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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蘇姑娘果然好武功,」他冷笑,「是想和在下動手嗎?」

「其他人呢?」她顧不得他的挑釁,語音發顫,「他、他在哪裡?」

「如果姑娘問的是那些無禮的闖入者,那麼,已經被我全數殺掉了。」靈均深陷在面具後的眼睛裡忽然有了一絲奇特的笑意,「那對老夫婦一家都屬於我的教民,我自然是救下了他們。至於剩下的那個外來的漢人…」

蘇微身子一震,急速問:「他怎麼樣了?」

靈均淡淡然道:「如果說他已經被我殺了呢?」

「什麼?!」她的瞳孔陡然收縮,深深吸了一口氣,手臂忽然上翻——唰的一聲,一支笛子橫過來,壓住了她的手。

「果然,蘇姑娘掛心的是他。」靈均似是譏諷地低笑了一聲,收住了手,語氣忽地一變,「好了,不開玩笑了——姑娘的這位朋友,如今也好好的,沒什麼大礙。他們都在這裡,被我的手下好好照顧著。」

大雨的山坳裡,竹林轉角處,果然遠遠地有幾輛精美的馬車停在那裡。

蘇微一掠而去,打開了車門,看到了一車昏迷的人——孟大娘夫婦,一對虎頭虎腦的小孩子,還有…重樓。他的樣子很狼狽,身上臉上均有燒傷,灰頭土臉,幾乎看不清面目,但胸口起伏,顯然還好好地活著。

「重樓!」她提著的一顆心猛然放了下去,身子一晃,便在大雨中跌倒。

靈均看著她頹然倒地,不由得歎了口氣:這個女子,身上的奇毒剛剛解掉,就這樣頻頻出生入死,透支體力,早已經是內外交困——如果不是她身體底子好,換了普通人早就已經一病不起了。

他抬起頭來,做了一個手勢,頭頂的烏雲迅速散去,暴雨也隨之停歇,雲開日出,陽光燦爛。他凝視著遠處,右手再度動了一下,彷彿感覺到了主人無聲的召喚,一條雙頭的巨蛇分開了草葉,悄然游來,穩穩地用背部接住了他。

「主人。」兩排素衣美女齊齊躬身。

「好了,朧月,帶他們回月宮吧。」靈均把昏迷過去的女子交給了領頭的侍女,「得趕緊把她送回去救治——可別讓她出什麼事才好。」

「是,」領頭的侍女頷首,「大人您呢?」

「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他拂袖轉身,頓了一頓,看著心腹侍女,「血薇的主人就交給你了——必須讓她如期抵達月宮,否則你就提頭來見我吧!」

蘇微不知道自己是多久後醒來的。醒來的時候,身邊空無一人,身體搖搖晃晃,似乎在一個馬車上。她吸了一口氣,覺得全身依舊酸軟無力,只能勉強用手肘撐起上身,伸出手,吃力地推開了側壁上的窗子。

外面是森林,一輪上弦月掛在林梢。

月光皎潔,有風穿入,路兩側的枝葉簌簌地拂過馬車,似乎她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往前飛馳。她仰起臉,努力地用手攀住窗台,將身體從地上拉起,想看清楚外面的情況。忽然間,黑夜裡一隻白色的鳥兒撲簌簌飛來,落在了窗口上。

蘇微吃了一驚,看到那竟是一隻迦陵頻伽——那只美麗無比的鳥兒站在那裡,用烏黑的眼睛靜靜凝視著她,毫無畏懼。朱紅色的喙子裡,居然還叼著一枚晶瑩剔透的靈芝。

「蘇姑娘醒了嗎?」忽然間,外面有人說話,聲音婉轉如鳥啼。

「誰?」她猛然一驚——這個女子靠近的時候,她竟聽不到任何聲音。在這滇南之地,居然還有如此高手?

「姑娘切莫緊張。奴婢是靈均大人的貼身侍女朧月。奉大人之命,沿路照顧姑娘——」一張女子的臉龐從車廂的窗口出現,美麗如新月,眼角眉梢全是溫柔恬靜。她微微地笑,雙手一抬,那一隻美麗的白鳥用烏黑的眼睛一動,將嘴裡銜著的東西放了下來。

那是一枚晶瑩剔透的靈芝,分作七葉,美麗無比。

朧月微笑:「妙音鳥口中所銜的這一枚,乃是我教寶物七葉明芝,請蘇姑娘服下,以便在到達月宮之前及時讓被大火損毀的肌膚恢復如初。」

「月宮?」蘇微終於皺了皺眉頭,「你們要帶我去月宮?」

「是,這是靈均大人的吩咐。」朧月微微躬身,聲音溫柔地回復,「這幾天我們日夜兼程,此處離靈鷲山已經只有兩天的路程了。」

「你們為何要帶我去月宮?」蘇微不由得警惕,眼裡已然有了殺意,「靈均呢?他為什麼不自己出來和我說話?」

「馬車腳力緩慢,祭司大人有要事在身,等不得,已經乘坐靈獸先行一步返回月宮了。」朧月語氣依舊柔和謙卑,「大人讓奴婢留下來,服侍姑娘隨後返回,以期在月宮和您的朋友團聚。」

「啊!」蘇微陡然想起了原重樓,不由得失聲,「他…他如何了?」

「不用擔心,應無性命之憂。」朧月恭謹地回答,「只是姑娘的那位朋友傷情比較重,祭司大人怕耽誤了救治,已經將他也一併先行帶回去了。」

「什麼?」她驟然握緊了手,「你們、你們打算把他如何?」

「姑娘莫要多心,」朧月感覺出了她的不安,柔聲安慰,「祭司大人是因為血薇與我教有宿緣,才好心相助,絕不會對姑娘和姑娘的朋友有所不利——」

蘇微凝視著這個侍女,神色微微變動。

眼前這個女子美麗而神秘,眼眸有著苗人特有的深碧色,五官輪廓卻柔美,比江南女子更靈秀柔順。不知道是不是跟著靈均時間長了,她的臉似乎也戴著一個天然的面具,雖然是微笑著說話,但那個笑容,卻彷彿是刻在上面一樣毫無生氣。

這個來自靈均身邊的女子,到底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如果姑娘非要離開,不願前去月宮,奴婢也不敢阻攔。」她的態度一直溫柔而謙卑,似乎柔弱無骨,卻不亢不卑,「只是…」

「別廢話了!」蘇微卻忍不住,冷冷笑了一聲,「既然我朋友在你手上,不要說什麼月宮,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得去闖了!——快馬加鞭,早日到靈鷲山!」

「是。」朧月只是溫柔地微笑,俯首退去。

窗沿上的迦陵頻伽看了她一眼,也振翅撲簌簌飛入了黑夜。

靈鷲山位於滇南群山之中,離騰沖東南二百餘里。

拜月教在苗疆果然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不管從陸路還是水路走,他們一路上都行進得極為順利迅速——看到金色新月的標記,所有的馬隊為之讓道、船隊為之停航,恭謹退避讓行。僅僅兩日過後,他們一行便已經抵達了靈鷲山下。

到的時候正是入夜,一輪滿月遙遙掛在月宮之上,凜冽清冷,令人一見忘俗。蘇微走下馬車,怔怔地看了冷月和群山片刻,心潮暗湧。她想起了少時師父和她說過的種種往事,記起了血薇的上一任主人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種種。這是一個留下了諸多傳說的地方,如今自身踏入,竟恍如夢寐。

「姑娘請。」朧月在旁躬身。

蘇微這才回過神,發現腳下的道路居然都用細細的白沙鋪就,在月下反射著冷冷的白光,就彷彿一條銀河,沿著山路直通往如雲的山上。

「宮裡有貴客來訪,正在進行一場法事。」朧月望著聖湖最高處的神殿,道,「靈均大人提前趕回來,就是為了替到訪的貴客祈福。這場法事頗為盛大,已經持續了三天,需到明日辰時才能結束。如今天色已晚,還請姑娘先休息一夜。」

蘇微抬起頭看去,果然看到神殿裡燈火通明。冷月掛在祭壇上空,月神俯視眾生,鼎中火光熊熊,無數經幔飄飄轉轉,祝誦聲如水綿延——在萬人之中,那個一襲白衣的祭司弟子正在主持法事,用蓮花蘸取玉瓶裡的水,逐一灑在跪拜之人的額頭上。

當他把手按在當先一名女子的頂心,念動咒語時,那一襲白衣彷彿忽然間萃取了月華,憑空煥發出光芒來,彷彿神仙中人,令人不敢直視。

蘇微看得出神,倒吸了一口冷氣。

幾十年前的迦若祭司…大概也是這樣的風采吧?

她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來,轉頭卻看到一邊的朧月居然還是怔怔地遙望著,眼波明亮柔軟。清冷的月光灑落在她身上,那一刻她臉上的表情,令蘇微心裡陡然一明——

是了,這個美麗的侍女,應該是在深深地戀慕著所侍奉的靈均大人吧?

可是一想起那個彷彿在雲霧裡縹緲著的靈均,她心裡卻有一種奇怪的不舒服,只覺得那種人似乎並不是真實的存在,只能輕歎一口氣。朧月驟然驚醒過來,臉上微微一紅,輕聲道:「請姑娘入住前方朱雀殿,這是專門接待貴客的所在。」

她在前面帶路,一路上遇到的宮人都匍匐在側迎接,拜月教裡的法度森嚴可見一斑,同時也顯示出這個侍女在教中的地位身份頗是不凡。

「重樓呢?」蘇微卻無法按捺心裡的擔憂,「他怎麼樣了?」

「姑娘不必擔心,」朧月輕聲道,「姑娘的那位朋友,靈均大人已經吩咐把他送往聖湖旁的藥室,那邊安排了人手救治,目下傷情穩定。」

「不行!」提到原重樓,蘇微立刻蹙眉,「馬上帶我去見他!」

——拜月教是敵是友尚未明確,她不得不暗自警惕,更不能放心把原重樓留給他們處置。如果不看到重樓是安全地在這裡接受治療,她如何能放心?

她語氣很重,隱含了殺氣,然而朧月看了她一眼,柔聲道:「那好吧…既然蘇姑娘如此關心那位朋友,婢子就帶姑娘過去——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說不定傷員已經就寢了。」

朧月帶著她繞過了朱雀殿,走到了一處白色的房子裡。

那個房子位於月宮四大宮殿的中間,離聖湖不遠,和遠處的一座黑色房子遙遙相對。這個藥室並不大,只有一層高,房子的四周有一圈迴廊,迴廊下鮮花盛開,藥香馥郁濃烈,令人迷醉。

當她們走過的時候,廊下有美妙的清脆聲音傳來。蘇微抬起頭,看到迴廊上掛著許多風鈴,竟是金和玉琢成,玲瓏剔透。

「藥室周圍種著很多珍貴的花卉和藥材,為了防止那些鳥兒飛來啄食,祭司便在這裡繫上了風鈴——每當有細微的風掠過,這些鈴就會擊響,將那些鳥兒驚飛。」朧月帶著她從迴廊裡走過,輕聲介紹,「所以,我們都叫它『護花鈴』。」

她們走過每一步,衣襟帶起風,有鈴聲依次擊響,在夜裡聽起來如同天籟。

「所謂的金聲玉振,也就是如此了吧?」走完了那條迴廊,蘇微忍不住感歎,看著那些在夜風裡搖曳的金玉鈴鐺,「這一路行來,倒是不輸給傳說中的響屧廊呢。」

「蘇姑娘謬讚了。」朧月掩口笑,「區區藥室,如何與西子行宮相比?」

蘇微心中一動,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這個拜月教的侍女應該是個苗女,卻對中原文化掌故如此熟悉,倒是令人刮目相看。彷彿知道自己多言,朧月垂下了眼,碎步前行,替她撩起了簾子,道:「請進。」

蘇微走進了那一間白石的小屋,透過白紗帳,看到了榻上的人。

原重樓果然已經睡去了,臉色蒼白,呼吸均勻,只是整個人幾乎變成了一個繭,折斷的左手左腳都包著綁帶,甚至連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都塗上了厚厚的藥膏。蘇微不由得嚇了一跳,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旁邊的朧月。

「祭司趕到的時候,火已經燒起來了。」朧月低聲解釋,「他腿腳不好,又忙著去叫醒睡著了的孩子,到最後自己卻沒有來得及跑出來。」

她心裡猛然一震,不由得撩開紗帳,無聲地貼近他的頰邊默默凝視,眼神痛惜而自責。朧月在旁邊壓低聲音道:「不過,祭司已經讓藥室給他敷了最好的燒傷油和清涼膏,姑娘不用太擔心,半個月後就會痊癒。」

只不過是短短幾天沒見,卻生死須臾,悲喜兩重天。她不敢出聲,生怕打擾了他的休息,只是默默隔著紗帳凝視,心裡百味雜陳。

朧月看著她笑了一笑,道:「蘇姑娘看過您的朋友了,是否放心?還是要去將他叫醒來說一會兒話?」

「不必了。」她搖了搖頭,輕聲,「我們走吧。」

朧月應聲退出,帶著她坐上了肩輿,穿過了月宮,向著藥室隔壁的朱雀殿方向走去。一路上,她指著遠處那一座黑石砌築的房子,道:「那兒就是廣寒神殿,也是教主閉關修煉的地方——不經教主吩咐,任何人包括靈均大人都不能入內。還請姑娘留意。」

「知道了。」蘇微淡淡地回答,「客隨主便。」

朧月頷首微笑,又抬手指著前面的聖湖:「另外,這聖湖也是教中重地,以湖邊的那一片曼陀羅林為界限,不經靈均大人許可,任何人不能擅自靠近——也請姑娘見諒。」

蘇微點了點頭,心裡卻微微有些疑惑。

神殿也罷了,傳說這幾十年來明河教主在月宮閉關多年,足不出戶,那兒自然有屬於拜月教的秘密。但這片聖湖為何也成了禁地?她心裡想著,在夜色裡抬頭看著周圍的一切,回憶著以前師父和自己講述過的發生在這裡的事情,感覺彷彿是在做夢——

她,居然來到了童年時聽過的那些傳奇發生的地方!

直到肩輿在朱雀殿門口停下,她還沒有回過神來。一雙小手忽然抱住了她的雙膝,她下意識地一震,翻轉手掌便要拍下,卻又硬生生地頓住。

「蜜丹意?」她愣了一下,失聲。

「瑪!」緬人小女孩瞬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瑪!」

「山坳裡的那一家人都傷得不重,很快就治好了,祭司也打發他們回去了,」朧月在一旁道,「但是這個小女孩無父無母,也不肯隨他們回去,非要留下來和原大師一起,我們只有將她暫時留了下來。」

「…」蘇微低下頭看著那個蜜色肌膚的小女孩,不由得揉了揉她的腦袋,歎了口氣,「也罷,那就讓她和我住一起吧。等重樓的傷好了,我們再帶她走就是。」

「那最好,」朧月微笑,「蘇姑娘真是仁慈。」

當所有人都離開後,蘇微牽起了蜜丹意的手,穿行在朱雀殿裡。這座位於月宮南方的建築是用紅色的硃砂巖砌築,室內足足有兩丈高,顯得空曠而高敞。月宮的侍女們端上金盆,等待她們盥洗完畢便悄然退下。

「蜜丹意,早點睡吧。」蘇微拉下了紗帳,摸了摸孩子的頭。

蜜丹意看了她一眼,點漆一般的眸子裡流露出依賴的光,將小腦袋靠過來,枕著她的肩膀,漸漸合上了眼睛,無聲地睡去。

蘇微也在黑暗裡合起了眼睛,卻久久無法入睡。

夜很深很靜,月宮裡的種種見聞觸動了她內心的記憶,那個有關血薇前任主人的故事又一次浮現在心頭——傳說裡那個叫迦若的祭司,就長眠在聖湖底下吧?

頭顱落入了湖底,身軀卻留在了人世。

很小的時候,她就聽師父說過:拜月教是苗疆第一大教派,傳承百年,所使用的術法出神入化,幾近天人。然而,為了得到力量,那些術法裡卻也不乏惡毒陰損至極的招數,可以控制冥界的亡靈為己所用——比如駕馭「鬼降」,還有噬魂分血。幾百年來,聖湖底下冤魂匯聚得越來越多,幾乎釀成了滅絕天地的慘變。

為了消弭這種隱患,三十年前,聽雪樓主蕭憶情和拜月教大祭司迦若聯手打開了湖底水閘,合力將這一方積存冤魂的湖水放入地底。而迦若祭司更是不惜以身做引、斷首瀝血,將湖底冤魂盡數渡往彼岸。

此後,亡靈散盡,聖湖也由此乾涸。

她想著這些漫無邊際的往事,漸漸覺得睏倦,合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冥冥中有微風一動,她彷彿感覺到有人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的榻邊,靜靜俯身看著睡夢中的她,發出了一聲歎息。