掌心,面具後的眼神變幻不定。

「知道了,我會好好教訓她的。」最終他只是漠然地回答,將笛子斜過來,輕輕抵起了她的下頜,望著她的雙眼,冷笑了一聲,「不過,是不是所有靠近我的女子,無論老少,你都想除之而後快呢?」

朧月一震,一種戰慄從心中滾過,說不出話來。

「好好克制你的執念吧,朧月。」靈均拂袖站起,冷冷的,「做好你的本分,不要讓貪慾之火焚燒了你的頭腦和眼睛——否則,對我來說,你就毫無用處了。」

他拂袖站起,衣角拂過女子慘白的臉頰,就這樣在黑夜裡悄然離開。

朧月抬起頭,看著他隱沒在夜色裡的背影,又轉過頭看了看在月光下漸漸消失的聖湖之水,眼神變幻著,到最後,竟然顯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決絕來。

原來,對自己的心意,大人一直洞若觀火。那麼多年了,所有卑微的奢求也不過是一場夢。到最後,自己居然連蜜丹意這樣一個小丫頭都不如!他要她克制執念?可是,如果不是這種執念,她又怎能追隨他走到如今?

如果沒有她,他又怎能走到如今!

第二日,聽雪樓來的一行人便離開了月宮。他們奔赴千里,本來是奉命來帶血薇的主人返回洛陽的,然而卻只能空手而回。

蘇微本來想要去送行,然而不料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來時,她覺得全身微微地酸痛,瞬間想起了昨夜的一夕歡愛,不由得臉頰一熱。然而轉過臉龐,枕上空空蕩蕩,原重樓卻已經不在身邊。她有些詫異,卻同時也鬆了一口氣,迅速整理好衣物,攏好了頭發起了身。

幸虧他不在,否則,她真不知道怎麼應付他的油嘴滑舌。

走出房間時,日頭已經升到了天穹正中,她知道自己是趕不上給石玉一行送別了,只能站在月宮的高台上,往靈鷲山下看去。她看到石玉帶領的那一隊人馬在山腰的道路上疾馳,如箭一般離開,頭也不回,唯有聽雪樓的旗號在風裡獵獵作響。

她凝望著那一行人,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蘇姑娘莫非還是捨不下聽雪樓?」一旁有人問,卻是靈均。

「當然。」她沒有回頭,只是看著那一隊越行越遠的人,彷彿是看著自己漸行漸遠的過去,語氣有些低落,「我為聽雪樓血戰了十年…這些人,都是我並肩作戰過的生死兄弟,一朝真的要從此陌路,談何容易?」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靈均點了點頭,面具後的眼睛看不清情緒,「其實,蘇姑娘不妨多考慮一段時間,如果真的割捨不下,那便返回洛陽去好了——名劍無主,血薇塵封,也未免可惜。」

蘇微搖了搖頭:「我是絕不會再回去了。」

她轉過頭看著他,攤開了雙手——掌心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你看,我已經把血薇還給聽雪樓了!如今的我只是我自己,和那把劍、那個江湖再也沒有絲毫關係。」她逆著光站著,陽光從十指中穿過,如同明亮的劍。她握緊了手指,把陽光握在手心裡,輕聲立誓,「從此後,蘇微便再也不存在了。我是迦陵頻伽,再也不會握劍,再也不會殺人了…這才是我選擇要過的生活!」

靈均看著逆光而立的女子,頷首道:「那,恭喜蘇姑娘得償所願。」

她第一次在他向來無喜無怒的語氣裡聽出了讚許之意,忍不住也笑了一笑:「這些天來,承蒙拜月教照顧,我和重樓都還沒有好好謝過——這回叨擾的時間有些久了,如今和聽雪樓的人做了個了斷,我們也該告辭了。」

靈均微微一怔,問:「蘇姑娘打算去哪裡?」

「騰沖。」蘇微想也不想地回答,「重樓的老家。」

「哦,騰衝啊…」靈均不置可否,只道,「那兒是翡翠之鄉,富庶安寧,應該適合蘇姑娘和原大師安家立業——不知原大師受傷的手恢復後,技藝是否能回到從前?」

「沒事,不勞費心。」蘇微不願和外人多說這個話題,只是道,「兩個人兩雙手,無論在哪裡,總有辦法活下去的。」

靈均點了點頭,道:「若有什麼需要的地方,隨時說一聲。」

她笑了起來,由衷地道:「多謝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覺得這個戴著面具的人神神秘秘,敵我莫辨,因此也深懷著戒心。直到這一刻,放下了刀劍和江湖,心裡才有些釋然——是的,從她墜入險境到現在,這一路上,只有兩個人一直是幫著她的:一個是重樓,而另一個就是他。

在聽雪樓都鞭長莫及、任她自生自滅的時候,是眼前的人幾度出手救了自己。為何到了現在,自己還要懷疑他的用心呢?如果他有啥不良用心,自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蘇姑娘無須客氣。」靈均回禮,白袍在晨風裡無聲拂動,宛如世外仙人,「騰沖也算是拜月教的屬地,自然有義務照顧你們。」

「靈均大人,你有喜歡的人嗎?」她看著眼前這個人,忍不住問了一個突兀的問題,「拜月教的祭司,應該並沒有被禁止婚娶吧?」

他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蘇微沉吟著,也覺得自己有些多事,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我…覺得朧月她似乎很仰慕您的樣子,有些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