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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那聲歎息令她毛骨悚然。

不知為何,她拚命想要醒來,卻睜不開眼睛。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是睜不開眼睛,她卻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面前發生的一切——她可以「看」到室內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穿著白袍的人,正站在她床邊!

然而奇怪的是,她卻怎麼也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這個人…是誰?

她從榻上坐起身——這個簡單的動作不知為何忽然變得非常吃力,彷彿有千斤重的巨石壓在她身上,令她舉動變得緩慢,簡直難以完成。她費盡了全部力氣,才將身體抬起了一半。她看到那個人抬起手,指著窗外的某處。

她吃力地扭頭看去,隔窗瞥見了不遠處的聖湖,忽然間大吃一驚——

如今正當子時,冷月下,湖上竟然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這片聖湖,不是已經被蕭樓主和迦若祭司合力封閉,放干湖水超度了亡靈嗎?剛剛路過的時候她遙遙看了一眼,湖裡也是乾涸的,沒有一滴水。此刻為何忽然變成了這樣?

她吃力地回過頭,看著站在她榻邊的白袍人,想要詢問個究竟,卻發現自己的胸口彷彿被大石壓著,竟然連吐出一個字都如此困難。

那個人站在榻邊一直看著她,隱含無限期盼,俯下身來,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麼——然而奇怪的是,他說的話她卻一個字也聽不見。

「你說什麼?」她愕然,卻發現自己同樣說不出聲音來。是被魘住了嗎?還是…自己在做夢?

她焦急萬分,還是無法動彈。

月影從中天漸漸西斜,那個人望著她,眼神急切,身影卻越來越模糊,彷彿有一種力量正在將他拉離這個世間,融化在月光之下。他忽然抬起手在虛空裡比畫,一撇,一豎鉤,一點,似乎在寫著什麼。

她終於認出了他在寫什麼。

「小心…」他望著她,在虛空裡緩緩寫著。

小心什麼?她愕然——然而第三個字尚未寫完,彷彿半空裡有依稀的笛聲傳來,外面的月光猛然便是一暗,彷彿半空有烏雲遮蔽了過來。

天地暗淡的瞬間,那個薄如霧氣的人影忽然間就再也不見。

「你是誰?」她震驚地脫口,彷彿身上的重壓瞬間消失,從床上翻身坐起。

就在那個瞬間,她發現自己原來是做了一個夢。室內的月光明亮,卻空空蕩蕩一片,華麗的室內無數簾幕低垂,影影綽綽,只看得人心驚。身邊的蜜丹意已經睡著了,小小的手臂纏繞著她的腰肢,彷彿是一個依賴母親的孩子。

蘇微坐在黑暗裡,按住了心口,只覺得那裡跳得極快。

剛才那一幕似夢又非夢,恍惚迷離。

那個夢裡的人,到底是誰?又是要告訴自己什麼呢?

正在恍惚間,耳畔忽然又聽到了笛聲,從月光下傳來,縹緲不沾一絲人間煙火氣。那一刻她忽地驚醒過來,忍不住坐起身來,看向窗外。一輪滿月在月宮之上靜靜懸掛,最高處的宮殿上有人在吹笛,那笛聲裡彷彿有一種奇特的力量。

她再也忍不住,翻身掠出窗外。

當她出現在湖邊的曼陀羅林旁時,笛聲驀然停止了,彷彿那個人在極遠處也能感覺到她的一舉一動。笛聲停止的瞬間,蘇微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不敢再深入。

然而,就在她止步的那個瞬間,那個高台上的人卻動了。

他在冷月下掠下高台,凌空飛渡過那片聖湖,衣袂飄舉,宛如一隻掠過寒塘的白鶴,速度快如鬼魅,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站到了她面前一丈開外,在面具後默默地看著她。月宮裡萬籟俱寂,連風都顯得如此靜謐和冰冷。有一種奇特的氣息縈繞著,讓她居然有被壓迫得不能喘息的感覺。

「靈…靈均?」終於,她努力發出了一點聲音。

「正是。」戴面具的吹笛者微微點了點頭,躬身行禮,語聲卻溫良如常,「昨夜祭典繁忙,無法分身迎接蘇姑娘的到來,還望恕罪。」

他的語聲在冷月下傳來,雖然近在咫尺,卻依舊是如籠罩在霧氣裡,縹緲不定,令人分不清聲音的來源——這是腹語還是幻音之術?她愕然地想著。眼前戴著木雕面具的人詭秘非常,面目森然,令人心生冷意。

「剛才我…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她喃喃,覺得四肢猶自沉重如鐵,「有一個和你穿著一模一樣衣服的人到了我的房間…」

「是嗎?」靈均頓了一頓,那一瞬,雖然隔著面具,她彷彿可以看到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許久才冷然,「他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說。」她搖了搖頭,低聲,「我好像魘住了。」

「哦…可能月宮裡還存在著某些不乾不淨的東西吧?特別是朱雀宮,也遊蕩著很多亡靈。」靈均卻若有所思地喃喃,「抱歉,是在下考慮不周——明日給姑娘換一個地方。」

「那也不用。你別半夜吹笛子就行。你的笛聲…真的讓人聽了好不舒服。」蘇微搖頭,支撐著額頭,她為人向來率直,此刻身在別人屋簷下,竟也顧不得是否傷了主人顏面。

「是嗎?」靈均收起了笛子,啞然,「我還以為我吹得沒那麼差。」

蘇微皺了皺眉頭,望著他,忽然情不自禁地問:「為什麼你在月宮裡還戴面具?」

「哦?這個嘛…」沒想到她會忽然問這樣一個問題,靈均微微一怔,旋即微笑,「因為修習術法的原因,我不能讓人看到我的真面目。這是禁忌。」

蘇微有些不信:「禁忌?」

「是啊,」靈均抬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面具,「對於修習術法的人來說,很多東西都是禁忌,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比如生辰八字、真正的姓名,有時候甚至是面貌和聲音。」

「為什麼?」蘇微覺得不可思議。

「因為怕被另一個修習術法的同道暗算。」靈均頷首,頗有耐心地對她解釋,「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蘇姑娘一定聽說過傀儡之術吧?——把對方的生辰八字貼在偶人身上,用針釘死,通過這種方式便可以施行詛咒,讓對方生病甚至死亡。」

「…」蘇微明白過來,倒抽一口冷氣。

「當然,這是最簡單的一種咒術而已,」靈均的聲音森冷,「對於我們這種修習高深術法的人來說,某些秘密一旦被洩露,將來遭到的詛咒反噬遠遠不止於此——所以,除了我師父,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他抬起手放在面具上,似是微微一笑:「當然,靈均也不是我的真名。」

雖然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陰影裡,然而那一眼,依舊讓蘇微心頭一冷,彷彿是看到了蛇窟裡那些巨蛇邪意的金色眼睛。

「請放心,原大師恢復得很好。除了右手經絡的陳年舊傷可能還有些麻煩之外,一個月之後左手左腿應該可以完全恢復行動。」靈均淡淡道,「到了月宮,就是死人都可以復活。這種傷根本不在話下。」

「死人都可以復活?」蘇微忍不住吃驚。

「你不相信嗎?」面具後的人似乎笑了,轉過身,用笛子一指靈鷲山上黑色的宮殿,「你看,就在這座廣寒殿中,我們的教主正在試圖復活一具幾十年前的屍體——用青嵐的頭顱和迦若的軀體,合在一起,復活成一個新的人!」

蘇微順著他的手看過去:「你…你說的是明河教主嗎?」

「是啊…」靈均低歎,「她把自己關在裡面,已經三十年了。」

「太瘋狂了…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難道她還在想把迦若祭司復活過來?」蘇微知道那一段往事,情不自禁地脫口,「這樣做,就算真的成功,活過來的是迦若祭司還是青嵐前輩?無論是誰,三魂七魄都已經散盡了吧?難道不會召出一個魔物來嗎?」

「這就是執念。最大的魔莫過於自己的心。」靈均低聲,似有感觸,「太過強烈的愛和太過強烈的恨,都令人無法解脫——教主已經被困住整整三十年。」

「拜月教的術法真的可以讓死人復活?」蘇微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騙你的,當然沒有這樣的術法。當三魂七魄消散之後,輪迴的力量便已經啟動。」靈均忽然笑了,飄然回身,「拜月教的術法,祈福去病可以,詛咒奪命可以,甚至呼風喚雨也可以,唯獨就是不能起死回生——誰都不能擁有逆轉輪迴的力量,否則六道眾生流離,這個世間早就紊亂不堪。」

「果然。」蘇微歎息,卻微微覺得有點失望,「我也覺得起死回生太不可思議了。如果真的可以,那麼蕭樓主和靖姑娘的悲劇也不會再有。」

「太晚了,不打擾蘇姑娘休息了。」彷彿覺得說的話太多,靈均忽然間毫無預兆地停止了話題,躬身告退。離開之前,忽然望著她微笑,問:「蘇姑娘是不是想看我的真面目?」

蘇微愣了一下,迅速點了點頭。

「那好吧。」月光下,他竟真的摘下了臉上的面具,微微一笑。

她情不自禁地看過去,忽然間,昏暗的月光彷彿瞬間稍微亮了一亮!轉眼之間,翻飛的衣袖變成了一群白蝶,撲簌簌地四散,朝著她迎頭撲了過來!

隨即眼前忽然黑了下來,整個天地都已經消失。

夜已經深了,神殿裡的祝頌還在繼續,空無一人的月下,只有聖湖在泛著淡淡的銀光。風裡有曼陀羅花的香味,間或可以聽到不遠處清脆的風鈴聲。

「好了,所有的棋子,終於都按部就班地走到了它們該在的位置上了。」月光下,戴著面具的人停住了笛聲,滿意地歎息了一聲,「下面的一切,終於可以上演。」

身邊的侍女無聲地微笑:「這世上有什麼能逃出靈均大人的掌心呢?」

靈均似乎是笑了一笑:「朧月,最近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奴婢不敢。」朧月垂下了頭,「只求大人能展顏一笑,便心滿意足。」

「是嗎?」靈均抬起手,拂過她漆黑的長髮,面具後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可是我笑的時候,你又看不到。」

「奴婢知道大人開心也就夠了。」朧月輕聲,「世間很多事,何必非要親眼目睹呢?」

靈均的手滑過她的臉頰,到了侍女尖尖的下頜上,忽地頓了頓。面具後的聲音透出一股冷意來:「是嗎?其實親眼目睹又能如何?眼睛會騙人,耳朵也會騙人——五蘊六識皆是空。這個世間無處不是幻象,什麼都是假的。」

「…」朧月猜不出他話語裡的喜怒,只能咬緊了薄唇。

靈均放下了手,忽地轉了口氣,淡淡道:「好了,替我通知尹文達,就說讓他不要追究孟康的這件事了——回頭我會在鎮南王面前替他多說幾句好話,延長他的翡翠專營權,以補償這一次他的損失。」

她頷首:「是。大人。」

靈均又問:「聽雪樓派來的那個石玉,目下尚在大理吧?」

朧月道:「是,聽說被我們回絕後,他並未離開苗疆,還在四處尋找蘇姑娘,幾乎把雲貴各地都走遍了。」

「呵…聽雪樓的人,果然是不找到血薇主人不會罷休啊——」短笛在掌心敲了一敲,戴著面具的人低聲說,「好,朧月,替我傳信給石玉,就說蘇姑娘已經找到了,目前就在月宮,身上的毒也已經無大礙。請聽雪樓那邊放心。」

「什麼?」心腹侍女終於忍不住驚詫起來,脫口道,「大人難道真的要將血薇主人送回洛陽去?這…這不符合大人您的計劃啊!」

「呵。所謂的計劃,是隨時可以改變的東西…」黑暗裡的人微笑了起來,用笛子輕輕敲擊手心,「只管執行我的命令,朧月,不該問的,不要多問。」

「是。」她低下了頭去,不敢再說一個字。

他一拂袖,道:「你可以退下了。順便替我再去查看一下湖底那個封印——今日又是滿月了,別讓那個東西再從地底逃出來惹事。」

朧月頷首:「奴婢立刻去。」

當月光下終於空無一人時,靈均獨自坐在高台上,俯瞰著遠處月下的聖湖,面具後的眼神變得莫測——湖裡沒有水,枯竭見底,只有白石縱橫,湖底那些森森白骨雖然已經被焚化,但依舊殘留著點點的磷光,在月下恍如鬼魅。

他在湖邊駐足凝視,面具後的臉沒有任何表情。

「師父…」很久很久,一聲低微到幾乎聽不見的歎息從他嘴裡吐出,「你也感覺到了血薇主人的到來了吧,否則,怎麼還想突破結界游離出來,進到那個丫頭的夢境裡通風報信呢?」

「不過,你以為這盤棋下到如今,我還會容許別人來插一手?」靈均在月下大笑起來,帶著一絲狂妄,卻也帶著一絲悲哀,「師父,你還是在這底下暫時休息吧!——等到我完成了大計,再來讓你解脫這樣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狀態。」

「到時候,我會讓一切都有個了結!」

第十八章 小樓一夜聽春雨

在那些已如流水般逝去的日子裡、在自己沒有遇到他之前,他和這個女子之間也曾經有過刻骨銘心的感情吧?那些過去,定然難以消磨和忘記——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對他的人生來說,她不過是個半途而至的路人罷了。

第二日起來的時候,蘇微覺得頭很痛,昨夜一切恍如一夢。

蜜丹意已經不在身旁,她撐起身,抬頭看向窗外。外面已經是大天亮,日光明麗。然而她只看得一眼,便怔在了當地:外面那個聖湖竟然是乾涸見底,根本不曾有一滴水!那昨夜看到的萬頃波光和凌波而來的人,難道是…

蘇微怔怔地看著,忽然覺得有森森的冷意——是做夢了吧?要麼,她定然是不知不覺墮入了對方的幻術之中,眼、耳、鼻、舌、身、意都完全被人蒙蔽和掌控,所見所聞均是幻象。那個靈均…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那面具之下的臉,又是怎樣?

出神之間,卻聽到外面有侍女膝行上前,稟告:「蘇姑娘醒了?靈均大人吩咐,今日您用過午膳之後,便可以再度去藥室探望原大師了。」

「哦。」她應了一聲,又問,「蜜丹意呢?」

侍女搖了搖頭,道:「一大清早就跑出去了,說要去照顧原大師。」

「這孩子…」蘇微搖了搖頭,便自顧自地盥洗用餐。不一時用餐完畢,肩輿已經停在了外面,朧月在簾子外盈盈微笑:「蘇姑娘昨晚睡得好嗎?」

「不好。」她搖了搖頭,忽然道,「我想見靈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